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我是人间惆怅客
那次轰炸事件中死伤惨重,愤怒的家属群众纷纷赶到大使馆指责他们破坏了停战约定,而焦头烂额的朝香宫鸠彦根本应接不暇,他不仅要缓解来自社会的压力,还要应对本田菊的指责,在这样的繁忙时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松山平助死在了那场轰炸之中。
到了最后,连一向铁血手腕的朝香宫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场冲动轰炸中死了大量的平民百姓,激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最后的一点血性,无数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愤怒了,他们联合了各国的特使与媒体对日本驻华大使馆施加压力,要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本田菊拍了电报回国,讲诉了自己出外散步时遇到的一场惊心动魄,他认为这很可能是一场残害手足同胞的大阴谋;松山平助死在了这场轰炸之中,士兵们在一辆被烧得只剩下框架的轿车中发现了他和司机,他们都成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冰冷尸体。根据现场情况分析,他们应该是正好遇见了慌张逃难的人群,结果不幸一同遇难了。没人知道松山平助为什么不向任何人说一声就跑到遥远的郊区去,而此刻正焦头烂额的朝香宫鸠彦无心也无暇去深究。
他在这场事件中没有获得一丁点儿的益处。情报有误,遇难者的遗体都被认领了,并没有情报里所谓的重要人物在其中。
本田菊放下了分机的电话筒,他刚刚很满意地听见了电话里总司令对朝香宫的责骂和质问,他相信至少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朝香宫鸠彦有得忙了,不会再浪费时间在研究本田菊的人际交往上。
为了这短暂的安宁,成百上千的人死去了。死亡并非因他们而起,可他们毕竟从这场巨大的死亡中受到了恩惠。本田菊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那枝桃花,花早就谢尽了,只剩一片伶仃枯叶在枝头上摇摇欲坠。
他把那枯枝凑近了鼻尖,闭上眼轻轻一嗅,依稀还是阳春三月天。
花叶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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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阿翎刚刚从鸿鑫小学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牛皮纸袋,他刚要开车门,就看见离他不远处,贺明抱着双臂靠墙而立,看到了阿翎后,脸上扬起了一个微笑。
这少年正处于拔节的时候,半月不见,他仿佛又长高了些,长手长脚地倚在墙边的时候,已经有了点玉树临风的意味。原本婴儿肥的脸颊清减了,显出了俊朗的轮廓,衬着星目剑眉,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阿翎原本要开车门的手一转收了回来,看着贺明,把脑袋一偏,回了个无声的微笑。
贺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他面前,道:“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最近都忙什么去了?”
“我们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东西都不了解,”阿翎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牛皮纸袋抱在了胸前,说,“这些日子没什么事,我就帮小菊去查了些资料。”
贺明对他的回答并不放在心上,噢了一声就转了话题:“我上次给你的那纸鹤你还留着吗?”
“啊,那个……被我不小心弄掉了。”阿翎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茬,不由得呆了一下,“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贺明看起来已经是个初具轮廓的英气少年,行为举止却还残留着孩子的稚气,他不自觉地皱起了两道挺拔的剑眉,努了努嘴,很犹豫地开了口:“……要是掉了也好。”
阿翎敏锐地觉察到了贺明反常的迟疑,立刻追问道:“怎么了?那纸鹤上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贺明看上去很懊恼,欲言又止地掩饰着他显而易见的不安,“算了,你当我没问过吧。”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单独相处的机会却不多,贺明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总是阳光自信带点小狡猾的灵精模样,这样惴惴不安神色惶恐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他不开心,阿翎的心情也跟着莫名其妙的阴郁了,于是他温和地笑了起来,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能不能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向任何人泄密。”
贺明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着阿翎,反复确认他究竟值不值得信任,最终他还是被阿翎温柔的笑意所打动,终于开了口。
“阿翎,我只有王耀这一个舅舅,”贺明的声音带着水意,眸子黝黑如夜,闪着恳求的瞳光,他说,“他这个人,心比天高,骄傲得不得了,可是招惹的事太多,终究只会给自己带来祸患。他是我的亲人,我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我不大清楚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也从来不肯和我说,但我总能察觉到什么的,我知道他在做的事很危险,但我劝不了他——”
“阿翎,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做了什么错事,拜托你们,请原谅他吧。”
贺明退了一步,深深地给他鞠了个躬,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浮着薄薄的一层水壳儿,坚毅的唇角紧紧抿成弧线,贺明是个心气很高的少年,要他弯下男儿尊贵的脖颈并不是易事,可他为了王耀,如今就站在这里,情深意切地恳求,希望为王耀求来一道免死的金牌通灵的符,生死关头替王耀寻一道活路。
“你为什么要来求我?”阿翎慢慢地开了口,声音出奇的涩。
“你们不是普通的日本人,对吧?”贺明勉强地微笑了一下,眉宇间飘过一朵忧郁的云,“我感觉得出来。”
阿翎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想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才发现眼镜好好呆在原位,用不着他多此一举,他感觉有点尴尬,手讪讪地放了下来。
贺明依旧坚持地看着他,那双瞳子里星光闪烁,让阿翎想起了曾经的某个夜晚,浩瀚苍穹也是这样星辉灿烂。
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本田菊,时年五岁的本田菊失去了母亲,躲在人后茫然地睁着小鹿般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那时候他听见有人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主上,你要忠于他,服从他,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好到无可挑剔。他是本田菊的师长,是本田菊的兄弟,是本田菊的心腹,若是本田菊说要天上的星星,他想方设法也要摘来。人最大的美德是服从,他从未让本田菊失望过。
阿翎用手支着下巴,歪过头凝望着贺明的脸一言不发,贺明的脸还是朗眉星目英气逼人,但看在阿翎的眼里,多少有些陌生了。他们毕竟才相识半年,怎么敌得过和本田菊十几年的朝夕相对。
他不能答应贺明,他没这个资格更没这个权利,他不过是本田菊的一个附庸一把利刃,工具是不会思考的,他揣测不到本田菊的用意,又怎么能替本田菊妄下决断?从认识本田菊的那一日开始,他就没有了姓氏没有了头脑,全心全意地依附于本田菊替他办事,这个幼小而柔弱的少年心里头栖息了一只猛虎,巨大的威压让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下跪臣服。王耀是唯一的例外,他的身体里住着一条即将腾飞的金鳞巨龙,如今龙遇浅滩静静蛰伏,但他总有一天是要重归大海,呼风唤雨的。
风从虎,云从龙,这世上的权利斗争从来都是这些人中龙凤的游戏,轮不到他们这些每日为生计奔波的凡夫俗子操心。
他为别人活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做过自己。
“我答应你。”阿翎听见自己这样说。
对面的贺明的眼睛登时亮了,亮得像是天际初蒙时最亮的那颗启明的星。
在这颗星的照耀下,阿翎慢慢把手中的牛皮纸袋举起,尽数撕得粉碎,那张儒雅清秀的脸上血色全无,被眼镜遮挡着的眼睛里却燃着决绝的火光,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