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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万达广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大街上摆着一个又一个的小吃摊，摊上摆着各种好吃的，可以随时填饱肚子。上班的人，中午午傍晚下了班，每次花五毛钱，买一碗麻辣烫，——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六块，——在小摊旁站着，趁热吃了回家；倘肯多花十几块，便可以买一碗刀削面，或者肉夹馍，如果出到几十块，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穷屌丝，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开宝马的，才踱进万达广场的饭店里，要好酒吃名菜，慢慢地坐着吃。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广场的停车场里当伙计，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宝马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奥拓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从停车场外开进来，看看里面有车位没有，又亲手将车子停在车位上，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多收钱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看大门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停车场门口，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炮筒哥到这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炮筒哥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考上大学，又不会做生意；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懂一些天文，便替人家卖望远镜，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望远镜，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卖望远镜的人也没有了。炮筒哥没有办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停车场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付停车费，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一定还清，从此账本上便划去了炮筒哥的名字。

炮筒哥把车停好，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炮筒哥，你当真懂天文么？”炮筒哥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南大天文系也考不上呢？”炮筒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行星逆行之类，一点也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停车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炮筒哥，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炮筒哥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吹牛逼，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观过星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观过星，……我便考你一考。我的大炮筒，倍率是多少？”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炮筒哥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数字应该记着。将来上博士的时候，写论文要用。”我暗想我和博士的水平还很远呢，而且写论文也很少将望远镜的放大倍率包括在内；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30万倍、15万倍、5万倍么？”炮筒哥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车窗，点头说，“对呀对呀！……我还有四个炮筒，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炮筒哥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多乎哉?不多也。”
有几回，路边的孩子听见了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炮筒哥。他便给他们一人看一下大炮筒。孩子们看完冥王星，仍然不散，眼睛都直愣愣地望着目镜。炮筒哥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目镜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目镜，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炮筒哥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账本，忽然说，“炮筒哥很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很久没有来了。一个停车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万达广场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人家先拆了EQ5的平衡锤，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回老家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喝西北风，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见一个声音，“停车。。。”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炮筒哥便在门口的炮筒车上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腿上打着石膏；见了我，又说道，“停车。。”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炮筒哥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炮筒哥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吧。这一回是现钱，开发票。”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炮筒哥，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只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炮筒哥低声说道，“砸、砸，砸的，赤道仪的平衡锤……”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停好车，锁上门，把车钥匙递给他。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张蓝色的毛爷爷，放在我手里，我见他手里拄着三脚架当拐杖，原来他便用这三脚架走来的。过了一会，他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拄着他的EQ5pro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炮筒哥。到了年关，老板取下账本说，“炮筒哥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炮筒哥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炮筒哥的确回老家了。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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