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令狐冲感觉自己大致是疯掉了。
因为患了过重的相思病,疯掉了。
昨儿个用晚膳的时候,令狐冲和田伯光两个大男人默默盯着满桌青白相间的青菜豆腐,很有默契地只吃了小半碗就下了桌。结果他被后夜饿得肚子咕咕叫的田伯光拉下山,去到夜集一通胡吃海喝。
第二日令狐冲一觉睡到下晌午,醒来面对空空的、一滴酒都没剩的酒壶,他顿时觉得因宿醉而疼痛欲裂的脑袋更疼了……
恒山的弟子们一早便贴心地熬好了醒酒用的汤水,他端起来一口饮尽,再次盯着空了的酒壶,又望望窗外头还亮堂着的天,寻思着山下的酒家应该还未闭户吧……
「客官,您的酒。拿好慢走啊。」
令狐冲踏出酒肆,举起酒壶满满饮了一口,梨花清酒香气扑鼻,入口绵长。他满意地将沉甸甸的酒壶系回腰上,放眼望去,人流涌动。令狐冲随意地环视四周,不曾想,就是这一眼,让他荒芜已久的心田降下甘霖,让他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看见那白裙女子脚步翩跹,头戴笠帽,虽看不清容貌,但那翩然如蝶的身影和清傲如梅的气息,与他日思夜想的人儿渐渐重合,俨然像是同一个人。
令狐冲甚至觉得,待那女子回身,那张笠帘下的脸,会是在他夜夜在梦里见到的,温柔缱绻的容颜。
见得那女子出了珍品阁,丽影一转就要拐进下一条街道。他连忙收了心神,隐进人群里一步步跟着,让那抹清影始终在他的视线之内。
令狐冲亦步亦趋,跟着她在人流小摊中穿梭,见她买了折扇,胭脂,布虎,还有一只拨浪鼓。他开始心中犹豫,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于思念,以至于认错了人……可是他却不愿放弃,自那一晚开始,他心里从始至终都不愿意相信,东方白死了。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星光惨淡。乌黑的夜幕长长铺开,无边无际。他醉得脚步趔趄,一步一晃,却还要固执地在漆黑的夜里前行。他要去当初东方白居住的寝居,今夜这么黑,这么凉,他的东方若是回来了,会孤单的。
东方白的寝居并不是处在黑木崖的中心位置,相反的,甚至有些偏僻,只因她爱清净。二层的四方赤楼,再过几道石板路便是翠竹林。令狐冲醉眼朦胧地看着那片直指苍穹的翠竹,忽然想再去看看她长眠的地方。
还是像他当初离开时那样,清清冷冷、孤寂无依的一个小小坟茔。令狐冲慢慢蹲下来,双手温柔地擦拭去那木板上沾染的泥尘,又想帮那坟茔好好清理一番,周边生长起来的草枝相互缠绕,丛丛叶叶,看着的确有些碍眼。
当他的手触到那片草叶丛生的泥土之时,他手一僵,霎时停了下来。
那泥土松软湿润,光泽新鲜,甚至有些新鲜得过了头。平一指的话语犹在耳边「教主她,是在你和任大小姐大婚后过世的。」
他和盈盈成亲至今,还差十几天就满整整一年。令狐冲又使劲抓了抓手下的褐色泥土,那种松软疏密的程度,分明是在起码一两月前才堆起来的!
仔细算起来,平一指是在他和任盈盈成亲的后一天隐居至翠竹林的。令狐冲知道东方白死讯的那一天,平一指曾向他说过,自己来到翠竹林隐居是为了替东方白守灵,他这样说「教主生前便孤独一世,这去了,我这个做属下的,不忍让她再孤单。」令狐冲还为了此事难受了不久,他万般自责,在东方白离去时陪在她身边的竟不是自己。
若是平一指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意味着东方白是在他成亲后一天去的,可立这坟茔的时间间隔分明对不上……
被烈酒灌染的脑袋开始疼起来,他没有心思仔细考虑。令狐冲深深吸一口气,眸目中划过锋芒,咬一咬牙,双手扒在那土上快速挖动。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呆呆望着空无一物的坟茔,令狐冲双目无神,跪坐在地,又像发了疯一般扑上去,拼命使了劲往下深深刨挖。再次无果。
他停下动作,手指掌心被泥土中夹杂的尖锐石块划得鲜血淋漓。令狐冲死死盯着那空坟,双眼一眨落下几滴泪水,忽而仰天大笑起来。
平一指早已离开黑木崖,去往各地云游,令狐冲询问无门。就因那一夜偶然的发现,让他心里抱着安慰,东方白没有死,她没有死,平一指只是在骗他,她一定没有死。
自欺欺人也好,明知故问也罢,他只要一丝信念,一丝能支撑着他活在这世间的信念。
如今,他找到了。
令狐冲不死心,还是追着那女子行走在街道上。 他随着她的步子,跟着她的背影,一路进了「竹乡」茶楼。她倚窗而坐,微微斜首的侧影再次勾起他的心弦。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待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立于她桌旁。
就像他初见她时那般,他露出豪爽的笑容,听见自己洒脱的语调,笑着唤她「姑娘」。
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哪怕不是你,我也要赌一次。
东方,我想让你知道,我也是如此地思念你。
茶楼二层厅堂中央设了一座圆形歌台,有歌女抱琵琶坐于其上,轻声唱着。隔着雕竹的四折屏风,软侬哀婉的唱腔悠悠远远,唱的是纳兰性德所著《木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