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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章 至今千年犹未知
重华像是没有看到重息手中指着他的长剑，就那么直直地走了下来，任凭长剑穿过胸膛，也没有在意。
二人之间隔着剑柄，他无法更加紧密地拥抱住对方，只能虚虚地用手拢住那个身影。
“我那么恨她，”重华的声音低若青萍之末风起尘埃，却平白带了炽热的吹息，“可我在不知不觉中，也成为了跟她一样的人。”
“你从来没有在意什么，从来不会为什么停住脚步。在如此可怕的皇宫之中，所有人都因为权力而走上了疯狂的道路。只有你，只有你，重息。”
他微微闭上了眼，羽睫低垂有脆弱弧度，“我真不知道什么能留住你。”
随着重华的低语，重息感到了后心处被抵上了一柄冰冷尖锐的匕首，他沉默地等待着接下来的死亡，却听叮当一声，小巧的匕首从重华松开的手间落下，落在地板之上，打着转滑开了好远。
“我多想你跟我一起死了，可我还是，不愿意你死去。”重华笑了笑，妖异的面容像是突然回到了多年之前那一笑如春风拂槛的君子端方，带着干净得像月下温玉一般的眸光。
他霎时软下修长身躯，无穷无尽的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涌出，将他卧于地面的那一处周围都染红。
玄衣墨发拥着重华薄玉一般的脸，浸透了满满的鲜血，如此纯粹得像是鹤羽一般黑白分明的色彩，再也不似他这么多年来隐藏于深海的心思诡谲。
“重息，我……恨你。”
下令诛杀你的时候，我想，你死了多好。
我那么恨你，我那么爱你。
你死了，我再也不会因为你而烦恼难过痛苦忧虑——为什么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为什么我会将心思放到了你身上？为什么我们之间终究隔着那么多？为什么……你永远不会将目光投向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件东西？为什么……你永远都那么遥远……
有时候也会想，我放弃这一切吧，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做你的好哥哥，一世陪在你身边，看着你登上皇位，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年华老去，看着你泯于尘土。
然而最终我依然是无可阻拦地走了下去，按着我设想过千百次的那样，踏万人尸骨登上王座。然而我没想过会这么顺利，因为最大的阻碍——你并没有动手阻拦我。
你死了多好。那时我朝你射出了那一箭——你死了，我们之间就干干净净了，什么也没有了，这样最好。
我不必因为这种入骨的渴望而夜不能寐，我不必因为这种注定悲伤的死局而纷乱百结，我不必因为这种永无止境的折磨而辗转反复。
你死了最好。不会有任何人得到你。
可是看到你没有死，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那么，换我死吧。
由你亲手终结我的生命。

起码，你能记得我一辈子。
起码，我不会从你的记忆中淡去。
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看到你隐于琨璜时落笔描绘的万千世界——真想去看看啊，关于你的一切。
重息。
重……息……
这一生执着太多，执念太深，人心深浅，遥隔两岸。
我祈求上苍，愿来生我们之间无冤无仇，无怒无悲，霜翎不染泥。即使只是遥遥相看，如同参商，爱恨无关，两不相干，也仍然希望，能够再次遇见你。
最后一个念头泯灭的瞬间，重华仿佛看到了年少之时，他与母妃一同来拜访淑妃之时，院中梨花簌簌摇落千万雪色，晴空蓝碧，清光一捧落下，尽数洒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童身上。
他记得自己那时怯怯的嗓音——
“我叫重华，你叫什么呀？”
重息。
重息。
至此，他牵挂了这个人一生。
终赴黄泉，一身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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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血迹不断地蔓延开来，像是盛开了一场旷世绝艳、稍瞬即逝的烟花。
重息半跪在地上，雪衣墨发垂落，浓重的血色像是藤蔓一般瞬时就攀上了他的衣裾，不断朝上涌去，给衣袂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血色花朵，就像是重华死前悲切的诉说一般，牢牢地勒紧了心房。
简直就是即使死亡，也想留下某种深刻印记的可怕执念化作了这一地赤色，将重息整个人都裹住，下一刻便会将他一起拉下碧落黄泉，无间深渊。
重息伸出手，轻轻为重华合上了琉璃一般明澈清润的眼眸。
“重息！”一道满是焦急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重息回头一看，容颜冷峻的青年着一身中原服饰，虽有几分不伦不类，却带了意外的俊朗，他正朝这里急急奔来。
“奥洛斯，你怎会在此处？”不是重息疑心浓重，而是奥洛斯的身份敏感，且此处又是徽音王城宫殿，突然见到他出现在此，容不得他就此忽视。即使与对方在这几年中交往甚深，心知对方的为人，却也因了国与国之间的争锋，带上了几分隔膜。
“我……”奥洛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口，“我一直跟着你，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趁徽音内乱而出兵的。”
身为安息之王的他将国家事务交给了身边心腹，自己以特殊通信方式遥遥操纵着安息之国的每一个变动。这样煞费苦心布置周全，一路尾随着起义军队，并且暗中施力，直到进了王城，都是为了眼前这人。
刚刚看到重息半跪在血泊之中，一刹那他竟恍惚错眼对方下一瞬便要被这浓重血色做茧裹住，才惶然出了声。
然而看到他戒备的神情，说出口却是如此干巴巴的话语。

不过，既然都来到了这里，奥洛斯微微一笑，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吧。他终究是王，无法再次任性地抛下一切来到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而重息也终将成王，他也许再也不会离开徽音。那个初冬时的约定，因为这个国家的存亡翻覆而被打破，他以王者之尊孤身深入他国，一直追到了这里，带着模糊不清的期望，孤注一掷地寻求一个答案。
如果你无法来到我的国家，那么就让我去寻找你，靠近你。
笑意将那深邃的眉眼染得无比柔和，奥洛斯说道，“重息，我、我思慕于你。”
窘迫让他蜜色的肤色更加深了几分，奥洛斯却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执着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重息讶异了些许，随即便回归了深泉无波的沉静，“吾之所求，从未关乎情爱。”
即使心中一腔热焰迅速苍白了下来，奥洛斯仍是挂着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无比柔和的笑意，低低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转身朝殿外走去，“如果，没有这次的起义，也许，我会有机会等到你。”
吾乃安息之王，安息，安息，我曾以为，我可以将你安置于我的国度。
只可惜，世间太多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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箜北四年，帝王薨。
其弟重息继位，改国号为纯熙，至此开创了无匹盛世。因其谥号为诚戴【①】帝，又被称为诚戴之年。
安息帝国于诚戴帝在位间，与中原之国和平往来，二国建立了前所未有的稳固同盟关系，纱罗之路终日繁忙，驼铃叮当。
那遗留在琨璜的满室壁画，一点点地在岁月流逝之中，被后来的画匠妙手逐渐覆盖，再也没有原来的模样。直到千年之后，一名学者来到琨璜之时，无意中发现洞窟中剥落痕迹之后迥然不同的满墙色彩。在进行了小心翼翼的剥离之后，露出了墙上曾经的壁画原貌。
画者无名，线条色彩却极具距离琨璜两千多里的京都风貌时情，这个发现成为了不少研究本课题的学者们共同探究却始终没有答案的一个谜题。不少人猜测，这是京都一个技艺精湛的画师因为郁郁不得志而来到琨璜所作，然而却始终没有什么确切证据。
最终，画者的线索，永远泯然在了时光之中。
无人知晓真相。
编号为220的洞窟中满是为这飞天壁画惊叹的游人观者，唯有一个少年，突然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因为少年一时的心血来潮，只好陪着他从首都千里迢迢来到琨璜的朋友奇怪地问道。
“我不知道。”少年说道，“但是就是觉得很难过。”

好像曾经有谁，在这里磨墨执笔画下这一切令人惊叹的美丽，而他在千里之外的高座之上，俯瞰人间，不胜寒冷，无法见到他。
现在他再也没有这种束缚，却感觉到了诛心的疼痛。
远远地，一个异国的游客将目光久久望向那个洞窟，直至黄昏落幕，方才转身离去。后来，整个世界都因为这名游客执导编写的一首以琨璜飞天为主题的美丽歌曲而感动。
取得了巨大成功的他受到了无数家杂志与电视台的采访，所有人都问着他同一个问题——“您是如何写出这个曲子的呢？”
直到他白发苍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梦中，他梦见他与一个人在那个昏暗的洞窟之中，秉烛对这青金纯蓝，云母微白，朱砂赤红。他一直都看着那个人，执笔勾勒出万千世界，无限繁华。
然后终其一生，再无相见。
① ：诚： 纯德合天曰诚;从容中道曰诚;推心御物曰诚;秉德纯一曰诚;明信率下曰诚;肫笃无欺曰诚;实心施惠曰诚。
② ：戴： 爱民好治曰戴;典礼不愆曰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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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 年年月月对君子【舟穆清番外】
舟穆清从小便知道，他与旁人是不同的。
不仅是身为舟氏嫡子的尊贵身份，还有太多太多。
他冷眼旁观着所有人——往来宾客戴着谦卑恭逊的面具为了求得荣华富贵；母亲为了求取父亲的怜爱而以他作为邀宠工具；同样年龄的小孩调皮捣蛋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
太无聊了。
一切都这么无聊。
只除了那个真心关爱着他的，为他取名穆清的，寄托了无数希望在他身上的老人。
稚嫩的幼童面上显出了一丝冷漠到可怕的微笑，像是看清了眼前人父慈子孝的面具一般令人毫无遁形之处。
下一刻，一个茶杯就被狠狠掷来，砸中他的额，然后落到地上破碎成数瓣。
黏腻赤红的鲜血从额发中落了下来，滑入眼中。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血红，他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只听到那暴怒的声音如同落雷一般在身旁炸响。
“逆子，妖孽！你这个妖怪！”
笔墨纸砚被舟昀敬尽数扫落，如雨一般砸到了跪在地上的八岁幼童身上。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当初怎么没有死在铃织肚子里！”
他喘着粗气坐在椅子上，仍觉不解气，继续骂道，“你这个妖怪，根本不应该存在！”
舟穆清抹了一把额前的血，身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起身得无比费劲，他冷冷地说了一句，“父亲，若是祖父看到我身上的伤，又要训斥您了。”
“别拿父亲来压我！他根本是被你这个妖怪迷了眼了，才八岁，就想把我手上的权力一步步逐渐交给你？”舟昀敬怒不可遏，狠狠地拍桌吼道，“你做梦！你根本不是我儿子，你不过就是个妖怪！”
舟穆清诡谲一笑，“即使我才八岁，也比父亲您二十八岁时更加适合掌权。”
“你！”舟昀敬气急，手中杯盏再次掷出，却被舟穆清堪堪闪过。
“昀敬，你越来越放肆了。”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前传来，止住了舟昀敬追上前去的脚步。他面上显出一丝难堪，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道了一声，“父亲。”
老人却没有看他一眼，朝着舟穆清张开了手，“穆清，到祖父这里来。”
舟穆清听话地走了过去，拉住了老人的手。
“以后你不准再见穆清，我真怕我的宝贝孙子被你在暗地里悄悄弄死。”老人环着孙子，渐渐走远了，那声音却如金玉一般，掷地有声。
看着身后人怨毒嫉恨的表情，舟穆清悄悄地笑了——既无优秀的才能，亦无领袖的天赋，处处都如此平庸的您，我也不承认您是我的父亲啊。嫉恨自己亲儿子的父亲，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他抬头依恋地看了一眼老人——唯有您，祖父，只有您是真心将我看作亲人，而不是工具、怪物、敌人、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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