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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华亭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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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江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839楼2016-04-23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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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觉得,在这楼贴精修版更好,不想在主页看到一大堆我的帖子哈哈哈哈【。】
    突然决定.jpg


    IP属地:江西869楼2017-02-15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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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放脱水版本的《华亭旧事》精修版全文+出书版三番外
      谢谢喜欢过这个故事的所有人,连载的时候时间仓促,有很多小细节禁不起考量,出书的时候对剧情和细节、伏笔等进行了一定梳理,争取给大家一个更合理的故事。
      慢吞吞搬文,完工后会贴txt下载的网盘~
      这个故事已经完结很久,本子也早就完售了,我生性懒惰,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志向,只觉自己能讲完一个故事就很好了。非常感谢帮我安利过这个故事的姑娘们,不过大家大可不必把华亭看的太高,或者拿它和别的文章作比较,我自觉华亭拙陋,实在难堪盛赞。
      对我而言,我只不过是想讲一个故事,而华亭正好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在1938年的某一日,有两个年青人在茫茫众生中突然遇见了,这一见,就开始了他们的故事。


      IP属地:江西870楼2017-02-15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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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
        部分事件有历史事件原型,已做艺术加工,请勿深究~
        半架空,民国AU
        字数±10W


        IP属地:江西871楼2017-02-15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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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多少楼台烟雨中
          1938年春,上海。
          正值三月暮春,整座城市都笼着一层轻曼的烟雨,满城桃花隔着轻纱般的朦胧雨雾,开得繁盛热烈,随意一望便是满眼芳菲,桃枝上绽着点点粉绯新绿,不谙世事的桃花舒枝展叶,依旧笑尽春风,谁管他山河破碎、家国凋零。
          本田菊没有打伞,在细雨中缓步独行,用冰凉的目光审视着这片被炮火硝烟摧残的残破土地。
          上海几乎是全然沦陷了,路上的行人皆满眼惶恐,行色匆匆擦肩而去,那模样印在本田菊沉寂的眼瞳中,显得无助、懦弱,又可悲之极。
          这是他在古诗经卷里读到如玉君子,在累累史书中思慕过的瑶池宝地,这就是他从小心心念念的国度。
          一念至此,少年轻轻地阖上了眼,弧形优美的唇瓣微微上挑,一点似是而非的讽刺笑意绽开在他的眼角眉梢,就像是冰封雪山上初醒的一朵莲。
          等他再睁开眼时,突然就换了一个纪元。
          桃花依旧是桃花,夭夭灼灼、欲迷人眼,桃枝下却走出一个陌生青年。那人穿一件浅灰长衫,略长的发丝用白绸束做一束垂在左肩。细雨霏霏,他打着一把黑伞,低垂着眼,凝视着手中握着的一枝桃花。或许是隔着蒙蒙的水汽,他唇角那抹温润笑意都仿佛雾里看花般模糊,然而和他眉间笑意不同的是,那人身上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孤冷气质,不像这凡间之人,倒像是天光初晦时,落下的一片洁白月光。
          他若不是满城桃花幻成的仙灵,便是从古书中复生的精魄。
          本田菊这样想着,人已经走到了青年面前,那青年把视线从手中桃花移到本田菊的脸上,浓密睫羽微微一颤,笑吟吟开了口,道:“你看,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
          少年微微仰起头,看向那青年的精致眉眼,也淡淡回以一个笑容,他轻声说:“是啊。”
          忽地一阵清风拂过,桃花花瓣乘着风满城纷飞,像是下起一场迟来的春雪,有一瓣桃花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少年眉心,少年却不自察,还仰着脸注视着青年。他的神情向来是矜持而冷淡,带着拒人于千里外的傲气,现如今眉心生出这一点薄红,不仅不显突兀,反而衬得少年的肤色洁白如玉,眉目几可入画。
          青年看着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突然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本田菊不由得一怔,然而不过一会儿就反应了过来,急忙伸手拂去了额上的那片花瓣,就在这时,他听见那个青年再度开了口。
          “春雨性寒,雨中漫步再浪漫也需顾及身体,我正好无事,先生要去哪里,我送您一程罢。”
          闻言,本田菊犹疑了一会儿,正欲回绝,却看见那青年偏着头,笑得一派正人君子的无害模样,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只好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青年把伞向本田菊那边偏了偏,又道:“我姓王,单名一个耀字,先生怎么称呼?”
          本田菊张口欲答,忽然顿了一下,眼中惊起一点浅浅波澜,一瞬即逝。
          他静静道:“你叫我小菊就好。”

          他们两人共着伞一同穿行于牛毛细雨中,王耀高本田菊些许,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够看见少年头顶上的小小发旋,弯成一个执拗的形状。王耀想起听老一辈人说过,有这种发旋的人脾气很犟,认准了一个道理就永不回头。
          他轻快地笑了起来,突然间开了口:“小菊,你中文说的真好。”
          本田菊的步伐猛地停住了,他慢慢仰起脸,注视着王耀满含笑意的一双眼,略显稚气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点难以捉摸的神色,带点自嘲的意味,他说:“既然你能听出来,这就不算是说的好。”
          王耀也顿住了步伐,站在他面前,把伞交到本田菊手中,柔声开了口:“你是日本人。”
          本田菊面上的表情渐渐褪去了,秀气的一张脸沉静而冷漠,他冷冷地说:“我的确是,王先生还要送我吗?”
          “伞借你,人我就不送了。”王耀仿佛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笑容依旧亲切温和,他像是没有意识到本田菊态度的转变,自顾自地说道,“因为我家已经到了。”
          他看着少年越垂越低的头颅,笑意愈深,继续说:“我就住在前头的七锦巷,拐进去左手边第三家,小菊若得空,便常来找我罢。”
          少年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一向清冷自矜的脸上飞起浅浅绯色,他问:“你知道我是……日本人,还愿意与我交朋友?”
          “鲜花赠美人——”王耀眼波一转,把手中一直拿着的那枝桃花递给了本田菊,冲他狡黠的眨眨眼,道,“我与美人只谈风花雪月,不谈家仇国恨。”
          本田菊怔了一怔,呆在原地,看着青年两手空空,无所顾忌地走进霏霏雨雾中,眼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行至拐角,一个转身,彻底消失在了本田菊的视野里。
          这时,一辆插着日本军旗的轿车缓缓行至本田菊身边停下,立即就有人下车为本田菊打开车门,毕恭毕敬地来迎他。本田菊随手把伞给了那人,手里握着那枝桃花坐上了车。等到他坐定,脸上早就恢复了冰冷漠然的表情,他扫一眼驾驶座上的副官,口吻是极漫不经心,却又不容任何人置喙的,淡淡道:“回司令部。查清楚刚才那人的身份,明天前把全部资料汇报给我。”
          交代完一切后,少年倚着车窗,借着玻璃外的昏黄灯光凝视着手中的桃花,三月天气乍暖还寒,那枝花沾着零星的水珠,就像刚刚摘下来那般,依旧鲜活娇嫩。


          IP属地:江西872楼2017-02-15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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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梦里不知身是客
            王耀,二十三岁,家住七锦巷12号,就职于鸿鑫小学,担任国文教师一职,父母早年亡故后独居至今。
            他这人的经历太简单,寥寥数十字便简略地概括了一生。本田菊把那份档案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那人不过是这乱世中不起眼的一个,混杂在滚滚人海之中,普普通通、中规中矩。
            可他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
            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应有的不是这样的人生。
            本田菊摇了摇头,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随手拿起书桌上用水养着的那枝桃花——已过了两天,那枝桃花隐隐地显出了衰败的迹象。
            他坐在桌边托着腮翻来覆去地看那枝花,直到他的副官敲响了房门,他才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应了声,把那枝花插回瓶中,这才让他的副官进了门。
            他的副官走到三步开外便站住了,唇角弯作温柔弧度。那是个比本田菊稍大几岁的少年,戴着一副圆框的玳瑁眼镜,即使穿着一身军装都显得温文尔雅,一派书生气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青年温和的表皮下是怎样杀伐果断的性子,他厌恶杀戮,但若是战无可退,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来得残忍。
            本田菊抬起眼看着他的副官,眼里还残存着方才审视桃花的一点温柔。他问:“阿翎,有什么事情?”
            那个被唤作阿翎的副官也回以柔和微笑,他说:“松山大校之前提过,淞沪会战结束后,留给了我们太多的伤兵,这些远赴异国争战的儿郎们急需要来自天皇大人的安抚和鼓励……而您无疑是皇室最佳的代言人,您若是有空,他希望您能够去医院视察一下那些伤兵们,作一些能激励士气的讲话。”
            阿翎尽可能的把松山的指示说的婉转而易于接受一些,他知道这少年心高气傲,一不留神就会触到他的逆鳞,但出乎他意料的,本田菊只是静静听了,视线缓慢而冷漠地转向窗外,说:“慰问伤兵?用这样的手段把我推到上海各界的视线里,看来他们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接手这一切了。”
            他继续自言自语道:“我六岁开始学习汉语,十二岁能作八股文章,唐诗宋词都能信手拈来,我一生都做梦当个文人雅士,终老山水之间。”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少年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绿皮军车,苦涩地微笑起来,“……偏偏生在帝王家。”
            阿翎从善如流地接下去:“如果您不愿去,那就不要去了吧。毕竟您是天皇大人特派的亲王陛下,不论身份还是军阶,您都没理由要对松山大校俯首帖耳,更何况您接到的指令是先隐藏身份,不要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大校总不敢忤逆天皇大人的意思的。
            本田菊愣了愣,看着这个从小和他一同长大、亦兄亦友的副官,皱起眉头,捉摸不透他话里的意思。阿翎推了推眼镜,狡黠地笑一笑,随手拿起靠在门边的那把黑伞,道:“今日正好闲来无事,您上次借来的这把伞,还没来得及去还呢。”

            七锦巷12号。
            本田菊握着手里那把伞,直愣愣地盯着黑漆斑驳的门板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太过轻率,这样毫无准备、贸贸然地来敲一户陌生人家的门,他的生命中从未经历过如此莽撞的一场冒险。
            犹豫良久,最终他咬了咬唇,把伞搁在门框上便转身想要离去,身后却忽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那扇门竟慢慢被人打开了。
            本田菊下意识一回头,就看见王耀正笑意盈盈地单手撑门望着他,然后一俯身从地下捞起了那把黑伞,装着好奇的模样反复端详了伞身几遍,自言自语似地问道:“来了又走,这位先生莫不是走错了人家?可奇怪,这伞,倒像是我借出去的那一把。”
            说罢,他一抬头,看着窘迫不堪的本田菊,面上的笑容愈发浓烈了起来:“咦,这位走错了人家的先生,长得倒也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王先生,你好,在下……”本田菊睫羽一闪错开视线,他很有点不习惯王耀的自来熟,斟酌着要说点什么,却被王耀打断了。
            “好了好了,进来再说,”王耀把本田菊迎进屋里,一边笑道,“不要叫我王先生,我是个穷教书匠,只有一年级的小娃娃才叫我‘先生’的。”
            虽是自嘲,他的口气却很风趣,一下就消融了本田菊的尴尬与不安,他也能开始尽量自然的回话了:“那么,在下就叫你‘耀君’,可以吗?”
            “只要别那么生分,你叫什么我都应的。”王耀笑嘻嘻地打着哈哈,顺手把伞挂在门后,说,“其实大家一般就叫我老王,哪有你这么讲究的。”
            趁着他挂伞的空档,本田菊偷眼打望着王耀家,那扇黑漆斑驳的木板门后竟然别有一番洞天,小小的院子铺着青石板,已经被踏得圆润光滑,院中摆着一张小石桌,一把纸扇被随意抛在上头。王耀在院里种了不少的花草,此时正值初春,一院子的郁郁葱葱、花木扶疏。
            王耀回过头来,看见本田菊好奇打量的眼神,了然地微微一笑,信步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那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比在胸前,做个拱手的姿态,拉长了音调唱道:“我在清波门居住。这样大雨,柳下焉能避得?就用我这把雨伞吧。”
            他唱得突然,本田菊愣了一愣,旋即就歪着头微笑起来,问:“……你唱的是不是京剧?”
            “我唱的是《白蛇传》,”王耀把手上折扇随意一挥,挽了个花送到本田菊面前,笑意像水一样漫过本田菊的眼前,“在下许宣,见过娘子了——”
            他欺负本田菊听不懂,占尽了少年口头上的便宜,看着本田菊乖顺地垂下眼帘认真思考的模样,唇角的笑容越扬越高,格外得意。
            本田菊稍稍低着头,被齐头帘遮住的瞳子里游鱼般闪过一瞬的光,他趁王耀正得意,冷不防地一把夺去伸到面前来的那把折扇,就势敲在王耀的肩上,眼梢一挑,很有点骄傲意味地道:“京剧在下虽没听过,《警世通言》却读过,在下不过借你一把伞,你自比许宣,却叫在下白娘子,不是占在下的便宜是什么?”
            王耀被他敲了一记,虽然不痛,却很是吃惊,他呆愣愣地问:“你明明是日本人,汉语却说得比中国人还要好,连这些志怪小说都读过,真是让我惊讶极了,小菊,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王耀话音未落,本田菊已被吓得脸色煞白,手中折扇都差点握不住,他强作镇定地把手中折扇放回桌上,借着背过身的动作遮掩住了面上的不自然,语气却佯作轻快地答道:“以前念书的时候,有个老师是中国来的,他时常给我们讲很动人的中国古代传说,那时候在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国家,正是因为喜欢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在下去年生日刚过,便来了上海。”
            他说完,感觉手心里生满了冷汗,他说的其实并不能算假,他的家庭教师的确有一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兴趣也始于那位恩师,去年他十七岁生日刚过,便被天皇特派驻守上海,也的确是去年来的,他只是把事实中最重要的片段一掠带过,并不算是说谎。
            他来上海这件事是第一级的机密,整个军部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若果让王耀得知自己的身份,两人不要再说交往,他的性命恐怕都难保全。
            他忐忑不安地打量着王耀的神情,生怕他觉察出半点不对,只要本田菊一个暗哨,守在巷口的阿翎就会立刻破门而入给王耀脑门送上一颗枪子。王耀再俊秀风流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血肉之躯又如何与枪炮刀剑相抗衡,更何况他也没有理由,为了一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异国人赔上性命。
            他这厢紧张地吊起了一颗心,那厢的王耀却还浑然不觉,神态自若地伸手拨一拨倚着围墙垂下来的紫藤萝叶,一边笑盈盈地继续问道:“那你现在做什么呢,找到了工作没有?”
            “并未……在下现在,暂时住在、在姑父的家里,他在中国……做点小生意。”
            王耀把那枝花叶挑上了竹架,很随意地说:”那正好,我在鸿鑫小学教国文,你既然喜欢中国的历史文化,下次我介绍你去当图书管理员。”说着说着,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张英俊的脸上显出一点尴尬的表情,他继续说着,声音却开始低了下来,“不过,现在正打仗,学校可能开不出很高的工资,就不知道你嫌弃不嫌弃了……你姑父既然做着跨国贸易,想来你也是富家公子,大概不在乎这点工资吧?”
            王耀尴尬地笑了起来,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唐突鲁莽的青年了,见状,本田菊终于能够放下那颗悬着的心,暗自出了一口气,礼貌地回应:“当然不嫌弃,耀君有这份心意,在下感激不尽,可惜在下偶尔在家中要帮……帮姑父做些事情,恐怕不能天天出来上班。”
            见王耀脸色略有低沉,本田菊又补上一句:“不过有机会,你能不能带在下去你工作的地方看看啊?”他抿着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中国的学校,会是什么样的呢?”
            王耀盯着他白皙脖颈上的一根红绳,随着本田菊局促的低头,而显出一丝波动来,当他瞥到那枚被衣领遮住的玉坠时,了然地微笑了。
            他笃定的说:“好,有机会,我就带你去看。”
            【注】警世通言原著是许宣,后经人误传为许仙,已经有很多妹子误解过啦,特地标注一下=L=


            IP属地:江西873楼2017-02-15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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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何事锁眉头
              虹口,司令部。
              “殿下,您要知道,现在的局势一片大好,我们必须抓住时机勇敢地出击,我相信天皇陛下派您来一定也是希望您能干出一番事业……”
              “住口。”本田菊打断了面前满腔怒火却还要强自压抑的松山,那张俊雅而稚气的面上表情一派散漫,然而他的眼睛是锐利的,犹如幽深的古井里映出皎月如水般的波光倒影。
              “即使我还没有加封,你也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对吗?”本田菊系上袖扣,冷冷地站直了身躯,说,“松山君,你最好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信步走到窗边,窗外码头熙熙攘攘,过往旅人神色匆匆,那些停靠在岸边的船只都已经插上了日本旗的标志,这都将是属于大日本帝国的了。或许是难以适应太过强烈的光线的缘故,本田菊微微的眯起了眼。他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显露出皇室贵族的良好教养,骨子里天生的凛冽贵气。
              他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松山平助就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过于逾距,只得惶恐地低下了头,双脚一并行了个军礼,大声说:“属下知错!”然后试探性的问道,“但是殿下,您难道真的不想在这片土地上一展宏图吗?”
              本田菊不看他,又拿起了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只玻璃瓶,慢慢抽出了用水养着的那枝桃花。他白皙纤长的手指缓缓拭去花枝上的水珠,一闪而过的凛冽瞳光如同寒夜里出鞘的利刃:“太急了,松山君,你们都操之过急,太过猛烈的进攻只会引起更加剧烈的暴动与反抗,我们应该逐步地分解这个国家,就像蚕吞噬桑叶,慢慢地渗透进他们的思想里去,让他们从根本放弃反抗……就从我们的这个新政府开始。”
              说完本田菊,已经懒得去看松山脸上的表情如何,他推开窗户,把玻璃瓶用力掷出了窗外。
              他是本田菊,今年也不过十七岁,然而那样远大的谋略与眼光,早就超出了他的年龄,虽然现在见识还少,但若假以时日,他定会成为大日本帝国扫清东亚最锋利的那把利刃。松山平助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终于明白了他为何能够以这样幼小的年纪被外派到中国的原因。
              松山平助告退出去了,阿翎见本田菊倚在窗边没有理会的意思,于是礼貌地把松山送出了门。
              终于只余他一个。
              远处码头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人满怀憧憬来到上海,发誓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有人惶恐不安地逃离这座城市,追寻尚未炮火硝烟污染的桃花源。
              因为这场不知何时才能休止的战争,恋人分离、骨肉失散,多少圆满家庭支离破碎。
              本田菊抚摸着那枝桃花,低声用中文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很低很低,听起来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枝桃花的花朵已全然凋谢了。

              本田菊把花枝锁进了抽屉里,转头吩咐阿翎开车送他去七锦巷。一路上,阿翎总是偷偷透过后视镜打量着本田菊,他尽力想把神情掩饰得好一些,然而眼中的纠结复杂到底没有逃过本田菊的眼睛。
              “总盯着我看什么?”本田菊又一次在后视镜捕捉到了他窥探的眼神,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阿翎慌张地把视线错开,有些犹豫地说:“……我和您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认为,我是最了解您的人。”
              “你的确是。”
              “可是,我以为,您的梦想是寻一处与世无争,只写风月只谈情,终老于山水间。”阿翎终于鼓足了勇气,他咬了咬唇,用小时的称呼唤了一声本田菊,“小菊,可是刚刚的你,野心勃勃,眼神贪婪,和那些将军没有什么不同……突然间我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没有人能够与世无争,”本田菊摇摇头,神情很疲累的样子,他说,“居其位,谋其政。我既然拥有这个身份,就应该做些有用的事情来回报我的国家。我的确不喜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如果一定要做,我也能够做得很好。”
              他不知道阿翎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想法,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来到中国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再做那个山水终老的梦了。”
              “……小菊,这样活着,你会不会累?”
              “是的,我很累。正因如此,我才喜欢和王耀相处,在他面前,我能做真正的自己,”车窗外红男绿女行色匆匆,他看了一会儿,静静地说,“我真喜欢那样清风霁月,活得肆意率性的人。”
              本田菊用面颊去贴那冰凉的窗玻璃,声音低微又模糊:“在他的身上,看得见我死去的梦想。”

              行至路口,阿翎停了车,为本田菊拉开车门,本田菊自车厢内踏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从王耀家里头走来一个少年,那人看上去最多十五六岁,圆圆的脸圆圆的眼,一头漆黑短发,额前打着细碎的头帘,天真可爱的童稚模样。王耀站在门口和那孩子道别,神情也是笑微微的。本田菊扶着车门呆望着,正巧王耀一抬头,两人顿时视线交汇了,本田菊慌了一下,躲闪已来不及。
              四目相对。
              先反应过来的是王耀,他看到本田菊以后神色不变,笑意反而更浓了些,他把那孩子领到本田菊车前,给本田菊做了个介绍:“这是我的外甥贺明。小贺,这是我的好朋友,你叫他菊哥哥就好。”
              小贺乖得不得了,歪着头就叫了一声菊哥哥,把本田菊唬得脸色都一红。王耀又转过头看着阿翎,面上依旧挂着礼节性的笑,问道:“……这位先生是?”
              本田菊一怔,正要解释,阿翎却径自开了口,他推了推那副圆圆的玳瑁眼镜,矜持地一笑:“我是小菊的堂哥,您叫我阿翎吧。”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面上也一片云淡风轻,挑不出什么纰漏,本田菊这才松了一口气。阿翎又去摸摸小贺的头顶,说:“我比小贺大几岁,你就叫我翎哥哥吧?”
              小贺的大眼睛闪了闪,狡黠地看他一眼,脆生生的就叫了一句阿翎,那孩子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是一泓清澈的泉。阿翎也被他看得脸色一红,噎得半天接不上话来。
              王耀见了,带点责怪意味地敲了一下小贺的额头,然而那动作很轻,任谁也看得出宠溺大于责怪,他笑道:“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以后别说是我外甥。”
              小贺很不服气的样子,还想去闹王耀,王耀瞪了他一眼,说:“别蹬鼻子上脸了啊,赶紧回家去,回得晚了看你妈不收拾你。”
              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倒是很能唬住小孩的,小贺果不其然地被他吓到,慌忙道了别就跑走了。阿翎愣愣地看着那孩子的背影,但小贺跑得非常快,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拐角了。
              “阿翎,你先回去,不必等我了,我找耀君谈谈天,待会儿自己回家。”
              本田菊见阿翎还在发愣,出声唤了他一句,阿翎惊了一下,立刻点头说好,独自开车走了。
              他目送着阿翎开车走远了,这才转过身来,结果差点和王耀撞个满怀,他揉了揉鼻尖愤愤地抬起头看着王耀,却发现王耀正垂着头凝视自己,狭长的眼眸含着淡淡笑意。
              “走吧,我们俩,谈天去?”
              本田菊脸上微微发热,然而神情却还装得很镇定,不肯服输似的接上了他的话茬:“那就走啊。”


              IP属地:江西874楼2017-02-15 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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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旧游旧游今在否
                转眼已是四月,满城柳色正青青。
                本田菊这天来的时候,王耀正在院子里练字。
                为了本田菊往来方便,王家的院门白日里就不再上锁了,院门大敞,满院的郁郁葱葱尽入行人眼底,他这样毫无芥蒂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而叫那些对本田菊频繁来往略有非议的街巷邻里没什么闲话好说,本田菊心中暗想,观察入微、世事洞达,王耀这颗心,恐怕是生了一百零八个玲珑窍。
                他也没出声喊王耀一句,只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王耀练字。王耀把衣袖挽起半截,露出一段骨节分明的手腕,纤长有力的手指握着一支狼毫毛笔,整只手仿佛是羊脂玉雕刻而成,没有半点瑕疵。
                王耀写得投入,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他的额头上竟生出了细细的汗珠,从眉峰汇聚成一滴,慢慢顺着挺直的鼻梁滑落。
                他实在生得一副好相貌,一双秋水桃花瞳衬着飞扬剑眉,三分多情四分锐利,薄唇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都像是噙着半点笑意,从本田菊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见王耀半张侧脸,鼻梁挺拔如刀削斧凿,轮廓深邃俊朗,仿佛是一笔勾成的山水写意。
                他看王耀的脸看的出神,眼见得王耀鼻尖上那滴汗欲落不落地悬着,王耀却浑然不觉,不由得怕那水珠落在宣纸上,把写好的字给晕了,竟毫不犹豫地几步上前,用袖口帮王耀拭去了汗水。
                王耀惊了一惊,这才发现来人是本田菊,旋即放下了笔,唇角眉梢荡开笑容,那双凌厉出挑的丹凤眼眸写满温柔,生着一泓要把人溺毙的春水。
                本田菊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举止过于轻浮,绯色先于大脑一步晕上了脸颊。王耀知道他腼腆怕羞,也不拿话去逗他,只含笑问:“小菊,你来了多久?”
                “才到一会儿,看你在写字,就没吵你。”见王耀一派自然,落落大方,反而显得自己心思太多,本田菊暗地里有些气恼,表面上却还装得云淡风轻,陪着王耀虚以委蛇说些废话。
                “你就不好奇我写了些什么吗?”王耀何其聪敏,一眼就看出了这少年在赌气,在心里默默摇摇头,面上笑得更灿烂了。
                听他这样说,本田菊便扫了一眼,慢慢地念了出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耀君,你的字写得实在是好,在下自愧不如。”
                字如其人,王耀一手行书写得俊逸灵动,清秀隽雅,然而笔锋锐利,肆意洒脱,隐隐间透着睥睨天地的不羁傲气。
                “你听过这首诗吗?”听他夸奖,王耀眼波一转,唇角扬得更高些,却不接茬,只问他内容。
                “在下曾经听过。”本田菊答得诚实,“不过家里藏书虽多,中文的却少,无奈下也没有什么挑拣余地,只能找到什么读什么,所以虽有耳闻,却没未认真看过。”
                “这句诗出自《长恨歌》,写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被逼自缢在马嵬坡前,唐玄宗追悔莫及,求得道仙人升天入地,然而碧落黄泉,都寻不到佳人芳踪。”王耀逆着光看向本田菊,衣袂被穿堂风吹得翻飞如蝶,或许是逆光的缘故,他唇角的笑意显得朦胧极了,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本田菊痴痴地看着王耀的脸,恍惚间听见王耀在耳边轻轻说:“这是个非常寂寞、非常凄凉的故事。”
                在他晃神的这一小会儿,王耀不知怎么地就绕到了他的身后,就势从背后把本田菊抱了个满怀,本田菊还没来得及惊慌,一枝毛笔已被塞进了手心。
                本田菊愣愣地握着笔,有点不知所措地侧过头去看王耀,两人撞上视线,王耀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相当的纯良无害:“小菊,不如我教你写字。”
                他话说得相当正经,动作却不怎么谦谦君子,本田菊刚应了一声好,王耀就像怕懒似的把下巴颏靠在了本田菊的肩膀上,温热的吐息一下一下,均匀地落在本田菊细白颀长的颈子上,引起少年不自觉的一阵颤栗,右耳后那滴小小的朱砂自他眼前一晃而过。
                王耀是何许人,这涉世未深的少年每一点小小举动都逃不过他锐利的眼,可他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面上只是微笑,慢慢扶住了本田菊的右手,让他在自己的引导下写字。
                “上穷碧落,下黄泉。”王耀的手掌很宽厚,握住本田菊右手的时候,掌心传递着一点奇异的热度,瞬间就让人打消了疑虑惶恐,只余心安,“碧落,指的是东方的第一层天,我们就说,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黄泉,说的是人死去后,长眠的地方。”本田菊偷眼看过去,看得见王耀正垂着眼盯着纸面,长长的睫毛像倦了的蝶,静静地停歇着。平常看不出,现在才感觉得到,他实在太瘦了些,尖尖的下巴硌得本田菊有点疼,“我们就说,那是地底下的阴曹地府。”
                他只顾偷看王耀,全然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王耀一边专注地引着他写字,一边还在细细讲解:“所以碧落黄泉,指的就是这浩瀚宇宙间的每个角落。你想,那是一个世间独尊的帝王啊,可他求遍道士僧侣,翻尽碧落黄泉,却再也寻不到自己爱人的踪迹。”
                “他能握住天下重权,却只是想再握一握爱人的那只手。”王耀突兀地笑了起来,凉薄唇角微微一勾,做了一个嘲讽的冷笑,“你看,这个故事多么的令人悲伤啊。”
                王耀的声线很低,如同吟唱诗歌一般的在耳畔流淌,本田菊抬眼向远方看去,仿佛真的能隔着浩浩历史的重重帘帐,看见年迈的君王静静垂泪,悼念那永不可追的逝去爱情。
                那个女人,为了保护她所挚爱而选择孤身赴死,在芳魂消逝的刹那,她究竟是痛心裂肺,还是得偿所愿?
                本田菊脱口问道:”耀君,若你是那个帝王,你会怎么选?”
                江山和美人,你会去握谁的手?
                王耀睫羽翻飞,眼中惊起浅浅波澜,游鱼般一闪而过。
                他最终只把那双眼垂得更低些,自嘲道:”没有这种如果,我不过一个穷教书匠,哪有这样的好命去掌控天下大局?你倒不如问我发了一笔横财后怎么花更现实点。”
                “至于美人的手……”王耀抬起头,痞痞地坏笑起来,“我不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吗?”
                “论美貌,在下自觉不足耀君的十分之一,耀君太过谦了。”相处时日久了,本田菊对他的这种口头调戏都已是习以为常,牙尖嘴利地回讽他,“要说美人,耀君才是当之无愧。”
                “小菊当真这样想?”王耀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狡黠地冲本田菊眨眨眼,“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长得相当英俊,不然小菊你也不会偷看我到入了神。”
                “胡说,我什么时候偷看你了?”见自己的小动作被拆穿,本田菊几乎炸毛,连敬称都不记得用,只想着要和王耀争个黑白,“你没证据就休要胡说!说不定是你在偷看我,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偷看你?”
                见他恼羞成怒到几乎口不择言,王耀更乐意火上添添油,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宣纸,本田菊低头看去,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白纸黑字,笔法淋漓,几个大字赫然映入他的眼眶:
                ——驱除日寇,振兴中华。
                方才嬉笑时的表情还凝在本田菊的脸上,然而少年慢慢抬起的那双眼里尽是刻骨的冰寒,他咬着牙,竭力让自己的声调听上去平缓一些,然而那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
                本田菊问:“耀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IP属地:江西875楼2017-02-15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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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耀看着站在自己身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唇角依旧漾着熟悉的温柔笑意,毫不畏惧地与本田菊四目相接,那双晶棕眼瞳中竟然还是那样云淡风轻,无喜也无悲。
                  本田菊忽然间感到面前的这个人很陌生,他是王耀,却又不是自己认识了好久的王耀。自己认识的王耀,总是眉眼含笑,满腹才华却甘于平凡,遇事永远处变不惊,他老成却不死板,稳重而又懂得变通,时时刻刻都令人信赖。
                  而不是这样,脸上挂着模板化的笑意,眼神空空洞洞看不出半点感情,那温柔的神情就像是一张钉死在他脸上的假面具,日久天长,连着骨和血生在了一起。
                  他的声音响起,如散落的冷冷珠玉溅落在本田菊的耳畔,他说:“我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见学生游行时这样喊,随手便教你写来。”
                  “你明明知道我是日本人。”
                  “是啊,但,我是中国人呀。”
                  本田菊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王耀,那张脸还是那样的俊美无双,眼梢微微上挑,像是沾染了硝烟的薄红;薄唇含笑,却比不笑更加凉薄。
                  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午夜梦回时也曾频频出现在少年眼前,可现在,本田菊突然就觉得,他不认识这个人了。
                  “让日军占/领中国,有什么不好?”本田菊挣开了王耀,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退到足以平视他的距离,他畏光似地眯着眼,眼神冷漠又残酷,“这个国家早就腐朽不堪了,而我们,有更先进的科学,更完善的设备,我们热爱这个国家,所以来拯救这个国家,我们来帮助中国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你们为什么要反抗,难道你们就愿意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被清政府当成奴才统治一辈子吗?”
                  王耀静静地看着他,这少年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个模样,全身都戒备着,像只蓄势待发的豺狼虎豹,还好,那是只年纪尚小的猛兽,还来不及长出锋利的尖牙和利爪。
                  他说:“没有共荣,只有共耻。”
                  “国人若不反抗,苟且偷安,丧权辱国,是为耻;日寇践我国土,毁我河山,屠杀百姓,泯灭人伦,是为耻。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天诛之。”
                  “你看过日寇轰/炸上海时的场面吗?百年文物、雕梁画栋,一夕之间都做尘土。才子佳人、红楼绮梦,转瞬就成天人永隔。南京沦陷仿佛还是昨日之事,日寇占领南京后做了什么?多少无辜百姓惨死,鲜血染透了整个金陵!他们尸骨未寒,震天的哭声仿佛还回荡在我的耳边,可你告诉我,你们爱中国,你们要来拯救中国?这就是你们爱的中国,你们就这样爱它?”
                  本田菊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了,南京沦陷后,灭城的那一场屠杀,是他的亲叔父朝香宫鸠彦一手促成,他也曾反对过叔父的做法,但他年纪幼小,说出的话没有份量,朝香宫只当他是无知顽童,根本没把他的劝诫听入耳中。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尚不足以与朝香宫抗争,索性先积蓄起属于自己的力量,不与他过早正面相接。
                  他的一个闪念,造成成千上万的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万鬼同哭,昔日热闹繁华的金陵今做空城。
                  本田菊用力咬着嘴唇,面对王耀声声质问,他毫无底气、却又不得不强辩:“南京之事……只是个例,在实现共荣之前,总要有人为共荣而牺牲,用他们的白骨,铺成通往成功路上的基石。你们用那样低劣的武器负隅顽抗,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该抱着敌意来看待日本。”
                  他越说声音越低,低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占半点道理。从小他就是养尊处优位高权重的小少爷,他无需亲自上前线,只要坐在壁炉边看看地形图接接电话,无数人的生命就被掌握在股掌之间,他从来没有真实地触碰过热血和眼泪,他不知道血是腥的,泪是咸的。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他不了解生命的珍贵,所以他从不在乎。
                  王耀听完他的话,忽然间笑了。
                  王耀是很擅长笑的,微笑、大笑、冷笑、矜持的、高贵的、嘲讽的、发自真心的、流于表面的……他的眼角眉梢不过稍稍偏上几分几厘,那生动神情便全然不是一个味道。
                  可本田菊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
                  他还是王耀,然而周身的温润气质已尽数散去,不复从前。此刻他更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尖锐,散发着泠泠雪光,蕴藏着刺破苍穹、横扫人世的可怕力量。
                  本田菊忽地感觉舌尖一甜,原来他太过紧张,竟然把自己的下唇咬破了。猩红的鲜血为少年苍白的唇瓣染上樱色,衬着他如玉肌肤,有种近乎残酷的华美。
                  王耀说:“蝼蚁尚且懂得要活命,你凭什么替他们决定生死?你可知上战场的一批批少年郎,有的是尚未婚配的家中独子,有的一家老小还嗷嗷待哺,他们把命挂在枪杆子上,每天夜晚闭上眼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他们比谁都想活着,可是他们依旧前仆后继奔向战场,因为但凡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忍受日寇的铁蹄,践踏生养我们的这片国土,我们要的是和平与自由,而不是耻辱的共荣。”
                  本田菊失神地张着口,半天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这是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触碰到这个民族的信仰与愤怒,在他的世界里,他一直只信奉书上写的成王败寇,可是今天,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顽强而坚韧的国家,即使鲜血浸透热土,他们也永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
                  他们装备低劣,组织散乱,但就是这样弱小的他们,在被侵犯了国土的时候也会血战到底,在生死一线拼尽全力发出愤怒的咆哮,惊醒这个蒙昧麻痹的残酷世界。
                  本田菊突然感到十万分的恐惧,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又或是错?过去的十七年里,他接受的教育一直是要效忠国家,服从来自天皇的一切指令。侵略、屠杀……这些指令在被层层美化后变成了合理而令人赞叹的,为了实现大东亚共荣,通往终点的道路上不必介意洒满鲜血。
                  可是今天,王耀用他的愤慨与怒火真切地告诉他,中国人是永远不会认输的,他们拒绝被奴役,永不会服输。
                  这个国家,还有许许多多像王耀这样的人,他们苟且地存活在一个个阴暗的小角落里,任凭自己的才华智识被蒙上尘灰,然而一旦国家有了需要,他们时刻都准备着为了这个国家献出自己生命。
                  那是一个民族不肯屈服的脊梁。
                  “多少青年死在战场上,他们或许会有很大的作为,又或许有无数个美丽的梦想……可是炮声一响,什么都没了。梦都碎了。”
                  本田菊浑身发抖,手指死死地攥着那枝笔,几乎要把它折断。他的心底有一个模糊的小声音,告诉他王耀或许是对的,可从小就受到的教育强硬而不容反驳地命令他,天皇至高无上,永远不能违背。
                  王耀见他失魂落魄的这幅样子,突然就从满怀愤慨中惊醒过来,仓促地挤出一个安慰般的笑,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明明一开始我就说过,和你不谈国仇家恨。小菊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好不好?”
                  他这样说,本田菊反而抖得更厉害了,他哆嗦着把那枝笔丢回桌上,声音发着颤,一字一顿艰难地开了口:“王耀、先生,在下毕竟是日本人,我、我不能违抗天皇大人……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一句话,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就当作、当作我们从没见过,以后、也再不会见面了。”
                  他一说完,立刻就像被抽去了脊梁,双腿发软直往地上溜,靠着手扶住石桌才勉强站稳,他抬起脸,最后深刻而绝望地看了王耀一眼,忽然涌出力气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王耀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许久,最终把被抛在桌上的那枝笔拾了起来,溅起的墨汁染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像极了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


                  IP属地:江西876楼2017-02-15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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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今生君恩还不尽
                    “您最近,为什么不再去见王先生了?”阿翎看着呆呆坐在窗前的本田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松山大人不在司令部,根本没人会注意到您出门了。”
                    本田菊没有回头,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把胳膊挪到了窗棂上,半个身子趴在窗棂上,像只懒洋洋的猫。阿翎走过去一看,那杯沏好的清咖一口未动,已经凉透了。
                    本田菊不肯理他,阿翎也没办法,暗自叹口气,收了咖啡就要端出门去,他刚走了几步,突然停了停,本田菊听见他在身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奇怪,这树枝是哪里来的?早已经枯得不成形了,我顺道带去丢了吧。”
                    “不许碰!”阿翎话音未落,本田菊已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直扑书桌前,一把把花枝夺回了手中。他咬着唇,仿佛把那枯枝看作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奇珍异宝——只属于本田菊一个人的。
                    阿翎无可奈何地笑一笑,问他:“你何苦呢?”
                    “……你不会懂。”
                    你不会懂的,每次见到那个人,我就像走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桥之上,左边惊涛骇浪,右边万丈深渊。我时时刻刻都要担心王耀会不会察觉我的身份,见到他,我怕他恨我,见不到他,我怕他忘了我。
                    你怎么会懂?
                    他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清的蒙蒙云雾,或许那只是悲天悯人的一抹慈悲,又或许是我永远解不开的累累血仇。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重重汪洋,还有数不清的阴差阳错,一边是如诗旖梦,一边是家国重任,我以为我可以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从容应对,现在我才知道,不管是哪一样,我都已经应付到心力交瘁。
                    选择王耀就是背叛我的祖国,可选择国家,我就要亲手杀了过去的我。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把那一截小小的桃枝用力抱在胸前,眼睛睁得大大的,阿翎以为他要哭了,可他并没有。
                    良久,本田菊唇角忽然缓缓扬起一个古怪笑意,他偏过头,神情看起来天真又纯洁:“你说,如果那天王耀没把这枝花折下来,它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开着?”
                    阿翎不解其意,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他:“就算王先生没把它折下来,花期一过,花还是要谢的。”
                    本田菊恍然大悟般地噢了一声,看着桃枝自言自语地道:“那明年春来时,它是否还能再抽枝长叶,重新开出花来呢?”
                    阿翎被他的眼神吓得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复是好。那是他第一次在本田菊的眼中见到这样凄惶苍凉的神光,藏着风雨欲来的重重阴霾。

                    王耀已经足足一周没有见过本田菊了。
                    他耐着性子弓着腰一株株地修剪院里的花草,天气逐渐的热了起来,他只穿一件宽松的单衣,雪白的衫子衬得他面若冠玉,普普通通的一件衣服,偏偏他就能穿出一身自在风流。
                    贺明蹲在旁边看着,看了一会儿不耐烦了,一跃而起,虎虎生风地打了一套拳,他年纪虽然小,打起拳来倒是有模有样,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王耀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很无可奈何地笑了。
                    “你倒是心情还挺好。”
                    “不然我要如何?”王耀回过身去继续修剪一株长歪了的海棠,打磨锋利的剪刀一用力,一枝开得正好的花便摔落在青石地板上,他漫不经心地说,“上他家去找他?跪下来负荆请罪,说本田大人请你原谅我?”
                    “你根本就不该和他说那些事情!他是个日本人,怎么可能会理解?你根本就是故意在找架吵!”
                    贺明越说越气,少年满腔的怒气无处释放,索性一个抄手把那枝花捞了起来,以花为剑,又舞了一套太极。王耀剪好了那盆海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枝叶,冷不丁地一个抄手就把他手中那枝花夺了过来,挽了个剑花轻轻敲在少年的头顶上。
                    “中看不中用,就是个花架子。”
                    猛地被夺去了手中的“兵器”,少年窘迫地闹了个大红脸,他气鼓鼓地说:“你样样都厉害,谁能和你比啊!可你那么聪明,不还是把本田菊气走了,到时候我看你怎么收场!”
                    “别说了。”王耀收了笑,把那枝海棠丢在了地上,转身进了屋,一边淡淡道,“把地给扫了。”
                    贺明气得要炸,却只能不情不愿地去墙角拿扫帚,在转身的那个瞬间,他突然听到了王耀轻轻地说了一句,尾音被拖得长长,像极了一声叹息。
                    “我曾经以为,就算是日本人,本田菊也是不同的。”
                    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贺明一惊,猛地转回了头,只看见一地的凋零枝叶,王耀早就没了踪影。

                    上海春末的天气相当的诡异,早先几天阳光普照,众人纷纷脱去了过冬的夹袄,这几日却又忽地转寒,猎猎寒风穿行在大街小巷,钻进行人宽大的袖袍中,把人闹了个措手不及。
                    窗外霏霏地飘着细雨,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雾。王耀坐在窗边心无旁骛地练字,身上又披上了冬衣。
                    贺明在一边静静地为他磨墨,王耀写完一张,把笔搁下,不经意抬眼,发现孩子的头发有些长了,已经覆过了耳朵。
                    “小贺,我今儿没什么事可做,等会儿就去学堂里教教课吧。”王耀十指交叉,下巴搁在手背上,相当随意地说,“你去把我的单车推来。”
                    闻言,贺明的手忽然一抖,一滴墨溅出砚台,在梨木桌上摔成一朵小小的花。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学校里不是说了吗?叫你这段时间都不必去了。”
                    听他这样说,王耀也不恼,把丹凤眼低低垂下,遮住了眼中万千光华,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学校……仍不曾开课吗?”
                    “早就开课了,只是没有通知你。”
                    “开课却不通知我,看来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王耀唇角一挑,一声冷笑。
                    见他故意这样说,贺明有点恼了,两道浓眉皱了起来,衬着他孩子气的脸庞,不显严肃,反而有点幼稚的滑稽:“你明明知道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懒得管。总不能因为成天要在家里等着本田菊,把我的正经工作都给丢了吧?”王耀站起了身,他动作太大,身上那件累赘的大衣立刻就滑了下去,落在了阴湿的青石地上,王耀看都懒得看一眼,吩咐贺明,“收拾收拾东西,把门给锁了,我现在就回学校去。”
                    贺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点点了头,默默拾起了大衣挂好,去后院把自行车给推了出来。
                    王耀推开了窗,任凭料峭春风携着微寒细雨拂在他的脸上,他长长地吸进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又慢慢舒出,像是要把胸腔中的一口闷气悉数吐尽。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

                    学校离王耀家很远,他顶着冷风蹬了一个多钟头才到,虽然打了伞,下车时外衫仍已经湿透了。他一手扶车一手撑伞,腾不出手来抖一抖衣服上的水珠,干脆就不理会了,任由它湿着。
                    他到的时候正好打了下课铃,十几个穿着学生服的小孩躲在教室外的屋檐下嬉闹,有眼尖的小孩看到了在校门口停车的王耀,也不顾正下着雨,立刻就笑着朝他跑过来,抱住了王耀的腰,扑闪扑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对王耀说:“王老师,你都好久没来上课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呀?”
                    王耀见到这样纯洁天真的孩童,不免微微笑了起来,他顺了顺孩子柔软的发,一扫阴霾,晶棕眼瞳中放了晴。
                    他把伞遮住孩子,半蹲下身来笑眯眯地说:“你们个个都这么乖,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们呢。”
                    那个孩子一带头,越来越多的小孩都冒着雨冲出了门,绕着王耀唧唧喳喳地问话,把王耀都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幸亏很快就有老师赶到替他解围,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已经有些发福了。
                    “去去去赶紧回教室去,上课了啊,再等会儿衣服都湿了要感冒的呀,侬听听话好伐?”
                    孩子们扁着嘴,不情不愿地一步一挪,走两步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一眼王耀。王耀无法,只得笑着冲孩子们摆摆手,说:“老师等下就来给你们上课,你们快回教室,听见说话了没有?”
                    孩子们都被赶回了教室里,王耀这才对那女老师一拱手,含笑道:“沈姐,许久不见了。”
                    那被称为“沈姐”的女老师犹豫了一会儿,接过了他手里的伞替他撑着,说:“王先生,您先同我先去教务处说说话好吧。”
                    王耀双手把长袍一抖,唇角漾起的笑容风华无双。
                    “请。”

                    那天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等王耀再走出教务处的时候已升了一级,当上了教导主任。
                    那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贺明正在院里生炉子做饭。王耀从兜里翻出钥匙开了门,把自行车推进了院里停好。
                    贺明头也不抬,只顾着架上了锅倒了油,右手拿着筷子飞快地打着蛋,见他回来了也不抬头,只不甘不愿地说了句:“你回来啦。”
                    王耀没出声,在一旁看他炒菜,油烧红了,贺明把碗里的蛋液往锅里一倒,刺刺啦啦的响。
                    王耀突然说:“我升官了,现在是教导主任了。”
                    油锅里声音太大,贺明一时间没听清楚,只能扯着喉咙问:“你说什么?”
                    王耀没理他,出神地看了会儿锅里逐渐成型的蛋饼,无数个小小的气泡浮了上来,立刻又炸裂了,前赴后继,永无止境似的。
                    “沈姐家那口子‘没了’,学校里头开了个会,让我接替他干教导主任。”
                    贺明好不容易才听清了他说的话,拿着锅铲的手顿时就顿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问:“沈叔没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上个月还见过他呢。”
                    “会不会炒菜啊你,都要糊锅了,让开让开我来。”王耀没回答他的问题,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锅铲,垂下眼专注地盯着锅,加了勺盐进去翻了两下,对小孩说,“去拿碗来。”
                    贺明赶紧去碗柜里把碗拿来了,王耀撒了点葱花在蛋碎上,接了孩子手里的碗,把葱花炒蛋铲了出来,眼睛盯着锅铲,仿佛很随意地说:“还能有什么意思?‘没了’就是没了,以后这世上就没沈哥这人了。”
                    他把碗递给贺明,另一只手舀了瓢水洗锅,忙忙碌碌地,样子很冷淡,就像他讲诉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生老病死,人世间谁能不经历这四苦?”
                    他扭头,看见贺明还要再说点什么的样子,挺秀的剑眉一拧,很不耐烦似的说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就再不要提起了。去把菜给择了,赶紧的。”
                    小孩被支开了,王耀终于能安静地独处一会儿,他洗干净了锅,把水往门外一泼,慢慢地关上了门。
                    若有人这时经过王家门口,又正巧抬起头看见了王耀此刻的神情,一定会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庞上像是结着冰霜,丹凤眼尖锐如出鞘的利刃,闪着肃杀的泠泠锋芒。
                    门彻底阖上了。


                    IP属地:江西878楼2017-02-15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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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别时容易见时难
                      “原来您在这里。”
                      阿翎在本田菊行宫的后院里找到了他。
                      说是行宫,其实不过一座修建极好的院宅,被松山平助派人以极低廉的价格“征用”作本田菊亲王大人在上海的行宫,本田菊知道得来的渠道不怎么光明磊落,连带着不喜欢起这宅子来,平日里一般都住在司令部的客房里头,不常回这里。
                      见阿翎来了,本田菊也没有开口说话,仍静静地坐着,仰着脸欣赏满后院的花草树木。
                      这宅子的原主是谁已不可考,但他却留下了满院的果树,看来的确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这时候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枝头星星点点地吐露了胭红。
                      见他不搭理,阿翎只好走了几步,就近揽了一枝开得正好的石榴,极温柔地微微一笑,说:“您看,石榴花已经开了。”
                      “嗯。”
                      阿翎问:“您可知这树上的石榴花儿开了几朵?”
                      本田菊道:“十七朵。”
                      阿翎的心沉下去了,笑容僵在了唇角。
                      因为本田菊数过榴花。
                      阿翎松开了手,那枝石榴立刻弹了回去,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花瓣,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力抱住了本田菊的肩头,阿翎看见自己搭在本田菊背上的手,无法控制地发着抖。
                      “您不能这样,小菊,你不能这样!”阿翎几乎是很恐惧地在呐喊,“王耀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他凭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一双白皙而温暖的手回拥住了阿翎。
                      他听见本田菊开了口,带着低低的笑意,他问:“阿翎,我不懂。我哪里变了?”
                      “是长相、身材、爱好、语气——还是别的什么?”
                      “你看上去,哪里也没变。”阿翎用力咬了咬下唇,玳瑁眼镜后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说,“你现在就像你刚到上海的时候,学习待人接物、处理政务、批改文件……你像刚开始那样勤奋,可你不快乐。”
                      本田菊推开了他。
                      他静静地冲着阿翎,展露了一个很孤寂的笑容:“阿翎,许久没人能与我说话了,我只是有点寂寞。”
                      “怎么会没人和您说话?您要说什么,我都可以听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本田菊转开脸,虚假的笑容仍挂在脸上,如同一张无血无泪的假面具,“诺大一个上海,我竟然找不出第二个像王耀那样,知我懂我、能与我心意相通之人。”
                      阿翎浑身一颤,他后退一步,掩饰般地摘下了眼镜,借着擦拭镜片的机会,缓缓垂下了眼。
                      他竟无法再劝。
                      他与本田菊竹马之交,相识已久,他知道本田菊的一切——但他不懂他。
                      这个世界多大,累累星辰,碌碌苍生,一次擦肩而过就耗尽了前生五百次回眸的运气。可这世界又那么小,小到在茫茫人海中寻一个互有灵犀的人,都难如海中捞针。
                      这真真是无可奈何。
                      本田菊走离了几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来过身来问阿翎:“该处理的东西,我都处理妥当了。现在也不是工作的时候,你突然跑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阿翎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站在一树娇艳红榴之下,面容却比栀子花更清雅。他的手指轻轻捏着下巴尖,春葱般的纤纤,这不是一双适合握枪的手——尽管虎口处已经因为长期的严苛训练而生出了薄薄的茧。
                      这是一个应该活在春秋大梦里,活在浩浩画卷中,活在太平盛世下的少年。他的双手是干净的,灵魂像白纸一样的纯洁,还没来得及沾染一丝丝的鲜血,他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违心地学着他所厌烦的事物,与脑满肥肠的政要虚与委蛇,更不应该在看花的时候,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
                      他今年才十七岁,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
                      “说呀,是为了什么?”本田菊不知道他为何半晌不出声,只好出声催促了一句。
                      阿翎觉得自己的心猛然的抽痛了一下。他要说的话一定会让本田菊更加不快乐。
                      然而他不得不说。
                      “殿下,您的叔父——朝香宫亲王殿下,下午三点就要抵达上海了。”
                      “不是说好五月底才来吗?”本田菊果不其然地睁大了眼,他还想说点什么,一颗早熟的石榴噗通一声,砸在了他的脚边。
                      本田菊弯下腰,捡起了那颗小小的石榴,表皮还完全是青的,然而已经有了石榴的模样——它成熟得太早,落得也太早,再没有生出饱满果实的机会。
                      他喃喃道:“时间原来过得这么快,五月都要过去了。”

                      那些石榴花居然都没有结果的机会了。
                      朝香宫鸠彦初到上海,正要安排行宫,本田菊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把那所谓的行宫让给了他,自己回去住司令部。朝香宫也不客套推辞,接下房子就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造,朝香宫大人不喜欢艳俗繁闹的石榴,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人砍去了满院的果树。
                      这个消息传到本田菊耳中时,他正在解一盘残棋,听完阿翎的汇报,青葱般的指尖抖了一抖,那枚棋子便没捏住,掉在地板上弹了几弹,立刻没了踪影。
                      本田菊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敛了长睫微微一笑:“这宅子既然已是他的,就由他去罢。”
                      他从棋盒里重新摸出了一粒棋子,脑子里却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想起那一颗早熟的石榴,那天他还惋惜这石榴结果太早,没有成熟的好命,现在想来它早早地落了反而是件好事,那满园如火的榴花竟没有哪朵能够结成果实。它早早的开了花、结了果、落了地,虽然未做到尽善尽美,都只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却好歹将这一生都过了个干净,没留下什么遗憾。
                      被打磨好的棋子凑到本田菊樱绯色的唇边,少年的眼睛像看着棋盘,心思却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他轻声笑道:“若有朝一日轮到我做抉择,定也要像那颗石榴,宁可落得狼狈仓促,也不给自己留什么未完的遗憾。”
                      “您说什么?”
                      本田菊把棋子落在棋盘一角,含笑道:“我说天气渐渐热了,是吃石榴的时候了。”

                      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次日一早,朝香宫便派人送了一篮石榴来。来人还特地替朝香宫捎了一句话:”听人说你想吃石榴,特地送一篮来给你尝鲜。”
                      本田菊收到石榴的时候,脸色霎时间就阴沉了下去。阿翎不解其意,看了看篮子里的石榴,表皮尚且青青,他拿起一个掰开,水晶珠般的果实粒粒饱满,并无异样。于是他好奇的问本田菊:“这石榴有什么不对吗?”
                      本田菊僵了半天才慢慢冷笑起来:“我昨日才说了一句该吃石榴了,今天他就派人送了石榴来,要么就是我与他心有灵犀,要么就是叔父大人太关心我,特地还在我周边安插了眼线,‘照顾’我的一举一动。”
                      “这一篮石榴拿去分给昨天当班的士兵。”本田菊冷得像是一块冒着寒气的冰,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告诉他们,我不喜欢吃石榴——也不喜欢让人猜我爱不爱吃石榴。”
                      阿翎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拿着篮子走了,本田菊面无表情地看着阖上的雕花木门,看了许久许久,看到眼睛都酸了,这才仿佛很疲累般的,慢慢地闭上了眼。


                      IP属地:江西879楼2017-02-15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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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晓看天色暮看云
                        那日甫一踏出地下囚室,本田菊猛然看见刺目青阳,刹时间面色苍白血色全无,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自此之后,本田菊对外宣称受惊过度,亟待静养,整日整夜地关在房里,不再过问政事。身边也只留一个阿翎照顾生活起居,外界得不到半点消息,以讹传讹越说越离奇。流言中的小亲王懦弱无比,不过是视察了一次地牢便被吓破了胆,染上沉疴卧床不起,说不定明日就要一命呜呼。本田菊听了阿翎的汇报也不做声,任凭那些闲人胡说。
                        自他宣称抱病后,朝香宫来看过他一次。
                        他来的时候本田菊正昏睡着,已经不年轻的亲王比了个手势让守在门口的阿翎不要出声,深深地打量着病弱的少年。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脸颊上染着病态的晕红,少年人尚嫌薄弱的胸膛上下缓缓起伏,他睡得很沉,睡相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安静又天真。
                        朝香宫鸠彦冷冷地想,这就是被家族给予过厚望的少年。
                        本田菊出生的时候,朝香宫正是意气风发的得意青年,他有的是胸怀抱负,却没有相匹的聪明才智。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数次的机会与他擦肩而过,他能够抓住的却寥寥。
                        反观本田菊,成长得是如此顺风顺水令人嫉妒,他从小就是优秀的孩子,聪明伶俐出类拔萃,学什么都一点就通,不论是骑术、剑道、格斗,又或是琴棋书画,没有他不擅长的。虽然那些东西他未必都喜欢,可不管是讨厌亦或是喜欢,本田菊都会竭力做到尽善尽美。这孩子骨子里天生的骄傲让他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失败。
                        天皇相当的喜爱这个孩子,一直期待着他成年后能够大施拳脚,甚至在闲谈时有要传他衣钵的笑言。本田菊听过就忘,朝香宫鸠彦却记在了心里,这个少年天资如此优越,年岁又比他小,前途无可估量。他简直嫉妒得快要发疯了。如今这少年就要过早地现出锋芒,很可能会把资质平庸的他遮挡在阴影中永不翻身。抱着这样阴暗的思量,他趁着担任上海派遣总司令的机会,安插了不少眼线在本田菊身边,美其名曰关爱后辈成长,实则是监控住少年的一举一动,好在暗地里不着痕迹地打压他。
                        可根据他得到的情报,这孩子并没有传言里说的那么聪颖,松山说他贪懒又好玩,三不五时就溜出门去游玩。不仅如此,他还胆小无能,不过去了一次地牢便吓得魂不守舍高热不退。天赋过人又怎样,他这样的性格,终究难成大器。
                        他坐在床边暗自想着,本田菊在一旁全然无知,依旧静静地睡。
                        阿翎的叩门声打断了朝香宫的沉思,儒雅的青年端着托盘进了门,冲着朝香宫问道:“殿下是时候吃药了,我要喊醒他,您要不要等殿下吃完药再和他谈谈?”
                        朝香宫站起身,想要故作严肃,唇角却扬起难以掩饰的笑意,他轻蔑地扫了本田菊一眼,道:“不必了,你好好照顾他,不必说我来过了。”
                        阿翎恭敬地点头允诺,送了朝香宫出门,他回到房里掩好门,一转身就看见本田菊端坐在床头,神色清醒目光炯炯,半点疲态也无。
                        阿翎露出了然的微笑,把托盘里的药丢进垃圾桶,道:“装了这么久,您真是辛苦了。”
                        本田菊没有接他的话茬,秀气的眉眼上有着不匹配的凛冽杀气,他冷冷问:“都查到了?”
                        “查到了,那人姓沈,全名沈行云,他今年四十三岁,是个学校老师。他失踪了一个月,老婆在警察局登记报了警,我一查失踪人口薄,立刻就找着了。这人暗地里组织了一个民间自发抗日的队伍,都是些气血方刚的学生,不成气候,前段时间跑到司令部不知想搞什么鬼,被巡逻的士兵抓住了……至于之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他在学校教书,哪间学校?”本田菊静静的听完了,突然抓住了一个不相干的点发问,阿翎扶了扶滑到鼻梁上的眼睛,有些为难,半响才回答。
                        “他在鸿鑫小学教书,是前教导主任。”阿翎小心地观察着本田菊的脸色,慢慢的说下去,“他失踪以后,王耀先生就接任了他的职务。”
                        本田菊闭眼听着,搭在眼睑上的长长睫毛根根分明,像是幼鸟新生的绒羽般柔软,他等了很久,等到窗外夕阳裂锦般的华彩从天际一寸寸的坠落至无,终于缓缓地睁开了那双幽深寂凉的黑眸。
                        他说:“明日一早,我要去见王耀。”

                        次日。
                        本田菊一早就出了门,没想到却扑了个空。王耀出门的时间比他想的还早,等他到了王耀家门口,只看见那扇黑漆斑驳的门上落着大锁,紧紧地关着。
                        本田菊想了一晚上见到王耀后他会作何反应,见面后要说些什么话题,他有许多问题急需王耀解答,在家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出的门,可千算万算没算到王耀居然不着家,年神情不变,眼睛里却有显而易见的失落情绪一闪而过,阿翎看他不高兴,便凑过去轻声提议:“要不要去学校找王先生?”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他。”本田菊把衣服下摆一抖,就地坐在王耀家门口的台阶上闭眼休息,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我一个异国平民,人生地不熟,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他的学校?何况那学校里人多眼杂,我去了,不见得是好事。”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阿翎一听,立刻鞠躬道歉,也坐了下来,陪着本田菊等在门口。
                        两人安静地等着,像是雕塑般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这是那个……日本先生嘛!怎么在这里坐着啊,这大上午的,等会儿太阳一出来那可晒死人了。”隔壁裁缝铺的老板拎着水壶到门口烧水,一转身就看到了静坐的两人,他倒是一点都不怕日本人,热情的很,大大咧咧地笑着招呼他们,“来找老王的是不是?”
                        见本田菊没有搭理的意思,阿翎只得站起身礼貌笑答:“是啊,您知不知道王家先生去了哪里?我家先生找他有事要说,已经等了许久了。”
                        “今个儿是礼拜一,老王肯定是去学堂里教娃娃上课了。你等着,我去弄堂口给你把他家小贺叫过来,让他跑去喊一声就是了。”
                        “不必了,您告诉我王先生的学校在哪儿,我们自己去找就……”阿翎还来不及说完,那嗓门老大的裁缝早已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巷子,没一会儿就带着贺明回来了,许久不见,少年像是长高了些,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小了,尴尬地露出了一小段手腕。
                        他偏着头看了一会儿阿翎的脸,仿佛是在记忆中辨认着他的模样,好一会儿他的脸上才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喃喃道:“阿翎,你真来了啊。”
                        阿翎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扶了扶眼镜来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说:“是呀……好久不见了。”
                        “那么,菊哥哥也来了?”贺明脸上顿时绽开欢天喜地的笑容,一溜烟儿地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喊,“我这就把我舅给喊回来!”
                        贺明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得那样活泼强烈,情绪起伏全都写在小小的一张脸上。阿翎好奇极了,这少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少年人的活泼与热力让他永远也不知疲累何物似的。
                        他向裁缝道了谢,那裁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提着刚烧开的水又进了门去。阿翎这才坐回本田菊的身边,笑道:“王先生的邻居真是热情,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像斯斯文文的上海男人,倒像是个北方来的大汉。”
                        “听人家说句话就知道人家不是上海人,你倒是个中国通了。”本田菊白了他一眼,“贺明这么一嚷嚷,条街都知道我来了。”
                        “属下知错。”阿翎面色凛然把脚一并就要起身鞠躬致歉,本田菊慌忙把他的手按住,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非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成?”
                        阿翎平日里没这么多话,今天是怕他尴尬,才刻意闹出这些事情来宽慰他,本田菊心中明白,生气就也装不下去了,眉头一舒露了个笑容要他宽心,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来了上海后见到的风土民情,时间也就好打发得多了。
                        他这边说了没多久的话,老远就听见巷口传来一阵阵清脆铃声,原来是有人蹬了辆自行车一路摁着铃就骑过来了。
                        那个骑车的青年逆着光,刚开始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剪影,铃声越来越响,人也就越来越近了,那模糊的面容印在本田菊的眼里,慢慢地清晰了起来。挺直的鼻梁明亮的眼,飞扬的剑眉含笑的唇,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古画里的仙人忽然就落了凡尘。
                        是王耀。
                        行至面前,王耀一个飞身下车,连自行车都来不及停,随手就往边上一抛,本田菊站起身,紧了紧拳头正要开口向他道歉,王耀直接就把人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
                        本田菊僵住了。
                        竟是王耀先开的口。
                        “我明明一开始就说不和你谈那些烦心事,偏偏又还提起惹你不开心,是我的错。”
                        “不留个字条就出门,害你苦等,是我的错。”
                        “我是想去找你的……可一出门我才发现,我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我想拨电话给你,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号码。偌大一个上海,我竟然不知怎么找你。我考虑不周,是我的错。”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小菊,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连串,本田菊一句话都插不上,他一直垂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王耀一口气把话说完,等了许久都不见本田菊有何回应,他面上忐忑,心底却冷静,视线暧昧地在本田菊的脖颈处打转,他原本是盯着那根红绳在看,最后却被本田菊耳后的那粒朱砂夺去了注意。
                        鲜红欲滴、犹似多情,像一句欲言又止的情话,水到渠成的怪责。
                        王耀等了许久,本田菊终于在王耀怀里仰起脸来,眉眼弯弯,是个明媚灿烂的笑容,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王耀的眼睛说:”今天出门前,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来找你,现在想起来,还好我来了。”
                        王耀撞上他的视线,忽地被他的脸所吸引。从这个角度看去,本田菊的那份精致清秀更是被无限放大,纤长睫羽静静扬着,像是倦飞的蝶。那双黑瞳是一泓盈盈的秋水,清晰倒映着王耀的脸,然而他的俊秀又绝非是女气的阴柔,而是介于青年与少年间一种青涩的俊美。王耀看得有点发怔,暗自思忖着,真不知道这少年长成后,将会成为几多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柔声对本田菊说:“那些惹你不开心的话,以后再不谈了。你这样干净的美人,本就不适合沾染俗世烟尘。”
                        本田菊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不大自在地挣开了王耀,一边说道:“那我们还谈些什么。不食人间烟火,难道要做神仙吗?”
                        “只谈风月只谈情。”王耀顺势松开了他,帮他把一缕不听话的鬓发挽到耳后,眼神真挚。
                        “小菊,不论你在别的地方有多烦累,但愿你我相见的时候,我只会让你觉得快乐。”
                        王耀的眼睛那么亮,像是王母把整条银河的星光都倾在了他的眼底,他的声音那么坚定铿锵,把俏皮话都说得如同山盟海誓。本田菊原本有无数要质问他的话,最终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既然他说再也不提,那他就再也不提。
                        但愿你我相见的时候,忘却一切世俗繁杂。只有快乐,只余快乐。


                        IP属地:江西887楼2017-02-16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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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捌】愿我如星君如月
                          本田菊一直装病不出,对时事政务也不怎么过问,这正是朝香宫喜闻乐见的情况,传闻虽假,但听得多了竟也让他有些信以为真。本田菊虽然怯弱,但心思却敏感非常,朝香宫碍于情面,也不好再派人暗中盯梢。
                          空暇一多,又无人监视,这倒给了本田菊极大的行动自由,他和阿翎隔三差五就偷溜出门,他每次出门都是赴王耀的约,一场冷战过后,两人的关系反而更加亲切了。
                          那天王耀冲他立了誓言,再也不和他谈那些恼人的国事,他们谈天文地理,谈易经八卦,谈花鸟山水,谈古今奇事……这天上地下,仿佛没有王耀不知道的事情。他们见面的时候,往往都是王耀口吐莲花滔滔不绝,本田菊就托着腮笑盈盈盯着他的脸,静静地听,那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映在本田菊的眼里,怎么看怎么顺眼。阿翎有一次正巧撞到了他们聊天的场景,不由得当场失笑,回去后他取笑本田菊道:”你看着王先生的时候,简直像个犯花痴的小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说不定晚上都能发出光来呢。”
                          本田菊没好气地眄他一眼,质问道:“我让你去查王耀,谁让你查我?”阿翎慌忙举双手认错,无奈地苦笑回答:“全上海叫王耀的人有几千个,我总不能一个个地去查吧?至于这位王先生,我跑遍了街头巷尾,能查到的也只有他独居,男女关系更是清白,平日里就是家里学校菜场三点一线,他活得那么简单,实在是查不出什么东西了。”
                          “查不出当然是好事……”本田菊垂下眼叹了口气,“可他那样的人,若说心中没有半点胸怀抱负,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
                          “这是什么?”本田菊被阿翎上衣口袋里露出的一角吸引了视线,伸手就把那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只用报纸折的小千纸鹤,他好奇地看了看阿翎,对方慌张地别开眼,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我在门口等你的时候正好看到贺明蹲在巷口折纸玩儿,我和他说了几句话,临走的时候他就送了我这个,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快还给我。”
                          “不是重要的东西,那就丢了吧。”本田菊狡黠一笑,作势要把那纸鹤丢出窗外,阿翎见了立刻扑过来要抢,两人你来我往闹得开心,但那只纸鹤本就是用报纸叠的,哪经得起这样猛烈的争抢,顷刻就散了架,变回了旧报纸的原形。
                          “对不起,这……我不是故意的。”本田菊愣住了,他本来只想逗逗阿翎,看到那张总是处变不惊的脸上也会显出慌张表情实在有趣,没成想闯了祸,把人家好好一只纸鹤给打回了旧报纸的原形。
                          不过是只纸鹤,却能让阿翎这么上心着急,送纸鹤的人想必在他心中分量不轻。本田菊心中这样想着,手里动作也不停,他把报纸理整齐了,口中说着:“纸鹤我也会折,这就复原了还你,你别生气好不好?”
                          阿翎看了看那张不成形状的旧报纸,眉宇间的失落一闪而过,很快他又重扬温柔笑意,道:“算了,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吧。”
                          本田菊却没有说话,他认真地低下头去看着那张报纸,那是张个人发行的小报,连个发行刊号都没有。日期也是几个星期前的了,报纸的一方角落里不起眼地挤着豆腐块大小的文字,短短百字间却能够写的文采飞扬酣畅淋漓,热情地呼吁号召爱国有志青年加入他们的组织,联合起来共同抗日。
                          最后没有署名,只留了个联系地址,麦德兰路137号,联系人是沈先生和王先生。
                          那是鸿鑫小学的地址。
                          阿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登时白了脸,他惶恐地抬起头去偷看本田菊的神色,然而少年沉静安然,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弧线优美的唇角甚至还扬起一个浅浅弧度。
                          他不解其意,终于忍不住问道:”这王先生,多半就是王耀了,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对抗大日本帝国,难道您不生气吗?”
                          “我不生气,反而还很高兴。”本田菊笑得很轻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扬起眼看着窗外,唇角还啜着一点未褪的笑意,道,“这么久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他的阴郁,他的不得志,他眼睛里突如其来的失落和热情,我终于都找到了解释的出口。
                          “一直以来我都在想,王耀那样出色的一个人物,怎么会甘心屈居在一个小学校里,当个所谓的教导主任。即使是龙遇浅滩,飞鸟折翼,他也终究是要展翅高飞的……原来他肯留在那样一个小地方,就是为了这个组织。”
                          “幸好这组织还很稚嫩,即使有王先生,短时间里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阿翎道,“那么王先生那里……”
                          “一切照旧,他依旧是我的至交好友。”本田菊把报纸一叠,收回了口袋里头,他正视着阿翎的眼睛,说,“至于你,就顺着这条线索,给我继续查下去。”

                          鸿鑫小学。
                          这些天来,本田菊一直想找个机会让王耀带他去看看这所学校,却苦于想不出恰当的理由,没成想还没等他找到合适的借口,王耀竟主动提出要带他去学校逛逛。
                          一切发生得都是那么机缘巧合,可偏偏又是水到渠成,挑不出半点纰漏来。那日他刚到七锦巷巷口,老远就看到王耀推着那辆老自行车敲敲打打,身边还站了几个邻居,抱着手嘻嘻哈哈地瞎指点。
                          他刚要走近,王耀就猛地一抬头,年轻的脸上飞起张扬的笑意:“搞定!我就说嘛,这世上还有事能难倒我王耀?”
                          趁他正得意向邻居炫耀的时候,本田菊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接过自行车试着推了推,想要蹬几下试试,结果这辆年久失修的老单车稍被移动,浑身上下除了铃铛没响,哪儿都叮呤当啷地响了个遍。本田菊自小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顶级的物件,哪里遇到过这种破烂,上车的时候被吓了吓,动作就缓了下来,差点摔下了车。好在王耀反应极快,一伸手就捞住了单车后座。他皱了皱眉头,想要做个生气的表情,眉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这种老古董不是你能骑的,赶紧下车,我来带你。”
                          听了他的话,本田菊有点不情愿地把车交回到了王耀手中,王耀扶住了龙头,长腿一迈就飞身上了车,他用一只脚支着地,痞气地冲着本田菊一笑:“小少爷,请上车吧。”
                          本田菊也不客气,拽着他的衣角就坐上了后座,王耀用力一蹬就骑出了老远,把那些无聊邻居们的打趣嬉笑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上海七月的早晨还算得上凉爽,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雾濛濛地拂过脸颊。王耀把车骑得很快,风从耳边呼呼地刮过去,两个人说话得用很大的声音,否则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耀君——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或许是那天的天气太明媚空气太清新,本田菊忘了形肆意地在风中大声叫喊,把十七年的礼仪教养和骨子里那份贵族的矜傲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学校!校长说了——我再迟到就得扣工资啦——”王耀头也不回,一辆破单车被他骑得像能够飞起来。
                          本田菊顿时静了下来。
                          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天光亮堂了起来,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两人不好再大吵大囔,于是王耀专心蹬车,本田菊揪着他的衣角,一路无言到了学校。
                          那间学堂的门脸很小,看着很清苦的样子,两块旧铁皮就拉成了学校大门。他们到的时候上课铃正好敲完,一个穿着月白衣裳的中年女人正要把大门关上。
                          王耀见状,一双长腿用力一踩刹住了车,把本田菊从单车上扶下来后这才急忙往门口跑去拦住那妇女,一边赔笑告饶道:“沈姐等会儿,我这不是到了吗!”
                          那中年女人脸上不带一点儿笑,她没看王耀,眼神却飘到了静立在一旁的本田菊身上,嘴里不紧不慢地讥诮一句:“王主任贵人事忙,迟到怕什么,赶不及便不要来了嘛,左右您也不稀罕那点工资!”
                          “我带了朋友来,多少给我留点面子,”王耀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沈姐说,殊不知他自以为是的小声全被本田菊听在耳里,“到时候要扣工资还是要替你当班都好说。”
                          沈姐这才露出了笑模样,把校门重新打开,还顺手帮王耀把车推去锁了,一边招呼本田菊他们进去。本田菊只偏着头微笑,也不说话,任由王耀牵着他往里头走,王耀边走边给他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管财务和考勤的沈姐,我跟你说,为人特别抠,每个月都得找点理由扣我的工资。”
                          “刚刚那个女人……她姓沈吗?”本田菊见沈姐走远了,周遭并没人注意他们俩,这才悄声开了口。
                          王耀嘿嘿乐了一下,领着他往办公室走,说:“那不是,她老公姓沈,我们就跟着叫她沈姐了,她原来姓罗还是什么来着,这倒记不清楚了。”
                          “她爱人也在这里教书吗?”
                          “以前在,早些时候就不在了。”王耀停了步,有些警惕地看了本田菊一眼,“你今天怎么好奇起这个来了?你认识她爱人?”
                          “不认识。”本田菊很无辜地睁大了眼,一派天真地回道,“我是觉得,一个斤斤计较的中年女人,要么就是寡妇,要么就是至今未嫁的老小姐。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忍得了这样的女人?”
                          “我今天才发现你这嘴真毒。”王耀哈哈地笑了起来,又加紧了几步走在本田菊前头带路,“不过你猜的倒是挺准,她老公前段时间失踪了,沈姐登报找了个把月都没消息,估计是忍不了她,真离家出走了。”
                          本田菊没接话,只露出一个很安静的淡笑。
                          现在全都对上了。


                          IP属地:江西888楼2017-02-16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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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玖】卿自早醒侬自梦
                            夜色浓厚,临近午夜的七锦巷早已没了人声,王耀骑着单车一路叮铃哐啷,那声响在空荡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的嘈杂。
                            他刚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下车,那扇单薄老旧的大门就已经缓缓打开了,披着件单衣的贺明站在门后,面色像夜光般的淡然清冷。
                            “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王耀径直把车推进了院子里,朝着睡房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对贺明说,“你现在出门去买两坛黄酒——不拘年份,但一定要刚从酒窖里提出来、未开封的黄酒。”
                            现在这个时候,酒家店铺都早已打烊,但贺明却未提出半点异议,回房换了衣裳拿了钱袋就要出门,他刚走到门口,一直默不做声站在院内的王耀忽然又淡淡说了一句。
                            “你已经长大了,那些孩子玩的折纸,以后就不要再玩了吧,”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的加重了语气,“你不是孩子了,阿明。”
                            那声“阿明”一出口,贺明仿佛是触电般浑身一颤,仿佛过了许久,又可能只是一个刹那,他终于回过身来,眨了眨眼,那张原本素净漠然的脸上缓缓地露出活泼灿烂的笑容,如同一朵花的盛放。
                            “舅,我办事,你放心好了。”
                            王耀于是也微笑了。
                            “去罢。”他摆了摆手。
                            次日本田菊一早拜访的时候,就看到王耀和贺明卷着衣袖,赤脚站在院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他过去一看,发现地上还七零八落地丢着些泥铲簸箕之流,这些农作工具与一向自命风流的王耀实在搭不上边,本田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出声问道:“耀君,你们要做什么?”
                            “嘘——”王耀的目光不离地面,看也不看本田菊一眼,轻声说,“让我看看埋在哪里最好。”
                            见王耀和贺明都一脸严肃的模样,本田菊也不禁紧张了起来,屏着呼吸悄声走开了几步,生怕打扰了他们。
                            百无聊赖之间,他忽然瞥到院里的石桌上摆了两坛封着的酒,瓶身描龙画风涂着彩色的染料,相当的精致,他拿起一坛细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王耀一声大喝:“好,就挖这块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本田菊差点把手里那坛子酒给摔了,他赶紧放下酒,转回身问王耀:“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挖坑埋酒。”王耀把挖坑的活全部交给了贺明,自己当了个甩手掌柜,赤着脚就走到了本田菊身边,拎起一坛酒,献宝似的提到本田菊面前,“你别小看这坛酒,虽然是刚酿出来的,但在搁在地里埋个十八年,那就是状元红了!”
                            “为了两坛状元红,你要等上十八年?”本田菊彻底被王耀打败了,他哭笑不得地把王耀手里的酒接过来放回桌上,“真想喝十八陈,去店里点一坛就是了。”
                            “小菊你不懂,你想,今年我们相识,我埋下两坛酒,十八年后,我们都步入中年,那时候再把酒取出来,月下对饮、互诉往事,岂不快哉?”
                            他描述的那个场景倒是极美,本田菊听他说着,都不由得心向往之:“十八年后……不知我们都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小舅,你干嘛不说实话,你就是没钱买好酒嘛,工资都两月没发了,家里锅都要揭不开了!”挖坑挖的腰酸背痛,贺明气急败坏地直起了身,冲王耀他们狠狠翻了个大白眼,“就会说漂亮话!”
                            经济窘迫一直是王耀的痛处,如今光天化日被贺明毫不留情地揭穿,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他朝着贺明皱眉做了个凶相,再转头面向本田菊,一言不发,只是垂着头低低地微笑了。
                            这是六月底的一个早晨,略带水汽的微风轻摇满庭花草,可以闻见泥土被翻开的新鲜气息,近在咫尺的那个人神色温容,长发未束,赤足卷袖,一副返璞归真的天然姿态,本田菊抬眼注视着他,唇角就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贺明不会懂的,这是只属于他和王耀两个人的秘密。
                            十八年之约,我们不见不散。

                            到了最后,是王耀和本田菊亲手把那两坛黄酒埋下。本田菊不顾潮湿泥土会弄脏他的衣衫,执意要亲力而为,等到两坛酒都埋好,他那双向来洁白秀气的手已沾满了泥土,就连脸上也不知道何时蹭上了几道泥迹。
                            贺明早在屋里清洗好了手脸,他隔着窗户看着在院里肆意欢笑的两个人,那张已经日渐褪去稚气的脸上漠无表情。隔了一会儿他忽然自言自语道:“我有些累了,我想先生,应该也累了吧。”

                            又过了几日,他和王耀约在江边散步。
                            那天的天气极好,凉风习习,难得的没有暑气。他们约在上午九点,可九点过了一刻,王耀却还没有来。
                            本田菊倚在江边的扶栏上安静的等,托着腮想着王耀其人,近江的风很大,他白衬衫的衣角被吹得翻飞如蝶,几乎像是要凌风归去。
                            有人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
                            本田菊心里已经有了底,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慢吞吞地抬起眼睛看着王耀,那双漆黑的瞳子又圆又亮,像是天际最亮的星,盈满了掩饰不住的笑意。
                            王耀握着他的手护在胸口前,带点责备意思地问他:“江边风大,你看看手,冻得冰凉。”
                            “谁叫你来得这么晚。”本田菊盯着他俊美无铸的脸庞,笑意像涟漪般一层层荡漾开来。
                            “我来的路上路过了黄浦公园,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偷溜到里头去玩,还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种下过一粒果核,我想起少时往事,不自觉就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这才迟了。”王耀遥遥地看着远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感伤笑意,“不知道那种子是长成了繁茂大树,还是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泥土中。”
                            “真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居然这么顽皮啊?”本田菊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说,“若你记挂,就进去找找看啊。”
                            王耀转回视线,落在本田菊含笑的眼中,他看了一会儿本田菊,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去了,他这才轻声说了:“小菊,那是黄浦公园,我是中国人,进不去的。”
                            本田菊愣住了。
                            见他不说话,王耀反而微微笑了起来,松开了本田菊的手,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扶上了栏杆。
                            他迎着风高高地仰起了脸,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本田菊好像可以在那带点湿气的风中嗅到伤心透顶的眼泪味道,然而那是错觉,王耀只是沉默地看着远方的水平面,嘴唇抿成一道坚毅的弧线,他的脸色仍是一片淡泊,仿佛永远无喜也无悲。
                            过了好一会儿,他迎着风,忽然朗声道:“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柳,柳下舟。”
                            王耀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本田菊却知道他绝不快乐,他是在为了什么而难过,家恨又亦或是国仇?
                            本田菊几乎是逃避般仓促地别开了眼,在他的心里,王耀永远都是无所不能,洞达世事的模样,他绝不应该有这种脆弱而茫然的时刻。
                            他是王耀啊,他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呢?而他,又怎么能够让王耀伤心呢?
                            本田菊咬了咬牙上去拽拽王耀的衣角,试探着问道:“耀君,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
                            王耀侧过脸,凌厉的丹凤眼斜斜一飞,登时化出三分柔情四分尖锐,仿若是天上的星辰般灼灼耀眼。
                            “臭小子,你想偷看多久,还不出来?”
                            本田菊呆了一呆,顺着王耀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贺明正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从树后慢慢走出来,他讨好地笑着,说:“小舅,我在家闲着实在没事儿干,上街溜达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了,就一路跟着你来玩啦。”
                            王耀眉头一扬,眸子危险地眯起,猛地伸手要敲贺明一个爆栗,结果却落了个空。原来是贺明相当敏捷,眼疾手快地就躲在了本田菊的身后,一边还嚷嚷:”菊哥哥快救我呀,小舅要打死我啦!”
                            本田菊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战局,他又好气又无奈地护住了贺明,对王耀说:“有话好好说,打小孩子不觉得丢人吗?”
                            “我今年都十六了!我要是小孩子,那菊哥哥也是小孩子呀!”见王耀收了手,贺明又从本田菊背后蹿出半个脑袋喊。
                            “臭小子,三天不打你要上房揭瓦了。”王耀撸了撸袖子作势还要去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甥,却又被本田菊拦住了。
                            “都别闹了,天色不早了,再闹下去公园都要闭园了,”他低头,微微地笑着问贺明,“你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黄埔公园逛逛呀?”

                            贺明皮归皮,却的确是个机灵非凡的孩子,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但对于当今的时事也确实懂得不少,颇让本田菊刮目相看。
                            “小贺,你今儿个怎么没去学堂里头上课?”他们坐在电车上头,王耀看着这让人头疼的熊外甥,突然想起了这茬,于是就随口问了他一句。
                            “别提这事,班长组织全校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去啦,我趁着同学没注意,溜了。”
                            王耀神色闪过一瞬间的错愕,然而顷刻又归于平静,他点点头,说:“这倒没错,这种事情,不要多掺和,万一被抓了,还得我去保你。”
                            贺明吐了吐舌头,本田菊反而接上了话:“耀君……难道你觉得,学生们的游行,是毫无意义的吗?”
                            “一群半大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王耀的座位靠窗,春风从开着的窗户里闯进来扬起他的发丝,或许是逆着光的原因,王耀的轮廓显得格外的深沉,长长的睫毛冷漠地低垂着,“当局哪会理睬这些孩子们,只不过是徒徒浪费了力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耀,冷血、理智,却又残酷,他那一腔热血仿佛早就被冻结成冰,投向世人的目光只余怜悯。
                            王耀其人,究竟还有多少面是他所不知道,是他未曾见过的?
                            电车叮叮地拉起铃来,王耀站起身,眉眼又重扬笑意,面上的神情柔软得像是春水初融,他含笑对本田菊说:“小菊,我们到了。”


                            IP属地:江西890楼2017-02-16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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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王耀并肩坐着,不知是否犯了疑心,总觉得那人的视线在自己颈间的玉珏上徘徊不去,少年的身体微僵,然后不经意的别了别脖子,遮住了那枚玉坠,他讨厌任何人看到他的坠子。
                              心中莫名涌起的愤懑让他有点不快:“你在看什么?”
                              王耀视线上抬一寸,被人抓包的惊慌他一点也不惊慌,淡淡道:“你的耳后有一颗朱砂痣,你知道吗?”
                              本田菊下意识抬手一模,但并没有分辨出什么,隔了一会儿他才说:“……生在耳后面,我看不到。”
                              “耳后生朱砂,按老一辈人的说法不是好事,命中要多灾多劫的。”见他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王耀笑微微的随口掰扯,果不其然惹得少年皱了眉头,于是他又问,“听了这个说法,你害怕吗?”
                              隔了好一会儿本田菊低声反问道:“耀君,你信命吗?”
                              “我不信鬼神,也不信命。”王耀淡淡的说,“世事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我只信我自己。”
                              “人是很软弱的,在面对痛苦的时候,总会想要找寻一个心灵寄托,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本田菊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变换的景色,淡淡的说,“你刚刚问我害怕吗,我当然是有点害怕的,我可能会因你的这句话回去烧香拜佛,找半仙破财消灾篡改天命,你或许会认为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是耀君,如果我正好处于非常脆弱的时期,你不负责任的胡话会伤害我的。”
                              他话里的责怪意味浓重,王耀脸色一凛,低声道歉:“我没想那么多,是我的错,对不起。”
                              本田菊没说话,把目光从窗外收回,两人沉默了还没几分钟,电车忽然一震,停了。
                              司机下车一检查,回了车上,说是出了故障,一时半会儿没有工具修不好,让乘客们自行下车。
                              这趟车上的人并不多,零零散散的几个,一会儿就都走干净了,好在离市区也不远了,就是走路回去也用不了多久时间,本田菊和王耀就也下了车,沿着路边慢慢地走。
                              王耀的嘴是闲不住的,他觉得静默的有些尴尬,就说要给本田菊讲个故事,本田菊知道自己把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快迁怒于他也是很不公平,于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等待王耀胡侃。
                              听众的态度如此配合,王耀更是兴致勃勃,要给本田菊讲自己的童年趣事,他说:“我小时候皮,看见马蜂在屋檐下做了巢,就想着要去捅下来,我那时候也是艺高人胆大,带了根棍子背个小板凳就敢上……”
                              他说的正来劲,本田菊也听得很投入,只听到王耀说道:“那马蜂铺天盖地地飞了出来,一瞬间我只觉得满天都是嗡嗡声,就跟……哎,你仔细听,就跟这声音差不多,哪来的这声?”
                              王耀说着就停了下来四处张望,本田菊也好奇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什么东西,但耳边的嗡嗡声却不绝,且有越来越清晰的架势。
                              本田菊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预感,他抬起头看着天边,远处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黑点,然后越发近了,本田菊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了那是什么。
                              轰炸来了!
                              朝香宫这个疯子!没有向任何上级汇报,他竟敢擅自出动了轰炸机!
                              本田菊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他曾经学过如何在轰炸中自救,却从未真刀真枪地面对过一场实战。但在这个时刻他忽然镇定了下来,冰凉的手用力握住王耀的,冷静地说:”要轰炸了,耀君,我们现在要立刻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他们走了再说。”
                              王耀心脏猛烈的一跳,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却难免还是带了点惶恐,然而手中的那只娇嫩的小手是那样的坚定,坚定到他很快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任由本田菊牵着他往路边的灌木丛里走,两个人趴在树丛里,葳蕤葱郁的矮灌木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在杂乱的背景音里,两个人都能听见对方擂鼓似的心跳。
                              大约过了一刻钟,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这种情况下,时间也显得不重要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炸裂开来,然后是密集的几声轰炸,他们离轰炸的中心有一段路,鼻尖都可以闻见淡淡的硝烟气息。本田菊贴着地面,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些活泼而健康的少年学生,经此一役后,不知几多成焦炭,几多作枯骨?
                              轰炸渐渐地停了,毕竟只是一群血肉之躯,用不了多少弹药。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中,听不到生,也听不见死。
                              王耀用手肘撑起身子,说:“轰炸像是停了,我出去看看。”
                              本田菊还来不及制止,两个人就都被爆炸时扬起的巨大气浪掀翻在地,一枚炸弹就在他们不远处炸开,炸弹爆炸的那个瞬间,两个人的耳朵都被强大的分贝而震得出现了短暂的失聪。
                              被气浪扬起的砂石、折断的树木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的头脸上,王耀的眼睛几乎都睁不开,却条件反射般,紧紧地把本田菊抱在了怀里,竭力用身体护住本田菊,尽可能地叫他少受伤害。
                              本田菊被他拼尽全力地护在身下,眼睛里进了沙,看不见此时王耀的神情,耳朵里嗡嗡地在耳鸣,也听不清王耀说了什么。他的眼角慢慢流出泪来,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他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被生母这样用力地拥抱过。
                              本田菊的童年过得不甚快乐,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不久后父亲也染病而亡,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肯无条件地给予他温柔和爱,他得到的温暖与呵护都源于他的身份——假使他不是亲王而是平民,那么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在这样一个失怙无恃的少年身上。
                              可是今天他遇到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地位,却在生死关头,选择不顾一切地保护他。
                              这是他第一次作为本田菊而被人爱着,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只因为他是本田菊。
                              本田菊努力转了转身,想要看看王耀,但王耀把他抱得太紧,他只能勉强看到王耀扬起的下颚,他用力咬着牙,整个身子的肌肉都紧紧地绷着。
                              看不到王耀的脸,本田菊索性就不再看了,他的脑子有点懵,都忘记了紧张和恐惧,慢悠悠地从王耀的肩膀上望出去,望见的一片明净蔚蓝的天,蓝得纯粹澄澈、毫无心机。
                              如果这时候有一颗炸弹正好丢在他们的藏身之处,那么不管王耀怎样护住他,他们都必死无疑,王耀用血肉之躯筑起的这道屏障最多让他比他晚死零点一秒。
                              可就是这零点一秒,让本田菊的心头一动。
                              有一个人爱他,毫无保留毫无缘由地爱他,爱他爱得不顾自己的性命,即使是共赴黄泉,他也要先走一步,好为自己扫清黄泉路上的坎坷颠簸。
                              如果说他曾对王耀有过无数芥蒂猜测试探,在这个瞬间他终于能不计后果毫无保留地爱上了王耀,不是喜欢,而是真真切切的爱情。
                              无关性别、无关国籍,他爱上一个肯舍命护他的人,多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
                              他爱这个人。
                              本田菊用力地挣脱开来,重获自由的双手紧紧回抱住王耀,把下巴搁在王耀的肩膀上肆意流眼泪。
                              确认了自己爱上王耀这件事后,他突然很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
                              假如王耀和他都死在了刚才的轰炸中,他会被巡查的士兵发现,然后尸体被送回日本故乡,长眠于冰冷的墓穴之中。作为一个早夭的皇子,他会被史官亲友写入族谱,成为历史长卷中一个有迹可循的浅浅光影。可是王耀呢,他不过一介布衣,亲缘寡薄、知交伶仃,若他死去了,有谁会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王耀这个人,他的满腹才华、他的风姿卓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落了,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哪怕一点点涟漪。
                              ……如果王耀和他都死了,有谁会知道,这个人曾经爱过、恨过,有过无数来不及讲诉的故事,也被人用温柔的目光热切期待过?
                              “我不会让你死的,”本田菊发狠般、一字一句地往外吐,“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给了本田菊掏心掏肺、毫无保留的一次庇护,本田菊就还他一世的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IP属地:江西892楼2017-02-16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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