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裂变 {03}
正如辉二所料,自己这里也进行得不太顺利,或者说,很不顺利。
他静静地跪在客厅,任凭暴怒的父亲胡乱抓起客厅里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招呼,也只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惊恐的继母呆立在一边不知所措,骂也不是劝也不是。
如果像拓也家一样还有信也,是不是还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他心中胡思乱想着,猛然发现其实他也一样有辉一,只是……
“那你当初不要离婚,把辉一留在身边不就好了!” 他最后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么一句话,仿佛是隐忍许久后的爆发。在发现自己失态后低下头,咬着下唇,再次沉默不语。
自己很少失态,从记事起就是这样,淡漠惯了,冷静惯了。但每次若是与拓也有关的事,他就无法自已。
因为与他意见不合而吵架,因为他的离去而消沉,因为他寄来的礼物而大哭……
还有现在,为了他们的未来而去揭父亲的老底。
源辉成先是一愣,继而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然后“砰”的一声巨响甩上门,强震使得墙上挂着的照片抖了抖,顺着余震掉落下来,破碎一地的玻璃泛着森冷的寒光,犹如割在自己心头一样,刻骨切肤。照片上是他现在的一家人。
那天辉二在客厅一跪跪到第二天天亮,确切地说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应该是太困所致。地板冰凉得刺骨,而他早已麻木。期间继母来劝过几次但都被他固执地拒绝。
赌气吗,还是在争取?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双腿因长时间跪地而发麻到毫无知觉,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身上也因昨日父亲毫无章法的殴打而留下一块块伤痕,如今犹隐隐作痛。
但最痛的还是胸口那个位置,钝痛不已。
后来他才知道,父亲私底下给他定了婚,对象是一家有长期合作关系会社社长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两家商议婚期的那天,尽管之前源辉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别捅篓子,甚至放出话说如若再要逆了他的意思就断绝父子关系,他却依旧丝毫不留脸面地起身,九十度鞠躬,说,对不起,这桩婚事我不能答应,我相信以小姐如此优越的条件,一定会有比我更好的选择。
是的,岁月的确可以磨平他的棱角,带走他的锐气,让他变得世故,懂得如何为人处事,但在某些方面,不该退让的时候是绝对不会退让,也绝对不能退让的。
他记得当时尴尬的气氛,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而错愕,对方的姑娘甚至独自一人跑开了。他深感遗憾,然而他心中是明白的,并且一直以来坚信着,此心已予,不可悔改。
那算得上是年少轻狂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番话,做出这番举动的。自己好像从未有过太过疯狂太过出格的举动。
但也就是这番深思熟虑,所引发的后果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源辉成本就因职业关系常年神经紧张而患有心血管疾病,平时调养得比较好,故而无甚大碍。然而这段时间来被辉二的言行一刺激,血压飙升昏迷不醒而住进了医院。
辉二不知该不该为此事而后悔。如果没有自作主张推掉了婚事,源辉成现在不会躺在医院里。但若果真听之任之,葬送掉的会是自己的未来。
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童,陷入无限的迷茫与无助之中。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认为是理所当然并且习以为常的,到头来却是这种结果。但其实,对错的界限又有谁人知晓?当人们迷失在历史洪流之中,又有何人会去真正在乎所谓对错?
他独自一人坐在病房外,略显昏暗的走廊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手机屏幕,显示着数个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语音信箱里是拓也带着焦急与疲惫的话语,希望他能够早些给他回电。他斟酌了半晌,最终还是合上了手机,揣入口袋,靠在椅子靠背上,目光和天花板无声地交流着。
他是很讨厌医院的,从每天去医院看望辉一那时起就是。看着周围人的命运,看着人间百态,总让他稀嘘不已。每每给人以希望,却又再次毫不留情地使之破灭。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到目前为止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没有在医院中尝到生离死别的滋味,唯一那一次是他冲入辉一的手术室,但所幸没有留下遗憾。然而他明白日后总会有的,或许是很长很长的几十年后,又或许是很短很短的几分钟内。眼前的世界被刺眼的白色所埋没,有人称之为天堂,而有人称之为地狱。
一阵呛鼻的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灌入鼻中,使辉二蹙了蹙眉。他很不喜欢这股味道,这是病痛与死亡的象征。他记得以前来医院陪辉一的时候,每每闻到这股味道,总会让人心生莫名的不安。还有一次看到一位妇女望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哭得痛彻心扉,几欲昏厥。于是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便永远印刻在辉二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当年辉一没能醒过来,母亲是否也会像这样痛不欲生。源辉成已经昏迷两天有余,据说是平日积劳成疾,又受了刺激所致,心脉不甚平稳,若调理不当可能会危及生命。
辉二在病房外坐了也有将近大半天了,心烦意乱,摸不到源头的恐惧,对命运的未知,对生死的未知,所有的所有,全部涌上心头,竟扰得他不得安生。曾经自诩的淡然自若只是年少故作深沉,然而当真正面对生死攸关的灾祸时,又有几人能保持那种近乎事不关己的冷静?他又掏出手机,听了几遍拓也在语音信箱里给他留的言,踌躇半晌,给他发了信息说晚点给他回电。
我一定是太焦虑了。
他看着手机屏幕渐渐暗下来,叹了口气,正打算闭目养神,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了,继母走了出来,眼角布满了血丝,轻轻将门带上。辉二站起身,等待她说病房内的情况。继母摇摇头,说道:“醒是醒过来了,只不过……”
辉二很清楚那未说完的半句话代表着些什么,也无意说穿,正待说些安慰之言,继母却突然向他鞠了个躬,惊得他退后一步,但很快恢复平静,扶起她说:“别这样,妈。”
继母推开他的手,保持着这个动作,哽咽道:“我知道我没有权力干涉你的决定,但我希望你能在最后再为你父亲做一件事,遂了他的愿,他可能……”
在那一刻,辉二彻底明白,他的未来已经被决定了。人生在世,难免会有所羁绊,难免会于他人所役,难免会要为了谁而活着。他曾经尝试一个人面对所有,因为这样就不会有所谓牵挂。但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会遇到那个火热的少年并被他温暖着,于是他知道此生注定将会有所羁绊,有所牵挂。
“爸,对不起。”
“你后悔吗?”
“……不后悔。”
“那你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