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用未发一言,正如他悄悄的接琴,隈隅和曲。回到席间,庞统两眼发直,醺色的大脸分不清距离地凑到吴用面前,喷着满肺的酒气,絮絮说道:“唉……好啊,你两个简直天生连壁,你……”他用食指用力指了指吴用,接着随意地朝天一抻,“还有周公瑾,你们两个人……不…不成知交,枉生此身!”
吴用下意识看往周瑜的方向,他又回到了座席上,复与蒋干无忌畅谈。吴用将凤雏的身躯安置在厝几,庞统最后将脑袋蹭一蹭,手往下一垫,彻底放空到天外云间。
知交吗……?吴用注视着明亮不曳的灯台,微微怔仲。不夜的氛围热闹又愉快,醪糟的醇香漂浮在空气中,和暖目的烛光一起将眼前的一切晕染得异样鲜活。酡红的脸,卸地的甲,一切松驰都昭然是大都督亲然参与的后调。
梁山军师并不对宴会陌生,夜与光与酒,嘈闹的交谐,易让人融洽忘身于中。就算是一向孤高清冷的吴用,也曾在宴晚变得眉舒目开,忘情举觞。
吴用之所以在此时提醒自己氛围的性质,是因为他不小心地溶入了眼前这个表象的流连,以为尚可舒怀。吴用闭目,将自己的感官从暖色中剥离开来,沉然片刻,再翕星眸。在敏捷底光的注视下,长身玉立的白袍人,手执壶耳,轻健而来。
说不清的滋味在心中蔓延开,吴用甚至就想入一次迷彀,至少自欺一次。他与面前之人,自然声应气求,同赋灵犀。
觳纹流动,周瑜盘膝坐在对面,一双韵笑的眼直视吴用。吴用略一顿,几乎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同处。这笑是清明的,无半分杂质。
吴用心悦,却未露声色。
“你的琴,弹得很好。”周瑜说着,牵一下眉,“只是不该在这种地方弹奏。”
“这有什么关系?”吴用说,“亮的琴弹得并不入流。”
周瑜顺势就蹙了眉,将指在案上叩了叩,半讥道:“既然弹出来,又何必过于否认。你的琴声可无半点谦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吴用讪然,“算是吧。”
吴用常处乡居野况,与雕虫犁耙为伍,何曾上过几次音坊?勾栏间更是难称大雅。刚才那惊艳了周瑜的琴曲,确实是武侯累岁厚积的功底。一经薄发,为他所利罢了。
他想起武侯曾说的有愧于他之语,如今不过倒过来,换为吴用感慨。
“怎么了?”
“啊,没什么。”吴用回神,酌下一口周瑜之斟。沁甜的清香漫过唇齿,洗刷掉他原为接受辛冽的准备。“是茶?”吴用几丝惊讶,低头一看,晃晃几抹银光衬着翠色温香。
“用来醒醒酒,”周瑜慷慨就上壶嘴,一仰头。半会儿下来,引袖抹去残色。
吴用不紊地观察着周瑜,心思迥异,好似有什么藏话,正在喉间慢慢引导。
“蒋子翼呢?”吴用看了眼,位置上空无一人。
“死了,扶去睡了。”周瑜说罢,还轻声笑出。
吴用虽然理解了,可还是添出几分无奈。他这才发现周瑜仍然是醉了,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海量无恙。于是说:“既然死了,为什么不埋去帐外。
“呵,”周瑜笑他,“你是诸葛亮,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不是诸葛亮。”吴用小声说。
“什么?”周瑜竟然听得真切,却蛮不在意,顾自饮干了茶水,喃喃着小解。
他拉住吴用的手,有些含糊地道:“走,跟本督去马房。”
吴用心知是茅房的口误,当下却略有意兴,扶正周瑜,托起身说,“好,哥哥这就带你去马房。”
仿佛礼尚往来般,这回由吴用照顾醉酒的周瑜。可周瑜人雅酒品高,半路上就推开吴用的搀扶,自己行得稳便,没有半点糊涂的迹象。
吴用跟在身后,也没怎么注意看路。只是跟随周瑜走过排列行帐,直到了一处草棚区域。深暗与不甚明晰的火辉中,马群在马厩中站立着休养蓄锐,马尾扇摆,偶尔传来几声不安分的低鸣。
吴用见了,不禁诧异与无奈并生,打破宁静道:“这里是马厩。”
夜色里只看见周瑜的背影,发出清越的声音,说,“马厩后面有囷稻草,去那里解决。”
原来他是清醒的吗。吴用顿时有些困惑,今晚的周瑜让他摸不着循迹,难以忖度。
周瑜果真跑到马厩后面的稻草堆边,背对着吴用和百数马尾巴,窸窸窣窣解起了带钩。
吴用于礼背转,入目越过马房半矮的墙,那里一列马臀摆放。便轻咳一声,从袖中引出羽扇,微微遮了下颔。
尴尬,尴尬。
周郎那边的衣带舒缓摩擦声停下,紧接着就是拍在泥壤中的放水声。宁夜续更,吴用的耳朵将声音收纳得异常清晰。月光若水,水蕴光华,只见地上一只衣袂微扬的影子,慢慢举起了右臂,羽扇的轮廓遮住了脸庞的位置。
一只手拍了吴用的肩头,回见,自是周瑜。
“好了?”
“回去吧。”周瑜衣饰端好,几缕月光滤去眉宇间的如常英气,衬得面庞皎净秀拔。此时的周公瑾如玉,如榆,叫人挪不开缅色溺美的眼睛。
这周公瑾,敢则是生来养得的骄贵质气,比拟花荣燕青,真是寒木春华。
吴用一番对月暗慨,曳履提步,紧随公瑾身旁,预备反程卧息。正一壁地若有所思,一壁地凭任惯性随周瑜走时。忽然,被人猛地一拉,整个撞进一旁的马房里。视线随之一个囫囵,身体软软地陷进干草堆里。草暄而软,声响倒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