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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华亭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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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我是人间惆怅客
那次轰炸事件中死伤惨重,愤怒的家属群众纷纷赶到大使馆指责他们破坏了停战约定,而焦头烂额的朝香宫鸠彦根本应接不暇,他不仅要缓解来自社会的压力,还要应对本田菊的指责,在这样的繁忙时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松山平助死在了那场轰炸之中。
到了最后,连一向铁血手腕的朝香宫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这场冲动轰炸中死了大量的平民百姓,激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最后的一点血性,无数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愤怒了,他们联合了各国的特使与媒体对日本驻华大使馆施加压力,要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本田菊拍了电报回国,讲诉了自己出外散步时遇到的一场惊心动魄,他认为这很可能是一场残害手足同胞的大阴谋;松山平助死在了这场轰炸之中,士兵们在一辆被烧得只剩下框架的轿车中发现了他和司机,他们都成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冰冷尸体。根据现场情况分析,他们应该是正好遇见了慌张逃难的人群,结果不幸一同遇难了。没人知道松山平助为什么不向任何人说一声就跑到遥远的郊区去,而此刻正焦头烂额的朝香宫鸠彦无心也无暇去深究。
他在这场事件中没有获得一丁点儿的益处。情报有误,遇难者的遗体都被认领了,并没有情报里所谓的重要人物在其中。
本田菊放下了分机的电话筒,他刚刚很满意地听见了电话里总司令对朝香宫的责骂和质问,他相信至少在这一小段时间里朝香宫鸠彦有得忙了,不会再浪费时间在研究本田菊的人际交往上。
为了这短暂的安宁,成百上千的人死去了。死亡并非因他们而起,可他们毕竟从这场巨大的死亡中受到了恩惠。本田菊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那枝桃花,花早就谢尽了,只剩一片伶仃枯叶在枝头上摇摇欲坠。
他把那枯枝凑近了鼻尖,闭上眼轻轻一嗅,依稀还是阳春三月天。
花叶凋零。

与此同时,阿翎刚刚从鸿鑫小学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牛皮纸袋,他刚要开车门,就看见离他不远处,贺明抱着双臂靠墙而立,看到了阿翎后,脸上扬起了一个微笑。
这少年正处于拔节的时候,半月不见,他仿佛又长高了些,长手长脚地倚在墙边的时候,已经有了点玉树临风的意味。原本婴儿肥的脸颊清减了,显出了俊朗的轮廓,衬着星目剑眉,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阿翎原本要开车门的手一转收了回来,看着贺明,把脑袋一偏,回了个无声的微笑。
贺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他面前,道:“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最近都忙什么去了?”
“我们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东西都不了解,”阿翎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牛皮纸袋抱在了胸前,说,“这些日子没什么事,我就帮小菊去查了些资料。”
贺明对他的回答并不放在心上,噢了一声就转了话题:“我上次给你的那纸鹤你还留着吗?”
“啊,那个……被我不小心弄掉了。”阿翎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茬,不由得呆了一下,“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贺明看起来已经是个初具轮廓的英气少年,行为举止却还残留着孩子的稚气,他不自觉地皱起了两道挺拔的剑眉,努了努嘴,很犹豫地开了口:“……要是掉了也好。”
阿翎敏锐地觉察到了贺明反常的迟疑,立刻追问道:“怎么了?那纸鹤上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贺明看上去很懊恼,欲言又止地掩饰着他显而易见的不安,“算了,你当我没问过吧。”
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单独相处的机会却不多,贺明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总是阳光自信带点小狡猾的灵精模样,这样惴惴不安神色惶恐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他不开心,阿翎的心情也跟着莫名其妙的阴郁了,于是他温和地笑了起来,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能不能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向任何人泄密。”
贺明瞪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着阿翎,反复确认他究竟值不值得信任,最终他还是被阿翎温柔的笑意所打动,终于开了口。
“阿翎,我只有王耀这一个舅舅,”贺明的声音带着水意,眸子黝黑如夜,闪着恳求的瞳光,他说,“他这个人,心比天高,骄傲得不得了,可是招惹的事太多,终究只会给自己带来祸患。他是我的亲人,我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我不大清楚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也从来不肯和我说,但我总能察觉到什么的,我知道他在做的事很危险,但我劝不了他——”
“阿翎,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他做了什么错事,拜托你们,请原谅他吧。”
贺明退了一步,深深地给他鞠了个躬,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浮着薄薄的一层水壳儿,坚毅的唇角紧紧抿成弧线,贺明是个心气很高的少年,要他弯下男儿尊贵的脖颈并不是易事,可他为了王耀,如今就站在这里,情深意切地恳求,希望为王耀求来一道免死的金牌通灵的符,生死关头替王耀寻一道活路。
“你为什么要来求我?”阿翎慢慢地开了口,声音出奇的涩。
“你们不是普通的日本人,对吧?”贺明勉强地微笑了一下,眉宇间飘过一朵忧郁的云,“我感觉得出来。”
阿翎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想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才发现眼镜好好呆在原位,用不着他多此一举,他感觉有点尴尬,手讪讪地放了下来。
贺明依旧坚持地看着他,那双瞳子里星光闪烁,让阿翎想起了曾经的某个夜晚,浩瀚苍穹也是这样星辉灿烂。
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本田菊,时年五岁的本田菊失去了母亲,躲在人后茫然地睁着小鹿般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那时候他听见有人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主上,你要忠于他,服从他,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做得很好,好到无可挑剔。他是本田菊的师长,是本田菊的兄弟,是本田菊的心腹,若是本田菊说要天上的星星,他想方设法也要摘来。人最大的美德是服从,他从未让本田菊失望过。
阿翎用手支着下巴,歪过头凝望着贺明的脸一言不发,贺明的脸还是朗眉星目英气逼人,但看在阿翎的眼里,多少有些陌生了。他们毕竟才相识半年,怎么敌得过和本田菊十几年的朝夕相对。
他不能答应贺明,他没这个资格更没这个权利,他不过是本田菊的一个附庸一把利刃,工具是不会思考的,他揣测不到本田菊的用意,又怎么能替本田菊妄下决断?从认识本田菊的那一日开始,他就没有了姓氏没有了头脑,全心全意地依附于本田菊替他办事,这个幼小而柔弱的少年心里头栖息了一只猛虎,巨大的威压让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下跪臣服。王耀是唯一的例外,他的身体里住着一条即将腾飞的金鳞巨龙,如今龙遇浅滩静静蛰伏,但他总有一天是要重归大海,呼风唤雨的。
风从虎,云从龙,这世上的权利斗争从来都是这些人中龙凤的游戏,轮不到他们这些每日为生计奔波的凡夫俗子操心。
他为别人活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做过自己。
“我答应你。”阿翎听见自己这样说。
对面的贺明的眼睛登时亮了,亮得像是天际初蒙时最亮的那颗启明的星。
在这颗星的照耀下,阿翎慢慢把手中的牛皮纸袋举起,尽数撕得粉碎,那张儒雅清秀的脸上血色全无,被眼镜遮挡着的眼睛里却燃着决绝的火光,久久不息。


IP属地:江西893楼2017-02-16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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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壹】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昨晚散完步后欢喜过头了,一晚上的梦境接连不断,本田菊睡不着,索性在一个初夏的清晨独自溜出门去找他,连阿翎都没有惊动,十六七岁的少年,奔跑起来像一匹轻盈的小鹿,洁白脚尖踏过的每一处都盛开了灿烂的花朵。
    虹口到七锦巷的路程不远,不过几里路,本田菊的额上飞起一层薄薄的汗水,打湿了漆黑的头帘儿。
    王耀被敲门声惊醒时,少年就那样站在他的门外,浑身带着夏季清晨独有的水意,清新的如同一朵带露的蔷薇花儿,鹿一般大而无辜的眼睛,水濛濛的望着他。
    “小菊,你这么来的早?”
    王耀睡意未褪,惺忪的神情里带点疑惑,本田菊缓缓微笑了一下,说:“我突然很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王耀迎他进来,顺手带上了大门:“昨晚不是才一同散过步,怎么才几个钟头不见,你又想我了?”
    放在平时,他这样轻佻的言语是会引来少年的皱眉的,然而今时却与以往不同,少年忽然抓住了王耀的手,低着头轻声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
    梦见了王耀什么,本田菊却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那样抬着眼,然后迎着初升的朝阳,微微的笑了起来。
    少年人的笑容太美好、眼神太明亮,亮到王耀几乎出现了一瞬间的错觉,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挽留这个瞬间,山河枯萎,天地倾覆,只有此刻本田菊唇角的笑意永垂不朽。
    待他回过神来,本田菊眼底已带上一分促狭:“耀君,你走神了。”
    王耀立刻牵回话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怪不得我一夜不得好眠,原来是魂魄去了你的梦中。”
    “听你的口气,反倒要怪责我了。”
    “我怎么敢,”回归常态的王耀神情温润如玉,口中言语却是实打实的放纵轻佻,“入您梦中是我荣幸,能否请您多赐我这等光荣?以后每逢我周末公休,可有荣幸邀您同我一道去江边散散步?——横竖我第二日没课,就算睡得不好,也不妨事。”
    本田菊强忍着笑意,也装作傲慢矜贵的模样,冷冷道:“你是闲人,我却未必,若是我过时不来,你又如何?”
    “……你来与不来,我总是在那条路上候着你的。”
    嗓音低沉,略带懈绻,这话一语双关,说的比情话还要巧妙,惹得少年人的心弦忍不住轻轻一跳,扬起了下巴骄傲作答。
    “那我便给你这个荣幸。”

    司令部。
    时值夏日午后,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蝉鸣,本田菊懒散地躲在屋内,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等着阿翎泡好一壶香茗,搁在他的面前。
    茶是好茶,处子手摘的雨前龙井;水也是好水,不是从水龙头里流出的黄浦江水,是让卫兵翻越大半个上海市打来的井水。只有这样泡出来的茶才能入本田菊的眼,但他并不肯喝,只是中意那股子幽凉清甜的香气,茶一冷便要被倒掉。
    水汽从壶嘴出影影绰绰地飘出来,本田菊盯着那朦胧的水汽,模糊地想起了三月的某一天,满城笼在轻纱似的雨雾之中,桃花灿烂,欲迷人眼。
    “开始吧。”
    阿翎听了命,从容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定开口:“王耀,男,二十三岁,供职于鸿鑫小学……”
    本田菊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轻敲了一下,然后他抬起眼,奇怪地看了阿翎一眼,这次阿翎有些反常,居然直接采用了口头汇报,以往他总是会把所有资料整理好后,再分门别类地交给自己。但因为知道他做事一向稳妥持重,也就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刁难他,本田菊把那点不满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继续聆听。
    手指敲在桌上那一声轻响,如同雷击般震在阿翎的心口上,他对本田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这点不满更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于是阿翎把态度放得越发恭敬了,深深垂着脑袋,深邃的一双眼遮在浓密睫羽下,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地考虑措词。
    “……但是在暗地里,他是中统的地下情报员。鸿鑫小学是个幌子,里头近半数的教职工都是中统的成员。”
    “哦?”本田菊很感兴趣似的抬了抬眼,道,“继续说。”
    “学堂里设了个上海情报分站,之前被我们逮捕的那个叫沈行云的男人是上海分站的站长,这个分站今年年初才建起,参与人员有老有少,不少人拖家带口地混在里面,素质良莠不齐,算是个草台班子,但终归是中统旗下的组织,比起民间的乌合之众还是要强得多。因为可用的人员少,所以一直都在大力发展新人加入,王耀原本只是个外围交通人员,但因着他年轻又聪敏,四月的时候也被吸收成了正式人员了。”
    本田菊立刻想起,王耀就是在四月的时候变得更敏锐也更偏激了,他还记得两人之间的那场争论,前一秒还在谈长恨歌里的不寿情深,下一秒就因为那句“驱除日寇”而闹得不可开交。一切都吻合,严丝合密的让他觉得几乎过于巧合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于是他微微地笑了一笑,意识到失了态,立即垂下眼睫,掩饰性地把推了推壶嘴,把它转了个向。
    “沈行云死后,王耀就暂任临时站长,因为实在无人可用的缘故,就一直当到了今天。因为妇孺老幼居多,他们的任务都算是比较清闲的,只负责搜集各省市的报章杂志、各种进步刊物以及国外的华文刊物,分门别类加以剪贴,由王耀统一审批后,送给上一级参阅。”
    “这样说来,干的也不过是些秘书之类的活计,算不得什么大罪行。”
    “话虽如此,但他们是中统的地下人员,算是老蒋的人,王耀又是总领,如果让朝香宫大人知道了,必定是要把他们全都铲除干净的。”
    “为什么要让朝香宫知道?”本田菊皱了皱眉头,很厌烦的样子,“我要你去查,就是想知道王耀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行,既然不算太严重,我便能帮他压住这事,不让他们被查到。你不是说了吗,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既然如此,何必和他们较真呢?”
    “怎么能不较真?!”房门被重重的推开,朝香宫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声若雷霆,“所有胆敢反对大日本帝国的人都该被送上绞刑架——”
    他几步走到本田菊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震惊的少年,脸色狰狞如魔鬼:“杀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IP属地:江西894楼2017-02-16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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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顿时陷入了难堪而黏着的状态,因为都知道朝香宫最近被一大堆事物缠得透不过气,以至于本田菊完全放松了对他的警戒,没成想朝香宫明明都已经自顾不暇,却还不肯放松对他们的监视。
      “你居然和反日的贱民往来甚密,妄想包庇他们,胆子可真不小啊。”朝香宫感觉自己抓住了本田菊的纰漏,连日来颓败的脸色都重新焕发了神采,“瞧瞧我们发现了什么,国民党在上海的一个特务组织,如果能把它连根拔起,也算是戴罪立功了。”
      本田菊没说话,伸出春葱般纤纤的手指,握住壶柄,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着眼一点一点地啜饮,任由朝香宫在耳边喋喋不休。
      “这段时间来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之前的攻沪战略计划书被莫名泄露,为了安全起见,只得让筹备了近一年的攻城计划流产。前几日的轰炸也正是因为我得到了可靠线报,显示国军的重要头目会在那一带出现,这才借着镇压游行的由头派出战机,但最后死的却是松山平助!”这些事简直是奇耻大辱,对朝香宫今后的政治生涯恐怕都有巨大影响,提起来就不由得火冒三丈,“让我想想,我是不会错的,那么错的一定就是别人,或许就是这个国军的情报站放出的假消息,对不对?”
      本田菊嗤地一声笑了,他没抬头,柔顺的乌发静静的搭在颊边,“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不过都是些基层的通讯员,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没人会在乎。”朝香宫不以为忤,毒蛇般阴狠的眼睛盯死了本田菊,冷笑道,“我说是他们干的,那就是他们干的。”
      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吭声的阿翎心像明镜般透彻,近来遭受的一系列打击已经引起了军方高层的极大不满,作为最高负责人的朝香宫鸠彦难辞其咎,朝香宫自己不愿接受惩罚,那现在的他最需要的,就是找到一只能为自己替罪的羔羊,至于那羔羊是否无辜,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王耀所隶属的不过是个国民党的基层组织,纵使他眼光卓绝胸怀抱负,毕竟还未来得及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朝香宫执意要把他们全部抓住,无非是看中了他们身后的背景,有了国民政府的支持,一切事端就都好解释得多了。战略部署计划书的泄露、松山的死,都是国民党精心安排策划好的,朝香宫毫无防备,当然无法避免。再加上本田菊和王耀的私人联系,更可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到本田菊的头上——说不定本田菊就是那个和国民党里应外合的叛徒,否则消息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泄露了?
      一石三鸟,此举对朝香宫鸠彦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至于那个满是老弱妇孺的组织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实力,根本不会有人再去查明。
      在心里迅速地理清了利害关系后,阿翎的面色已经全白了,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本田菊,却发现十七岁的少年毫不慌张,手扶住椅背缓缓站起了身,与朝香宫鸠彦对面而立。
      他不疾不徐地笑道:“叔父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装什么?你亲口说和国军的人有勾结,难道还想翻账?”见他气定神闲,精致似玩偶的一张脸上波澜不惊,朝香宫感到很是吃惊,一时间搞不明白本田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亲口’说的?可我怎么不记得了,”本田菊顿时笑了起来,清俊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轻狂,“您可有证据?红口白牙,我大可说其实想要暗度陈仓的人是叔父大人您,也未可知呢,您说对吗?”
      “你想抵赖?”朝香宫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是打算咬死不承认罢了,于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伸手去拉抽屉,想要找出些佐证来。本田菊冷眼看着他粗鲁地四处翻找,并不阻止。
      一无所获。
      得亏阿翎一反常态,并没有做成文档形式来汇报,否则绝无糊弄过去的可能。本田菊在心中好好感谢了阿翎一番。什么东西都没找到的朝香宫气得满脸通红,看着好整以暇的本田菊,眼里恨不得能喷出火来烧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两人不甘示弱地瞪视了许久,朝香宫忽然眯起了眼:“你不肯承认,可以。但你能查到的,我也能。”
      “我记得那个名字——”朝香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病态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齿反射着兽类的寒光,“你叫他,‘WangYao’。”
      说罢,朝香宫摔门而去,本田菊冷着脸一言不发,坐回椅子上,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可阿翎知道他的心里比谁都要惊惶。
      因为本田菊从不喝夏季的茶。
      × × ×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转过了身,强打精神冲着阿翎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这次倒要多谢你,没拿来什么文件,这才没给朝香宫留下把柄。”
      那是一个很无力很苍白的笑容,阿翎看得胆战心惊,本田菊原本是个多心高气傲的少年啊,怎么会沦落到处处受人掣肘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点恨起了王耀,他此生所爱的这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要维护王耀,哪怕自己无辜被拖累到遍体鳞伤。阿翎自己的人生一直过得不怎么快乐,但他心态却好,鲜有怨言。六岁那年他的父母死于战争,从此便结束了他短暂的童年。后来被人收养,送去宫里做本田菊的影卫,连原本的名姓都被抹去,只给了一个代号般的名字,从那天开始他就没有了自我,只为本田菊而活,没什么人把他当人看待,因此本田菊偶一为之的一点温柔都显得格外珍重。但即使上天如此作弄,他也不曾对人有过怨怼,他原本是个多么纯善的青年。
      可是今天,因为本田菊的缘故,他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
      他让本田菊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令贺明提早失去了无忧的欢笑,可王耀自己呢?他却像是个高高端坐在云端上的神祗,不理人间疾苦,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凉薄模样,剑眉一挑,笑容云淡风轻。
      王耀究竟何德何能?
      “你在想什么?”阿翎一惊,抬头正撞上本田菊探寻的眼光,素净苍白的容貌衬着乌木似的发,越发显得乌发那么黑,脸色那么白。
      阿翎怔怔地看着本田菊的脸,他已经有了青竹般挺拔的身形,轮廓也依稀看得出明艳盛光,这些年来他一直站在本田菊的身后,眼看着他从失怙幼童一路跌跌撞撞坎坷走来,长成如今清朗俊雅的少年模样,流丽长睫总是低低垂下,遮挡住漆黑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凛冽瞳光。
      他温柔却也残忍,他天真又嫌洞达,他入世却更厌世。他是冰山下沉睡的一粒火种,随时期待着有人将他唤醒,将这肮脏人世烧成一团灰烬。
      本田菊是个多矛盾的个体啊,他深爱自己的同时也无比厌恶自己,他憎恨这个世界却不得不与现实虚与委蛇,真的天性与残酷的教育成日成夜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脑子里争吵撕夺,他几乎要被巨大的痛苦一撕两半。
      他无处可逃,于是更锐利;他避无可避,只能更无情。可是在阿翎心里,他永远是初次见面时那个幼稚怯弱的小小孩童,睁着澄澈无邪的一双明瞳,虽然怕生地躲在人后,却还是笑盈盈地叫他阿翎。
      那时候自己曾在心里发过誓,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可他做不到。
      他眼睁睁地看着本田菊没有了欢笑没有了言语没有了眼泪,到现在,他连自尊和骄傲,都要一并丢掉了。
      “阿翎……你怎么哭了?”
      闻言,阿翎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本田菊弄不明白他流泪的原因,于是安抚性地抱住了他,像是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自他十岁后,本田菊就对他不甚亲密,这许久不见的温柔反而更刺激了阿翎,他越哭越汹涌,趴在本田菊的肩头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凭本田菊在耳边连声询问,他也不肯再说一句话。
      本田菊要护王耀,而他却只想护着本田菊,他憎厌王耀,却也无可奈何。
      既然如此,但愿这场危机是一个让他们分离的契机,王耀一旦离开了本田菊刻意的庇护,又能支撑多久呢?
      生死有命,他只求这人早早死去,从此后日久天长,本田菊总会忘了的。
      人本就生而健忘。


      IP属地:江西895楼2017-02-16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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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贰】比翼连枝当日愿
        本田菊被软禁了。
        朝香宫撂下的那番狠话,他原是并不放在心上。朝香宫的势力虽大,在短时间内想要依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就从茫茫人海中把王耀揪出来,也不见得是件易事。
        但一连三天,他的起居室外都有卫兵把守,在他第一次试图出门时,就被斩钉截铁地拦住,没有半点商量转圜的余地。
        那一瞬间本田菊立刻就明白了,看来朝香宫这回是铁了心了,甚至冒着开罪本田菊的风险,他敢软禁自己,就是不怕本田菊事后再来寻他麻烦。只要这回能找出王耀,再顺藤摸瓜寻出他背后的那个组织,情势就将全盘逆转。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甚至不惜软禁了本田菊,朝香宫虽然不解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本田菊对王耀显而易见的情谊,多少也看得些端倪。若是让本田菊和王耀会了面,王耀就会得知自己的处境危险,必然会立刻转移组织基地,朝香宫再要搜查,便更像大海捞针。
        其实这诺大的上海,能做替死鬼的人当然不计其数,但朝香宫咬死了王耀不放,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本田菊的缘故。他要一举洗脱罪名,还想再顺手扳倒本田菊,除掉心头上一根多年不愈的刺。
        本田菊有点悲哀的想,他深爱的人因他而身处险境,他的亲人亟不可待地期盼他不得好死。扪心自问,他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可为什么他的人生却要如此的坎坷多舛?
        见他抑郁,阿翎自然也感同身受,怏怏不乐。他同样被限制了自由,但比本田菊稍强些,尚可在司令部范围内活动,不至于被困死在区区斗室之中。
        本田菊枯坐在房内三天,无计可施。出门无法,手边连个可以通风报信的电话都没有,阿翎只能借着每日为他送来三餐的间隙说上几句话,其余的漫长天光,本田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钟滴滴答答,任凭时光从身边悄无声息的飞逝。

        这是他被囚的第五日。
        座钟当当敲了十下,门口准时来了换班的卫兵,但略微出人意料的是,这次换班的卫兵只来了一个,原本守在门前的两人多嘴问了一句,得到来人小声的答复。
        “我听说大人已经查出那个支那人了,最迟不过后天就能把他的老窝给端个彻底,咱们的苦日子再熬个两天也就到头啦。”
        “那最好不过了,我这几天心惊胆战的,生怕惹恼了里头那位大人……”
        外头窸窸窣窣的言语本田菊再听不清了,他踉跄后退了几步,手扶在桌边才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死。
        他查出来了……他查到王耀了!
        枉他本田菊还自以为瞒得滴水不漏,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这繁华上海有近千个“王耀”,不一定会查到王耀头上。现在想来简直可笑之极,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只消划定个年龄范围,这千人便去三分之二,再除去品貌平庸者,则又去十分之九,最后只需得四处打听比对一番,莫说在千人中,便是万万人中,王耀也是最耀目的那个。
        本田菊这样想着,心中竟然是悲喜交加,他的意中人是个盖世的大英雄,睥睨天下傲绝浮尘,可他的英武不仅仅让自己心折,同时也让他成为了危机重重的众矢之的。
        阿翎送来午饭时,就见本田菊坐在床边,一双清澈瞳子盯着门口一眨不眨。他略一吃惊,旋即微笑道:“殿下是怎么了?”
        本田菊不语,待阿翎把房门掩上了,这才猛扑过去,死死攥着阿翎的袖口,把他拖到了远离房门的窗边。
        阿翎大惑不解,看着本田菊死死咬着薄唇,睁大的漆黑眸子里隐隐生着一层水汽,哆嗦了半天才挣扎出了一句话:“他查到王耀了!”
        阿翎立刻会意,他稍稍把头后仰了些,尽可能地离本田菊远一些,睿智的眼眸被反光的镜片所遮挡,看不出他眼底的波光。
        他不疾不徐道:“是的,我知道。”
        “你为何不告诉我?”本田菊又惊又急,然而他来不及和阿翎计较,慌乱道,“等会你出去,立刻就摇个电话到王耀的学堂里去,让他快跑!”
        阿翎听了话,不紧不慢地把衣袖从本田菊的手中拯救出来,这才回了一句:“殿下,我不愿意。”
        “为什么?”本田菊几乎气厥,他不顾形象地一把揪住阿翎的领口,失声喊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听到房内动静,门口的卫兵敲了敲门以示提醒,阿翎不可多做停留,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的使命只是保护您而已,王耀的生死,与我何干?”
        本田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翎的优游神态让他感到极为陌生,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千依百顺的阿翎,他在何时也有了自己的思想,又是从何时起变得胆敢忤逆起自己的意志了?
        门口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本田菊没时间和他争辩,只是压低了声音,面目狰狞地吐出一句话:“王耀若是出事,我也不会独活,你大可以试试!”

        阿翎站在资料库的书架后,眼光不经心地在柜台上一遍遍盘旋,久无人问津的资料库里有一部分机,他要是拨个电话出去也是不打紧的,没人会觉察到他的小动作。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不愿意拨出去。
        他不愿王耀再和本田菊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对于王耀的生死存亡,他也确实不放在心上,贺明年纪小,想来也不至于被牵连,但本田菊震惊凶狠的脸仿佛还在眼前,他头一次露出这样失态的表情,看来是下定了决心要和王耀生死与共了。
        阿翎头疼地叹了口气,自己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养了十多年的孩子终于也硬了羽翼,他一直以来以本田菊的兄长自诩,但现在他宠了这么多年的弟弟咬牙切齿地为了一个认识不过半年的外人威胁他,阿翎心里不是不吃味的。
        不满归不满,阿翎对自己的身份当然有一定认知,他自以为是的“保护者”身份多少有他一厢情愿的成分在里面,本田菊不见得会买他的帐。
        但这么多年,他再怎么自作多情也还是过来了。本田菊今天为了王耀和他翻脸反目,当真打了阿翎个措手不及。他不能怪本田菊,只好把错都推到了王耀身上,这人一开始就心思不纯,满肚子的坏水,清隽俊雅的一张好皮囊掩盖了他狠辣恶劣的本质。
        ……偏偏本田菊年幼无知,这才会着了王耀的道!阿翎气得牙根痒痒,突然自嘲的冷笑一声。当初还是他鼓励本田菊常出去散散心,同一些上海平民交往若能换的他的笑颜,那也是件好事情。可他没想到的是本田菊用情已如此之深,这少年活了十七年,冷漠和寡情已成了他卫护自己的一道屏障,唯独在面对王耀时才会彻底的卸下心防,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到本田菊如此的快乐。
        ……可王耀也是这样想的吗?
        阿翎不曾有过恋爱,不懂得那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情感究竟是怎样的炽热而甜美,引得一个个理智聪慧的青年飞蛾扑火,他曾对贺明曾经有过一刹那的错觉,但也没有执着到本田菊的地步,他只是爱那个活泼跳脱的少年身上,自由的辉光。
        想到贺明,他忽然又开朗了一些,这一切仿佛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他因这个少年的恳求而撕毁了对主人的虔诚,尽管到最后他仍然对主人和盘托出,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但在他举起文件的那个瞬间,他的确是动过心的。
        本田菊爱王耀什么,他又爱贺明什么呢?爱的不过就是他们能给予的、廉价却又难以找寻的快乐,可这一点快乐就能够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仍然无所畏惧了。
        爱是含笑饮鸠酒。
        ……他究竟希望本田菊快乐,还是安稳而痛苦的度过这一生?
        阿翎颤抖的手指拎起了听筒,转盘转动,一圈圈荡起尘灰。
        “喂,是鸿鑫小学吧?我找王耀……你说什么?他下午没课,不在学校?”
        电话那头还在喂个不停,阿翎手中的话筒却不由自主地重重跌落下去。
        这回不是他不肯救,而是老天都不给情面。
        看来王耀是气数已尽,必死无疑了。

        电话不通,这个糟糕的消息直到晚餐时间才被带到了本田菊耳边。阿翎安置好餐盘,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安抚一下本田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王耀被抓,他们只要咬死不认得这个人,朝香宫也不可能严刑逼他们认罪,只是从今往后皇室军方对本田一脉多少会有些芥蒂了,恐怕不会再重用他。但无凭无据,也只不过会有些难听的流言蜚语,挨过去这几年,之后的人生还有漫漫七十载,对比起来这弹指一瞬算得了什么?
        本田菊把头一扭甩开了阿翎的手,抱着膝盖握在沙发上,头埋在胳膊弯里不露脸,阿翎看了眼,拿不准他是不是哭了。
        他提了食盒出去,和门口那个卫兵交谈了会儿,很快就把食盒放到了门口,复又关门回来了。他偏头笑一笑,也不再招惹本田菊,周到地给他先盛饭布菜,一边闲话道:“我和上头说好了,只要和你一样连房门都不出,就能一直呆在这陪着你。你也不要置气了,后天一早就能出去了,到时再和他们秋后算账。”
        那时候王耀指不定就死了。这话他却咽下去了,没敢说出来。讲真心话,王耀绝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若是远观,阿翎也是欣赏这样的人物的,惊鸿游龙谁人不爱?只是这游龙胆敢觊觎自己的珍宝,那就另当别论,更可恨的是王耀心思还不纯,虽然没什么实质把柄,但直觉让他意识到王耀绝非善类,那就更不该让自己心尖上的宝贝去接触,现在少年一腔芳心虽已暗许,但王耀若是能死了,日久天长,本田菊总是会忘了的。
        他竟然盼着王耀去死!
        阿翎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顿时被自己的恶毒念头吓得一激灵,手里的银汤匙无声地跌进了厚厚的波斯地毯里,他抖着手去拾,心想本田菊要是知道了他此刻所想,恐怕会当场扒了他的皮。
        他借着低头的这个瞬间反省自己,若是王耀一片真心对本田菊,自己帮不帮他们?几乎没有犹豫,阿翎就得到心底的一个肯定答复,若王耀也能像本田菊这样满怀真心,那就是说本田菊一片痴情并未错付,这亦弟亦子的孩子寻到好归宿,做长辈的只有高兴,哪会阻挠?那时候莫说王耀只是个敌军小头目,他就是统领千军万马的总统司令,只要本田菊喜欢、王耀也真心,自己就是豁出命也会圆他们一生一次的懈倦绮梦。
        阿翎松了口气,把汤匙放到一旁的托盘里,他确认了自己本心还属良善,为自己找到了一点薄弱无用的安慰。可惜王耀并非常人,他的第六感敏感地觉察到王耀的心思叵测,绝不是面上显露出来的那样云清雨霁。要问王耀哪点不好,阿翎也说不出来,但就是因为王耀这人实在太好,好到无可挑剔,反而让人心生嫌隙。兴许王耀和本田菊真是两厢情愿深情厚谊,但阿翎对王耀有这么一点没由来的芥蒂,就足以让本田菊远离王耀了。
        他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让本田菊冒一点险的。
        他在心中理清了波折,也把食物摆放妥当,这才去宽慰本田菊,只是指尖还没触上本田菊的黑发,少年就猛地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反倒吓了阿翎一跳。


        IP属地:江西897楼2017-02-17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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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找他。”本田菊一字一顿,眼神像匹一无所有的孤狼般狠戾,漆黑瞳子的深处闪着蓝幽幽的火光,“我亲自去找他!”
          阿翎脸都白了,眼镜很滑稽地落下半边,他甚至忘记去推,就这样尴尬地抓紧了本田菊的肩膀,低着喉咙质问道:“小菊,你疯了!”
          “我没疯。”
          本田菊主意已定,反而不慌也不忙了,他拂开阿翎的手,也不用餐,东奔西走的找寻什么东西,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从衣领里头拽出一枚玉珏来,那是一枚碎成两段的玉环,断口处已被打磨的光滑平整,用一根老旧的红绳吊住。
          “你疯了!”阿翎在一旁几欲抓狂,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要顾忌隔墙有耳,疾言厉色配着做贼般的嗓音起不到半点威慑效果,本田菊甚至都没有理会他,认真的凝望着这一枚小小的玉坠。
          等阿翎的怒气值到了最高峰,气到脸色发青几乎都说不出话来时,本田菊突然静静的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这是天皇大人御赐的宝物,每位亲王大人都有一块儿,这是身份的象征。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从心底浮起,但阿翎不愿深究。
          “按理说,这坠子要我成年时才能拿到手,可我六岁时,父母亲大人就都死去了,于是坠子到了我的手里,那时候还是用了一根银链子吊着的……后来同各宫的兄弟们一同念书,他们都没有,只有我有,怀璧其罪,于是所有人都想要抢走它。”
          “我当然不肯给了,于是大家都要来抢,银链子用力一拽就断了,玉坠摔在地上,我多伤心啊,哭着去找先生告状,可先生告诉我,我的父母已经死了,没有人能为我出头,这事情不过是小孩打闹,闹大了对我不好。”
          “错的不是我,受了伤害的人是我,可是却没有人保护我,我非常的伤心,我想,我一定要变成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厉害到可以保护自己才行。”
          “于是我拼命要当第一,拼命让所有人都害怕我,碎了的玉没有人再来争夺了,所有人看到这个玉坠子就知道是我,可我更不快乐了,所有人都认得这碎了的玉,就像在提醒我,永远没有人保护我。”
          本田菊睨他一眼,见他满脸茫然,心里觉得很有趣,不由得莞尔一笑。
          “我想把这个坠子给王耀,你不知道,那次轰炸中,我其实是很怕的,那个时候只有王耀抱住了我。”
          阿翎洞悉他的心思,却仍不肯放弃,犹豫半响说了那个残酷的可能:“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爱你,只是在利用你?”
          “他给了我一次慰藉,我想还给他一条生路。”本田菊把两腿慢慢缩上了沙发,巴掌大的一张脸搁在膝盖上,他盯着眼前的一方空间,眼光却投向极深极远的虚空,仿佛是和某人的视线不期而遇了,弧线优美的唇角顿时浮起一个不自觉的微笑,“活着太辛苦了,我战战兢兢活了那么多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范本,所有人都夸赞我,可我一点也不快乐,是王耀给了我一条新的生路,本田菊在他的身边得到了新生——属于平凡人的、真切、可爱的生。”
          “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这不重要。” 本田菊摇了摇头,几根碎发跌落额前,他没理会,静静地看着眼前虚空,“或许这只是一场交换,他给了我快乐,我还给他他所企求的一切,不管他企求的是钱财、权利、阴谋——或是我。”
          见他这副模样,阿翎知道多说无益了,握握拳头一咬牙,干脆和本田菊研究起今晚的行动起来,王耀家是绝对不能去的,朝香宫只怕已经在王家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眼线暗探,随时等着一网打尽,本田菊若是出现在他家,就可算是百口莫辩、自投罗网了。
          阿翎把顾虑对本田菊一说,本田菊了然地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打从开始便没考虑过去耀君家。我和他曾有个约定,每到周日晚上就一同去江边散步,若是我被事绊住没能按时赴约,他也总是会在那条路上等着我的。”
          阿翎立刻看了一眼台历,一九三八年九月十八日。那页日历纸颜色鲜红,几乎有些刺眼。
          以前年纪小,撕日历的时候最爱看到红字,因为只有周日才会用红色印刷,其余六天都是黑漆漆的,更显得周日珍贵可爱。在一片黑中撕到红色那一页时尤为兴奋,因为知道是放假的时候了。可现在再看到这页红色,只觉得触目惊心,让人无端端悲伤得很。
          “你的意思,是打算去江边找他?小菊,这不是你的作风,你一向是最稳妥保守的人,这主意纰漏太多,有太多的不确定性,王耀今天会不会去、他肯不肯等、你能不能平安无事的逃出司令部……这些你都考虑过吗?就算你的王耀是守约君子,你也成功见着他救他一命,但你要知道,逃出司令部是无异于刀头舔血,你要是不回来,身份地位荣华权势都会化为泡影,而你也会成为叛国的罪人。你要是回来,王耀跑了就会查到你头上,你又该怎么办?”
          “我没时间考虑了,”本田菊淡淡道,“只要是能救他,就是明知前头是刀山火海悬崖峭壁,我也是要去的。”

          八点刚过,门口的卫兵又换了一班岗。阿翎蹭到卫兵身边,顺手关紧了房门,然后漫不经心地从口袋摸出一盒烟,给了他一根:“兄弟,借个火。谢了,你来一根吗?”
          见卫兵的注意力被阿翎转移开,本田菊立刻轻手轻脚地拔开了窗户插销。他站在三楼的窗台上看了看窗外凄幽的夜色,瞳色转深,下了窗台,把阿翎出门前卸下的配枪带在了身上,美国产的柯尔特M1911,是一把好枪。
          他再次爬上窗台,只觉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满心充盈着无所畏惧的情绪。他靠着阳台的扶栏轻巧地跳到二楼窗台,趁着四下无人,义无反顾地从二楼跳了下去,落地的瞬间就势一滚,敏捷无声地平安落在了草地上。
          他蜷缩在花坛后等着巡夜的士兵过了一轮,立刻像只机敏的小狐狸般猛地窜了出去。为了不惊动旁人,他连鞋都没穿,赤着一双雪白的足在公路上狂奔,路上的砂石划伤了脚掌,滚热鲜血落在地上,顺着他的足迹无穷无尽地向远处延伸。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每一步都痛得钻心彻骨宛如立于刀锋上起舞,可他不敢停下来,一秒钟也不敢休息,昏黄灯影与夜间凉风在他在身边风驰电掣地掠过。快一点、再快一点,能让王耀早一分钟脱离危险,哪怕只是快一分钟也好。
          他越跑心里越发慌,明明是在奔向光明的终点,眼泪却不争气,铺天盖地地流了一脸,前尘往事都被他抛在身后,终点却遥遥无期,本田菊孤身一人在星空下奔跑,像一匹矫健的受惊小鹿,他跑的太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猛跳地像是要炸裂开,可他咬着牙不肯认输,只是用尽竭力地狂奔。
          在剧烈的心跳声中,他恍惚仿佛见到旧日场景,在某个夏日的清晨,他也曾欢喜的、急切的、充满希望的奔跑,路的尽头,有同一个人在等候。
          那时候的满腔欢喜,现在想起来,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天上明星闪烁,像是天女失手打碎的琉璃美人盏,千千万万的碎片无序错落在绸缎般的漆黑夜幕上,星辰间的辉光相互交映,牵连着为他指明前途。本田菊想,今晚的星光真亮啊,和自己童年时看到过的灿烂星光毫无二致。
          原来不论身处何地,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被同样的光芒所照拂,强盛孱弱、贫富美丑,于这浩瀚宇宙来说,谁不是一粒微尘,凭什么有人还妄想着主宰他人的命运?
          他们皆生而为人。


          IP属地:江西898楼2017-02-18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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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叁】夜来幽梦忽还乡
            那天晚上本田菊执意目送王耀离去,王耀拗不过他,只好一人先走了。
            本田菊静静站在原地,看着王耀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他又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由自主地朝着心上人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一个踉跄,足上传来一阵阵清晰的痛楚,他才大梦初醒般,猛地睁大了眼四周看了看,来路前途皆是一片漆黑,他竟已是无路可走了。
            黄浦江畔的夜风极大,本田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衬衫,凉风忽忽灌进他的衣领袖口,他想,原来就算是夏天,晚上也是很冷的。
            无处可去,他只能慢慢走向来时路,赤足伤痕累累,他疲于去检查情况,就忍着痛慢慢往回走。同样一条路,来的时候发足狂奔都觉漫长,可回去的时候一步一挪,都嫌这路太短、太崎岖。
            他的泪水早就流干了,素白的脸上只剩下空洞与麻木,像是失了魂魄的尸体。他的激情、热望、生命,都被那个人带进黑暗里了,从此他就只是一副行尸走肉,人生再也看不见光和亮。
            本田菊无力也无心再去躲过巡卫,索性就落落大方地从正门长驱直入,站岗的士兵看到形象狼狈的亲王吓得心胆俱裂,忙不迭地给长官挂电话通报。
            不多时,阿翎就匆匆赶了过来,本田菊的模样实在难堪,阿翎看在眼里觉得心痛极了,伸出手想要搀他一把,本田菊却不肯,裸着那双血肉模糊的足一步一瘸地走回了自己的卧房。
            “殿下,一切都顺利吗?”他们刚刚回到房,阿翎就紧忙问了一声。
            本田菊慢慢露出一个很浅很淡的古怪笑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阿翎都以为他不肯作答时,他才开了口:“一切顺利。”
            见他平安归来,阿翎虽然还有些不放心,却还是松了一口气,道:“那最好了,您去的这两个钟头里发生了不少事,朝香宫大人紧急赶往了机场,据说是军方临时决定派遣几个高级将校来视察情况,他需要去迎接。”
            “都来了些什么人?”这消息让人很不快,本田菊皱了皱眉头,强打精神问道。
            “上海占领军总司令白川义则、陆战队大佐山川康男。明日他们将会偕驻华公使重光葵、行政委员长河端贞次等人一同前来司令部考察工作情况。”
            “……为了抓这么一个王耀,竟这么兴师动众?”本田菊唇边扬起一个冷笑,“由他去吧,我总不会怕他们的。”
            “您误会了,这次倒不是为了王耀他们,”阿翎连忙解释,“在您被……您呆在房内的这几天里,军部秘密运了一批军火到司令部,现在就放在后方的军火库里,这本来是松山大校向军部申请的,但军部迟迟没有批准,直到朝香宫大人再次申请才批了下来,但最近发生那次轰炸后,军部对朝香宫做事不再放心,临时决定要派几个更可靠的大人物来‘视察协助’工作。”
            本田菊道:“所以朝香宫就那么急切的赶回去接他们,一是为了让他们来这里看看他的可靠能干,二是为了明天的抓捕行动了,我想他也算到了我会出去给王耀通风报信……原来如此,他要的根本不是王耀,而‘背国通敌’的我。”
            “殿下……”阿翎张了张口,但只是徒劳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说不出半句宽慰人的话来。
            “抓住了王耀,还要再严刑逼供、得罪中统的人,多不合算啊,可是如果内奸是我的话,无论是什么大错都可以推到我头上。他关我那么久,原来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如果我铁石心肠,他就抓王耀顶罪,如果我以身犯险,他就正好彻底把我扳倒。”本田菊哈地笑了一声,用手按着太阳穴,精致脸容透着幽幽的寒气,像是已被冰雪冻凝,“那么松散的戒备,根本不是为了拦住我去找王耀,只是为了给我的‘叛逃’找一堆见证人!他算计的真好啊……我实在是小看了他。”
            阿翎很惶恐地站起了身,胡乱走了几步,想要找个救命的出路,可是茫然四顾,看不见半点生机的踪影。
            前途已定、无路可退。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夜枯坐。
            本田菊没开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静静的凝视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光芒点点,夜越深便越稀少,最终全都湮灭,然而他眼中仍然有一星微光在灼灼生亮,恒久不熄。
            他带这样这样明亮的瞳光勇敢地等来了天亮,上午十一时整,朝香宫带着一众高官将校鱼贯而入,他们早已从朝香宫口中听到了故事的来龙去脉,一个个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光悲悯地注视着本田菊,然而这位被鬼神迷了心窍死也不肯悔改的小亲王只是静静地坐着,神情安然沉静,九天神佛般庄严圣洁不可侵。
            那些人都比他年长、比他权重,可谁也没有这十七岁的少年那般安定沉稳的气质,大家说了几句,见本田菊丝毫不为所动,纷纷扼腕叹息,更相信本田菊一定是被人下了蛊,已经无可救药了。
            见实在说不动他,众人都摇着头走了,一边应承朝香宫绝对会如实向天皇禀告,朝香宫得意洋洋,却还要竭力做出叹息的模样,忍笑忍得很辛苦,连连道要先带众人去接风洗尘,下午再去视察军火情况。本田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端坐着,一言不发。
            然而于无人可见处,他静默的唇角微微勾起,缓缓绽放了一个灿若夏花的微笑。
            ……他是被人下了蛊。
            不过一个情蛊。

            王耀凭窗而立,众人在身后忙碌着收拾东西,他阖上眼,虔诚感受着初秋的凉风温柔与他擦肩,轻轻拂动他的红衣黑发。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人都已经把他的行装打点好了,齐齐站成一派等着王耀来检阅。贺明斟了一杯清茶递到王耀身边,笑盈盈道:“舅,都齐活了。”
            王耀接过那杯茶,慢慢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那排人,巷口早点铺的孙婆婆、隔壁的裁缝老李、租书屋的瘸子张……他们的长相身份王耀早已烂熟于心,可现在看着他们,仿佛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就好像自己真的要出门远行,而街坊邻里闻讯都纷纷赶来,好送他最后一程。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贺明机灵,立刻示意大家可以先行离去了,众人作鸟兽散,一个个懒懒散散相互插科打诨,分明都是些市井小民。
            等贺明把他们送走再返回来时,王耀正垂着眼帘在想些什么,手中端着的那杯茶幽幽的翻腾着水汽,一口未动。
            贺明见状,立即接过来要放到桌上去,正当他转过身去时,王耀仿佛忽然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沉声唤了他一句。
            “王嘉龙。”
            贺明愣了一下,端着那杯茶都忘了动作,半响才回过身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缓慢眨了眨,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王嘉龙。
            这个向来灵动活泼的少年此刻像是僵住了,脸上漾着的笑意如水纹涟漪般一圈圈向外散开,越来越淡,终于化作了虚无。
            他颔首,静静应道:“先生。”
            王耀看了他一眼,仿佛很不习惯这少年面无表情的模样,那双漆黑的瞳子里天真的波光还未来得及全部黯去,星星般闪耀着。
            王耀像是被他眼中的光芒灼伤了似的,立即错开了眼光,顺势从王嘉龙手里接回了那杯滚茶,随手搁在了窗台上。
            他背对着王嘉龙,慢慢说道:“你要是后悔了,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若是临场胆怯坏了事,我是不会饶你的。”
            王嘉龙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响头,那三声闷响像是磕在了王耀的心头上,震得他浑身一痛。
            “嘉龙自幼无父无母,若非先生垂怜,赐我名姓许我衣食,只怕现在早就成了无主孤魂。先生大恩大德,嘉龙今生没齿难忘,莫说是要我这条性命,就是要嘉龙为先生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惜的。”
            王耀仍没有转过身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制住声线中的颤抖,轻声道:“你毕竟才十六岁。”
            你才十六岁,人生中还有无尽的可能,美好生命才刚刚展露出一点霞影天光,无数灿烂光华璀璨灯火还在未来虔诚等待你的路过,你还有太多太多的人没有来得及见到、太多太多的事没有去经历,你的人生原本还有漫长的一段旅途……你当真绝不后悔吗?
            王嘉龙跪在地上,脸色平静,朗声回答:“嘉龙此行并非只为一己,而是为了这天下所有饱受战争摧残的百姓。倘若嘉龙一人之死能换来千千万万少年之生,便纵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话音甫落,王耀慢慢转过身扶起了王嘉龙。他与王嘉龙对面而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王耀正视着王嘉龙,庄重行了个礼,朗声道:“王嘉龙同志,感谢这些年来你对国家的奉献,我代表党国向你致敬!”
            王嘉龙听了话,没回礼没惊讶,眼神远远投向了窗外的野云深处。他轻声问了一个问题,唇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个笑容:“您说,百年后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的?”
            王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而只看得见一片缥缈云雾,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之中,他像是感受不到痛楚般,柔声答道:“定然是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他们对视一笑,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一同出了门,王耀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自己住了一年多的老宅,然后锁上了那扇大门。
            尘埃落定。

            阿翎帮本田菊拉紧了窗帘,他说太亮了,不想看到光。
            “现在几点了?”本田菊喃喃自语,没等阿翎看表,他又自言自语道,“应该是下午五点了吧,朝香宫他们在做什么?”
            “刚刚看到一路军车开出去了,应该是去虹口的军火库视察了。”
            如今他算是彻底败了,只等国内一纸遣返书,本田菊就该老实回国,流放到异国他乡仓促终老,此生再也休想接近权利的中心。
            可本田菊对朝香宫他们的举动像是全不在乎了,这询问都显得相当漫不经心。他用尽今生运气遇到这么一个人,为了保住他宁可把前途都弃之不理,只求他今生万事如意顺遂无忧。
            本田菊笑着叹了一口气,眼中柔情难描难画,但凡是有人看见他现在的神情,都会为之所震撼。
            “也不知道王耀现在是不是平安离开上海了?”他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漆黑的睫羽像是疲倦的飞鸟,遮住了所有玲珑心思。

            他们的路线差不多,王耀陪着王嘉龙走了一段路,两人各怀心事,没怎么说话。
            沉默了好一段路,王嘉龙突然出了声:“先生,嘉龙有一件事,今生怕是来不及去做了,还请您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王耀慢慢转过了头,晶棕眼瞳像是藏匿在暗夜里的一把利刃,寒光一闪而过。他冷冷道:“你是在和我提条件?你要知道,一个将死之人,是不应该还有什么欲望的。”
            “嘉龙不敢提条件,这只是一个请求。”王嘉龙仰着头看王耀,夕阳斜斜照过来,映得他轮廓深深,周身晕开浅浅的金色光辉,脸颊上的柔软而稚气的小小绒毛像是要被融进夕阳的辉光中——他分明还是个孩子。
            王耀坚硬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纹,恻隐之心一动,他有点不忍地偏过头去,不肯和王嘉龙对视。这个孩子感激自己给予了他新生,然而王嘉龙这短暂的一生究竟算好算坏?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他的童年尽是苦难和黑暗,然而他不怨不恨,从苦难中开出花来。那双小小的手掌握过匕首握过枪,浸染了无数敌人的鲜血,他杀过很多人,可眼睛深处仍然有亮亮的星辉,仍然向往着光明和太阳。
            王嘉龙不知道王耀心中所想,他只是很虔诚恳求王耀:“请您帮我照顾好阿翎,我希望他一生都顺风顺水,长命百岁。”
            王耀愣了一下,旋即微笑起来:“你和他才见过几次,有什么交情,要这样维护他?”
            见他微笑,王嘉龙知道他是答应了,于是稚嫩的脸上也绽放出一朵烂漫笑容。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快乐地说:“先生,您相信一见钟情吗?”


            IP属地:江西899楼2017-02-18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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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肆】平生只有双行泪
              当王耀被士兵带进来时,本田菊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急忙屏退了旁人,上前焦急地询问王耀:“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还没有走?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你告诉我,我来给你想办法……”
              他话还没有说完,窗外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爆炸声,整个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被震得颤抖,本田菊来不及多想,立即跑到窗边张望,只看到远处军火库的方向火光冲天,空气里尽是焦土的味道。
              房门被人猛地打开了,阿翎慌张地冲进来报告:“殿下!军火库被人安放了炸弹,火情严重,上次运来的那批军火估计是保不住了!”
              本田菊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阵仗,然而他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哆嗦着道:“立刻组织人员去救火,尽量、尽量控制住火势!”
              阿翎领命去了,本田菊立刻拉住了王耀的手就要带着他往外走,他不看王耀,语速很快的说:“现在司令部出了事,你趁乱快走,我送你去火车站,你北上南下都可以,千万不要再回来。”
              王耀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本田菊一拽没拽动,焦急万分地转过头想催促他一声,却看见王耀伫立在原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耀君?这不是发呆的时候!”
              王耀没说话,低下头去把本田菊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再抬起脸时,桃花面上已绽开了一朵寒冷笑意。
              本田菊看着他,觉得这个人非常陌生,两人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本田菊终于哑着喉咙开了口。
              “军火库被炸了……这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几乎是用乞求的眼光看着王耀,他多渴望王耀能否认,或许王耀只是舍不得离开,要来做最后的道别。这不是真的,王耀分明是那个清清白白的教书先生,你看那双纤长有力的手多干净,像是从来没有沾染过半点俗世的尘埃。
              “本田菊,你还不算太笨。”王耀面上的笑意是陈年的醇酒,越品越浓。这是本田菊第一次从他的唇齿之间听见自己的名字,字正腔圆的中国话。可听起来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快乐,原本应有的蜜意柔情,如今只剩下彻骨的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挣扎着,说出的每一字都带着血含着泪,然而王耀看着他绝望的神色,满脸的不为所动。
              “为什么?我们辛辛苦苦筹划了一年之久,为的就是这一天,你却还在问我,为什么?”仿佛他问了一个天下最愚蠢的问题,王耀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出了声来,“这一年来,我日思夜想、无时无刻,都在热切地盼望今天的到来。”
              本田菊感觉到自己周身发凉,他不想再问下去,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耀脸上虚假张狂的笑意倏地一收,他突然不肯再笑了,一双狭长凤眸斜斜飞起,溢满凌人盛气,如水刀刃般的锋利。他终于展露了自己真正的一面,如同君王般绝对的威严与压迫,那条沉睡的金爪巨龙重归天际,驭电驰风、睥睨苍穹,毕露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国民党军统上海站情报科科长王耀,”他凉薄的唇角一挑,勾起冷冽弧度,双手张开用力一挥,做了个飞鸟振翅的手势,“用你们日本人的话说——参上!”
              本田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个腿软跌坐在地。
              他凄然的微笑起来:“好……王耀,你终于还是告诉我了。”
              王耀仿佛还嫌不够,一字一句地往他淋漓的心口上投下一把把锋利的刀:“窃取你们的战略计划书、杀死松山、炸毁军火库,还有你们那些正在军火库视察的酒囊饭袋,现在多半已魂归天外……这些乍一听都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从未想过竟然会完成得如此简单。本田菊,你真是我见过最愚蠢的人,可我真应该感谢你的愚蠢。”
              本田菊的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懵了,他喃喃道:“……松山不是死于轰炸吗?”
              “看来你们的验尸官也不怎么样啊,不过也难怪,毕竟他都已经被炸成了一团血糊。”王耀愉快地笑了起来,锋利眉眼冰凉一转,“嘉龙做事永远都是那么可靠。噢,你知道嘉龙吧,就是贺明,他是我的小警卫员。”
              “……也就是说,你们在我眼皮底下杀了他?”
              “啊,对,”王耀脸上的笑容愈发浓重,他眨眨眼,仿佛很为贺明感到骄傲,“离开我们后,他一直潜伏在周围的草丛里,我们刚刚出了公园他便杀了松山,用的是一把消音的手枪。早些时候我们故意放出消息,说这一天国军重要的人物会出现在这一带,不然你以为朝香宫为何不惜引起民愤也要派出战机?”
              “……你是怎么炸的军火库?”
              “你还记得沈行云吗?他冒着被捕的风险接近了你们的军火库藏下了炸药,可是警卫森严,他根本没机会引爆。还是要感谢你的那块玉,嘉龙带着它一路通行无阻,”王耀眯起眼看了一眼窗外,漫天的火光照亮了夜幕,光芒最盛处已经是尸横遍野的修罗地狱,他的脸映着飘摇火光忽明忽灭,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果然做到了,党国会记住他的。”
              “……他今年才十六岁。”
              王耀微笑起来:“是的,你也知道他才十六岁,可你不知道你的国家残害了多少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一人的死亡,能够挽救不知多少个孩子的生命,我相信嘉龙一定死而无憾。”
              “原来如此。你料定了我是会给你信物的,对不对?”本田菊怔怔地说,脸上神情却淡淡,并没有显出震惊的样子,就像他一早就已经猜到。他漠然地抬起空洞洞的一双眼凝视着王耀,那是他所爱过的人。冷静、果敢、无所畏惧,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恨过他。
              “这样精密的筹划、这样艰难的一条路,你一路走来,实在是辛苦了。”
              重重打击之下,本田菊却没有哭闹也没有崩溃,接二连三的刺激让他麻木了,所以反而格外的冷静。他盘腿坐在地上,手长腿长,像个懵懂的大小孩,身体已跨入了成人的界限,头脑却还属于儿童。他仰着一张天真无辜的脸,问王耀:“之前你同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王耀迎着他纯净的目光,危险性极强地半俯下身,对着他的脸清清楚楚的说:“都是假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本田菊把头一歪,孩子气地嘟起了嘴,“给我讲一讲吧。”
              “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在骗你,”王耀丝毫不被他天真的稚气所打动,刻意让语速缓慢下来,好让他听得更清楚一些,“什么雨中共伞,什么桃花,都是骗你的。为了等你出门,我在那一区潜伏了整整一个星期,桃花谢了杏花会开,雨停了风会刮起来……我总会找到理由来同你说话的。”
              “七锦巷也是假的,整条巷子都是我们的人,没什么裁缝也没什么理头匠,我们成日成夜地守在哪里,就是为了等待你不知何时的兴起造访,就算我非出门不可,你一来,也会有同志立刻想办法联系我,让我赶回来见你。”
              “我查过你。”本田菊的嗓子有点哑,像是在用力撕一匹上好的锦缎,“第一次没查出什么,我不信,再查,第二次查到你是中统的联络员,我信了。”
              “啊,对,”王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纤长白皙的手指一捻,用力打了个响指,面上表情的嘲笑意味更浓了些,“我知道你会查我,所以一开始就设置好了这两个身份,最开始你只能查到我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时间久了你必然会起疑,再查,就会查到那个所谓的情联络员了。我总得让你慢慢接受,你刚开始觉得我无害,等到你离不开我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身份危险,但是在不触犯你底线的情况下,你还是会保我的——我有这个自信。
              “而你,果然就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愚蠢,没有再查下去了。”王耀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几乎要忘形狂笑了,俊秀的面容倒映在本田菊的眼里,像恶鬼一般狰狞地扭曲了起来,“本田菊,和你相处的每一分钟都让我作呕,你们国家的士兵践踏我们的土地,你们高高举起的刺刀指着我的血肉同胞,国将不国,你却还在妄想和我共谈风花雪月!”
              少年跪坐在地上,听着听着,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慢慢涌出泪来,像是蓄了一汪流动的泉。和王耀相处的一幕幕走马灯般的从眼前掠过,他折下一枝花朵,说什么鲜花赠美人;他教自己写字,练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他们遇到轰炸,王耀毫不犹豫把他紧紧护住……那个瞬间,他几乎以为他真的爱他。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送我一枝桃花,说和我永不谈国仇家恨。”
              “那是假的。”
              “你教我写字,给我讲长恨歌的故事,眼神是我今生所见最温柔。”
              “那也是假的。”
              “……你上次曾和我说,十八年后,要和我一起把那两坛女儿红挖出来,我们月下对酌、把酒言欢,是不是真的?”
              “假的,都是假的!你还要问什么?我不过是在利用你,一直以来都是你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从来就没爱过你!”
              那颗饱满的泪水终于坠了下来,顺着少年苍白精致的脸颊缓缓滑落,悬在少年清秀的下巴尖上欲坠不坠,王耀看着那滴泪哆嗦了一下,咬牙别过头不肯看,本田菊流泪的模样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念念难忘,直至最后,那滴泪终于凝成了王耀今生心口上永不褪色的一颗朱砂。
              “假的。”他的眼里慢慢地涌出来,到后来越流越快,最终成了泪流满面之势,“都是假的。”
              王耀负着手,冷眼看着默默流泪的本田菊,一言不发。他曾经伪装得多好啊,恨不得把这少年捧在手心里,宠他宠得如珠如宝,他皱一下眉头自己都觉得心疼,流一滴泪便恨不得把世界都献到本田菊的面前。但那些都是假的,是演出来的戏,是用来骗本田菊的,他竟然是个天生的好演员,演的如此逼真、入木三分,演的自己几乎都要入了戏、动了情。
              本田菊越哭越汹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像是个受尽委屈却无处哭诉的孩子。王耀很厌烦看他这幅模样,索性转头不看,不经意扫到桌上摆着的枯枝,他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正要丢下的时候,本田菊忽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少年几乎是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小豹子般猛扑了过来,几乎要破音般用力喊道:“把我的花放下!”
              “花?”
              王耀身手敏捷,自然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少年的垂死之斗。那根树枝他原本是要放下的,现在反而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起来,“是我送你的那枝?我不过是随手折的,你却留到现在?”
              “一文不值,留着有何用处。”王耀残忍地微笑着,当着本田菊的面,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用力,把枯枝一折两段,然后一松手,抛在了地上。
              “不!”本田菊绝望地尖叫了一声,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IP属地:江西900楼2017-02-18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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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绝望的嘶吼声惊动了刚刚归来的阿翎,阿翎推门进来急促地大喊:“今日来的那些大人现都在军火库中视察,火势太大了,根本没办法进去救人,怎么办?!”
                然而本田菊濒临崩溃地瘫坐在地,并不能再发出任何指令,阿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本田菊泪流满面,王耀却好整以暇的靠着书桌,懒懒抬起眼,嘴角扯起一个冷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阿翎茫然地问了一句,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必然和王耀脱不了干系,想了一会儿,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声音发着抖,“……王耀,你应该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联络员吧?”
                王耀挑了挑眉,好奇道:”噢,你倒比你的主子知道得还多些。”
                “……是我查的你。”不只是声音,阿翎浑身都像筛糠般地抖了起来,“我去过鸿鑫小学,你打点的很好,资料档案都找不出毛病,但是我问过一个孩子,他说你是去年十一月才来的学校,可你的档案上分明写的是教龄五年。”
                “是我疏忽了。”王耀赞赏般地点点头,“任何事情只要发生过便有迹可循,伪装得再好也没有用,你本该继续查下去,”
                “我本来是要查下去的,但是贺明找到我,让我放你一马……”
                “所以你为了一个认识不过几月的人,背叛了你的主子。”王耀冷笑着摇摇头,道,“你爱他吗?爱哪个他,天真活泼的贺明,还是心思慎重的王嘉龙?算了吧,你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贺明这个人,而王嘉龙已经死了。”
                阿翎用力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掌心,玳瑁眼镜后的一双棕眸里写满了仇恨,他一直是个温和儒雅的青年,可如今那张清秀俊雅的脸却因怒火而显得扭曲,他几乎就要上前揪住王耀的领子狠狠给他一拳了,愤怒与懊悔让他恨不得与王耀同归于尽。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本田菊慢慢开了口,他掩住了面,把脸埋在手心里,瘦削的肩头像是在寒风吹动枝头上最后一片孤叶,他无法自已地发着抖。
                “……就连我自己,都在骗我。”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王耀和阿翎都没听懂,王耀把手背在身后,用力握紧了拳头,竭力不让自己的神情有一点的松动,不肯对本田菊流露哪怕一分的眷顾。
                “是,我们都在骗你。本田菊,但愿你今后不要再如此天真。”王耀没有再笑下去,眼神淡漠且冰凉,他已经彻底厌倦了这一场闹剧,“你生了一张漂亮的脸,却没有生一个同样漂亮的脑子。”
                “既然如此,你目的达成,大可远远逃开,何必再来这里送死?”本田菊缓慢地抬起脸来看他,泪痕未干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还是说,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那是个很奇异的笑容,王耀看在眼里,突然发觉眼前的他和星空下那个赤足少年的身影陡然重合,影影绰绰,是故人模样。他仰起头去看天花板的某一角,不肯与本田菊对视。
                他终于说了一次真心话。
                “王某这一条命,已陪付了江山社稷,但本田君以国士之礼待我,王某无以为报,只得舍了自身安危,与君生死与共。”
                ……即使你今日就要死去,我也会陪着你。
                多漂亮的场面话,落在本田菊的耳边却是全然不同的意思。是因为爱吗?并不,他是被融化了的坚冰,纵使全无爱意也被这一份痴诚感化,所以他来了,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不能辜负的一份责任。
                本田菊听了话后,脸上古怪笑意更盛。他忽然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转转还好吗?”
                王耀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据实以告:“他死于半月前,肺结核引起的并发症杀了他。”
                本田菊脸上没什么表情,弧度极小地摇了摇头,道:“你这一次倒没有骗我,我们约定的中秋,的确永远不会有天明。”
                说罢,他像是疲倦极了,缓缓闭起眼,示意王耀离开。
                “你走吧。”
                “噢?你不杀我?”这倒出乎了王耀的意料,他一挑眉梢,精致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嘲笑,又做回了那个寡情理智、坚不可摧的王耀,“你倒大度。”
                “我不杀你,你走吧。”
                “殿下,你不能让他走!”见王耀当真要走,阿翎下意识地拦住了门,想要劝阻本田菊,但本田菊却厉声制止了阿翎,命令他把门让开。
                “让他走!”本田菊猛地回过头来,昔日里黑白分明的一双澄澈明瞳此刻布满血丝,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吐出的每个字都浸透了泪水和鲜血,“王耀,你走吧,从今往后,我与你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IP属地:江西901楼2017-02-18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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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之后的一切,都像是走马灯般在眼前穿梭,时光的流逝也显得很不真实。这次重大事故立刻被报回了日本军方,首要责任人本田菊收到紧急通知,让他次日立刻启程回国,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这一次他的房门窗外驻守了近一个班的兵力,他就是插翅也休想再逃出去。
                  临行前夜,阿翎来为本田菊打点行装,向来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阿翎看见本田菊苍白如纸的面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他艰难地劝本田菊:“您不要太放在心上了,都是我不好……上了他们的当,没有把王耀的底细查清。”
                  “王耀的身份,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天我逃出去见他,他握住我的手,我发现他的虎口处有一层薄茧,若他只是个普通的小站长,不会有那样一双握枪的手。”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拆穿他?!”
                  “我既然决定要护他,就定会护他一世无忧,他千算万算就是为了让我走进他的圈套,我为什么不让他得偿所愿?”
                  “我不信,你不是那么感情用事的人。”
                  “这是一场交换,他给我虚假满足的快乐,我还给他一场宏图霸业。”本田菊很平静,“其实我很早就有了预感,但总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再等久一些,或许他会后悔,或许他会改变……但是没有也不要紧,我这一生活得很不快乐,他只是我离开的一个借口。”
                  “我来到这世上,只是想追寻一次热爱,即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可是那个人从始至终不肯给我一点真心,这真是莫可奈何的事。”本田菊眉目坦然,仿佛并不为此痛苦,“他给过我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从前没有经历过,以后也不会再遇到了。”
                  求仁得仁,不过如此。
                  他说,这一生不后悔,但是下辈子,也绝不要这样活了。
                  “……本田菊,我真不明白你。”
                  本田菊神色淡淡,仿佛是对着虚无中的某一人缓缓舒展了眉眼,做了一个柔和微笑。
                  他轻声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明白我自己。”
                  他再没说话,把视线收回,极其平静地望着阿翎,黑曜石般的瞳子像是浸在湖底的冰凉雨花石,隔着一层水面看过去,波光粼粼,毫无感情。
                  那个瞬间阿翎知道,他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在转身离开的最后一刻,他突然不死心地再问道:“……你还有没有话要我带给王耀?”
                  “没有。”本田菊在他背后淡淡的说道,“我和他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阿翎走了,他看着被关得紧紧的房门,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把手枪,静静地看着。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经问过许多人一个问题,他问,人的命运是否从一出生就注定了?然而从没有人肯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知道了答案。
                  早从一出生开始,他就注定了会来到中国、会认识王耀、会被他利用……
                  ……会爱上他。
                  爱他爱到,抛弃自己信仰抛弃自己的国家,宁可扛下天大的罪责也要保住他的一条命,至于王耀有没有爱过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这场恋慕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来过这世上,爱过一个人,这就够了。
                  他是早落的石榴、未开便被折下的花,人生何其短暂,算不得圆满,可这流光溢彩的半年时光,早已胜过千万年无人理解的孤寂长生。
                  “我这一生,糟糕透了,并不快乐,”本田菊低着嗓音,不是向任何人解释,只是在为花枝讲诉一个睡前的故事,“但是遇见了他,就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
                  “他费尽心机,给了我半年的快乐,为的是要实现他的谋划,他以为他骗到了我,我也以为自己心甘情愿被他欺骗。”
                  但我还是不甘心。
                  “我很痛苦,我已经活够了,再挣扎下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倒不如把这一条命,换他一世记挂我。”
                  本田菊轻轻地、轻轻地说。
                  “你或许会再遇见更多比我好的人,可你不会再遇见另一个本田菊了。”
                  从窗台跳下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他不能愧对自己的祖国,可要他放弃王耀……他也做不到。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忠义不能两全,本田菊默默地想,他为了自己浅薄的一场单恋,导致军火库被炸,许许多多的士兵或死或伤,自己曾立誓效忠的国家受到巨大的打击。千冤万债,都因他起,既然如此,他便到阴间去给他们赔罪便是了,哪怕从此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受尽烈火焚身之苦。
                  本田菊不带感情地抚摸着冰凉的枪身,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把枪举起,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一阵风忽地吹来,把虚掩着的窗户给推开了,水银般的月光顿时涌进了房间。清凉幽静的辉光撒在桌上,也落在了那两截断枝的枝头上。本田菊静静地看着,眼见着干枯粗糙的枝干在月光下的照耀之下重新抽枝长叶,暗哑的枝头冒出了点点新绿,然后很快地开出了桃花,一朵一朵,灿烂的溢满了本田菊的视野。
                  那是三月暮春时分的满城桃花,微风吹过,花瓣便会像雨丝般飘然落下,有一瓣打了个旋,轻轻吻在了他的眉心,于是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含笑俯下身来,伸出手想要替他拂去——
                  枪响了。
                  本田菊睁大眼,看见了那一月的桃花飘飘洒洒,如今终于,都纷纷落尽。


                  IP属地:江西902楼2017-02-18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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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伍】半为苍生半美人
                    王耀在次日的报纸上得知他的死讯,新来的警卫员守在一旁,一张孩儿面板得铁紧,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不住地偷眼看王耀的脸色。
                    他慢慢读完整份报纸,随手搁在一旁的茶几上,英俊坚毅的脸上漠然无波。
                    警卫员是王嘉龙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兄弟,叫林青竹,年纪轻得很,之前也没见识过王耀雷厉风行的铁血手段,不怎么怕他。见王耀不说话,孩儿脾气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参谋长,本田菊死了。”
                    “噢,我看见了。”王耀站起身,把垂在身侧的发辫拨到了身后,淡淡的说,“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日本失去了一位尊贵的亲王殿下,同时也失去了一位将来必将大有作为的军事奇才,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对他们都是个不小的打击。”
                    “他曾经和您那么要好,难道您一点都不难过吗?”
                    王耀弧形优美的唇边慢慢浮起一个冷冷的笑,他低垂眼帘,浓密睫羽如蝴蝶振翅般飞快的一闪,薄唇张合,吐出的话语冷酷得如同腊月冰雪:“在这样的大时代中,一个人的爱与恨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死了一个本田菊又或者死了一个王耀,根本不会有任何人在乎。……不过,他比我想象中还要懦弱,就这样轻易地选择了死亡,或许我一开始就高看了他,这个人软弱可欺,根本成不了什么大器。”
                    说完这段话,王耀像是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眉宇间显出一道深刻纹路。他不欲再谈,伸手拿了挂在衣帽架上的帽子,开了门便要走,林青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道:“可我有点想嘉龙哥了。”
                    “你若是还想再给我当差,就别让我再听你提起这个。”王耀脚步不停,冷血无情的话语远远从门外传来,“堂堂七尺之躯,早已许国,怎可再妄许儿女私情。”

                    那日傍晚时分王耀归来,原本及肩青丝被剪做干练利落的短发,有人好奇,说王参谋长你的头发留了好几年,怎么说剪就剪了?王耀淡淡一笑,随口答说长发是为了扮作贪图风月的文人才留着的,自己任务已结,既然做回了军人,自然要为方便起见,长发打理麻烦,干脆剪成短发。
                    于是来人也哈哈笑起来,连声赞同称是,还要恭喜王科长升迁,听闻你们上次行动不仅炸毁了日军上海的军火库,致使他们的攻沪计划流产,还炸死了大批日军的高官将校,真是一场漂亮极了的胜仗。王科长如此宏才大略年轻有为,必然仕途顺利官运亨通,将来定可成就一番大业。
                    王耀扫了一眼刚刚送达的任命书,也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承君吉言。”

                    林青竹有的时候也会想,王耀真是个天生的领袖,理智、冷酷,无情无欲,也无血无泪。
                    本田菊死了,可王耀却活得很好,他依旧是那个才华横溢胸怀天下的少年英豪,见人三分笑意从不达眼底,斜斜挑起的眼梢晕染一点绯红,总带着轻蔑世间的不羁冷傲。
                    而那个曾站在一树盛放桃花之下笑意盈盈,像月光一般清冷洁白的少年,已经在三尺黄土下静静睡去了。他不再微笑,也没有了眼泪,从此他不用再理会人世间的尔虞我诈,也不再需要担心红尘风霜的侵蚀,他的生命被定格在十七岁的那一年,永不老去。
                    王耀大概真的从没爱过本田菊,说不定他甚至都没把本田菊当过朋友,否则伊人芳魂消逝九天云外,他怎么能够不显出一点悲容?毕竟事不关己,林青竹撇撇嘴,没什么大感触地想着,慢悠悠地走向了王耀的起居室。
                    本田菊死后,王耀带回了一个陌生的青年。有人问起时他才漫不经心地说到,这人叫濠镜,随他姓王。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解释。
                    林青竹四处打听后才知道,那人原来曾是本田菊的亲信。本田菊畏罪自杀后,他本该被押送回国,不知怎么被王耀救下了。他也识相,很承王耀的情,在新岗位上兢兢业业干得非常卖力,可透过他面上的和煦笑容,林青竹分明看见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瞳冰凉。
                    连他都能看出王濠镜刻骨铭心的仇恨,王耀一定比他更加清楚,可他却像是根本不在意,随意给王濠镜安排了个职位,远远打发开了,眼不见心不烦。
                    林青竹想,王先生实在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他连本田菊的侍从都肯出手搭救,却不肯因本田菊的死亡落下哪怕一滴的眼泪。
                    到了王耀门前,林青竹敲了敲房门,见门内半响没有回应,猜想王耀多半是不在,于是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王耀的起居室一向是由他亲自打扫,这个城府极深、心思莫测的男人,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戒备,挑衅地冷眼旁观这个苍凉人世。他不相信任何人,又或者说,他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疑虑。
                    出乎林青竹的意料,原来王耀在房内,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床角呼呼大睡,两只空酒坛倒在他的身边。青竹拿眼一扫,只看出是两坛年份不足的黄酒,香气寡淡,不是什么佳酿。
                    他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不知道这就是王嘉龙曾在某个深夜匆匆买回,又仓促埋下的两坛黄酒,当时王耀说要把它好好珍藏,酿成两坛状元红——但现在本田菊死了,状元红成了花雕酒,一朵清冷如月光般的皎洁花朵,悄无声息地就凋谢了。
                    不知道王耀昨晚做了些什么,整个房间被弄得一片狼藉,数十张白纸像是折翼的鹤,凌乱地坠落在地上。林青竹在心里皱了皱眉头,就近拾起一张,才发现上面狂草淋漓,原来写了一首七言诗。
                    字迹凌乱,辨认不易,林青竹慢慢念出了那首诗。
                    “笛怨箫清听未真,江湖旧雨散成尘……”
                    念诗的声音像是惊扰到了王耀,他皱着眉,歪了歪脑袋靠住了床头柜,不自觉地在沉睡中发出低微的一声梦呓。林青竹循声抬头望去,顿时震惊地睁大了眼,如遭雷击般愣在了原地。那首诗本来不过寻常,可最后一句如烙铁般印在他的脑海中,此生也无法抹去。
                    “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笔锋深重,像是用尽了一生一世的力气,而素来冷漠凉薄的王参谋长,此刻正紧紧闭着双眼,那张英俊坚毅、仿佛此生也不会为谁动情的脸上,分明是两道泪痕。
                    <END>


                    IP属地:江西903楼2017-02-18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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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当当顺利贴完啦~然后是三个番外~《春逝了》+未公开《与君共寝到天明》+《定风波》


                      IP属地:江西904楼2017-02-18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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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西931楼2020-06-11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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