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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文】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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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很赶巧儿,承德正在家里。见是我来,似是十分意外。及至听明了我的来意,又见了那幅字,脸上才见喜色。因笑我道:
“您可真是,我入学读书,也不是为考功名做官,您却让我去哪个金榜上头题名呢!”
“哎,也就是取这么个意思,祝贺你毕业嘛。”
承德听了这话,敛起笑意,再开口时语气骤然严肃,道:“您先别忙着祝贺,我这书……还想接着往下读的。”
这话的确让我有些惊讶,差点儿脱口而出一句“哟,你这书是读上瘾了?”想了想,觉得像在笑话人,好歹咽下了。又拿眼角在屋里扫了扫,见她果然像是正在用功,便另改了句话,问道:
“那你接下来,是想上哪儿读?”
“本来……是想考武备学堂的。但保哥说那地方不收女学生。”承德说着面露一些遗憾。我对此倒颇能理解,她从前还是夏都的时候就弓马娴熟,热河如今也常有战事,军校念出来是能即刻派用场的。不过念不了也不妨事,这年月打仗的人满地是,也不必非她亲自学。
正想着,就听她那边继续说:“所以,我现在是想考燕大。”
承德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像是说了什么大话一般,很不好意思。①我由此想起这燕大是个美国人办的学校,据闻的确不容易考,又恰建在我家地面儿上,冠着我的旧名,就觉得自己似乎是尤其有义务帮衬她些什么。便顺着说道:
“这用功考学是个辛苦事,旁人也分担不了。不过,你要有什么别的需要,像是书啊、文房用具之类的,都可尽管跟我说。”
承德听了,笑着连连摆手:“文房用具可不必的,前几年我刚说要上中学,他们一个人来一趟,送得这些东西到现在也还没用完。尤其津哥,送了枝盒子上印着英文字的墨水钢笔给我,那笔尖儿说是金的,我怕用坏了,到现在,统共也没拿出来写几回……”
我听她说这话,就觉直奉蒙的这些市县,好似个个比我有心,脸上一时直有些挂不住,顾左右言他地硬转了话问道: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叫起‘津哥’了,原先不都是喊卫子的么?”
“原先那是跟着您喊的,现今到了民国了,我也不是夏都了,这些自然也都要跟着改的……”承德话说到这儿停顿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从我脸上移了开,望着地面才又开口:“您说,咱们要不要在报上登一则离婚启示。”
“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来的?”承德的提议突如其来,给我听得愣了,接她问时是脱口而出,其实脑子里根本还都没转动。
承德继续看着地面,好像被我一句话问没了底气,说话声儿越来越小:“我近来在报上见过有人登这个。想咱们在前朝是正正经经结了婚,如今要了结,自然也该明明白白说出来才是……”
她的意思至此已经算说的很清楚,但听在我这儿,脑子里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下意识地排斥登报的事,便回答她道:“咱俩结婚的事儿,到现在已经过去二百多年了,如今读书看报的这批人里,原本也没几个知道的。如今忽然学着别人去登个什么启示,看到的人反倒要觉着莫名其妙。”
承德听了我这回答,先是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后又追着问道:“那按您的意思……是说这就算了?”
“……欸。”
“咱们,对着知道这事儿的人说过了,就算离婚?”
“……欸。”
“那我以后,能像直隶其他那些人一样,叫您‘燕哥’么?”
“这个自然。随你喜欢。”
“那太好了!等我考上了燕大,也可以常去看您了……燕哥,您说我今年能不能考上燕大?”
“你想考,自然是能考得上的。”
“那我就借您吉言,先去把这‘金榜题名’的字挂上,也沾沾福气。”承德说着考学的事,渐渐兴奋雀跃起来,几乎是脚尖儿落地翩然飞去了別屋找工具,嘴上还自不停:“您是不知道,唐山自从北洋毕了业,就得意的什么似的,开口闭口这个先生、那个博士,好像满家里就他念过书……我今年要是考上燕大,可看他还说什么……”
我听着她欢欣的声音与脚步远远近近,说话的内容却始终听不真切,虽然心里也很想要配合着显得高兴些,但试了好几下,到底没有成功。仿佛突然没有了那个心力。最后只有意意思思地望着她微笑点头,如若一个慈爱而老迈得已有些耳聋的长辈。


205楼2017-06-13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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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以后我一刻也没敢多呆,于翌日上午便早早地从承德那里逃走了。坐在火车上时,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一眼扫见随手买来的报纸上果然登有名人离婚的消息,手上一抖,很快就将那页翻了过去。
    我自以为从没有真拿承德当做过我的妻子,至少没当过现下所兴的那种“文明婚姻”里头的妻子。现在,这个看法其实要算更确切明晰了。但我还是失落,失落得自己都不能相信,像心里被掏出了偌大一个洞来……又或者早有了那么一个洞,只在今天才终于看到了。
    我想着承德初提离婚时候的理所当然,仿若是将一件已发生的旧事重拣出来说了一遍;又想起她得了我赞同后的欢欣鼓舞,好像从我的妻子做成了妹妹,对她是如何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自己在此前从没专去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至于她对此怎么看,就更不用说是毫不知情的。故而现在知道了,也推测不出她是早存此意的,还是在近些年来改天换地的大震动里面,忽而顿悟地改了轨道。
    如果是前者,那要算我对她久有亏欠;而如若是后者,我则简直要诧异这世道为何要走得、变得这样快,竟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裹挟了,偏只落了我一个,慢成了孤家寡人……


    206楼2017-06-13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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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万没想到的是回家之后,京内还有更大的事在等着我。
      我在当夜的凌晨时分惊醒,感到安静了许久的旧皇城里有了大动静儿,晨起时着忙出门去看,就见家户人家黄龙旗招展,大街小巷托着假辫子的人也骤然多起来——竟是大清在一夜间回来了。
      此次改换帝国事发之突然,与前次相比,几如儿戏。我于前几日出京在外,因此事先没有感到任何兆示;可在家中坐了一二日后,也没有觉出任何足媲前次的兴奋传达到心里……这实在不能说是正常了,我想,我去了一次承德回来,不但失了个结婚二百年的妻子,如今连我的京城也好像不再是我的,也可以这样轻易脱离我变来变去。
      复辟当日的街上人流如织,我在家中坐着,并不能得到安宁,只仿佛能听见全城人窃窃私语。如此一两天后,有将要开仗的消息传来,更发展到要不堪其扰。再不能在家里呆得住,我终于在吃过一顿心不在焉的午饭后,出门去了政务院。


      207楼2017-06-1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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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育部的办公室里很出我意料地几乎空无一人。我从附近的街上没头苍蝇般转了一大圈儿回到门前,方才看见一个熟人正从里向外走,步伐很快,近乎小跑,胳膊下头还夹着什么东西。
        我犹豫了片刻,怕过了这村儿再没这店,赶忙出声叫住了他:
        “您慢点儿,嘛去呀?”
        那人应声停了住,看见我,便答:“赶着买米买菜去,回来拿钱。”他说这话时嘴角抖似的向上牵了很快一下,是个缩略了的微笑,那神情仿佛已急的火烧眉毛,连对我笑整个儿的时间也没有了。
        而我听了他答话,心里不由更加疑惑,因知道这人平日里是个甩手掌柜,家里买菜做饭的事儿从没见他管过,如今心急火燎地说去买菜,直不知是唱的哪出。如此就脱口问道:“哟,今儿是吹什么风啊?”
        他冲我摆了摆手,是个无可奈何的样子:“看这样儿您还不知道,直隶的督军刚刚通电,说是要卫护共和,把这大清的命再革他一道。为着革命,第一样事就是封了京津铁路,断京城的粮。”
        我早听到这个传闻,故而此时心里并不十分惊讶,相反不明白他一个衙门里混饭的,成日在这类鬼话里泡着,怎么还这么听风就是雨的,一些也不能沉住气。便如实回道:“通电的事儿历来十不中八九,您该是个晓事的人,怎么也跟着凑这种热闹?”
        “嗨,这种热闹谁也不愿意凑它,可这不是没办法?您想,就算断粮的事儿不真,直隶要打起仗来,那边儿是从天津发兵打咱们,咱这儿迎战也往外打,可不就是抢这么一条铁路?②再者说了,哪怕是到了儿仗没打起来,现在这城里的人也疯了一多半儿,粮价翻着番儿往上涨,到时候店里粮都抢光了,信不信的不也都得跟着喝西北风。我一大家子人呢,这要断了顿,我可上哪儿要饭去?”
        “可……这大夏天的,你囤再多东西,能存住几天?”
        “哎,就是这大夏天的,菜贩子手上都没囤货呢……真是没空跟您说了,再去晚没得卖了。回见,回见。”


        208楼2017-06-13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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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连跑带跳地很快没了踪影,最后半句话都飘在路上。我失了此刻最后一个能说上话的活人,只好自往里回办公室坐了。本想过一会儿还能不能等个更靠谱的人来,到底也没有等来。一个人坐着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什么结果,反倒像受了城中气氛的影响,越想越心浮气躁,最后干脆也再坐不下去,上楼寻了个电话机,往天津拨去。
          给天津的电话往家拨了三回,没有人接。我便又拨去行政公署他供职的地方,前两个也没打通。正想着接线的难不成也买菜去了,第三个电话终于被人接了起来,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声,不是天津:
          “您找哪位?”
          “卫津天,卫先生在么?”
          “不在。”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他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
          “那你都知道点儿什么?”
          “我……他走之前让说不知道。”
          “……”我听了这答话哭笑不得,也不知天津上哪儿寻么了这么个比他还愣的小子在办公室接电话。
          所幸电话那头还不算一愣到底,听我这边儿没声儿了,终于试试探探地问道:“要不……您留个姓名?他回来我替您说一声。”
          我停顿片刻,也没想出别的主意,只得应道:“行吧,我姓燕,北京的,是……是他哥。你让他要回电话往办公室打。”
          电话那头随即又应了一声便挂断了。之后,始终没有电话回来。我从电话机旁边站起来,满屋里转了三圈儿,越等越是心焦。直焦到莫名其妙的地步,觉得再不作为些许,自身当下就要烧起来。转圈儿时背在身后的手也一直抖。我用一只手握了另一只,想它们能相互阻止,然而没甚用处,两手握在一起,就开始一块儿抖。如此又转几圈儿后,我终于等不住回到电话机边上,抓起话筒拨了第二个电话:
          “侬好,哪位?”
          那边接起来,是本人。
          “燕蓟。”
          “哎呀,燕大人,找我有事情啊?”
          我在对面全不必要的惊讶语气中,很快感到了后悔,但事已至此,又只能硬着头皮把事儿言简意赅地全说了一遍。
          “您大概是着急过头了。”他听完我说话,起首就是这么一句,那语气里虽没有直接的笑音,但仍能明显听得出是在笑的,“我这边要想去京城,水上陆上,条条路都过天津。要只是封路到还有办法通通关节,可若真是打起仗来,我就是帮您放一群鸽子过去也不晓得有几只能平安飞得到……倒是京汉路不从天津走的③,打仗的消息如果确切,您满好尽早拨通电话给汉口,看他有没有门路发这个财。”
          我听完上海的话整个愣在当场,连他语调里那轻飘飘的笑意都没心思去厌烦了——我当然知道上海到北京的所有道路都过天津,也知道京汉路不过天津,但在刚刚拿起话筒前的片刻之间,这些尽有的常识我一样也没想起来。胡乱地“嗯”了两声后挂上听筒,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是慌了神,或者说,早慌了神。
          所为的,当然绝不是仅是自家将要断炊,而是因为我没有办法。现在有人霸住一条铁路就胆敢宣称要断我城里的粮,我对此竟束手无策,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落到了这步田地……


          209楼2017-06-13 2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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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住桌子站着稳了稳心神,电话机偏在这时铃声大作了,我接起来,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是天津的:
            “燕哥。”
            “……嗯。”我先点了头,后才想起来出声。
            “我刚才从租界回来,去见了些人。近期可能要打仗。”天津开门见山,像是很明白我的心思……他向来是明白我心思的。
            “哦……是真要打?”
            “也没准儿。您家里这回换上这一个,比上一个可差得远,我估摸着,就是真打,这边军队开过去,也就这几天就能完事儿。”
            “这一个不是我家里换的。”
            我抢白了这一句话,自己也不知为何好像急于辩白。但话是实话,正是此时所想:梦做一道是糊涂,二道就是傻。扶起一家皇帝换不回一个帝国,抑或一个帝都。况且,我也不想再换回来了。如今这梦里的情形光怪陆离,让人看到是满街魑魅魍魉;而现实里我曾经的夏都现是用功上进的女学生,我是民国教育部里的办事员,我们刚以最文明的办法协商离了婚,彻底做成了现代人。
            如果梦不醒,现实就要完了。而我的现实是好过这梦的……
            电话那头被忽然插了话,好像有些反应不及,我听见天津连出了几个叹词,一时没了对答,末了停顿片刻,在我耐不过想开口时却又追问一句,“这事儿,真和您没关系?”
            “出事儿前两天我人在承德。回来以后第二天也被堵在家里没能上街……”我继续解释道,语气是平静的,但是腹部忽然一阵痉挛,好似有胃里的酸水反到心上来,“我什么也不知道。”
            “啊。那,这个,本来也不要紧……您打电话找过我?”
            “是。我听说有人要控制京津路,断我的粮。”
            “哦,您说通电的事儿。喊一喊罢了,现在谈妥了,说是即使打仗,也会保证铁路畅通……不过,真打起来,可能多少还是会影响。我,人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京城,您,自己,多保重。”
            你进得了京难道就会来么?我心里一时这样想了,好在是并没这样说,因及时意识到这话说出去酸的很,像挖苦人的反话。我没有挖苦他的意思,我是真的惊讶,惊讶,并希望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然而我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只又“嗯”了一声,便抢先挂断了电话。放下听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已不再发抖了,心里不由地想:他这电话回得太晚了……


            210楼2017-06-13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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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那次后来并没有进京,只在某一次我俩因公碰上的时候,随便提了一下那两天他家里的情况。又问我有没有事儿。我回说没有。也的确是没有,一场十来日的闹剧,中有三天半的恐慌,没有半分一毫实事祸及我本身。怎么想也不能算是有事儿。
              我向他调侃了那个接我电话的小孩儿,他“嗯”了一声,说那孩子办事儿其实颇勤快,就是有些缺心眼儿。我听了这话没忍住笑,他看我笑,立刻明白过来意思,补了一句:“跟我似的。”


              211楼2017-06-13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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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以后我跟天津的关系渐有恢复,往行政公署打去的电话,常常是那孩子在接,但我真正见到他的面是两年以后了。
                民国八年的6月3日上午,我其实很早就到了天津,下火车直奔行政公署,偏又正赶上他出门。我到时,那孩子正坐在天津的桌后头写着什么东西,我开口向他说话,他认出了我的声音,这次倒没有一问三不知,直告我道:“他刚走一会儿,往码头那个方向。”
                “码头?是去外地?”
                “也不一定,可能只是在城里有什么事。”
                “哦……那他大概是去哪儿你知道么?”
                “城里不清楚。如果是乘船去,七成儿是上海。”那小孩儿说完这话冲我似笑非笑一下,起身将桌上的纸张理了理,一叠拿起来打算要走。走到门边看我还站着不动,又回头没话找话地补了一句:“总商会的申先生和他很要好,时常是同他一起。”
                我听懂这话是个逐客令,意思是希望我知道该上哪儿找人就快去找,别堵在这儿妨碍公务。可我依然站着没动,那孩子没了办法,只好自己转身出门去。可能没走出三步远,我就听他被人揪了住,压低声音训斥:“什么话都往外说,就你知道的多,少说话能憋死你?”
                “燕先生我认得的,是京里教育部……”
                “是什么就认得了,你之前见过他?他说是谁就是,你是不是少根筋?我告诉你这人我可没见过。回头说错什么可都是你的……”
                两个人说着话渐走远了,我在门边儿站着再听不清声音。后来怎么离了行政公署又找去天津书铺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212楼2017-06-13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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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天津约好见面的茶馆儿在他告诉我当值地方对过不远,从二楼俯瞰街面儿十分清楚。我从早上坐定了靠窗的位置,直到下午他来找我,期间统共只起了三次身。第二次坐回凳子上时,向窗外一望,正望见他的人影,站在很深的房檐儿底下,又戴了帽子,看不大清楚,若不是那来回走动的姿势颇熟悉,大概未必能认得出。
                  第三次下楼叫了点心回来,我看他站定不再走动,身边又多了一个人,看那轮廓像个学生。学生和警察现下是完全两路的人,我心里有些紧张,害怕会起冲突,便没敢错目地盯到人走。幸而看到最后也没出什么事,两人隔得最近时候,我看见那人往他衣裳两边兜儿里分别塞进了什么,动作轻车熟路、相当自然,就想大概是他认得的人。
                  几个时辰之后,我知道了自己在这事儿上只猜对一半儿。对的一半儿是那确是他认得的人,没对的是不曾看出那人我也认得。天津将上海塞在一边衣兜儿里的东西直接递给了我,是一包点心,外层的纸上里侧写了字。除却称呼、落款和日期,字实只有四个,还不如点心多,不大不小地排在整张纸靠下边的一角——
                  “此致 敬礼”。


                  214楼2017-06-13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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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燕大彼时单以教学质量论,是京内最好的学校。
                    ②运河此时已淤废很久,铁路建成后,成为京津间唯一大动脉。
                    ③京汉路在河北过石家庄,河南过郑州,在修路的当时都属于比较非主流的走法。跟军阀割据的形势有关,具体原因琐碎且与本文内容无关,故不在此赘述。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看,还挺有意思。
                    ④旧时常有兵匪一家、吏恶于官之事,到了近代,开埠城市引进警察制度,往往也积习难改,以致与地痞无甚分别。惟天津例外,警察是从新军里改练的,队伍最为整肃。一度对外很争面子。


                    215楼2017-06-13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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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北平(1927)*
                      民国十六年的仲春时节,暴雨如注,淹住了往年此时京师旧路上本当纷扬的尘土。我在这样一个下午坐在天津的广东会馆里喝茶,听广州感叹他如何北上了千万里,也没躲过这一场春雨。
                      春雨在我的京城里的确不能算常客,豪雨惯是在夏天才来的。例如民国八年初夏里那轰轰烈烈的抗议事件,就颇像这么样的一场疾风骤雨。来时是雷鸣电闪地来,好似即便举了全世界的反对力也奈何它不得;然而过了也便就过了,像从没有汹涌过一样,连那雨里遍地疯长出的春笋一般的报刊、会社与人物,也关停、减散、退回了个七七八八,如同过了季而无人收割的庄稼,就那么自行烂在地里了。①
                      ——说是“自行”的烂,可能也不确切,到底是有人专去踏过了,他们才消失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干净得更甚于从未出现过。
                      当然,这种消失并不是悄无声息的,他们在那段存在过的时间里替我释出了足够清晰的讯号,被处在更远地方,不那么容易消失的同伴们接收到了。6月3日那天,上海空白书信下的“此致 敬礼”后被证明是一个兆始,那以后,从前告诫我要丢掉朝廷而未收效的人们似乎重又对我产生一些新期望了。
                      其实那年的情况,在我本人,原只是就当时的情形做了力所能及且以为对的反应,为着要保护那些尚年轻的小孩儿,至多为要借此弄清“民四条约”②的真相;所考虑的始终不过事情本身,并无意向任何人去释出任何讯号。但他们后来既自以为是收到了,我周回考虑下来,也觉得能够认可,就索性承认了是有这么回事儿的。
                      如此便成了此番我与广州的谈话成行的一个最早契机。


                      216楼2017-06-13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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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另一个契机则发生在京城最近的一次决战里面。③说是最近,其实也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只不过因为之后发生的事儿,归到起因,总要从这事儿说起,所以在大家的映像中,便总觉是“最近”。
                        总之,在这事儿里我第一次主动发电报联络了广州,并向他表示了哪怕将来自己再作不成国都也必要结束这乱局的决心。我俩要尽快面谈的事儿,如此便定下了。只想不到中间不断地出了许多变故,以致面谈的日期不断后延,一直拖到了今日。


                        217楼2017-06-13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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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广州此刻坐在这里,绝不是来跟我聊北方的雨的。然而他近年来精神常在过度紧张与兴奋中间,于是说着话久了就总不自觉会有点儿走神。而我自己,坦白说注意力也没有多么集中,于是交谈间五句里常有三句是废话,气氛倒因此而颇融洽,至少比之庚子年战后那次见面时说不两句就要各抄家伙开打的情况要好得多了。
                          而且此次广州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许是因为此次见面较前正式得多,又安排在他广东的会馆里的缘故,广州这回将省城的架子摆了十足十:坐在椅子里扶手靠背全要用上;茶是上好的铁观音;座椅后头一边一个地站着俩我本来分不清谁是谁的弟弟,全程垂着手,偶尔答他的话,像一对儿保镖或仪仗似的。
                          然而广州摆谱归摆谱,同他们说起话来倒很客气,语气上是好商好量的,当他们说话时候,不管对着他说还是对着我说,广州也绝不打断。于是乎一场话谈下来,废话全是我们坐着的说的,余下有用的话里,倒有一多半儿出自他们站着的二位。
                          至于谈话的内容,总结起来也颇简单,无非是配合他们拿下了华北,这国都的位置九成不会再归我坐,我便正可以乘此将这些年里关停了的报、逼散了的党、冤屈了的人整理整理。算不枉民元以后代作了这许多年的国都,且未来要作特别市,也总要真有点儿特别才成。


                          218楼2017-06-13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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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点儿事儿,被我们就着茶水点心说了一两个时辰。我因为犹豫着要不要在大仗开打之前去看一看天津,没有犹豫出结果,故而不急着走;广州则本来就是在会馆里待着的,自然也不必去哪儿。于是在话题跑到白切鸡上之后,他挥走了身后的两个弟弟,在愈下愈大的雨声里开始同我摆开了漫天扯淡。
                            而天津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前后出现在了会馆的楼下。
                            他具体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站在那儿的,我其实并不知道。只知道广州觉得气闷要去开窗时,伸手刚将窗帘扒开一条缝,我们就齐齐地看到这小子冒雨站在楼下的墙外,且仰着头正望这扇窗。
                            雨这会儿已下得像漏了天,我人坐着,视线还被窗前的广州遮去一多半儿,这一眼望出去其实只瞧见一个落汤鸡似的轮廓,后来想起来,连当时为什么就能判断出那是天津,其实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但那一刻就是触目惊心地毫无怀疑。我于是想都没想便倾身拽了广州的袖子,硬将他从未开的窗边儿拉了回来。
                            广州的表情是困惑的,且看了我的神色,便更可能觉得这当中有什么复杂的故事。于是一坐回原位,就耐不住向我问道:
                            “是你找他来的?”
                            我照实答说:“不是。谈话的事儿我倒确实和他提过,但没说过让他来……他之前也没说过要来。”
                            “但是来找你的总没错?总不能是来找我的。”
                            其实没有什么“总不能”,毕竟这儿是天津的广东会馆,他会到这儿来的原故,硬要说可以有非常多。但我没有反驳广州,我的确也在那一眼里认定了天津是来找我的。而广州听了这答案,更默认这是我俩之间的事儿。于是在问过这一句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219楼2017-06-13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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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可能没有很长时间。但我的感觉在那一段儿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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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之前不是说下午要走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也可以明早再走。”
                              我说:“你还是现在走吧。顺便也给他带把伞下去。这小子原本就只长了一根筋,再淋了雨、生了锈,那脑子就用不了了。”
                              广州全没有计较我为何忽然在他家会馆里岂有此理地给他下逐客令的事儿,只是又看了我一眼,就真的站起来,转身下楼去了。
                              我听见他下了楼,有心去窗边上偷着看一眼他们。想了半天,终于也没有站起来。倒是很快听见楼下大门响了两次,广州又回来了。
                              他没有上楼,在底下用广东话跟会馆里的同乡说着什么。我的广东话本就非常糟糕,这时脑子里又正乱着,竟至于完全得听不懂了。故此又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往楼下走去。
                              广州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向我说:“我跟他讲你不在。”
                              我对此未置一词。另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广州答说:“我帮他借一套换的衣服。我们现要赶去码头,今日往上海的末班船快要搭不到了。”
                              我向着广州点了点头。说话间已看到有人拿过一个包袱递到了他手上,在离开门厅时还顺手开了电灯。天色将晚,又正下大雨,一楼的光线这会儿的确是很晦暗了,而门厅里的电灯是格外亮堂的,因此灯一开,我几乎当场瞎掉,下意识地就闭了眼睛。
                              恰这时听到广州问我:“你真的不出去见他?”
                              我“嗯”了一声,仍闭着眼,再睁开时就见门内已无广州的影了。


                              220楼2017-06-13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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