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火鸡的,"她自己咕噜着,"这是野鸭的,这是鸽子的.啊,他们把鸽子的毛放在枕头里啦——怪不得我死不了!等我躺下的时候,我可要当心把它扔到地板上.这是公松鸡的,这个——就是夹在一千种别的羽毛里我也认得出来——是田凫的.漂亮的鸟儿,在荒野地里,在我们头顶上回翔.它要到它的窝里去,因为起云啦,它觉得要下雨啦.这根毛是从石南丛生的荒地里拾的,这只鸟儿没打中:我们在冬天看见过它的窝的,满是小骨头.希刺克厉夫在那上面安了一个捕鸟机,大鸟不敢来了.我叫他答应从那回以后再不要打死一只田凫了,他没打过.是的,这里还有!他打死过我的田凫没有,耐莉?它们是不是红的,其中有没有红的?让我瞧瞧."
"丢开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吧!"我打断她,把枕头拖开,把破洞贴着被褥,因为她正大把大把地把里面的东西向外掏.
"躺下,闭上眼,你发昏啦.搞得一团糟!这些毛像雪片似的乱飞."
我到处拾毛.
"耐莉,我看,你呀,"她作梦似地继续说,"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啦:你有灰头发和溜肩膀.这张床是盘尼斯吞岩底下的仙洞,你正在收集小鬼用的石镞来伤害我们的小牝牛;当我靠近时,就假装这些是羊毛.那就是五十年后你要变成的样子: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是这样.我没有发昏:你搞错啦,不然我就得相信你真的是那个干巴巴的老妖婆啦,而且我要以为我真的是在盘尼斯吞岩底下;我知道这是夜晚,桌子上有两支蜡烛,把那黑柜子照得像黑玉那么亮."
"黑柜子?在哪儿?"我问."你是在说梦话吧!"
"就是靠在墙上的,一直是在那儿的,"她回答."是挺古怪——我瞧见里头有个脸!"
"这屋里没有柜子,从来没有过,"我说,又坐到我的座位上,我系起窗帘,好盯着她.
"你瞧见那张脸吗?"她追问着,认真地盯着镜子.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能使她明白这就是她自己的脸.因此我站起来,用一条围巾盖住它.
"还是在那后面!"她纠缠不休."它动啦,那是谁?我希望你走了以后它可不要出来!啊!耐莉,这屋闹鬼啦!我害怕一个人待着!"
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镇静点,因为一阵阵哆嗦使她浑身痉挛着,她却要死盯着那镜子.
"这儿没有别人!"我坚持着."那是你自己,林敦夫人,你刚才还知道的."
"我自己!"她喘息着,"钟打十二点啦!那儿,那是真的!
那太可怕啦!"
她的手指紧揪住衣服,又把衣服合拢来遮住眼睛.我正想偷偷走到门口打算去叫她丈夫,可是一声刺耳的尖叫把我召唤回来——那围巾从镜框上掉下来了.
"哎呀,怎么回事呀?"我喊着."现在谁是胆小鬼呀?醒醒吧!那是玻璃——镜子,林敦夫人,你在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你自己,还有我在你旁边."
她又发抖又惊惶,把我抱得紧紧的,可是恐怖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了;苍白的脸色消失,呈现出羞臊的红晕.
"啊,亲爱的!我以为我是在家呢,"她叹着."我以为我躺在呼啸山庄我的卧房里.因为我软弱无力,我的脑子糊涂了,我就不知不觉地叫起来.不要说什么吧,就陪着我.我怕睡觉:我的那些梦让我害怕."
"好好睡一下会对你有益的,太太,"我回答,"我希望你在这一场折腾后,可以不再想饿死你自己了."
"啊,但愿我是在老家里我自己的床上!"她辛酸地说下去,绞着双手."还有那风在窗外枞树间呼啸着.千万让我感受感受这风吧——它是从旷野那边直吹过来的——千万让我吸一口吧!"
为了使她平静下来,我就将窗子打开了几秒钟.一阵冷风冲进来;我关上窗,又回到我的原位.她现在平静地躺着,脸被眼泪冲洗着.身体的疲乏已经完全降服了她的精神:我们凶猛的凯瑟琳并不比一个啼哭的孩子好多少.
"我把自己关在这儿有多久了?"她问,忽然精神恢复过来.
"那天是星期一晚上,"我回答,"今天是星期四晚上,或者,这时不如说是星期五早上了."
"什么!还是在这个星期里吗?"她叫."就这么短的时间吗?"
"只靠冷水和坏脾气活着,这也就算够长的了."我说.
"唉,好像过了数不尽的时刻啦,"她疑惑地喃喃着,"一定还多些.我记得在他们争吵后我还在客厅里,埃德加狠心地惹我生气,我就拚命跑到这屋里.我一闩上门,整个黑暗压住了我,我就倒在地板上了.我不能够向埃德加解释:我是多么确切地感觉到如果他非嘲弄我不可,我会发病,或者疯狂的!我已经不能管束我的舌头或头脑,他也许没猜想到我的悲痛,我只感到我要躲避他和他的声音.在我还没有十分恢复能看能听的能力之前,天就亮了.耐莉,我要告诉你我想过什么,还有什么想法总是不断地出现再出现,搞得我都快要发疯了.我躺在那儿,头靠着桌子腿,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得出灰灰的窗户玻璃,我想我是在家里那橡木嵌板的床上.我的心由于某种极度的忧伤而感到痛楚,可是我刚醒过来,又记不得是什么忧伤.我想着,苦苦地想发现到底是些什么.最奇怪的是,过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过这段日子.我还是一个孩子,我父亲才下葬,由于辛德雷命令我和希刺克厉夫分开,我才开始有了悲痛.我第一次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边,哭了一整夜,又昏昏沉沉地打了一个盹醒过来,我伸手想把嵌板推开:我的手碰到了桌面!我顺着桌毯一拂,记忆跟着就来了:我原来的悲痛被一阵突然的绝望吞没了.我说不出我干嘛觉得这么倒霉:一定是暂时神经错乱,因为简直没有原因.可是,假使在十二岁的时候我就被迫离开了山庄,每一件往事的联想,我的一切一切,就像那时候希刺克厉夫一样,而一下子就成了林敦夫人,画眉田庄的主妇,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以后从我原来的世界里放逐出来,成了流浪人.你可以想象我沉沦的深渊是什么样子!你要摇头尽管摇,耐莉,你帮助他使我不得安宁!你应该跟埃德加说,你实在应该,而且要叫他不要来惹我!啊,我心里像火烧一样!但愿我在外面!但愿我重新是个女孩子,野蛮,顽强,自由,任何伤害只会使我大笑,不会压得我发疯!为什么我变得这样厉害?为什么几句话就使我的血激动得这么沸腾?我担保若是我到了那边山上的石南丛林里,我就会清醒的.再把窗户敞开,敞开了再扣上钩子!快,你为什么不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