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梦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
永远都忘不了桌上忽明忽暗的烛光，那半掩着的红纱帐，还有帐中那沉闷而令人心醉的喘息。
至于那天的月光有多皎洁，风有多温柔，她似乎已忘得干干净净。
那本来应该是个美好的夜晚，每一年的除夕都是如此，灯火灿烂的街道，欢声笑语的人群。
袁梦往年都只能坐在窗前看着，她对那些手牵着手看烟花许下愿望的才子佳人们充满了羡慕，也充满了祝福。
但她内心的寂寞却没几个人知道。
她自小便跟着父亲过活，虽然感情很好，但毕竟有些话很难启齿。
父亲自然也猜不到，少女的心思本就是不好懂的。
直到那一年。

那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春天当然是属于情人的季节。
袁大爷虽然没有情人，但朋友可并不少，所以一到了春天他也忙得很。
当然这并不能怪他，虽然他年纪大了点，但他依旧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声讲话，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老的。
因为袁大爷从来都不会为任何事发愁，就算天塌了下来，他也不过当多了床被子，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老？
但有件事却一直让他耿耿于怀，那便是他宝贝女儿的婚事。
想到这里，袁大爷不禁暗骂道：“渝州城这些老小子，养的儿子没一个像样的！”
当然这也不全是别人的问题。
天底下的父亲似乎都有一个毛病，如果有人要娶他的女儿，他总会觉得那人横看竖看都不太顺眼。

外面突然刮起一阵烈风。
配着一声马嘶，一个黑衣劲装少年出现在店门口，他顺手将缰绳递给一旁的店小二，随随便便就走了进来。
他的每一步走得既不长，也不短，他的腰间有剑！
还有一条鲜红的丝巾系在他的头发上，他看上去本是个很沉闷甚至可能有些孤僻的人，但这条丝巾仿佛给他注入了无限的活力！
虽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什么奇特的举动，但无疑已成为焦点。
就连袁大爷也停下了手里的应酬看着他。
然而他只是挑了个最偏僻的位置坐着，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吃的东西也并不多，却要了一整坛烧刀子。
人们议论纷纷，这少年若不是穷鬼，便是个疯子！

他也不以为意，就着一点小菜，大碗大碗地喝酒，袁大爷本来觉得自己喝酒的样子已经很豪迈了，但跟这位少年比起来，简直扭捏得像个刚嫁人的小媳妇。
豪迈的袁大爷居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臭小子比下来了！
但我们的袁大爷并不生气，他甚至觉得很高兴，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属于年轻人的，他只希望世上每个年轻人都比他优秀，比他有出息！
所以渝州城里永远都只有这样一个袁大爷。
袁大爷也叫了一坛烧刀子，径直提到少年桌前。
少年抬起头看着他，道：“这里有三条长凳，你只有一个人，为什么不坐？”
袁大爷微笑道：“也许是因为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朋友不开口的事，通常我是不会去做的。”
少年道：“我没有朋友，也不想交朋友！”
袁大爷在他对面坐下，拍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袁大爷道：“不交朋友，酒总是可以喝的，我先敬你一碗！”
说罢，他忙不迭地将一大碗烧刀子倒进肚子里，他故意喝得很快。
虽然袁大爷不生气，但跟少年比一比总可以的。何况如果让少年见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话，他至少会学得谦虚点。
独自行走江湖，谦虚总是有好处的。

袁大爷觉得满意极了，此时他的肚子里好像被火烤，又好像有一把烧红了刀子捅进去搅拌那样难受，但他竟毫不在意！
少年终于有点动容，他当然看得出，袁大爷并不是常喝这种酒的人，但他能说什么？
他只能喝酒。
袁大爷拿起筷子，捡了几颗碎开的花生米吃。今年的花生收成并不好，所以许多店里都用的陈花生，又干又冷又硬，还有一股霉味。
少年的桌上本没有几样菜，袁大爷自己桌上最便宜的菜也比他的丰富十八倍，他为什么没有端几盘摆在少年桌上？
他是不是个很小气的人？
也许并不是，袁大爷也年轻过，他知道年轻人的自尊与骄傲，大概就像这世上最精致又易碎的瓷器。
少年却忍不住问道：“这种东西你吃得惯？”
袁大爷笑道：“你以后若是有了朋友，你就知道许多事情并不如同你想象中那样难以忍受的。”
朋友！又是朋友！这个词语在他口中仿佛有了一种神奇的魔力！
少年的眼里充满了迷茫，又有点向往，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面对着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宝藏。

袁大爷突然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少年醒了醒神，一边思忖一边答道：“我叫鱼志波，水里游的鱼，胸怀大志的志，波涛汹涌的波。”
袁大爷点头道：“好名字，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希望你能成为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
鱼志波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又大口喝了一碗酒，反问道：“那你呢？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早已忘了！现在他们都叫我袁大爷，还有些人私下都叫我冤大头，” 袁大爷笑了笑，道，“但头大并不是一件坏事。”
鱼志波缓缓道：“绝不是。”

他这句话说的很吃力，一听到袁大爷这三个字，他就像中了魔咒一般，原本因酒气上涌而染红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只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袁大爷，右手不禁蠢蠢欲动，那把锋利的剑就在他左边！
鱼志波眼中的痛苦更深，他紧紧捏住拳头，冷汗直从额上冒出来。
袁大爷心生怜惜，道：“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的事。”
鱼志波大笑，道：“你跟我交朋友，就是要问这种废话？”
袁大爷微笑道：“好，我不问你，我自罚一碗。”
鱼志波凝视他半晌，忽又展颜笑道：“朋友绝不该让朋友一个人喝酒的。”
说罢，他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又浑又浊。
人呢？

袁梦换上一身雪白的新装，她喜欢白色，因为那象征着纯洁，纯洁的事物总是令人向往的。
何况她的身体一向很娇弱，没怎么见过阳光的皮肤在衣服的掩饰下就不会显得那样苍白，而那一头光滑而柔软的漆黑头发却会特别耀眼。
她的眼睛明亮又带着孩子般的纯真，却又带着种迷人的忧郁。
她实在能圆天底下许多男人关于女人的梦，但谁来圆她的梦呢？
今天袁大爷很高兴，据说结识了一位少年英雄，袁梦同所有的少女一样，对英雄这两个字充满了崇拜。
所以虽然袁大爷平时禁止她见外人，她也决定来了。
袁大小姐就跟世上所有的大小姐一样，她们决定了的事，本就不是可以轻易更改的。

走在路上，她的脸上不由得就生出了红晕，看上去既兴奋又美丽。
袁梦想起了近一年来江湖中一南一北最出名的两个人物。
南方的谢温以一柄追心剑尽诛太湖流寇，纵然比不上当年秦歌的虎丘之战，却也差不到哪去。
北方使夺情刀的赵厌更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每当丫鬟们聊起他们的故事，一双眼睛就通通变得会发亮一般。
哪个少女不怀春？
这本就是天地间至真的理，有些人却千方百计要将它扼杀，这可笑不可笑？
在袁梦的心里，他们俩就如同天神一般。美中不足的是，两人的武器都太无情太冷酷了，追心剑，夺情刀。
难道他们也像天上的神仙一样太上忘情么？
这次来的会不会就是他们俩其中一个呢？

一边胡思乱想着，袁梦就绕过屏风，走进了大堂。
袁大爷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拉着旁边少年的手笑道：“我本来想请小女出来和你见一面的，没想到她自己倒走在前面了。”
这个少年当然就是鱼志波。
鱼志波站在那里，好似一柄藏锋的利剑！
然而在袁大小姐眼里，他就像一根木头，还是灰头土脸的木头，绑着一根莫名其妙的烂布。
简直气死人！
最令袁大小姐生气的是，这木头居然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但她毕竟不能跟一根木头一般见识，她一直都很佩服她父亲，也在学习她父亲，所以她从不愿因为自己而伤害到任何人。

袁梦走得更近，鱼志波似乎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气。
这种味道令他这个年纪的少男心醉。
但对于鱼志波来讲只有心碎！
他早已不配得到这种美好的东西，他跟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无缘，他曾经以为他只配下地狱！
之所以踏进这栋宅子，除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更有他的向往。
袁大爷是个令人敬佩的人，他无疑已将鱼志波当成朋友。
他甚至还想将女儿介绍给自己，鱼志波虽然没有当过父亲，但他总算当过别人的儿子！
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是很难描述清楚的。
鱼志波感激他，但越感激他的内心就越痛苦，越煎熬。
可他又逃不掉这感激，这种滋味就像蜜一样甜，不停引诱着他。

袁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但她自然不好意思开口问他，只是拉着袁大爷的手，眨着眼问道：“爹爹，他是谁？”
袁大爷充满爱怜地看着她，道：“他是一条鱼。”
袁梦“扑哧”一笑，好奇地对鱼志波上下打量，道：“如果他是一条鱼，也只是条大泥鳅。”
袁大爷笑道：“小女一向淘气惯了，鱼少侠你可不要在意。”
鱼志波淡淡地道：“也许袁小姐说的并没有错，我这种人……”

他本来还有话要说，但突然止住了，是不是他知道那些话可能会像一把尖刀，能刺伤别人，也刺伤自己？
袁梦仿佛没注意他说什么，只是痴痴地望着他腰间的剑。
这实在不能算一把好剑，通体都是漆黑的，像刚从煤坑里摸出来的一样。
袁梦望着鱼志波，嫣然道：“你能不能把你的剑借我瞧瞧？”
听到这句话，鱼志波整个人似乎又变得紧绷起来，袁大爷连忙瞪了女儿一眼，道：“胡闹！刀剑无情，你一个女孩有什么好看的！”
袁大爷又大声招呼道：“刘管家，菜没弄好你好歹先提两坛酒来！”
远远有人答应了一声。

鱼志波只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愈发沉默。
袁大爷觉得自己此刻倒真成了个冤大头，头一大，就只好喝酒，正好菜也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他高高举起酒碗，道：“除夕佳节，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苦着个脸，有酒有肉，应当浮一大白！”
鱼志波默默喝了一碗酒，喃喃道：“原来已经快过年了，这就是过年。”
袁梦奇道：“难道你从来没过过年的？”
鱼志波的心又被刺痛了，他只能摇头，摇头的时候，又喝了一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