章廿五、再遇
元佑八年末,兖、徐两州连降暴雨,雨势持续了数月之久,陡然间猛增的泗水并入雎水,进而祸及淮河上游沿岸的寿春、钟离、盱眙等县,致使颍口、涡口、泗口等地多处决堤,千余顷良田被淹,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之中尤以淮河下游的泗口灾情为甚,遂使山阳大批灾民逐渐南迁至安宜、高邮、乃至广陵一带,直逼京口瓜洲渡。
江淮一带本是淮王封地,淮王萧景礼奉梁帝御旨督办赈灾。
不同以往的是,早先朝廷虽已制订了丰灾年平仓的方案,然此次灾情紧急,波及甚广,朝中储粮已显局促,淮王多次向朝廷请粮未果,一时间民怨四起,渐成鼎沸之势。
元佑九年初,广陵告急,城中余粮捉襟见肘,已路现饿殍,流离失所的难民委实饥苦难耐,以致暴乱纷起,动荡不安。
事态紧迫,户部尚书沈追则提议,由朝廷拨款,向未受灾州县的富户收购余粮,以解燃眉之急。
为息民怨,这看似万般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却也是眼下最为稳妥的法子。
只是不曾想,形势的演变却远远超脱了他们的掌控,竟早有人捷足先登,以远高于市价数倍的重金收走了那些富户的存粮……
武英殿上,梁帝将手里一沓折子狠狠摔在了案几上,差点震落了案上的白玉镇纸。
面对阶前垂首跪着的户部尚书,他隐忍不发,半晌后却诘问道,
“沈追,居然连你也不知道收走余粮的究竟何方神圣?”
“微臣尚在追查……”
梁帝冷哼了一声,心里却早有了个答案。
他想起当年岳州灾荒时,有人劫走了岳州知县献给誉王的礼银,而后却先于朝廷之前散了银赈了灾,一举阻了萧景桓的好事,还顺便博了个江湖威名。
如今想来,有实力做出这等事的,还能有谁?
恐怕不久之后,天下易主将流言四起,他萧家王朝,也要改朝换代了吧。
梁帝的思绪被各种揣测和猜忌充斥着,直至一封急报传来,乱了所有人的阵脚——
淮王萧景礼在赶赴广陵赈灾途中遇流民袭击,坠入山崖……
听得奏报的梁帝顿时从座中惊起,他颤声问到,
“人,救回来了吗?”
传报的内侍吓得抖索了老半天,才哭哭啼啼回禀道,
“……殿、殿下已薨……”
“……你、你再说一遍!”
“……淮王殿下……已薨,请、请陛下……节哀!”
此刻,那些先前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朝中大员们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下跪异口同声附和着,
“……请陛下节哀!”
梁帝看着眼前黑压压扑倒一片的一众朝臣,忽觉一口气憋在胸口接不上来,他重重跌坐了回去,除了恐惧,再也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内监总管高湛忙上前帮着梁帝顺气,而除他之外,无人敢打破这一刻的死寂。
谁都明白,自先太子过逝之后,在世皇子之中,淮王是唯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那一个了。
淮王一死,大梁岂非后继无人?
自那件事后,梁帝一直以为,那个诅咒早该了断了的。
却不曾想到宿命的洪流周而复始着,犹如魔障一般不死不休。
他想起九安山上哭诉自己成了大棋子生下的小棋子的景桓,想起落水后高热不退弥留之际碎碎呓语的景祎,想起伏在自己跟前乖巧顺从万般讨好的景宣,想起刚降临人世便被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剥夺了生存权利的嫡子……
还有那个被自己用剑抵住心口险些穿透胸膛,并威胁“杀了你,明天还会有新的太子”的那个傻孩子……
以及……很久之前曾经有个让他忌惮的儿子……
萧氏一脉,尽绝……
尽绝……
萧选苦笑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
只此一刻,他又恢复了一个帝王本有的阴戾。
“即召中书阁拟旨用印,加封宁王为七珠亲王,奉旨赈灾,朝廷天威,断不可灭!”
离朝之后,又下起了淅沥小雨,不多时,武英殿前的台阶上积起了一洼又一洼的水。
沈追却并不急着回府,他想了很多很多。
如今宁王赈灾,银钱方面的事该有他忙上一阵了,可是宁王这个孱弱的皇子该由何人护送?
蒙挚仍坚守着北境,柴钧护卫宫城不可再调用,巡防营已有些人抽调赶赴灾区,再抽人,难。
可淮王蒙难,宁王是陛下唯一存活的皇嗣了,又万不可疏忽。
该由何人来统摄全局呢?
只可惜了当年战英……
想着想着,他心下愈加烦闷,而脚步也越来越沉。
猛然低头,他才发现脚下朝服的下摆早就浸透了水。
罢了,那是兵部的事,他这个户部尚书鞭长莫及,操碎了心也没用。
他看了看天上的阴云,心中百转千回。
他无法像当年的老蔡那样忿忿离去,他只能将自己的一腔孤愤化成浆水,继续填补大梁那副千疮百孔的残体,以告慰那位皇子的在天英灵。
那位本可以成为大梁未来栋梁之人。
再度和萧家的人扯上了关系,是陈权从未想过的事。
他当然不知道,是萧景琰曾经的一份推选禁军统领的提案,将他又一次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本以为景琰会选列战英,可当梁帝在举荐的折子里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这个生性本就多疑的老皇帝,又岂会不多留个心眼?
好在曾经靖王麾下提拔的人也不在少数,区区一个火头军,却成了北境战局克敌制胜不可或缺的关键,这样的人物能让景琰器重,倒也不足为奇了。
只是陈权所顾虑的,未必仅此而已。
老皇帝的心思他岂能看不透?
可笑他上一次还是惨遭屠戮的对象,此番摇身一变,竟成了杀人的屠刀?
于他而言,赈灾本就不是什么美差,如遇粮草不济,民心不稳,一旦灾民暴乱,他将不得不带兵镇压,去替当权者挡下那些沾满血污惹来骂名之事,以保全皇室的颜面,而一旦目的达成,届时朝廷又会以赈灾不利,激起民怨民愤为由,随随便便把他给砍了。
他这个当差的,便是那只替罪的羔羊。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丢卒保车。
谁让他是萧景琰提携上来的人,是先太子的“余党”呢?
打上了这个烙印,他必将遭受新一轮当权者的打压。
所以他一步都错不得。
踏错一步,满盘皆输。
自金陵往东赶赴广陵,也就四百多里路程,按照平素行军脚程,日行五十几里,七八日也就到了。
皆因宁王体弱多有不便,护送赈灾的队伍走走歇歇愣是行了十几日,却还没有到达广陵。
宁王因为天生的残疾,打小不受重视,却也锦衣玉食从未尝过颠沛流离之苦,此次赈灾之行,着实受了番折腾。
他再一次命人停下队伍,原地稍事歇息,自己则由人扶下马车,下地松泛一下被一路颠簸得快要散架的身子骨。
“我说,殿下您这是赶去赈灾呢,还是替灾民收尸啊?”
宁王有些不悦,知陈权话里有话地嘲他腿疾行动不便,可身为亲王,他实在不能拉下脸和他一般见识,以免失了天家威仪。
“陈统领莫要心急,将士们也都累了,让大家都喘口气。”
“……也是……”
陈权很识相地闪到一旁。
和他这个毒舌的家伙一路相处下来,也怪为难这个皇亲贵胄的。
他远远看着萧景亭一瘸一拐走开,倒有些同情起他了。
据说不久前老皇帝又死了个儿子,所以这回终于没得选了,才迫不得已推了这样一个儿子上来撑场面。
陈权把玩起自己手中的佩剑,他缓缓拔剑出鞘,森寒的剑气,正对上了不远处的宁王。
此刻若杀了他,他们萧家的王朝可就真的玩完了,不是吗?
陈权脑中一晃而过的臆想,偏巧不巧被萧景亭的尖声惊叫给拽了回来。
他立马收剑回鞘,冲过去将险些跌坐在地的宁王一把捞起。
萧景亭抽搐起煞白的脸,干瞪着眼指了指面前他方才绊倒的地方,想说却又说不出句整话,只是不停地吞咽着唾沫。
陈权看过去,蹙了蹙眉,眼神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被宁王踩到的,是一具人体的腐尸。尸身已辨不出本来的面目,胸腹早已被掏空,扯得脏腑七零八落,还拖出半截黏糊糊的肠子在外散发着恶臭,森白的肋骨一根根外翻,像恶兽的利爪,腿上的筋肉被剔得一丝不剩,只余下干瘦的腿骨。
“……啃得真够干净的,不过这灾荒年头,想必野兽也不敢轻易出来活动了吧,看来,兴许是被……人吃了……”
他刻意加重了“人”这个字的语调,不意外地,宁王猛一把推开他,捂着嘴躲到一旁吐了起来。
陈权轻嗤一声,这点场面就吓到了,还真是金贵得很。
萧景亭吐了很久,直到胆水都被他吐尽,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人也终于瘫了下来。
赈灾队伍只得原地安营扎寨,让宁王歇息,等他恢复了再行赶路。
经过这么一遭,萧景亭算是彻底倒了胃口,就算此时他腹中空空如也,就算他再饥肠辘辘,可是,无论侍从送来什么,他愣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此刻放眼望去,一片荒芜,连杂草都难得见上几根。
陈权好不容易找到根稍许嫩些的,他拔了,嚼了嚼,涩了他一嘴。
眼下状况,比起当年冀州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萧景亭拖得越久,情况便越糟。
他有些烦躁,吐掉了口中的草渣子,扯着嗓子对宁王嚷嚷到,
“当初在青州,你们那个太子吃得还不如殿下呢。”
陈权又在揶揄他矫情了,萧景亭听着有些恼火,想要回怼,才发现他所能想到的任何回怼的借口都不那么理直气壮。
论文治,论武功,论军中威望,他怎么比得过景琰,更何况,他的死,他本就脱不开干系。
只是这个陈权,满嘴损话,甚至对已故之人都不用敬语,真不知景琰怎会器重这样的人。
“我这个亲王,自然不比陈统领的草莽之气。”
宁王是讽陈权匪气,可没想到他好不容易反唇相讥一句,却让陈权惆怅了起来。
“我倒真想安安心心做个良民,至少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只可惜,我没那个机会了……”
的确,自从萧景琰的死讯传到了青州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记得,那一日的青州驻地,一处处的白幡,一阵阵的哀泣。
朝野巨震之中,他却异乎寻常地平静,因为他早知道萧景琰会死。
先太子的直接死因自然是由于埋蛊,但除此之外是否有着更为错综复杂的缘由,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半截水绿色的穗子,又顺便瞟了眼萧景亭,脑中蹦出“权利倾轧”四个字。
可是,就凭他?
宁王疲惫之中有些沮丧之意,竟喃喃自语起来,
“如今朝廷无粮可济,赶赴广陵赈灾,想必凶多吉少……”
“殿下……怕了?”
似被说中心结,宁王有些心虚,一时哑然,憋了许久,才舒了口气,怅然道,
“若说不怕,那是假话。”
他想到老六了,他生怕自己会步其后尘。
陈权又该损他了吧。
算了,由他去吧,他本就不是景琰那样战场厮杀过来的人。
爱欲情仇,喜怒哀惧,原是人之常情,谁说亲王就非得无所畏惧。
陈权似乎看穿了他,只轻笑一声,并未接口。
这老皇帝的几个儿子,真是同一个亲爹所生的吗?
想起那年冀州灾荒,他饥苦难耐,迫不得已揭竿而起,加入叛军,结果可想而知。
落草为寇者,原就是乌合之众,被人买通告发后,官兵围剿叛军,乱箭之中,他险些丧命。
他像百足之虫那样,凭借不死的顽强求得一息,只是叛军的几个头目就没他这么好命了。
处决的那一日,监斩的正是大梁的七珠亲王,誉王萧景桓。
他至今记得萧景桓那张森冷阴仄的脸,从此,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面深深扎了根。
那几个头目身首异处,曝尸荒野,无人收尸,最后成了饥民裹腹的食物。
人总是善忘的,不会有人再记起他们曾经为了改变现状而付出过的丝毫努力。
心灰意冷下,他几经辗转从了军,最后去了最为苦寒的青州驻地。
后来他听说,原本当年派去镇压暴乱的,是那个不受宠的单衔郡王萧景琰。
但那又如何?
凡是他们萧家的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直到后来他被现实重重打了脸。
他想,如若萧景桓最后掌了权,他依然会继续做个暴民。
所幸之后居然是那个曾经最不受宠的萧景琰,差点圆了他做良民的渴望。
可是太过于美好的东西,往往不能长久。
渴望,转而成了奢望。
萧景琰死了,死于一个“情”字。
此刻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萧景亭,一个七珠亲王,一个活生生的,平庸的凡人。
他又该何去何从?
一番思前想后,他郑重诺道,
“保殿下周全,是陈权职责所在,殿下无需忧心。”
很意外地,萧景亭居然听见陈权正儿八经说了句人话,竟有些诚惶诚恐。
“如遇暴民造反,你可有把握周旋?”他战战兢兢地问。
陈权但笑不语,而萧景亭觉得那一笑,竟意味深长。
造反?造反又有何用?
他要的,是直指权力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