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膝点地、跪在那把座椅前的时候，唐劫又是箭在弦上的紧绷状态，那副随时做出反应的姿态和淡淡杀气显得他格外锐利。
是把趁手的刀。
问题是惯常的那几个，唐劫对答如流，只是悄悄隐去了苏妄的真实身份，和那段难以出口的经历。唐清落示意他可以退下的时候，椅上的人又问了他一句：“他对你可好？”
当然——唐劫差点咬了舌尖，定定神答道：“刑讯极少。”
相貌华美张扬的公子笑了笑，摆手道：“退下吧。”
唐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暗门合上后，坐在椅上的公子忍不住笑起来。他样貌精致，眉眼唇鼻无一不美，带着难言的俊朗，哪怕此刻苍白的面容都掩饰不住从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傲气。
正是养伤期间的唐无乐。
“唐清芷的儿子真有意思，清落，你同唐清芷最熟，觉得他们像么？”
沉默的男子捧上茶盏，开口道：“单论能力，可以比肩。若说个性，属下同唐非离交游不深，难以决断。”
“啊，也是，你只负责训练。唐劫到底是你师姐的骨肉，你倒好，漠不关心的。”唐无乐接过热茶暖手，他从金水镇被救回来后就一直不见大好，毕竟伤及根骨，需要静养，哪怕现在功夫回来大半，逢着雨天还是会畏寒骨痛。等伤势全部恢复也就没事儿了。
“‘非’字辈里，他是拔尖儿的。”
“那你看重的那个唐斐呢？”
“他那一批是‘千’字辈。千钰为天罗之首。”
唐无乐浅浅咳两声，转了话题道：“东西到手了？”
唐清落打开带着焦痕的精铁匣子，唐无乐以指腹沾了些残留的粉末，在指间仔细碾磨，末了拍拍手笑起来：“沉沙玄晶。”
苏家果然有沉沙玄晶。
唐无寻恰好过来，一见唐无乐缩在椅子里就气不打一处来，板起脸教训他：“乐乐，你不好好养伤，反而折腾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唐无乐白他哥一眼，示意唐清落把匣子给他看，懒洋洋道：“为了唐门喽。”
“沉沙玄晶的粉末？”
唐无寻管理密房，精通锻造，一眼就认出粉末来历。他微一沉吟，大概明白这个从小就会拿主意的捣蛋精要做什么了。
“库存？矿脉？”
“矿脉。我怀疑苏家手里有沉沙玄晶矿脉图。当年唐清芷领命去苏家刺探消息，可惜功亏一篑，心软之下没有成功。现在那个万花谷的叛徒‘鬼医’倒是苏家未亡人，这东西是从他手里拿到的。”
唐门立身武林，暗器不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至少也是重中之重，唐无寻一力主张发展暗器，只是除了技术与设计的发展，材料也是很重要的一项。
沉沙玄晶贵重难得，如果握有这样一条矿脉，唐家简直如虎添翼。当年唐怀智借唐温求取唐清芷一事打发他们去苏家刺探消息，时隔多年线索再次出现，如今唐无乐帮着打理逆斩堂，干脆领了这件差使。
办成了也好哄哄他哥，安心管着密房，省的整天对他挑三拣四的，烦。
唐家堡小霸王眼珠子一转，心里头算盘打得哗啦啦的。
“不过，还有一路人也在查。”唐无乐食指曲起，指节一下下扣着扶手，“顺着扬州刺史那条线查下去，很快就被掐断了，仅有的线索只能臆测，不可妄断。”
“乐乐怀疑谁？”
唐无乐难得沉默了一下，唐无寻挑高了眉去瞧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弟弟，后者看他一眼，抛了个人名出来：“安禄山。”
唐无寻勃然色变，半晌无语。毒公子狠狠揉了揉眉心，叹道：“要起风了。”
“天策府没动静吗？”
“有了又能怎么样？李承恩就是再怀疑安禄山、查的再多，只要皇帝不信，照样白搭。忠君忠君，只怕得把自个儿搭进去。”
“如果当真乱起来，唐门得早做准备。襄助李唐自然是正道，可我怕门主会在叛军那也参一脚，立场有失，唐门危矣。”
唐无寻敲了自家兄弟一记，换来白眼数枚：“也没那么容易。如果真是这样，老太太肯定不会让无影这个下任门主参合进去，门主和其余人大概会分成两派，无论哪边笑到最后，我们都有转机。”
只是输的那派怕是要推出去当牺牲品。
家国天下，无论如何，他们当守住家族的利益。
唐门唐门，不仅是一个门派，还是血脉交织的家族。自古朝代更迭不断，能长久延续的往往是家族而非政权。唐门本来就远离庙堂，将来想从是非中脱身大概也要大伤元气，但绝不会祸及全族。
总有血脉火种会保留下来。
兄弟俩沉默相对，各自长叹一声。只能盼望这个猜测是错的了。
“消息别往外透。”
“我明白。清落——”
“属下在。”
“此事机密，今天的谈话若被第四个人知道，你就自行了断吧。”
“是。”
“清落嘴紧，不必担心。倒是这个消息老太太知道吗？”
唐无寻替唐无乐换了热茶，道：“十有八九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作何打算了。我回头问问。你伤还没好，就别思虑太多，先回去吧，免得爹又担心。”
“是是是，就你最孝顺。哥你先走吧，我和清落再商量一下。”

“清落，盯紧唐劫和苏妄，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当年的事告诉他，当然，是要紧的那部分。万花谷那边也可以再查查，尤其是苏妄那个师父。唐劫暂时留在唐门，不要出任务。”
“属下明白。”
唐清落眼神幽幽，不着痕迹地拂过腰侧藏着孔雀翎的暗囊。阿芷，芷师姐，我替你儿子瞒下此事，已是仁至义尽。日后他二人如何，就全凭造化了——
只是不知那苏妄看见搬空的暗匣后是个什么心情。
唐清落愉悦地勾起唇角，脸侧鬼面闪着冰冷的光。

苏妄站在刺史府外，伸开右手去挡刺目的阳光，碎金样的光影漏在他脸上，引得来往的年轻姑娘忍不住窃窃私语。轻挥衣袖拂去那些细碎言语，苏妄终于露出这些天来首个轻松笑意，他分辨一下方向，便往驿站而去。
斟酌再三，苏妄终于敲定信件的最终内容，方小心翼翼地封契寄出。身陷刺史府的这些天里，他隐约感到情绪起伏不定，要比往常花费更多的精力才能压制，怀着对自身彻底失控伤到唐劫的担忧，苏妄这才下定决心去信问一问师父，看看能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离谷多年，一朝尺素相传，鬼医心底是当真没底。
苏妄越是清醒，便越是愧于往昔所为，他拿不准师父的反应，要知道，虽然师父曾说过哪怕他背叛万花谷也依然认他的话，苏妄却十分不愿如此相见，师父对他越好，他的愧疚便越深。
寄出这封信，苏妄是鼓足了十二分勇气，自觉脸皮也就比同唐劫表白时略薄一线罢了。医者捂脸深吸一口气，在旁人好奇的视线中走出驿站，牵了马匹绝尘而去。
苏妄透露的消息，足以令秦源想到用水浸之法来查探那块天丝锦，隐画的奥妙需水方能变幻，他满以为找到了缺口，却不想是苏妄故意设计，丝帛之上勾画的藏匿之处均为杜撰。
苏妄知晓一直有人想从苏家打探消息，可他不能确定到底在找什么，只好虚晃一招，以不变应万变。但这一次他却从秦源那里窥见真相一角，秦源和唐门，竟然怀疑苏家有沉沙玄晶的矿脉图！
那么，当年的唐家也许真的并非他想象中那样无辜，而阿劫的来意也昭然若揭了。
苏妄苦笑起来，他就觉得唐劫被他那番折腾也肯留下有些奇怪，可情字当头，苏妄又哪里看得见那些沟沟壑壑，只当是一片丹心终于打动了冷清冷面的心上人，如今事情牵扯上唐门，他终于怀疑起唐劫留下来的目的了。
快马加鞭地赶往居住的山谷，苏妄的五脏六腑像火燎一般焦躁，他一心想着快些回去，根本无暇顾及身后是否有随行的尾巴，直取那条隐秘的小道。万千思绪划过心头，最终沉淀的却只有一个名字——
……阿劫。

稍晚二更，一次性把往事交代清楚~

二十七、
唐温夫妻被送回来时只有一个陶罐，两人的骨灰混在一处，不分你我。唐劫在唐安唐沸的注视下亲手将父母的骨灰葬在幽冥渊附近一座安静的小山丘上，内心纷乱的时候，唐劫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这里，等心一点点沉静下来。
湿润的清风拂过发丝，唐劫放空的眼神终于凝住，他放下抱着膝盖的双臂，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现的是举着千机匣瞄准的刺客——
“出来。”
“警惕性太低，反应迟钝，杀气薄弱。千钰真是白费了心思替你遮瞒。”
应声而出的男子着深色破军，对着手握兵刃的唐劫，千机匣依然挂在腰后不曾取下。他声线低沉磁性，却被浸满的讽意和不屑破坏的一干二净，男子薄唇勾起，抱臂讽刺道：
“怎么，唐清芷的儿子就这点儿出息？”
“你是何人？”
对方连着提到斐师兄和母亲，而唐劫却挂着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冰冷的千机匣始终对准男子的胸口。
“哼，心神还算沉稳。”
像是终于满意了，男子垂下手臂，亮出一块逆斩堂弟子必有的令牌，似笑非笑地答道：
“唐清落。唐清芷的‘清’，从‘艹’头的‘落’。”
唐劫的心瞬间沉下去，他最害怕的那个猜测终于成真了。他的母亲，果然出自逆斩堂。
逆斩堂的刺客名单素来保密，堡内其他人极少知晓，为了将身份区别开来，逆斩堂每个人均有一块身份令牌，上刻自身代号，在堂内互相以此辨认身份，而堡内其他人只知其本来的姓名，绝无混淆。
逆斩堂不同批的杀手从不同的字辈，与内堡唐门直系血脉按字排辈不同，逆斩堂的字辈只作取代称用，譬如唐劫这辈从“非”，他那块身份令牌上刻的“非离”就是他的代称。唐斐唐郁均是“千”字辈，唐清落提到的千钰是唐斐，而唐郁则是“千钧”，千后一字都从“釒”。
所以唐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唐清芷这个人，因为“唐清芷”根本就是一个代称，其他人最多只知其本名，知道这个代称的只有逆斩堂内同批的杀手。
比如眼前的唐清落。
“想明白了？你的母亲确实是与我同批的刺客，算起来，我还需称一声‘师姐’。她算是我们中的佼佼者，可惜犯了糊涂，为了嫁给你那个无能的爹接了销籍的任务，死了都没人认得。”
唐清落眉间一抹愤然之色，逆斩堂的刺客多半不得善终，而能脱身的更是少之又少。唐清芷为了唐温自愿长期卧底苏家，这是少有的几个需要销籍的任务之一。
所谓销籍，就是消去族谱上的名姓，从此只凭化名而活，无论谁来查探，唐家堡都不会有这个人，而令牌上缴逆斩堂代表刺客身死，从此尘封一角，再无人问津。
无论唐清芷本名为何，都不再有痕迹留在这世间，即使是逆斩堂里，她也不过是个早早身死的失败者罢了，就算有人来查，也绝不会连累到唐门。
“那又如何？至少那是先母想要的生活，她绝不会后悔。倒是你，这般机密不会无缘无故就透露给我，是有新的任务，还是你的私心？”
唐清落击掌数下，叹道：“倒还是有几分机敏的。我是有私心，任务失败，芷师姐死得不名誉，总要有人替她正名才是。但确实是堂主解封了部分禁口令，希望你能替芷师姐完成这个任务。”
唐劫皱眉不接话，冷静的表象却被唐清落的下一句话击得粉碎：
“苏家那个遗孤，苏妄，你要从他身边拿回一样东西。”
唐劫勃然色变。
究竟是什么时候，唐门竟然知道了苏妄的真实身份？是最近、还是任务转变前？亦或是、最初选择派遣他去刺杀苏妄的时候？
如果唐门再次命令他杀苏妄，他究竟能不能狠下心来动手？
——狠下心来，亲手杀了望哥哥。
“我不是已经留在苏妄身边打探消息了，任务说得不清不楚，一旦失败，最多不过抵命而已。”
“所以我们没计较你传回的无用消息，还给你这个机会将功赎罪，这一次任务足够明确——拿到苏家留下的沉沙玄晶矿脉图，然后，”唐清落半边贴面寒光乍现，“——杀了苏妄。”
闷雷在平地炸响，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附近方圆百里满布着厚重乌云，欲滴如墨，只有遥远的天边尚有熹微日光。
强劲的山风呼啸而过，带起两人坠着暗器的衣摆，叮当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阿劫——”
苏妄难得粗暴地推开了房门，力道几乎称得上“撞”，豁然洞开的房内空空荡荡，床榻平整，被褥叠的仔细又整齐，房内摆设一一归位，连原来收着唐劫一应物件的空箱都严丝合缝地嵌在墙角，像那个离开的人一贯的风格。
竟然走了？果然走了！愣神只有一瞬，下一刻，怒火裹挟恨意汹涌而来，苏妄再端不住文雅的架子，近乎失控地将窗边釉色素净的茶具并花瓶尽数扫下桌案。
……
理智回笼的刹那，苏妄眼前只余满室狼藉，他毫无形象地靠着只剩半扇的门扉，缓缓滑坐到门槛上。
“还是走了么……”
医者失神地扫过房内硕果仅存的几处陈设，明明数天之前，他们还曾在此桌笑言对饮、榻上缠绵，阿劫好容易有了回应，他在那张沉静睡颜前描述的归隐生活并非虚言，却是他真心所求。
他知道那时阿劫是醒着的，鬼医手段何其狠辣，一开始待唐劫也并不温柔。可当苏妄真心落在那人身上后，却只敢用这样婉转、注定不会有回应的方式问一问，问他可愿共白首。
用心太真，才会怕被拒绝。
阿劫，我还以为你是愿意的。
求不得，果然是报应，报应我曾对你的所作所为，报应我满身罪孽却妄想白头，真是，活该我求不得。
可是阿劫，就算是要下地狱，我们也该一同去才是。生不同寝，死能同穴也是好的。招惹上我，你别想全身而退！
苏妄眼中凶光大盛，仅剩的清明在血色中挣扎，明明暗暗，犹如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淡香拂过鼻端。
……梨花香？
血光淡去，苏妄愕然回首，只见屋外梨树繁花似雪，华光昭然，微风送一缕清香拂面，羽毛般飘落的花瓣不知何时落了苏妄满身。
【待它花开时为你庆生可好？】
难得失神的刺客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神情柔软得像他衣袖上的梨花瓣。
【唤作…‘长卿’，如何？《广雅》有云，‘长’者，久也。此字寓意长生。】
【我只盼你一世安好。】
.
梨花悄然绽开，只是许下约定的两个人，谁都没能看见这场盛放。
.
久远的记忆伴着飘然的香雪纷杳而至，纯白覆过血光，苏妄彻底从失控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松下一口气。
他差点就要想着把阿劫囚禁到死，一同火化了。
苏妄起身转去书房，看着空荡荡的暗格，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只被带走的匣子原装着沉沙玄晶的粉末，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苏家其实并无矿脉的消息，匣中这块是祖上偶然得到的，苏家祖上善制各色颜料，且调出了遇水即显的颜料配方，即隐画第一重，润底。
那位先祖想试着将这块难得的材料加入制作，却不想数次调配后发现了沉沙玄晶的另一个用处。但凡将玄晶粉末以一定比例加入未干的颜料中，无论何种颜色，必然不留痕迹，干透后又会显出色来，这便是后来苏家隐画的第二重功底——蒙表。
苏妄幼年只来得及学了润底，他送给天哥儿的那副画只能遇水即显，后来他从苏家带出来的一块天丝锦便是用这种方法写了颜色遇水即隐的秘方，加上匣子里剩下的沉沙玄晶粉末，苏妄才学会了蒙表。
苏妄成功后便将秘方焚毁，给秦源的那块天丝锦是他后来伪造的。
他此生唯一一副完成的隐画，是在暗无天日的密室内勾画出、后来被他当着唐劫的面毁掉的春宫图。
至此，晶粉用尽，世间再无隐画。

谷中小院寂寂无声，晴雪无声盛放，落了满院。
苏妄抬头看着树冠，他曾在此初见唐劫，刺客着墨蓝劲装从枝头落下，坠入他眼底，刹那间满园翠色褪去，只剩眼前一方墨色，点在他心上。
最后看一眼熟悉的院落，苏妄即刻动身出谷，轻装简行，前往蜀中。
阿劫，你不信我也无妨，我会一一做给你看。
既然你舍不下唐门，我便在旁守着你，守到有朝一日你愿同我归隐，从此山高水远草木深，春花秋月冬飞雪。
你与我，共白头。

番外 终不悔
双唐BG
唐温X唐清芷
唐温第一次见到唐清芷的时候，只觉那姑娘眉目精致，神情冰冷，却肯软下目光，递一串糖葫芦给陌生的孩子。
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呐，唐温痴看半晌，从此便上了心。
此时的唐温还不是后来那个八面玲珑的唐掌柜，他功夫平平却脑子活泛，如今正协助打理唐门开在蜀中的一座酒楼，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偷偷给唐清芷的饭里加点料。
于是，唐清芷常常能在自己的面下发现摊得焦香诱人的荷包蛋，或是特别鲜嫩的炒肉丝儿，或是大枣尤其多的甜粥，连菜的口味儿都是那么称心如意。
唐清芷安静用饭的时候，唐温就躲在柜台后边儿悄咪咪地偷窥。
比如此刻，唐清芷对着刚尝了一口的麻婆豆腐皱了下眉，转而去夹辣子鸡丁，唐温立刻停下对账碎碎念：
“唔，更喜欢吃肉，素菜要很辣才肯吃。”
掌柜在一旁嘴角直抽抽。
“阿温呐，你那算盘打得是啥啊？”
“……算账。”
掌柜：“……”
掌柜：“算到哪了？”
唐温神采奕奕：“媳妇本！”
掌柜：“……”
唐家堡何时养出了这么清奇的画风！
要是亏了本儿扣你工钱，媳妇本都要没了，你也就只能看看了好吗！
掌柜觉得，心真的好累。

为了攒媳妇本，唐温干活时铆足了劲，很快就升为一方掌柜，接替了原上司的活儿。
卸任的掌柜拍拍唐温的肩膀，兀自感慨，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变身唐掌柜的唐温喜滋滋地在柜台后等他未来媳妇儿，结果一天、两天……七天过去，唐清芷再也没出现过。
唐温着慌了。
唐沸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堂弟这幅丢了魂儿似的模样，打算帮唐温一把。
“那姑娘芳名为何？”
唐温张大嘴巴看着堂哥，呐呐道：
“不知道。”
唐沸给他噎个半死。
“哪里人士？”
“家住何方？”
“可有亲眷？”
这下换唐温被噎个半死了，他统统不知道。
唐温忧伤四十五度角望天，敢情他追了半天媳妇儿，连媳妇儿的名字都不知道。
唐沸也忧伤了，敢情他堂弟献了这么久的殷勤，人姑娘连他人都没见过！
唐沸气愤地亲了自家媳妇儿一口。
周晚晚一巴掌糊到唐沸头上。
周晚晚：“瓜货！”
“瓜货”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唐温抹一把脸，难过地留下了眼泪。

唐清芷是知道唐温的。
年轻俊秀的小账房在柜台后一站，挺拔如山中翠竹，大堂里不少姑娘大着胆子递了眼波过去，他却还是一副温润模样。
这个温温润润的人，却会在自己低头的时候悄悄盯着她看，有他在的时候，她的饭菜永远异常可口，她要是多用半碗饭，唐温的眼睛都会变得亮晶晶的。
唐清芷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叫唐温，是药堂唐安的子侄辈，没什么武学天分，但是老天赏饭吃，是个难得的经商奇才。
唐安笑眯眯地向唐清芷显摆这个侄子。
比如，阿温他特别厉害，马上就能成掌柜啦。
比如，堡里打算派他去沿海一带发展生意，真是棒棒哒！
唐清芷面无表情地收回右手。
“安先生，麻烦您先替我开药吧。”
唐安惋惜地咂咂嘴，提腕写方子，唐清芷才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唐温很好。就是因为他太好了，唐清芷才不想离他太近。
唐清芷，是出身逆斩堂的刺客。
同为唐门弟子，唐温和唐清芷却永远都不能走到一起去。对唐清芷而言，唐温能永远过着这样平静安稳的生活，她就满足了。
唐清芷所能做的，不过是多去唐温的酒楼用几次饭，替他打跑那些吃霸王餐和闹事的地痞流氓，在唐温算账的时候悄悄看他几眼。
唐温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手中染满的血色，有朝一日她失败身死，唐温也不过当她离开蜀中游山玩水，接着娶妻生子，安享天命，儿孙满堂。
这便足够了。

可唐温还是知道了。
唐温去找叔父唐安打听那个外冷内热的姑娘，唐安问他：“你当真想知道？”
唐温狠狠点头。
唐安：“如果她是杀手呢？”
唐温一愣，随即回答道：“我不在乎。人在江湖，谁手里没几条人命呢，恶人死便死了。”
唐安沉下脸：“如果不是几条呢？如果她手里握着尸山血海，箭头直指无辜呢？”
唐温呆住了。
唐安叹气，准备劝这个侄子放弃，却被突然站起来的唐温吓了一跳。
“可我还是喜欢她。”
这下换唐温发愣了。
“这样你也喜欢？不怕她哪天气急了杀了你？”
唐温眉眼舒展，具是春风般的温柔。
“我心疼她。”
唐安长叹一声，认输了。
“她叫唐清芷，隶属逆斩堂。”
唐安捏捏侄子的肩，正色道：
“你若想求娶她，筹码还不够多。清芷是个好姑娘，你若决定要握住她的手，那就再不要放开了。”
唐温接过写着名字的那张纸，小心翼翼收在怀里。
他想，那样的姑娘，我恨不得捧到手心里，又哪里会放手呢？

唐温终于拦住唐清芷，他站在朦胧细雨里表白：
“清芷姑娘，我心悦你。”
唐清芷眨眨眼，反应过来后赶紧后退一步。
唐温再接再厉，向前一跨，抓住那只握惯千机匣的葇荑，往胸口一按。
唐温说：“唐清芷，我心悦你，你摸摸看。”
唐清芷被这个流氓的行径惊呆了。
她条件反射地抓住千机匣，然后有轻轻松开。她想推开唐温，又怕不小心伤到他。
雨下得酥酥绵绵，唐温的情话说得缠缠甜甜，唐清芷晕晕乎乎地就点了头。
等等，我刚才答应了什么？
眼前的男子一蹦三尺高，“嗖”地把她搂在怀里。
“阿芷你答应啦！你答应做我堂客啦！”
唐清芷：“……”
怎么办，好像突然后悔了。
手痒地摸向千机匣，却不防看到唐温耀眼的笑脸，唐清芷想了一下，还是松开手去，轻轻回抱了一下。
密密的雨幕里，两个人静静相拥。

两人婚后便动身去了扬州，落户在苏家旁边。
唐清芷整日无所事事，只觉得身手都要退化殆尽，再这样下去，就只能靠家暴了。
唐温找来工匠，默默给他媳妇儿捡了个演武场，竖了几根木桩。
唐温的生意发展得非常顺利，每当有人不怀好意地邀他参加各种危险的谈判时，唐清落就挂上千机匣往他背后一站。
对方刚想出招，就看见冰冷冷的箭头指向自己的脑袋，只好嘤嘤嘤地放弃耍手段老实谈判起来。
久而久之，大家纷纷传言，说唐掌柜家有个厉害的河东狮，不吼夫君专爆敌头。
唐温美滋滋地一昂头，我媳妇儿，就是这么腻害！
“媳妇儿，晚上我给你做红烧狮子头~”
唐清芷摸摸夫君的头：“好呀。”
过来串门的苏祈洛：“……”
看得津津有味的楚芊芊：“……”
被父母牵着的苏望：“……”
.
唐清芷怀孕了，唐温跑前跑后。
为了安胎，唐清芷不再练武，甚至将千机匣锁在柜子的深处。
她想希望岁月能这样长长久久地安稳下去。
楚芊芊要同唐清芷做儿女亲家，只盼她生个闺女儿。唐温捏捏妻子的肩，觉着只要是阿芷生的，男孩儿女孩儿都很好。
梨花开，满院熏然。
婴孩呱呱坠地，是个男孩儿，唐清芷替他取了小名，天哥儿。大名等六岁回唐门上族谱再取。
楚芊芊唉声叹气，直道未来媳妇儿没有了。
唐温一进门就看见苏祈洛和楚芊芊身边站着个小姑娘。
唐温：“嗳？你家不是个儿子吗？怎么变姑娘啦！”
苏祈洛捂脸，楚芊芊嘿嘿嘿。
唐清芷：“啊，是这样的温郎，芊芊她想同咱结个亲家，可惜天哥儿不是女儿，所以她就把望哥儿打扮成小闺女了。”
唐温：“……”
唐温拍拍苏祈洛：“兄弟，辛苦了！”
.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唐温和唐清芷已经将苏家三口人当做挚友看待，有了天哥儿的唐清芷变得非常柔软，她教儿子一点简单的功夫，却再没拿过千机匣。
天哥儿很有天赋，唐温说，阿芷，这孩子像你。
唐清芷想，他最好永远都不用像我，能够一生远离血腥杀戮。
唐清落说，你这是在自取灭亡。
可是唐清芷不在乎。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有时候回顾那些刀光剑影，她却只觉记忆模糊，血色褪尽，只记得如今大好时光。
查探苏家的事早已搁下，况且，苏家当真没有矿脉图。
唐清芷和唐温都暗暗希望日子永远这么过下去。
但是命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天哥儿快满六岁的时候，同苏家私交甚笃的柳安华柳刺史被屠了满门，他年不过十五的幼子柳挽澜也没能逃脱。
苏祈洛开始显得有些焦虑。
唐温和唐清落安慰几句，却并未对这件惨事生出怀疑。
不过数月，唐温要带六岁的天哥儿回唐门上族谱，临行前一天，苏祈洛和楚芊芊设宴饯别。
十岁的苏望送了天哥儿一副完成一半的隐画，约定来日用完成品换回去。
两家大人笑眯眯地看着。
.
临行当晚，苏家火光冲天。
唐温先一步赶去苏家，唐清芷找出很久不用的千机匣，将儿子藏进密室，解下随身匕首塞进他怀里。
她说：“答应我，活下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火海。
火势熊熊，平阳洛氏的长刀大开大合，唐清芷招架得十分吃力。
果真退步了，她眉眼具是无奈，看一眼倒下的苏氏夫妇，拼着背上挨一刀，又一次拦住追着唐温而去的刀光。
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护住一个人。
唐清芷迎着三面而来的破空声闭上眼。
我不后悔。
.
唐温抱着苏望跌跌撞撞跑到后院，从狗洞里将苏望塞出去。
他回头望望烧至眼前的大火，笑了起来。
阿芷，我先走一步。
唐温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在忘川河畔，来往的魂魄皆行色匆匆，他从每一张脸上看过去，即期盼又害怕。
他想见阿芷，可是又不想这么快见到她。
要是阿芷能活下去，他枯等百年也是愿意的。
粼粼水光映得他眉宇间具是温柔。
“温郎。”
“阿芷？”
唐温怔怔地望过去，只见唐清芷笑吟吟地向他伸出手去。
“一起么？”
唐温笑起来，牵住那只手。
“自然一起。”
他说过不放手，那就是不放手。
两个人牵着手上了奈何，接过孟婆汤，像新婚夜的交杯酒一样一饮而尽，相视一笑。
下辈子，也绝不放手。
.
翌日，赶来的唐门弟子救出了天哥儿，收敛了两对夫妻的遗骨。
数日后，唐霜赶到，带天哥儿回了唐门，唐安亲自替他取名唐劫，上了族谱。
一路奔逃的苏望被云游的万花医者所救，改名苏妄，拜入万花门下。
步了唐清芷后尘的唐劫，叛出万花的鬼医苏妄，属于他们的命运尚未开启。
对唐温和唐清芷来说，这已经不是他们所能顾及的事。
唐温到最后都没有放开唐清芷的手，唐清芷到最后也不曾后悔。
选择了，爱过了，此生再无遗憾。
最终无悔。

“有何不适？”
“大夫，我最近心烦意乱，晚上难以入睡，白天提不起精神来。”
苏妄抬头观察这个眉目清秀的青年，打量对方苍白的面色和眼下一抹青黑，伸手搭在对方腕上。
唐劫身形微微紧绷又放松，只是习武之人的本能而已，刺客试图说服自己，并不是因为医者熟悉又陌生的触碰。唐劫将视线从苏妄的指尖移开，下一刻便对上他望过来的视线。
如沐春风般的眼神，平淡温和，透着点儿隐约的笑意，苏妄容色宁和，褪去疯狂阴郁的医者姿态娴雅而包容。唐劫一时竟移不开眼。
真的很像啊。
从前的苏妄，哪怕再平静，眼底总有着难以散去的阴翳，唐劫看在眼里，总想起最初相遇时苏妄眼底的血色，并不能真正放下防备，他做不到全然放松。而现在的苏妄，却像幼年时光里那个总是包容他的望哥哥。
苏妄任唐劫呆呆看着他，心底已经偷笑开了，这个小笨蛋，以为易容了他便认不出么？需知苏妄认人从来靠识骨，他曾摸遍眼前人的身体，也曾将这双手握在手中细细把玩，若是剥开这层衣衫，后脊上还会有一枝盛开的梨花，那是他亲手绘上去的，哪里会被一张面皮骗住？
苏妄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手下却很不老实地捏住唐劫一截腕子，借着把脉小幅度地摩挲着，唐劫心绪纷扰间一时不察，等他回过神来，苏妄已经收手写方子了。
是错觉吧？唐劫眨眨眼，收手将袖子放下来。
“你这是思虑过甚，我先开个安神的方子养着，只是治标不治本，还需你自己想通才是。”
苏妄手下不停：黄连、当归、麦冬去心炒，白茯苓、甘草各五钱，朱砂飞一两……每服十丸，灯心汤下。末了吹干墨迹，将方子递过去：“可愿将烦恼说与我听？”
唐劫抿唇不语，他被眼前人扰乱了心绪，如何说得？
苏妄好容易见到唐劫，哪里肯轻言放弃，继续道：“可是担心心上人？”
唐劫手一抖，差点没捏住药方。他只觉有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脸上，逼得人不敢回视，苏妄何时如此八卦了？总不会是……暴露了吧？
“也不算是……”唐劫觉得那道目光变得有点儿危险，继续沉着变化过的嗓音道：“我不知道是单纯心悦他，还是因为愧疚，亦或是，因为一些经年的缘由而心生亲近。”
淡淡的疑惑漫上心头，苏妄继续试探道：“为何会愧疚？”
“因为一些必须负担的责任，我于他有愧。”因为我的父母可能是那场大火的间接凶手，因为我怀着目的接近你，至今仍负着取你性命的任务。
“他知道么？他心悦你么？”
“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他……”唐劫轻阖双眼，叹道：“是，他心悦我。所以我更不想亏欠他。”
“为何不同他说清楚呢？也许说开后发现是误会呢？也许对方从来不曾在意这些事呢？”如果是因为你怀刃而来，并且取走了那只铁匣，我其实并不曾在意。
唐劫只是缓而坚定地摇头，不肯多说。
苏妄叹口气，转而问道：“那经年的缘由呢？”
“我有一早夭的旧友，待如至亲，他有些地方同这位友人很像，我不明白，是不是错认了这种情谊。若果真如此，于我于他都不公平。”其实你们是一个人，但是又十分不同，我不知道是因为你而心悦你，还是因为发现你就是望哥哥。
苏妄只觉口中一片苦涩，所以阿劫他才会原谅我么？只是……替身？
“哦？那些地方相像呢？那些不像的地方，你能接受么？”
“包容，温和，很温柔的人，又聪明。若说哪里不像，大概是他有时会失控，有些可怕，”唐劫语速渐渐慢下来，带上了点儿不曾察觉的温柔笑意，“但总会有办法控制的，我会找到的。”
苏妄强忍着抱住眼前人的欲.望，换了轻松明朗的语调：“公子该是心悦那……那姑娘的，先祝愿公子与他百年好合。”
唐劫脸色不变，耳尖却透出一抹绯色，强自镇定地起身告辞。
苏妄轻轻摩挲尚残留着温润触感的指尖，笑意在眼底蔓延：“阿劫，这一次，我是真的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