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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文】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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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撂下帘儿往回坐好,心里正盘算着回去上哪儿能再找个把式好的车夫,这车就一个急停,好歹是没给我摔出来,可也在车厢壁上磕得够呛……
“你怎么回事儿!”我捂着脑门儿又撩开帘儿探出头去,就看那赶车的转过一张哭丧脸来:
“爷,咱怕是遇上劫道儿的了。”
我闻言越过他肩膀往路中间一看,立即被白晃晃的刀背闪着眼。这还真是倒霉催的。我暗暗抱怨了一句,心想这儿离着保定府城也不远了,又是大路,居然都能撞见劫道儿的,看来这次匪患什么结果姑且不论,就是事儿过之后,再想恢复我京畿的安稳如常,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不过话说离保定这么近了,按着以往,他早该出来迎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纳着闷儿,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示意他先稳住,自己开始在心里倒数十个数,想着数完保定要是还不出现,爷就只有自己上了。当然我要是真自己上,那这车夫……算了,反正是要辞的。


155楼2017-06-11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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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
    正数到“七”时,通向保定城的方向果然传来我意料之中的声音,于此同时,劫匪四窜的动静儿也一并传入我耳朵里了。差错从不出过五,到底是我最靠谱的省城。
    我想着应了一声,从车窗探个头出去,望着保定跑到近前。不曾想竟看他穿着一身当差的衣裳,带的人也多过往常,看样子好像不是专来迎我的:“怎么?有公差?”我问。
    “嗯,就是追着刚那帮人的。他们同前些天南边儿上来的匪有牵连,这两天那边儿往河间去了,这些散的没了指靠,就在城附近搞这些勾当,动作不大,就是到处窜,耗子似的,不好逮。”他应道。
    “哦。”合着根本不是来接我。我暗地里臊自己一脸,但保定公差在身,我也不好说什么。入冬的土路上一路跑来给他吹得一脸灰,我掏出随身的帕子让他擦擦脸,他却给我推回来了:
    “我这擦完再有一会儿又得脏,白瞎您一条帕子。”
    “这都遇上了,不一路回?”
    “……”听我这么说,保定似乎一下反应过来接我的事儿,立刻显得有些着急,“哥,那什么,我今天忘……”
    “行了,行了,爷说你什么了吗?没人领着爷也能找见道儿。”我看他那样儿实在想笑,一路的晦气大半也散了,把那条帕子塞他手里,说了句:“我进城上你那儿住了。有话说。早点儿回。”听他应了个“是。”便就催赶车的先上路了。


    156楼2017-06-11 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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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城先去了趟衙门,正巧赶上新的战报送来,我让人抄了一份儿带上,就往保定的住处去。这两日匪军虽是撤了,城里却还遗留有一些紧张气氛,秩序尚且井然,街市可不如平日里热闹。我也不好乱在街上晃,随便找个地方吃完饭,就回屋看战报去了。
      战报上果然没什么好消息,我这一看头就大了一圈儿——只这么几天里,匪军居然就占了静海①,还安心跟那儿扎了营。这么着保定灰头土脸地从外头回来时,正好又赶上我生气:
      “哥?朝廷是又有什么吩咐?”他进屋也没顾上歇,边打了水洗脸边向屋里问道。
      “桌上呢,洗完自个儿看吧。”我看他在外折腾一天,憋了半晌,好歹是没借他撒火儿,出口的话却也算不上和善。想了想,又把抄的那份儿战报递给他,“这个也一块儿看了。”
      他将我手里的几张纸接过去,转身凑到窗前,就着还没全暗下的一点儿日光看着:“贼欲经保定进取北京,因欲阻力,东趋天津……顺南运河而下,陷沧州,复陷静海、独流……②”
      “让你看没让你念!别出声。”
      再听一遍这些我心烦不过,到底没忍住嚷嚷出来,保定倒不太在意,他“哦。”了一声算是应答,之后就又埋头进战报里了。按说就那么两行字不需要看那么久,他大概想了想怎么同我搭话,几张纸换着看了几遍,才抬头向我说:“哥,按这上头说的……”
      然而我当时却根本不是想听他说话,只待他开口,便立刻抢过话来:“京畿重地,直隶省府,全直隶的兵数他家最多,手下一个县,他小子给我看不住!现在这样情况,他省城里居然还敢跟匪军‘往来不断、贸易如常’,再不收拾,我看他就要投粤匪去了!”
      我一番话给保定说愣在那儿,直到我满屋里转了两圈儿,回头看他,他才支吾着应道:“……哥,这,卫子他家里省城太靠北,沧州那边儿离得远,够着困难……再说,运河走船快,他家里人做买卖的本来也多,要往静海卖东西,匪军又照价给钱,管不住也……”
      “你少给我替他找借口!”我横了保定一眼,他也就没再说话。我将他手上那两张纸拿过来又看了两眼,随便找把椅子坐下。火发出来,人冷静了不少,我坐着想了一会儿,头脑里来回来去画着几条进京的线路,连着天津那张不让人省心的脸,倦意渐渐涌上来……
      “明儿一早我去天津。”我下了决心,向保定问道:“水路现可还走得通?”
      “哥,就别管水路陆路了,眼下往天津这一道儿就好比踩着匪军的鞋印子追去,最是不太平,您说您要碰上个三长两短的……”
      “清儿啊③,哥尽给你找麻烦了是不?”
      “……没……”


      157楼2017-06-11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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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后备船之事略有耽搁,我隔日启程,沿水路去天津。在那儿一直呆到转过年来官军收回静海。为着这事儿,那几月我没少跟卫子吵架,他说我信不过他,我说他不识好歹。总之是搞得衙门里外都是战场,我成天被他气得满嘴泡,偶尔还牙疼。
        因这个缘故,我如今甚至一牙疼就能想起这小子来,虽然事情现已过去七年……快八年了,且我这些天牙疼也不是因为他。


        158楼2017-06-11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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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爷又在想什么呢?成天愁眉不展的,难怪要牙疼。”忽而一只纤巧的手将糊着药泥的帕子捂到我左边腮帮子上,我被吓了一跳,却不须转头看,便知来人只可能是承德——这处居所真正的主人,现今我唯一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人,这世上生来便许对我直呼其名的府城,我的夏都。
          当然,她从来也很少对我称名,平日里都爱用我偶然告诉她的旧名,唤我燕京;而拿我打趣儿时,则叫“大老爷”。这后一个,是近几十年里,跟我直隶那个没大没小的省府学会的。
          直奉蒙交界这一带,风物舒旷,除承德而外,基本全是大老爷们儿,她打小跟着他们一处玩儿、一处长,秋里一块儿打围,也就从来不是认生的小女儿心性,骑马射箭是一把好手,也开朗爱笑的。不过许是中间隔着我的缘故,承德跟家里往南去的地方就不太熟了。
          除了天津。
          天津这小子省府当得虽然也凑合,但骨子里还是个二道贩子,爱好到处乱跑,话多且贫。平日里逮到个人听就是一通说不停,看见只秃尾毛儿的家雀儿都能编排一大段,时不常的还压个韵。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什么事儿都好往外说。无奈喜欢听他扯淡的人也真不少,包括承德在内。我曾经正告过他别教坏我的夏都,后来证明是没什么用处……


          160楼2017-06-11 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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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又要看一晚吧?”
            乘我走神的功夫,承德从后越过我的肩膀,低头凑近些去看桌案上横竖铺满的纸张。她平日里不爱梳旗头,更不愿学着那些宫里女人往头上抹油,也不愿穿花盆底儿;倒更喜欢依蒙族人的习惯梳辫子、蹬马靴,却又学着汉人把衣裳熏香④,我对此一向随她喜欢,只是这么一头辫子总蹭的痒,我只好每次和她说话都把椅子转个向,正对她:
            “你去哪儿了?今天一天到这时候才见着人。”
            “想要进行宫看一眼。”
            想不到承德一早出去竟是去看皇上,这实在让我惊讶。她虽是夏都,但对宫中朝中的是非,历来不太关心,如今连她都觉出反常来,也许这一朝的国运真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我心里一时不禁浮出许多丧气念头,有些着忙地向她询问:
            “如何?”
            却看她果然只是摇摇头,神色黯然,说:“什么也没看到。”像是想了些什么之后,忽又问我道:“燕京,肃顺大人同恭王爷,一向有什么旧怨么?”
            “旧怨倒没有,新仇却怕要添。⑤”我听见这件事,先是在肚里闷哼一声,转而益发为这姑娘感到惊奇——如果去看皇上还能算是触景伤情,现她一眼连朝中这些恩怨也能看得出了,实在了不得。这么想着,我再细打量承德时,竟像是头一天发觉,她已从初见时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个娉婷袅娜的大姑娘了……


            161楼2017-06-11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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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大概也就是这一年里,我再看这举国无双的女儿时,心里总免不了泛起一两点针扎似的痛觉,不知从何缓解。
              “你怎么看出他两个不对付的?”我犹豫着伸手将若有所思的承德牵至我近前问道。
              “还能怎么看,睁着眼看呗。”她先是笑,后又不笑了,像是想起什么来,看我盯着她,便回说,“这有什么稀奇?正常年月,他们一年也有半年在我这儿,你也在这儿,我不傻的,看也看会了。只是……看会了也没什么用处,你是正牌国都,我只是个乘凉的去处,称夏都,是沾你的光,你的事,我还是一点儿也帮不上。”
              这一番话说的我心里五味杂陈,半晌才又转向她道:“不说这些了,说点儿好的,你……今天可遇到什么高兴事儿吗?”
              “高兴事儿……”她皱起眉想了想,忽然笑起来,说:“有的,我见到卫子了。他跟着恭王爷来的,说是法界刚划完,正往外赶人呢,可能出了些麻烦事儿吧。还有从南面儿调人帮办税务司的事情,我听不大懂,听完也就忘了。早上我俩站在廊那边儿,远看见恭王爷佝偻着背,同个洋人一处说话,那洋人黄头发,亮闪闪的,与补服衬着,直发光,卫子就说,说他俩像一对儿景泰蓝的大花瓶儿。”
              “一二品的朝廷命官,也就数他敢说。”我听着也笑,想想又起了别的心思,毕竟天津那边儿开埠以后,我一直也有些不放心,无奈自己这儿忙得转不开身,总忘记去看看。便想刚好乘此问问承德,就催她往下讲:“还说什么了?”
              “还有……啊,上次他没讲完的那个,往西北贩盐……”
              承德说着正来劲,未及多想就把“秘密”说漏了,看我脸色一变,急忙伸手捂嘴,一副闯了祸的神色。
              要说天津那小子就是这样,是非也不是没有,可这规矩碰上义气,他总往后排,挨多少次罚也不长记性,性格倒相反越骂越痞。所以要说跟洋人处事,这里外我倒不担心他分不清;可若是跟自家人打交道,就难得说了。要说他也不傻,只是常年做多了买卖接触多了人,这“自己人”的范围,以我的标准看来,他划得太宽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围静海时,我非得盯着他家里把匪清个干净的缘故。
              一想起这些,我又开始牙疼了。把糊了草药的帕子捂紧些,我换上一副当妈的语气对承德念道:“今儿这事儿吧,我当没听见的,也不卖了你。只是这贩私盐,罪重的时候,是掉脑袋的,他命糙,不怕死,你不能跟着学。以后他再把这些当故事跟你说,你就把耳朵捂上别听……要听好的,回来找爷,爷给你讲,讲当年康熙帝平叛的路上,怎么捡着你的事儿,说的一准儿比他好。”
              “得了吧。”承德听我说不怪罪,终于又笑了,噎我说:“您这一个故事讲一百多年了,还没说完呢。”我听着一愣,掰指头数数,竟然真是,一时哑然。她倒也没再说什么,替我续了杯茶,自个儿就先去歇了。我于是跟以往很多日子一样,一人在书房呆到破晓。


              163楼2017-06-11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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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静海县,当时位于天津府与顺天府交界处,属天津府管辖,在直隶是交通发达,人口较多的大县。后文提到独流镇在静海稍西边一点。太平天国北伐军曾较长时间在此两地驻扎。
                ②这一段是我自己根据一些材料编的,并无原文。顺,当时沧州也是属于天津府辖境的。
                ③保定哥大上辈子叫清苑,于是这里化名是赵保清,然有清一代文网较密,这个名字一般不用,至于京爷……通常在耍赖的时候用。以及,“清儿”这两个字大概这么念→qier(第一声),万一儿化音拼不好也请务必不要分开念成两个字。
                ④关于承德姑娘外貌和性格的描写,参考浅森君的人设,之后第五章的心理描写也涉及她的相关建议,特此感谢。
                ⑤咸丰帝病后住在避暑山庄,并无精力自己处理太多政务,受他信任的肃顺等人逐渐形成一股势力,与留京的恭亲王奕等相对。咸丰临死委托肃顺等人辅佐幼帝,称顾命八大臣,而恭亲王与两宫太后联手发动辛酉政变夺权成功。由于奕支持洋务,同治朝初期,成为洋务派掌权和洋务运动进展的相对顺利期。
                *关于京爷设定的民族问题:之前有看过将京爷设定为满族的,见仁见智,我也不反对。这里只解释一下我的设定,按照燕京的地理位置,汉唐时期应该是有胡族血统的,但是五代十国时候幽云十六州被献出去,已经是当做汉地了,之后不管是做辽南京还是金中都,由于契丹和女真人口都相对少,后期汉化也很严重,蒙古南下中原时,也是拿他们当汉人的。明朝就不用说了,由于清军入关时北京是“和平解放”,城里人口结构并未发生大变动,后来满清贵族虽然大都移到北京,然而由于人少(清灭亡时也就五位数),私以为,不足以改变整体人口结构。所以文中仍将他设定为“汉都”。
                至于承德妹子,由于其出现和“满蒙亲善”政策直接相关,所以设定是满蒙混血,当然后来城里也是汉人多了,不过这纯是因为咱太能生,所以不因此改变原设定~


                165楼2017-06-11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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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离心(1894)
                  散朝时日已过午,天将雨未雨,妖风四作。我顶着风半闭着眼往家走,耳畔朝中大人们老迈的声音里,暗涌着不知因公还是因私而起的焦灼,迟迟不肯散去……近年边情常紧,内事难平,我每每退朝回来,都像被人封进鼓里捶了一早上,头疼是最常有的,更严重时,竟觉全身都要散架一般。所享“中兴”①之福,似不及所累。
                  尤其每每一早出门,肚里没食,逢着今天这样一站一早晨的情况,摸回自家院儿里时,我几乎都饿得眼前发花。所以门房告诉说天津那小子来找时,正赶上我刚从厨房要了一抱点心出来,只好就着茶水胡乱往下咽。这么着初听天津东拉西扯、不入正题,我还以为是我吃完没擦干净嘴,而他不好意思告诉我……可惜,不是。
                  他想要说的是朝鲜。
                  我今天已然听了一上午的那个地方。


                  166楼2017-06-11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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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我压根儿也没听完他说的话,这两个字就从我嘴里蹦了出来,实话说,那根本也不是一个什么回答,只是我脑子里对他即将说出口的那件事的反应。
                    今早朝中关于朝日之事的多方论辩,简言之可分作两边:一面说唇亡齿寒,保障番邦为我之职,无需多议,且对方野心昭彰,此时一退,日后再进恐难;另一面则主张不当以番邦之事累及中国、开罪邻国,况此一时太平光景,百业渐兴,开战似与中兴之局有碍。两边明里都慷慨激昂,暗里又夹着私心,怎么说怎么有理。而拍板的人更不简单——既想威严权断,又想从善如流,连着心疼自己修园子的花销,一时何止三思再三思,终于说出话来,竟是且待对方作何打算,再议。
                    人都给围了这许多日子,再等什么时候议?我是不知道的。但这么一来朝中将朝鲜摆在个什么位置,我却大概有些眉目了。历来只在自家调用,这新兵可靠与否我并不清楚,至于对方是何情况就更难得知,哪怕硬碰硬起来,打赢打不赢的我心中也一样没谱。更何况这摇摆间哪怕一念之差,现在境外的兵力就将成一枚弃子,几千人命已不是小数,我哪能再多赔上一个他?
                    这不是可以商量的事儿。我心想。
                    天津被我一句话堵回去,看来是有些着急了。看着他心有不甘跟那儿攒劲的样儿,猴儿似的,就差没现场抓耳挠腮给我看。我大概知道他是为着什么在着急:洋务兴办至今,哪怕我常年只在京城里坐着,也少不得要听说卫统领爱兵如子,把个炮台更是看得命根子一样,三不五时的就要跑去看看,对着新到的家伙什能吃下五碗干饭。现在成千的兵给拖去关外了,眼见着不知能不能回来,肯定要肉疼。
                    不过这兵放在他家里练,也不等于就是他的,他省府都当了这么些年,这点儿道理该是明白的。想到这儿了我便瞪了他,指望他能看出来,不合适的话就别再说了。放在以往,他该是三五秒就能心领神会,话题引开去,我俩坐着扯一会儿淡,大事直接化了。
                    谁料今天却没有:
                    “燕哥,咱话能先别说死喽?我这,好些理由,一个都还没说呢……”他声音听着虽没什么底气,但明显倔劲儿上来了。
                    我心里暗暗纳罕,一边想着他正事儿很少抬杠,一面拿出些威胁的意思想逼退他,不曾想仍旧失了效,一句话出去,反而像是激着他了似的,竟换回一连串的说辞:
                    “军需调度的事我都安排下去了,这本就不是一人的活儿,协调好了少我一个不少。前方的事不一样,想着家里人死在自己看不着的地方,我亏心。”
                    “你胡扯!”我压着他的话尾狠狠一断,压下莫名旺盛的一团心火,心想:且不说军令不可违这种老生常谈的废话;你光想着你家里人死在外头你不好想,就没想想你要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这番念头冒出来,我被自己吓得有些兴奋起来,头脑一时间就似乎更清明——他忽然执着于派出境的几千官军的缘故,我一时想不出来,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身上徇起这许多私情了?细究起来,他为着他的人,要跟去朝鲜,是私情;而我不想他去,又何尝不是?横竖我竟不比他更占理。不占理的论辩是不能往清楚了说的,心里这么想,我便有些慌了,情急之下,想起什么就是什么:
                    “小站的新军组起来才刚几年?大沽口的队伍也是全国调配来的。你这么着就跟人把感情培养到生死相随了,想没想过你城里几万户的大小,一旦倭寇登了陆,是什么结果!”幸而平日里朝堂上练出来了,我大道理随时备着一箩筐,信口开河也能说得义正辞严,正在暗自庆幸,我抬眼一看他的神情,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167楼2017-06-11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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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不是已打算好不要朝鲜了?”我听见天津追问道。他猜得和我猜的几乎一样,但我不能开口去同意他。
                      “屏藩尽失,下一步该是口岸了吧?”
                      他于绝望之外,忽又勾起我另外的慌张。我不敢抬起眼去瞧他,怕自己方寸已无,反被他多看去了什么。
                      “燕哥,安南之事的约是在我家签的,再往前,琉球的特使在衙门前头跪到站不起,我也亲眼见了。”他继续说,“现在您就跟我讲一句实话,要是,我不是你的门……如今我家里的情形,是怎样的?”


                      169楼2017-06-12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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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要是”成了最后那根稻草,也让我终于明白了他的隐忧。长久以来,我都把他当做是我直隶周近的城一般来看,当做我的卫城,也只是我的卫城。却不曾想开埠以后他多了一重身份,就在心里把自己划到口岸商埠的一类中去了。这其实不无道理。我心中不由生出这样的念头来:至少从近几年的光景看来,他跟他们,的确要比跟我更加相似了……可是,他心里该是不想要这相似才对,至少在廿四年前那天晚上,他还为此向我报过不平,现何以就自觉将他们当了先行?
                        况且对我来说,至少从廿四年前那件事起,他已经不同了……
                        我现在早记不清那个大夏天的晚上自己都想过些什么了,甚至对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也没有本该的那么深的映象。
                        但那件事儿对我来说却无疑是重要的。
                        二十多年来,我在数不清的时候想起过这事儿:有时会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活这么大岁数了,手竟还快过脑子,末了把一个多少有点儿“傻”的干净小孩儿拖进了一个连我自己也并不懂得的状况里;而更多时候,我又明白自己当时绝非冒失,因着心里明知自己正在犯错,我却还是做了……
                        我犹记得那之前的一刻我坐在暗里,身后是门,关着。看见那孩子却有小半张脸在明处,对着夏夜里没关严的窗户。从我这儿看过去,恰能瞧见是个斜侧面,窄窄一条光线,照出个半大青年的轮廓,并没有多么清楚,却让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真切地看到了他的表情。
                        过后想来,或许我是听出来的——
                        在他跟我嚷嚷西洋人在他家干的坏事的时候,在他讽刺我当和事老的时候,在他听了我的话,忽然道歉的时候……那孩子不安地侧了侧身,于是从满屋的黑暗里露出了半个脸,也从我的影子里露出了半个脸,正被那窄窄的一点儿月光,照见了。
                        那时我看他的心情,就像是这辈子第一次见他。
                        或许,那也真就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他。
                        那个侧影让我惊讶于在以往多么漫长的时间里,我竟都没有真正看见过他,更让我在这个新识的故人身上,捡起了自己曾以为葬在了前朝③的那样心思……多奇怪啊,在他因着开埠而越来越不需看向我时,我却后知后觉地看到了他。


                        170楼2017-06-12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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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后,每一任知天津的府台④就职前,我都会专程去拜访,托请他们帮忙看顾我弟弟;并像个晚年回头的**爹一样,做些有的没的叮嘱:说那孩子脾气急,遇事儿冲,爱闯祸。说他要是想做个什么事,你们觉着不妥,就帮忙劝劝,劝不动,就让他先来找我。我甚至还想起特意请他们瞒着他,以免那小子又说我信他不过。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以前他真的少不更事需要人看顾的时候,从来是跟直省其他小崽儿一样,由正定、保定他们管着的。现在他升任省府都快一百年了,我却想起来多此一举。仿佛只为了安慰自己,我这个当哥的,对他多少还有点儿什么用处。
                          这些在当时看来,本也没有就糟糕得不可救药,最无奈是到了现在,廿四年过去,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竟然还是没想好。


                          171楼2017-06-12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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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这朝鲜是非去不可了?我思虑半晌,毫无办法,心想索性对他交底吧,犹豫几回,好歹是忍住了。且不说事情尚未有定论,我这样造谣、扰乱军心,绝不应该;就是真昏了头,只为了私心,由他揣着这样一份送死的心走,走了,又如何回得来?
                            “别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我终于抬起眼来看他。想要看出一些挽回的余地,实在不行,给他绑在家里好了;我这儿绑不住,就绑在天津,找个由头儿,下大狱里去,等这阵儿过了,爷去给他送饭!
                            可此一时我决心坚决,心力却衰弱,越是想得狠,越是做不多。而我看他时,他也没有再看我了,那双眼像是失了焦,人站在那儿,魂却不在了。看他转身像是要走,我就起身去拽他,然而他整个人都像碎作一把细砂,就这么从我手指缝里漏出去了……
                            我看着天津从院门里走了,转个弯儿,再不见踪影,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映过要去追。一边迈步,一边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末了我想爷今儿这是骗了人,且用的是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话,自然是留他不住,可追还是要追,追到了,拦下来,再不济人还活着。虽然城不灭而身死的情况并不见记载,但离境过久又遭不测,怕也是凶多吉少⑤。另一面,只要把人放在我鼻子底下,不管出了什么事,至少我还可以……可以干什么呢?
                            如果他就在我旁边遭了不测,我难道可以做什么吗?
                            他哪一次出事儿不是在我身边,我都做成了些什么呢?
                            三十多年前,我做成了什么呢?
                            我的思绪似乎顷刻间冲到了悬崖边上,现实中,步伐也便跟着停了下来,前头,一时再看不到能走的路了……


                            172楼2017-06-12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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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在路当间儿站了很久,直到半天里一个打闪,像正落在我面前,白光一过,凭空劈出个人来。我才像在大梦里惊醒过来:
                              “您站这儿看什么呢?”
                              那闪电劈出来的人跟我搭话儿了,我定睛一看,是个半大老头儿,抬手揉揉眼,竟发现这老头儿我认得,是卫子家现在的府台大人。
                              “天津前些个说想应征去朝鲜,我按您说的,让他来找您了。”
                              “嗯。我知道。他来了。”
                              “哦,那,怎么样?”
                              “又走了。”
                              “这,我是问您事儿怎么样,他去朝鲜是不去?”
                              “……我不知道。”


                              173楼2017-06-12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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