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乱
武德六年，长安。
平阳公主府的庭院里，石榴花开得云蒸霞蔚，灼灼如血。
驸马柴绍跪坐在床边，正将手巾浸入边上铜盆。一缕暗红血色登时在水波中漾开。
他将手巾拧干，轻柔擦拭起床上女子的额角。
女子仰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她身着战袍，脚踏战靴。发髻已然散乱，乱发披在鬓边和前额，纠结着鲜血和泥土。
柴绍细细拂拭过女子宽阔前额，挺直鼻梁，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而后拿起一把小小镶金角梳，蘸了水，梳理她鬓边散发。
一如，仿佛遥远岁月之前的，新婚时日。
他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盛夏的蝉鸣里。
他一脚踏进唐国公府的后院，一柄闪着寒光的陌刀就带着风声劈了下来，险些儿将他脑袋劈作两瓣。
手执利刃的是一面容尚带稚气的少年。而少年背后，是她的容颜。
柴绍不知是否是那日的阳光太过强烈，还是那刀锋当头的境况太过惊险，总之，那有如太阳一般骄傲而热烈的容颜就此深深刻在他眼底。
一见难忘。
她抢上一步劈手夺过刀。
”铛！”
陌刀被狠狠掷在地上。
”李世民，你做什么！”随之而起的怒吼同样惊天动地。
那个身形修长的顽劣少年却已经笑弯了腰。
“汝是谁家儿郎，胆敢擅闯我家后院！”
柴绍怔忡地望着向自己无理发难的女子，剑眉紧紧如结，双眸粲粲如火。
他有些惶然无措地低下头，半日窘迫。
“某……某并无冒犯娘子之意。”
此时那少年终于闲闲开口：“三姊，我不过把姊夫招来给你瞧瞧，何苦来，气性恁大。”
柴绍遽然抬头。他们眼神相对，他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泛起的波澜，也清晰 地听见自己血管中血液奔流的声音。
是的，高山流水。
她面上的愠怒之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甚明显的晕红。
然后，她突然转过了身，风一样地跑出了院子。
留他一人独立，半日不语。

后来，她成了他的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记忆深处，依旧如此鲜活。而如今，斯人何处？
又是盛夏。明媚的阳光透入轩窗，投射于屏风上双双金鹧鸪，投射于他指间流动的水波，亦投射于她，腰间空空如也的剑鞘。
她一直是剑不离身的。
一直是那样，那样的谈笑挥洒，剑指天下。
李渊父子于晋阳起兵的消息如惊雷一般在河东炸响。隋兵已在门外，金戈之声触耳惊心。冲天火光里，她说：“君宜速去。我一妇人，临时易可藏隐，当别自为计矣。”
她坚毅的目光有如利剑，斩断他的软弱和挣扎。
那一刻，纵然她身穿石榴裙，耳佩明月 珰 ，而他腰悬鱼肠剑，身披明光甲，可他却觉得，她比他，更像一位将军。
不久之后，他便在一封又一封的驰报里得知：
“李三娘子于河东招纳何潘仁、李仲文等盗众，已举义旗！”
“李三娘子掠地至 盩厔 、武功、始平，势如破竹！

“李三娘子声威远扬，聚兵七万，号为‘娘子军’ ！”
……
他再度在华阴见 到她时，她眉间的英气已为战争锤炼得愈发逼人耀目，盔胄下脸庞的轮廓也愈发英武明朗。
身后，数万精兵矛戟林立，旌旗蔽日，山呼海啸。
在这样的妻子面前，柴绍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羞惭之意。
国家初立，天下未平。英雄逐鹿中原，江山四分五裂。
她没有静坐长安，而是奋发请战，与男人们一同，征伐九州。
他明白的，一开始就明白。她的雄心壮志，她的坚毅果决，从来不输男子。也就是这样的她，才不负“平阳公主”的封号。
他悬着心，但随即纷繁的战事令他无暇分神。
武德二年，灭西秦薛举 。
武德三年，灭定杨天子刘武周 。
武德四年，灭郑王王世充、夏王窦建德。
天下初定。
重逢的那一夜里，窗外月华如水，窗内耳鬓厮磨。
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只恨离别苦，不怨相思长。
她身体微僵，突然正色而道：“绍郎，若是我在沙场上有何闪失，你会如何？”
他一惊，脑海中 ㊬ 间闪过可怕的景象，鲜血淋漓。
身体一栗。他抱紧了她。
“不会有那一天的。”
“如果有呢？”
她不依不饶地索要答案，他无法，只得低低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骤然沉默，而他心乱如麻。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不会。
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那一天终究是来了。

柴绍放下角梳，开始为妻子卸下铠甲。
裸露出的每一寸肌肤，尽是伤痕累累，惊心动魄。
柴绍停下手，指尖拂过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眼底如血。
武德六年四月，柴绍率军迎战吐谷浑，大捷。
班师路上，半夜间有令人心悸的马蹄 声 动地而来。
平阳公主于苇泽关抵御突厥，孤军奋战，以身殉国。遗体已在回京路上。
他抛下大军，单人匹马昼夜奔驰。
在长安城下，迎面碰上护送遗体的军队。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破损的铠甲，紧握成拳的突出指节，白布上触目惊心的血红。
他和她呆在一起，一天一夜。
他不知道长安震悼，五品以下军民皆服缟素。
他不知道陛下诏令，以最隆重的军礼安葬公主。
他不知道朝臣奏言，以“明德有功”谥公主为“昭”。
他只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她在一起了。
最后一次了。
柴绍再次抬起手，解开妻子的胸甲，又轻轻地拉开中衣的带子， 缓缓掀开。
刺入眼中的，是前胸之上，那个深深的，却已不再渗血的伤口。
悲伤终于抑止不住。他俯下身子，将头埋入她颈畔鬓发之中，泪水夺眶而出。
奈何别离苦，争战已断肠。
玉骨久泉下，江山俱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