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深似水,已是亥时二刻,恒来客栈上下寂静无声,连根纤细绣针落在地上都保准听得一清二楚。
恒来客栈二楼并不同于普通的客栈,广大得有些夸张,打通开了三列长长的木质走廊,走廊上每隔一步便坠着一只琉璃烧制的长明灯,这样即便是深夜,廊中也不至于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弥弥望去,廊旁两侧皆是样式相同、立有双开朱漆木门的雅致客间。
阿玄悄悄踮着脚,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生怕打扰到两侧客间内休息的房客。借着廊中只只琉璃灯溢流出的温暖华光,他十分顺利找到了挂着「地字二号房」字样木牌的客间。
阿玄清了清嗓子,抬手轻轻在门板上敲了两敲「打扰了。客官,您休息了么?我是楼下的伙计,来给您送个东西。麻烦您开开门。」
「稍等。」
房内传来清冽的女声,随即便隐隐听见下榻走动的声音。片刻后门扉移动,露出个雪白的纤影。眉眼如远黛,似星辰,肤若凝脂,身姿袅袅。东方白着一身蚕丝长裙,纯白简约,俨然一副寝前衣的打扮。不过在外头罩了件白色的轻薄毛裘,粉色丝线勾出的梅花摇荡在滚了白绒的毛裘边缘,仿佛浮动在盈盈雪波之上。
阿玄愣愣地只顾看着,竟一时间忘了说话。半个身子隐在门后的东方白见状,微微拧起眉头,淡淡道「有事么?」
「有!这,这个……」盯着姑娘家看好生失礼,阿玄闹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拿出那个木盒,递到东方白面前「姑娘,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
东方白瞥他一眼,伸手接过木盒,未描黛青的眉头拧得越发的深,狐疑地看着面前的阿玄「谁给你的?」
「一位公子给我的。」东方白怀疑的眼神看得阿玄心里头直发慌,一颗心像结了冰碴子。一张脸窘得通红,急急应道,生怕东方白误会他,「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客官您好好休息吧,小的先下去了。」
阿玄匆匆离去,矮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化成昏黄灯影中的一个小小黑点不见。东方白没来得及再问他,手里拿着木盒,无奈之下也只得回到房内。她解下颈上的白色丝绳,将毛裘挂到一旁的红木曲架上。施施坐在榻边,只觉这木盒眼熟得很......是了,好像是当初洛阳分坛进贡上来的金牡匣......
东方白细细想了想,实在想不清缘由。指尖拂过盒盖上金粉勾涂的秋牡丹,细指微动,盒盖应声而开。
「哎,我听师娘说,男女成亲前都送定情信物的,像玉佩啊,金簪什么的……你说,咱俩交换了发带,算不算定情啊?」
「流氓!没正经!谁跟你定情啊?!」
「哈哈哈……第一次见你脸红哎!~」
「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这条发带,我现在还给你。祝你,活得幸福。」
昔年的记忆已然泛黄,却如汹涌潮水一般,在东方白的脑里滚滚而过,嘶鸣叫嚣着席卷了她所有的理智,所有故作的坚强。
她逃不掉,也忘不掉。
起初,他用这条发带,走进她的生命,告诉她什么叫做爱情。
最后,她用这条发带,离开他的生命,告诉他什么叫做绝望。
最初的开始,就是最后的结束。
纷水流年兜兜转转,纷攘红尘翻翻卷卷,两人纠缠在爱恨里,羁绊在正邪里,消了年华,输了自己。
东方白突然觉得很冷,非常冷。是哪怕把自己裹进厚厚的丝绸棉衾里,也依旧消不去,化不开的刺骨冷意。
那冷,像在黑木崖的青苍竹林间,他手执长剑,一双眼看向她时,眼底沉寂的千山霜雪;
那冷,像她躺在平一指的医庐里,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刀刃刺进心口时感到的凉薄;
那冷,像她独自沉眠在深寂的冰湖底,幽幽记得,周身的湖水将她环抱时的寂寥与冰冷。
房栊外依稀有纷纷淋漓,小雨绵绵密密洒了下来,朱檐下落下珠光点点,续了又断。东方白躺在枕上,仰起头望着床顶纷飞盘绕的吉祥龙凤刻样。她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左手按着心口,右手摸索着从木盒里抽出那条蓝色的发带,慢慢地,慢慢地把它压进衣衽里,覆在自己冰凉的心口上。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曾经温和俊逸的面容。
不要想,不要再想了。
梨木枝窗外掠过几丝纱一样的薄云,凄然遮住一弧弯弯坠下的月牙儿,让那凉白的月光多了分柔和,多了分袅娜,不知今夜流过谁家琉璃瓦。几点星子散散高悬,华星皎皎,光芒璀璨。
曾有一个夜晚,寂寂孤山上,戚戚野林中,拥着一对有心人。她纤瘦的背脊靠着一棵参天大树粗壮的树干,紧紧搂着怀中的陷入昏迷的男子,螓首抵着他的颈窝,感受着他微弱的呼息,微微心安。不顾男女之嫌,不顾羞涩难当,倾尽全力用自己的体温渡着暖意。
深山野林为黢黢黑夜所笼罩,偶尔是几声凄厉尖锐的鸟唳。她一双素手牢牢环绕在他肩畔,妙目被泪水浸透,白嫩的脸上泪痕未干,一滴一滴掉下来碎入寥漠黑夜的静谧里。
「令狐冲,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
今夜苍穹上扬洒天际的融融星河,就和那一夜高挂在寥远孤山顶空的烁烁星芒,一样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