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无之路
“树枝茂密,光彩熠熠的鸽子百日里呻吟叹息,当黄昏已让飞翔的翼翅静寂,海里困倦落日中足影依稀,凡我们死去时魂魄如何飘漂移。”
-壹
风声浩浩,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汹涌着为战场再添浓墨一笔。嘈杂的人群、不断释放的言灵、龙王挥动头颅所砸落的碎石,一一汇聚成这龙族与混血种的最后一战。
楚子航向后退了两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感觉自己的关节已经悉数断裂,手肘和膝盖已经血肉模糊,被龙爪划破的肚皮甚至已经露出肋骨,他身上覆盖着的鳞片像是在呼吸般缓缓起伏着,清冷的银色的鳞片上血迹斑斑。他一次又一次地举起手中的剑,像是被触了逆鳞的龙一样,眼神狠戾,双眼金橙如火,每一次落地都仿佛是能使天地坍塌,青石板被硬生生地砸碎。滚烫的火笼罩在他的周身,接近龙王的一刹那,他像是燃烧的火把瞬间点亮了幽暗的树林。汗水混着鲜血留下,背脊微微弯着,额前有些挡视线的碎发被自己蛮横的力量硬生生地拔起,一小股一下股的暗红色的鲜血顺着眼角留下。像是猩红的泪珠。他大吼一声,再度冲了上去,在龙王雷鸣般的吼叫声中依然不退,早已杀红了眼。理智不复存在,只是拼命地挥动手臂,凭着本能握住早已经裂痕满满的剑。
四周都是树,黄叶仿佛是夜空中黯然坠落的流星,浸在阴郁里,压抑得叫人喘不上气来。
他又一次跌下来,如同烈火般炽热的灼烧感一次次地笼罩自己,手臂有千万斤那般沉重,血和汗水混杂在一起顺着眼角留下来,模糊了视线。
突然,他感到身体一轻,并非被什么东西扯起,而是觉得身上的伤口好像都消失不见了,身体自如,清爽自然,像是每一个睡饱了而苏醒的清晨。然后,他看见了自己的背影,看见那个有些陌生却又确凿是自己的身影倒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石板上,血顺着板缝流淌。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踉跄着朝着自己的背影跑了过去,几欲跌倒。
——那是路明非么?他觉得茫然。
一个混血种的同伴被死侍掀起,重重地朝着地上砸去,又再一次地被死侍的手臂击向胸膛。混血种朝着自己的方向飞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去接,那人却从自己的手臂穿过,笔直跌在不远处,激起沙石漫天灰尘。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白皙而又干净。没有血、没有土、没有鳞片,更无伤口。身上穿着的是校服,整个人干净而又整洁,与周围的情景格格不入。
这是身在哪里,又是要归向何处?
在巨大的、仿佛是嚎啕大哭般的风声的呼喝里,他慢慢闭上双眼。陡然觉得呼吸困难,几近窒息。他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地喘着,却仍然无法缓解胸口的沉闷。在坠入黑暗的刹那,他好像看见一个少年十几岁的样子,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轻轻地笑,笑容明朗,恬静自然。
-贰
楚子航从梦里醒来,梦中的窒息感依然清晰。这已经是自那场战斗以后第十七次梦见这个场景了,他所梦见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但是每次结尾都会比上一次的梦多了些细节。
像是这次,他比上次多梦到了那个少年。
晨光从被风吹动的窗帘周围溢出,细细碎碎地洒在桌子上。上铺路明非的呼吸依旧沉稳而又绵长,他从床上起来,叠好被子,走去浴室洗澡换衣。
简单冲洗之后,他拉开洗手间的门从里面走出来,这时正看见路明非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迷迷糊糊地朝着下铺爬下来,一下没有踩稳,脚顺着床铺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操!”他爆了声粗口,然后转过头,看见了刚从浴室里走出来、带着暖暖温润水蒸气的楚子航。
“没事吧?”楚子航说着走过去,随手把毛巾放在桌子上。他走到路明非跟前,却没伸手扶他。路明非拍拍屁股,挥着手应着没事没事,然后拽着栏杆自己站了起来。
“我去洗个澡,然后吃饭去。”路明非道,“师兄你要是饿了的话,好像冰箱里还有剩的面包能吃——如果你不嫌弃。”他想了想补充道。
楚子航伸着手臂替路明非叠上被子淡淡道:“我不会饿。”
“这样吗?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我现在——现在还不太习惯。”路明非说着,合上了浴室的门。
楚子航坐在桌前头翻着书,水声从浴室里淅淅沥沥地传出来,没多久就停了。天气渐渐阴沉下去,像是快要下雨了。白鸽翯翯,从绿意盎然的枝头划过,施施然落在窗沿。
“要下雨了?”路明非擦着头发,不知何时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
楚子航转过椅子靠在桌子上回道:“看起来像,今天还去吗?”
“今天得去啊,”穿上外套,“走吧师兄。”
楚子航拿了把伞率先开了门。路明非给楚子航拎了件外套——虽然现在的楚子航感觉不到冷——随后紧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不出所料,刚到了目的地没多久,雨就落了下来,刚开始还细密并不浩大,没过多久却就打起了雷。路明非像是浑然不在意似的,从楚子航的伞下走出来,把外套塞给他。“在这儿分吧?”语气像是打着商量,“我往左边走了,师兄你不是要去看看自己和别人的墓碑吗?都在那边。”
“一会儿见。”楚子航应了声,面无表情地朝着右边走去。路明非挠了挠头,沮丧得叹了口气,然后晃晃悠悠地朝着左边最里面的墓碑走去。
楚子航撑着伞,虽然他觉得这把伞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没有带花,也没有刻意停在谁的碑旁,最后一战里死去的人太多了,甚至有很多拣不到尸体,只有一座衣冠冢。他冲着十几位狮心会的成员的墓碑微微颔首,这里面躺着的人有些他甚至还叫不上名字。
走着走着,这一排就要到尽头了。绿草排在青石板旁,草尖上沾着雨珠。他停在了倒数第二座面前,对着刻着的“夏弥”二字的墓碑鞠了个躬,脑海里闪过那个女孩的笑脸,却又过眼云烟般转瞬不见。他把伞支在碑旁,慢腾腾地踱着步朝着最后一个走去。
他站在跟前,面无表情地盯着碑上的照片和名字,缓缓闭上眼睛。刻有自己名字并带有照片的墓碑在骤然减小的雨里显得渺小卑微。照片中面容坚毅毫无表情的自己像是正在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冰冷的眼神又像是在对他无情地嘲笑。
他没有多停留,只是站了片刻。就睁开了眼睛。他向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弯下腰拿起了黑色的雨伞,便朝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特意放慢了步伐,不急不慌。因为他清楚得很,现在路明非那边的话,一定还没有讲完。
路明非靠在墓碑旁边,衣冠冢上刻着的名字是上杉绘梨衣。墓碑栖息在樱花树下,散落在膝身周围的被雨水浸湿的花瓣随着细密的风微微伏动,雨慵懒地下着,树上的樱花花瓣飘飘然被打落。水滴从树上跌落,顺着墓碑流下,像是灰色的泪水。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
楚子航站在不远处的草丛后,他的目光并没有投向路明非,只是仰着头看着阴霾得像是一整张巨大的上了雾的玻璃窗的天空。他撑着把黑色的伞,身形修长。轮廓被雨水荡开,遥遥望去,像是浸在雨水中。
他一步步地走过来,神情平静却又像是暗含汹涌,握住手柄的手指指节分明,雨水骤然增大,雷声阵阵像是紧紧压迫着大地,路明非伸出手去,想去拉住那人的衣袖站起身来,但最终他碰到的却是一团清冷而又混沌的雾气,手掌穿过了楚子航的手臂。刚依着另一只手支撑地面勉强站起身来的路明非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撞到身后的墓碑上,被雨水敲打过得青石板轻而易举地拽倒了他。
雨声浩浩,像是把把利剑堪堪射入心窝。他捂住额头,楚子航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伸手出来扶他一把,因为他早就知道这并无什么用处。路明非缓过神来,扶着墓碑站起来,垂下双臂,走进对面人的伞里,遥遥看着,就像是一把孤零零的伞,慢悠悠地飘在他的头顶。
他回头看了眼墓碑上刻着的“上杉绘梨衣”这几个字,然后晃晃悠悠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像是细密的鼓点敲打在大地巨大的鼓面上,每击一下都带起一片浓稠的雾气。雾混沌而又清冷孤寂,像是楚子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