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灯塔（短篇）

番外的说明
不要怪我把二哥夫妇丢进了偏远的地方，只是不想让奇怪的东西再来打扰他们双宿双飞。
毕竟正剧里我把哮哮都许配出去辣~
我不会说一开始打算让二哥坐化在三三灰飞烟灭的地方hhhhhh
顶锅盖跑……

1.
“杨戬，我最后问你一句，这一千年来，你有没有爱过我？”
杨戬昂着头，不肯用眼光去看敖寸心的脸。这位他一千年来的妻子，他见惯了她和哮天犬斗智斗勇，见惯了她为他烹茶煮酒洗衣做饭，见惯了她怒气冲冲的掀翻他的几案、砸碎灌江杨府，见惯了她热烈又准确的扑入他怀，却从未见过她如今日一般——似是绝望，又似是茫然。
他想，她也许会哭吧，也许会再把这府邸砸一次，就算是她冲上来捅他一刀，只要她能泄愤，他也不会在乎的。独独没有想到她会如现在这样安静的流泪，安静的问询。尽管她的问句惨烈如斯，教他无以言对。
他微微翕动着嘴唇，却只能低声喟叹。任由东海的四公主搀扶着她细弱的身子，渐渐远去。
“司法天神大人，既已接了圣旨，就早作准备，尽快上天复命吧。”宣旨的天奴谄媚的一笑，先行离去了。梅山兄弟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哮天犬怔忪着，心想再无人与我和主人争宠了，再无人为自己娶妻将自己赶走了，只是念及再也吃不上三公主炖的骨头，为何竟有几分鼻酸呢？
杨婵上前一步，牵住杨戬宽大的袖口，低低的唤一声“二哥”，这才将神色莫名的杨戬唤回神来。杨戬低头看着妹妹，这个妹妹曾经引发过他和寸心的无数次争执，他那时浑然不在意，现在回想起，从何时起，他们就已经放开了彼此的手、渐行渐远了呢？一千年了，曾经年幼的妹妹也长大了，她执掌着宝莲灯，庇佑着华山子民，就像他们的母亲那样，善良又勇敢。而今，她像幼时一样牵着他的袖口，担忧的望着他，令他恍然间觉得，他还是当年的灌江口杨二郎，正要领着妹妹回家，家中有慈爱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英气的大哥。
他摆摆手，示意妹妹毋须忧虑，他曾经执着于一个温暖的家，而现在违心的接受司法天神的任命，竟是为了摆脱自己千年来有过昙花般温情和业火般折磨的“家”。
风声吹动庭前的风铃，激起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风铃懵懂不解人间愁绪，只顾笑作一团。眉目间带着七分清寒三分颓然的真君屏退了众人，久久的望着它们失神。风铃是他对于家的理解，只是千年以来，他宁可夜夜望月，寻求一丝记忆中的温暖，也不曾回过身去，为身边的女子挂起一只风铃。
拥她入怀的时候、许她白首的时候、伴她同游的时候，明明是爱着的，为何最终尽数成了折磨？千年的痴缠怨怼，究竟是谁错的更多一些？
“你当真丢弃了那个孩子？你怎能如此歹毒？”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掐住纤细雪白的脖颈，那一刻他是真想要置她于死地。
“你生生折磨了我一千年。”红衣似火的女子，满眼绝望，孤注一掷的想要求死，她究竟厌弃的是杀意凛冽的他，还是残忍狠心的自己？
罢了，且让他独自背负骂名，还她一个自由。

2.
敖摩昂时常忧心忡忡的望着枯坐西海海岸的三妹。记忆中的西海三公主总是着一身灿烂的金粉衣裙，顶着一脸灿烂的笑，蹦蹦跳跳的作弄三弟，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后来，他们的小公主在西海之畔救了一个浑身鲜血都难掩其周身风流的天庭头号通缉犯，一切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为了那个人，屡次三番下弱水救人累的晕倒、罔顾东海世仇保下哪吒、挺身护在要杀死那个人的刀尖之前。她也曾幽囚闺阁，痛哭许诺要忘记所爱、做西海负责任的公主，却终究敌不过那个人劈波斩浪、当堂抢亲的情意。
敖摩昂时常想，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奉旨前去交州布雨，或许妹妹就不会被那个人带走。父亲怒而与妹妹断绝关系，他和母亲弟弟们都知道父亲偷偷的抹过眼泪。西海那么大，容不得别人再同寸心一般任性，他只能眼见着娇俏的三妹穿着大红的嫁衣，在三界的冷眼旁观中，嫁与了那个人做妻子，往后的一千年里，他们离心离德、彼此折磨。他只能眼见着稚嫩可爱扯着他的衣袍撒娇讨好的少女，转眼间变成平和沉默、终日寂寂的弃妇，昔日骄纵不可一世的公主一朝沦为三界笑柄。
他又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敖寸心知晓哥哥的心思，尽管他从不在她面前叹气，但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一声叹息。她很想告诉哥哥自己没事，只是话到嘴边连自己都不曾相信。
她长久的坐在与杨戬初识的海岸上，穿着那一身金粉衣裙，夜色降临的时候她仰望天空中的一轮孤月，回想自己千余年来的光阴，从起初的生无可恋、到后来的平静自持。出嫁时她曾娇笑着对他许诺，要做一个贤惠的妻子、让三界都羡慕他。她没有做到，怪不得他。
潮水日夜送来那个人的消息，他如今权势滔天、他甘心做王母的走狗、他冷酷无情、他将七公主囚禁、他承认自己的母亲瑶姬是错的、他接受玉帝旨意、他迫害楠郡的百姓……上天之后的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令生死与共的兄弟都质疑他、百般疼爱的妹妹都惧怕他。
她不知他遭遇了何种险境，被休弃的怨怼早已烟消云散，只知终日替他担心。她想，他是要成大事的人，他时常以身犯险，他那样不顾惜自己……
是日，独坐海岸的三公主迎来了一位旧时。
哪吒怒气冲冲的赶到西海，愤然道：“三公主，我原本还为你们感到惋惜，现在看来，你能离开他是对的。杨戬这个坏人，竟然帮着天庭残害百姓，哪里还是我当初那个二哥呢。如果你要和他作对，我一定帮着你。”
敖寸心却只是惨淡的一笑：“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人不了解他，他实在，是一个心怀三界的人啊……”
哪吒还欲出言反驳，却见金钗粉裙的公主已经走远了，海风吹起她的长发，令她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孤寂。他的脑海中忽而闪现出昔日的二哥如今的司法天神每每领命下界时，蟠龙大氅在风中翻涌，他的背影也是这般说不出的孤寂。
送走了哪吒的敖寸心心中越发不安，直到夜里一把晶莹的碎片坠入西海，其中一片直击她的闺楼，她如何能不识这杨戬仰望千年的月宫之上的玉树？寸心匆忙浮上海面，却只见到海岸岩石上一个寥落的身影。
眉目冷冽的天庭重臣望着共长天一色的浩瀚西海，海面上镀着一层月光，随着水波温柔的浮动。方才在深宫广寒，巧拾仙子耳环的他正要物归原主，却听得仙子对三妹的一席话：“……你若是得了机会便去劝劝他，我真的不明白，一个心有大爱的人，如何能像如今这般助纣为虐……”他一时不忿，一拳便打碎了神宫玉树。
他苦心与上位者周旋，明面上领命下降暴雨，暗地里私挖沟渠、引流入江，他独自一身承受太多的压力，却无一人能解他的悲苦。敬若长姐的嫦娥也是如此看待他，令他更是心灰意冷。他只想离开叫人烦闷的天界，恍然间，却又是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一片海。
海面上骤然激起一片涟漪，打破了水中那个宁静美满的月亮。一双关切的眼睛就这样俏生生的与他长久的对视着，直到小金乌的光芒照进西海。

3.
龙女目送天神披着霞光匆匆而去，他还要赶去朝堂之上与玉帝王母斗智斗勇，她不知这个曾与自己共枕千年的男子心中有何种寄望，但她不能让他一人孤身独行。
寸心看着遍洒西海的玉树碎片，决意去月宫见那仙子一面，她希望仙子能与杨戬摒弃前嫌，尽管她也不知该如何做这一个说客。
然而刚进南天门，她就听闻小仙皆在传言司法天神大人因楠郡一事，已被玉帝召入凌霄宝殿。
楠郡？好生耳熟的地名……西海的三公主忽然想起三百年前，东海的四姐听心曾来找过摩昂大哥，向他借调两千水军。彼时她正欲向大哥央求放她出海散心，不意在珊瑚珠帘背后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摩昂大哥，求你从亲卫水军中借调两千，供我差遣。”听心姐姐不让须眉，身为东海水军统领，为何会向西海借兵，难道东海出了什么乱子？
“听心妹妹，我知你为楠郡一事而来，楠郡毗邻我西海，终岁供奉水晶宫香火，我西海不会任由杨戬倒行逆施、水淹万民的。”杨戬？二爷他为何会做这样的事？
“王母下令严惩李博安，可笑一人直言竟招致满郡的悲剧，摩昂大哥，司法天神殚精竭虑，偷天换日保住了那个书生，而今之计正是他提出的，开挖沟渠、引流入海，如若工程竣工，不仅可使楠郡免遭灭城惨剧，更是留下一条河流、福泽沿岸百姓……”这才是她认识的二爷，心怀三界、智谋无双。
“三妹终日劝我杨戬是不世的英雄，今日看他如此行事，倒也不枉三妹一片真心。听心妹妹，你且带领我的太子亲兵去吧，此事勿要令你我父王知晓，只是东海三弟早亡，仅剩你一人勉力支撑，今后若事情暴露，你万万不要出头，留下西海的痕迹，由我一人来承担。”
楠郡兹事重大，一旦暴露，杨戬、大哥、听心姐姐，只怕都难逃罪责，为今之计，倒不若……寸心从回忆中惊醒，望着西方的真君神殿和月宫广寒跺跺脚，转身向凌霄宝殿一路疾奔而去。
金碧辉煌的凌霄宝殿上，玉帝倚坐龙榻，冷冷的盯着面前拱手而立的司法天神道：“二郎神，一年前楠郡书生李博安指天痛骂，我下令将他羁押阿鼻地狱，然而近来有人向我密报，说你并未奉命行事。如此阳奉阴违，你当如何解释。”
宝相庄严的司法天神应答道：“杨戬为陛下办事尽心竭力，陛下若是不放心，大可召来下界阎罗问询一二。”他早已找了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冒名顶替，就算有心要查，都不会发现端倪。
玉帝心中冷笑，想你那些伎俩如何能瞒我？面上丝毫不显，继而发问道：“楠郡降雨五月，却是有一路水军私挖沟渠，此事你可有耳闻？”
杨戬神色一暗，这一天终于来了，他一如既往，为众人尽可能谋求福祉，只是今日楠郡事发，断不能连累挖掘沟渠的四公主，还有她带来的那一支水军——尽管听心不曾言明被东海龙王扣下虎符的自己从何处借来这样军纪严明的虾兵蟹将，但他如何能不识？两千年前他去西海抢亲，寸步不离的护卫公主、与他正面交锋过的西海大太子亲兵。
他已经太过疲惫，不愿再同众神虚与委蛇，他宁可重返故里，做一个闲云野鹤的杨二郎。只是修改天条、造福苍生的心愿，又岂可这样轻易放弃？
忽听得殿外侍卫来报：“启禀陛下、娘娘，西海三公主敖寸心求见，言说有关于楠郡一事上报。”
“宣她上殿。”
言毕，一身公主仪制、端庄娴雅的敖寸心疾步上前。“小龙寸心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寸心，你且说说有何事要报？”玉帝不意这位以骄纵善妒著称的三公主有今日之举，然而他十分乐见其成的见到有人打乱自家那个好外甥的计划，故而好整以暇的看着寸心。
“启禀陛下，一年前，也就是凡间三百多年前，二郎神伪造您的旨意，在楠郡连降五月的暴雨，致使数万百姓背井离乡。小龙人微言轻，无法与二郎神抗衡，又不忍众生遭此劫难，就偷偷带了一路水军，挖沟浚渠，这才保住了楠郡百姓。”寸心状似谦恭的回话，叫玉帝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只是你如何得知二郎神是矫造圣旨？”玉帝玩味的问道。龙族痴心倒是天下共知，只是这千娇百宠的小公主若要得知二郎神效力天界、以求荣华之后，不知是何反应。
“陛下宅心仁厚，需知五月暴雨，楠郡必将生灵涂炭，您又怎会下这样的旨意呢？”龙女伶牙俐齿，貌若恭维实则讽刺，见玉帝脸上晦涩莫名，一旁充当了许久人形背景的司法天神几乎要为自家前妻的机智击节赞叹了。
“娘娘可知此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玉帝只得将烫手的山药丢给妻子。王母一愣，答道：“二郎神确实与臣妾说过此事，没有查出谁挖的沟渠，只是寸心，你为何今日方才上报？”
金钗华服的三公主盈盈一笑，似是缅怀道：“二郎神虽然十恶不赦，我与他毕竟夫妻千年，本不欲将此事上报，只是他近年来逆行倒施，小龙忍无可忍。”
静立的杨戬偏过头去看着寸心脸上温柔决绝的笑意，他与她相识千余年，今日第一次见她如此有理有据、敏慧多智。他叹息着闭上眼睛，只是他宁可不要她敏慧多智。

4.
“大胆寸心，竟敢违抗天命、欺骗朝廷，来人，着将其即刻推出天界，打入万劫不复……”寒光一闪，玉帝的怒斥生生的被三尖两刃刀逼回胸腔，王母娘娘登时花容失色，扑将到玉帝身上，一面呼喝“来人呐，快护驾”，一面拼命的向殿上黑氅银甲的天神眨眼。
天神冷着一张千年寒冰般的脸，杀意几乎无法自制要自刀尖破出。身旁的龙女却似被吓呆了一般，直直的盯着锐利的锋芒。
心念一动，待到杨戬将利刃偏转，对准寸心的颈部时，他发觉她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
同样松了一口气的王母娘娘立刻舌灿莲花的游说玉帝：“陛下，寸心她虽然可恶，但她为陛下赢得人心，毕竟有功啊。不若剥夺她的公主封号，命她永世不得离开西海半步。您看如何呢？”
“这……”张百忍登上玉帝宝座已近万年，一向纵横权术、玩弄诸臣于股掌之间，昔日更是狠心处决与自己出生入死的亲妹妹。而今却屡次三番被这个放纵不羁的外甥胁迫，当年“听调不听宣”的诳语犹在耳畔，今时更是将神兵直指自己的王座，若不严惩这个惹出事端的西海公主，自己实难解心头恶气，可若是依着王母的意思，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倒也未尝不可……
这边玉帝还未思考出结果，那边寸心便跪倒在殿前，深深一拜，杨戬因着玉帝缓和的神色而放下的心脏立刻又被提了起来。“陛下容禀，寸心知道自己不应为个人私情忤逆上意，这三百多年来更是无时不在反省。如今能得娘娘的恩泽，已是莫大之幸。但寸心自知所犯何罪，亦无颜再见西海父老，愿脱离西海海籍、前往海魂川，望陛下恩准。”
天下沃土，莫不从属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瞻部洲，曰北俱芦洲。
天下江河，莫不归于四大生海。东海浮光万里，曰苍茫；西海水天相接，曰碧落；南海群岛林立，曰棋盘；北海星辰漫天，曰星宿。
然而须知天外有天，海外亦有海。在西海以西的地方，穿过层层迷障，传说此处便是海外之海。纵使十大金乌重现于世，集合力也无法使太阳的光芒遍洒这片海域，只因此地不同于四大生海，无穷无际，了无生机，唯有黑色怒潮冲击海礁，发出阵阵骇人的嘶鸣。故名之曰怒海。曾有仙人误入怒海，数月后散尽修为得以逃生，言之野风终日不休，如同巨龙悲唳。
龙族缘起于上古，是与凤族、九尾妖狐族并驾齐驱的神兽，而后人族入世、得道成仙，屠灭妖狐，联姻凤凰。上古龙族凭借对水的支配力，退居水域，至此，上古三兽族渐渐式微。
然而龙之一族，纵然寿数逾万，亦非永生不灭。当他们年至尽头，便会独自穿越四海，穿越浓雾迷障，最终殉身怒海。
龙族为海之精魂，故而怒海又名“海魂川”。
海魂川为龙族天生墓场，戾气犹胜地府十殿，除却巨龙骸骨再无他物，就连海水礁石都是冰冷而了无声息的。天庭曾尝试派遣天将驻兵，然而寻常仙人皆无法忍耐那种绝望的“死寂”，最终也便不了了之了。于是，历来海魂川便是一处无人管辖的荒芜之地，流放海魂川成为比打入不周山炼狱更可怕的存在。
肉体的疼痛尚且可以忍受，精神的摧残却令神魔尽数闻之色变。
杨戬闻言登时心乱如麻，容色一如寻常般平静，只有黑色大氅下紧攥的双拳知道他现下多么惊慌，究竟何人告知寸心他要获罪的消息他已来不及顾及，和离之后的五百年里，这个姑娘的官话倒是越打越漂亮，个性怎生还是那样急躁冒进，他已做好准备被玉帝严惩，甚至失去五百年前自己牺牲掉她才换来的司法天神之位，哪里能想到寸心再一次不管不顾的闯进了他的生命。
她的胸脯微微的起伏着，脸颊上泛着绯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急促呼吸过的空气在九霄神殿上扰动着，显然是刚刚一路疾奔而来。两千年前她也是着这一身金粉衣衫，海风撩起白色的纱帐，自己于失去母亲的噩梦中惊醒，就听见她在纱帐的那一端咯咯的笑。
两千年前她不顾自己意愿的救了自己的性命，那时他对她说：“你救的是痛苦与仇恨。”
而今，她再一次不顾自己意愿的救了自己的地位，可自己如何能开口告诉她，她救的是权谋与算计。
昭惠显圣二郎真君一贯冰冷如铁的心脏，又一次被西海的三公主拨乱了。
尚不及思虑出回旋的策略，就听玉帝不容更夺的声音响彻九霄：“如此，念及你知错尚能悔悟，便去海魂川罢。由司法天神杨戬即刻执行。”
敖寸心终于心下松动，她恭谨的谢恩，默默地起身，正对上杨戬深如寒潭的黑色双瞳。他只见她牵牵嘴角，他的满腔无可宣泄的狂怒和挫败霎时于她隐隐绰绰的一笑之间烟消云散。
一切尘埃落定。

5.
一道银光，司法天神押解着他的囚徒降落到西海海岸。腥冷的海风唤回了他压制已久的记忆，在这里，她救了他的性命、她为他无家可归、他许她三界之内任尔驰骋。和离之后的无数白天，她端坐海岸，思及自己的千年姻缘，却从未生出半分悔意。被仙子怒斥的那个夜晚，他独自行至这片海岸，又岂是因为这里靠近神宫广寒？
而今，他要在这里亲手将她囚禁。
远离了令他窒息的天庭，重新回到记忆中的蔚蓝西海，黑氅银甲的战神终于能够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囚徒，千百种思绪在他的心中盘亘，最后只化为一句低咽的“寸心，对不起。”
方才在九霄神殿上谦恭有礼的龙女顿时破功，爱上这个俊朗的青年大抵就是她一生的劫数，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只是她身为一族公主，须知“王侯死社稷”才是她的职责。西海的三公主骄纵任性，执意嫁与天庭重犯，已使西海于朝堂上举步维艰，更是使得玉帝迁怒与她同卵双生的敖烈，仅因火烧夜明珠就被贬谪鹰愁涧。一千年后，天庭重犯摇身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法天神，她却几乎是被休弃回家，在五湖四海的水族之中丢尽西海的颜面。
张百忍道术不过寻常，能久居天上地下第一把交椅自是有其过人之处。帝王一怒，伏尸万里，寸心万万不能拖着西海同自己涉险，只有自请前往怒海，脱离与西海的关系，不再享西海之荣光亦不再受西海之荫庇，平息了玉帝的怒气，才能使她的家园得以保全。
杨戬的怀抱太过温暖有力，令寸心忍不住想要时光永驻此刻，她几乎拿出死别的勇气保住了杨戬司法天神的位子，而今却被他一个简单的怀抱逼的无可遁形。“什么都不要讲，我以为再无法感受你怀抱的温暖，”她哽咽着挣脱他的双臂，不料他抬起手拉住了她的柔夷。
“为何不肯留在西海？”
“我不能再连累家人。”
“我不是给家里惹祸的人，我也没有胆子违抗天命，可是我……”谁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呢？
寸心背对着杨戬，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从他掌心的汗水感受到他的挣扎与不安。她叹息着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不会再有弥补的机会。”
千年的光阴，究竟是她错过了他，还是他错过了她？
“我现在只想为你多做一些事情。”
自此刻起，她爱他便再与他无关了。
“保住你司法天神的位子，把你的爱、你的遗憾，都留给大家吧。”
她知晓他的心意，她信他始终如一。
无往不利的战神终于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休弃了妻子换取司法天神的高位，令他受尽世人苛责，身在其位当谋其事，就连钦慕如母亲一般的嫦娥仙子都认为自己是见利忘义之辈，哪吒更是指着自己叫骂没有这个二哥。在自己孤身独行不见前路的时候，唯有一人赶来救他。
他原是要放弃自己逆天改命的抱负，这条路太过孤寒太过艰难，他已是心灰意冷，宁可下界而去、独善其身。
可是她来了。纵然哪吒早早劝她“二郎神已不是当年的二哥”，她信他。
手心中的纤白指尖吃力的挣扎着，渐渐挣脱他的掌控，杨戬抽动着掌心空空的五指，下定了更改天条的决心。
杨戬的心太大了，他的心中容得下他的母亲幼妹、容得下他的兄弟挚友、容得下孤冷广寒千年月光、容得下浩荡三界芸芸众生、容得下天道人伦五行纲常，却独独容不下他自己。
而寸心的心又太小了，单一个杨戬便已填满了全部。杨戬之后，再无人能扣动她的心弦一丝一毫。
这一对夫妻，一样骄傲敏感、一样不肯退让。千年的婚姻中，他们恒常拼尽全力的想要拥抱彼此，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遍体鳞伤。
而当他们终于心意相通，为何已是曾经沧海、意壑难平？

6.
赤粉色的真龙跪伏在水中，西海亲切的暖流激得她泪上心头，西海的海门前，面目冷峻的天神缓缓的展开明黄卷轴，宣读起她的命运。
“西海敖氏寸心，擅挖沟渠，违抗天命，重罪欺君。念其思过恳切，剥夺公主封号，削去西海海籍，终身囚禁海魂川。钦此。”
降旨的真君犹疑片刻，终是将圣旨交到龙王手中。千年之前他也是从这里出发，劈波斩浪，掳走了西海的女儿，而今面对眼前威严不减却已有五分苍老的前岳丈，他竟有些无语凝噎，只得匆匆离去。
龙女看到西海龙王敖闰颤抖着双手接下圣旨，她的父亲啊，幼时将她举过头顶驰骋西海的父亲，盛年力壮笑意盎然的父亲啊，竟被行三的一双儿女累的两鬓斑白。
她看到龙后悲恸的倒下去，她的母亲啊，将垂髫的她抱在膝头讲了比西海的鱼儿更多的故事的母亲，亲手为她缝制衣裙为她描红添妆的母亲啊，无声的眼泪流下她生出皱纹的脸。
她看到敖摩昂紧紧握着寒光戟的手背暴突的经络，她的长兄啊，在四海潮会中意气风发一举夺魁的太子，却受她所累仕途坎坷的大哥啊，他始终温和的笑着，回护着不懂事的弟妹，独自担负振兴西海的重任，从不曾怨怼半句。
在西海的海门之前，龙王梗过头去不肯看幼女，只有海风知道他的眼中隐隐泛红。委顿于地的龙后扑至寸心面前，全然不顾平日仪态的痛哭道：“我的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呢？”在母亲的怀抱里，骄矜的公主第一次低下她的龙首，同样不可克制的嚎啕：“爹，娘，寸心不孝，做出这种悖逆上天的事，时至今日这一切都是寸心咎由自取。寸心知道错了，只是以后不再是爹娘的女儿、大哥的妹妹、西海的公主，不能再尽龙女之孝，望爹娘一切保重。”
摩昂太子早已祭出寒光戟，他上前一步，扶起母亲和哭哭啼啼的妹妹，沉声道：“纵然你犯了欺君之罪，论律也不应当削去海籍。有西海在，寻常水族也不敢欺辱你去。玉帝何以狠心至斯，连你的宗籍都要剥夺，我今天必要上天去问个明白。”
寸心着着急急的扯住摩昂的袖管，垂眸道：“不关玉帝的事，是我自己求来的。我犯此大罪，免去一死已是万幸，怎生的再连累父兄……”
她不敢看哥哥又是惊怒又是怜惜的眼睛，她模模糊糊的想，自己大抵算得上是三界之内最叫人糟心的女儿了，可怜父母兄长为自己一生担忧，可怜西海生灵因为这个不成器的公主，在天下水族面前抬不起头，可怜西海多少正当妙龄的女孩子，因着她“三界第一妒妇”的名头，至今说不到一个好婆家。
“罢了，罢了，痴儿啊，由你去吧……”龙王一声喟叹，化为龙身潜入水底，大哥搀扶着母亲，一步三回头的渐渐远去。敖寸心最后一次面向西海，流着热泪，深深的拜了三拜，转身走进怒海海门的重重业障。
海上的司法天神松开了手中的隐身诀，他痴痴的望着粉色龙鳞在金乌光辉下熠熠夺目的样子，直到迷雾完全遮住了她的身形。这一刻他全然忘记了她砸碎的器皿丢掉的小狐狸，他想她明明只是一个自小受娇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罢了，命运为何从没想过要对她公平？
此后的一千年里，她在他的脑海里独余下这一个决然远去的背影。

7.
怒海一别后，杨戬终日周旋于玉帝王母与三界众生之间。王母为显示对旧天条的拥戴，命他下界捉拿八妹回天，他却偏偏假意巡查不及，待到八妹的恋人终老之后，才迟迟带她回天复命。为了造出两份记录瞒天过海，他封印了从前和寸心共同居住的卧室，常年夜宿议政厅。正当二郎真君为了大千世界的幸福苦心孤诣之时，三圣母在华山蒙刘彦昌搭救，芳心暗许，嫦娥仙子为二人证婚。猫三狗四猪五羊六，十月怀胎，三圣母诞下了一个幼小的婴孩，纸包不住火，终于被人察觉。
“真君大人，若是不想北郡生灵涂炭，应当知道如何自处。”传旨的天奴趾高气昂，他曾经以刘彦昌性命威胁三圣母为他提鞋，今日又以北郡数万人命威胁司法天神处置自己的亲妹。
寒光乍现，三尖两刃刀的锋芒直指天奴，骇的他跪地告饶。愤怒的司法天神几乎将这谄媚小人格杀当地，却又被心头的千斤重担生生压制住一股杀意，只得接下圣旨、兵临华山。
三圣母独自一人立于华山圣母殿前，手执宝莲灯，丈夫和儿子早已奔逃而去。面对银甲黑氅的兄长，她决然问道：“二哥，千年前灌江杨府的惨剧，难道今日又要上演吗？”
杨戬心下一恸，几乎握不住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幼妹跟在自己身后，一声一声清甜的叫着二哥，转眼间又手执神器，要与自己拼个鱼死网破。他喃喃的开口道：“三妹，你不该触犯天规……”
“二哥，你何时怕过天规？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仙为何要绝情绝爱？”
“三妹，你既然执迷不悟，别怪我手下无情。”
“你不是我二哥！”
紫衣的三圣母蓦然发难，招招都是要人性命的狠厉。天神同样祭出神兵，华山上一时风声鹤唳。二郎神道法高超，三圣母远不能及，纵然有宝莲灯襄助，也渐渐落了下风。面色暗沉的兄长眸光一转，竟将亲妹生生压到华山之下。
水牢中的三圣母凄然一笑道：“早知与二哥作对是以卵击石，我竟不知二哥如此手段，竟罚我与母亲受同种劫难，只是你我打斗之间，想必彦昌与沉香也走远了罢。”
水牢外的天神冷哼一声：“二哥的手段，三妹信不过吗？我早已在山下布下伏兵，想来他父子二人应当已被斩杀。我实在不愿意，见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三圣母颓然倒地：“二哥，我知道你压我在华山之下是为了保护我。只是如果我的亲人都失去了，就算我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你应该明白，母亲是错的。”杨戬愤而拂袖离去，如今的三妹，已是不再将自己当作亲人了吗？
走出水牢的二郎神看了一眼草头神抬上前来的一对父子尸首，挥手道：“厚葬了吧。”
这一次，就以这一对被无辜殃及的父子，来抵过沉香和他爹的命吧。华山下丁姓人家，日后定当多多照拂。

10.
华山之下，北风肃杀。
“我拿到开天神斧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这个大魔头，为三界除害！”满心悲愤的刘沉香高举起上古神兵，朝着自己的亲舅狠狠劈去。素来以心狠手辣、见利忘义闻名的二郎真君，却是忽然放弃了所有抵抗，他松开紧握手中的宝莲灯，张开双臂，迎接这场宿命的死亡。
开天神斧的神力之下，华山轰然洞开，罩于华山之上的乾坤钵甫一被破开，法力的反噬霎时打在杨戬的元神上，他一时脱力，摇摇晃晃的掉入山腰丛林之中。
昔日风光无限的司法天神孤身躺在层层落叶上，心想这一次自己大约真的要死了，沉香救出三妹，天条应运而生，众叛亲离的自己落个身死的下场，必是人心大快的事罢。只是自己心中，竟是还有未了的遗憾，这遗憾太过强烈，逼迫着他无法死去。
昏昏沉沉的杨戬脑海中浮现起敖三姑娘的言笑晏晏，新天条出世，听心定能趁着玉帝大赦天下，恕她脱离罪籍。多希望能穿着初见时的素衣白袍，亲自去怒海接她回家。“若到两情相悦之时，宁可反下天去、竖旗为妖……”他半梦半醒的念叨着，如果玉帝不松口，他就带她反下天去罢了。
纷乱的往事潮水般涌上他的眼前，他又想起母亲在月色下为他讲述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是他短暂童年里仅存的一点温暖：“杨戬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披上那一道月光……”一通胡言乱言的重伤者还在喃喃自语，殊不知流水早已将他的话语传出三界四海。
万里之外的怒海白塔上，悠然烹茶的敖三姑娘蓦然一惊，一只茶杯已被她失手打碎。她怔忪的望着遍地的碎瓷，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恐惧。她不知这直觉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的向怒海海门奔去。怒海中的海水没有生命，她只有在海门处询问其他海域的活水，才能肯定她心中不详的预感只是杞人忧天。只是，还没等她游至海门，就听到四海的潮水都在口耳相传着同一件事：
“司法天神被亲外甥重伤于华山脚下。”
“垂死的司法天神发表月光宣言，感动三界。”
“反下天去、竖旗为妖。”
一波一波的隙语汇聚成一片海洋，振聋发聩、嘈杂又嘹亮。寸心只觉的自己神魂离体，她似乎听到哭泣的声音，她摸摸自己的脸颊，早已是满面泪水。她想，杨戬要死了吗？
寸心忽然发疯一般的撞向怒海海门，天条化作的枷锁瞬间暴涨，牢牢地封固住粉红龙身。海魂川自古即为龙族墓穴，隐隐有一股力量加持，四海龙族一生只能进入一次，一旦进入便不能离开。龙身上的枷锁紧紧嵌入鳞甲之中，怒海的海门骤然关闭，寸心再无法获取外界的风声，双重的禁锢使她无法挣脱。
可是杨戬、杨戬！他还昏迷在华山之中，生死未卜！
粉红巨龙一声长啸，不顾肉身枷锁的痛楚，聚平生之力再次撞向海魂川的屏障，金粉的龙身流下鲜血，美丽的龙角几近碎裂，终于将海门打开一道罅隙。一缕执念抛下躯体、破身而出，钻过小小的裂缝，头也不回的奔向华山。

11.
寸心找到杨戬时，他的飞云铠血迹斑斑，蟠龙氅破碎不堪，飞凤冠已被打碎，任由卷曲的长发随意披散。开天神斧的一击正中心脉，他的三魂七魄皆已离体，即将被风吹散。
寸心的鼻子一酸，几乎没有当场扑到杨戬的怀中哭出来。他一向骄傲而强大，几时有过这般狼狈。她手忙脚乱的想要聚拢他的魂魄，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它们一丝一缕的消散在她的指隙。她想，大抵只有龙元能救他，可是她现在只是一丝残念，无法将龙元凝结出来。
刀子嘴豆腐心的敖姑娘想，拜托拜托，让他活下去吧，她愿以龙神的名义发誓，任由他喜欢谁爱谁想披金光银光还是白月光，她都绝不再嫉妒难过了。
他是盖世无双的战神、是拯救苍生的英雄，绝不应该死在华山细石嶙峋的小道上。
白衣的仙子自太上老君处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不顾王母的阻拦，冲出南天门，下降华山，欲给勇士布下一道夙愿的月光，却不期遇见寸心。
“敖姑娘？”嫦娥惊问道。
“来不及解释了，求仙子为我化出一个实形，救二爷一命啊。”寸心乍见嫦娥，只觉她胜过救苦救难的菩萨，从前的种种猜忌、刚刚的月光宣言登时被她忘到脑后，激动的几乎要哭了。
“敖姑娘可有办法救真君？”
“咳咳，我的龙身冲不破怒海业障，只有一丝执念飘了出来，求仙子助我结一颗龙元，暂时护住二爷的魂魄。”
“没有了龙元，那你怎么办？不行，我不能帮你。”嫦娥就算是飞升的仙子都知道龙元是龙族的根本，没有了龙元便是要了龙族的性命。
“仙子，我求你，”寸心的残念越发不稳，护住杨戬的魂魄已耗费了她太多心力，嫦娥的迟疑更是令她心急如焚，她忽然跪在广寒的仙子面前，一字一句道：
“寸心目光短浅，也知杨戬是不世的英雄。”
“三界可以没有寸心，不能没有杨戬。”
“我的一缕执念逸出海魂川，本就是违逆天条、要遭受天谴的。”
“我命不久矣，只求仙子助我，保住杨戬。”
嫦娥身形一晃，美丽的容颜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一面是她自小关照又深深误解的弟弟，一面是痴心一片九死不悔的龙女，片刻后她长舒一口气，暗淡道：“好吧，敖姑娘。”
羿，我今天竟要变相的杀死一个人。这个女孩子，比我更勇敢、比我更痴心。就让我来帮她，帮她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嫦娥布下一片月光，遮蔽住他们的踪迹。她将灵力凝聚成一颗灵珠，护法看着敖寸心将自己的三分龙元一点残念注入灵珠之中。
“二爷，今后你一个人，不要过多饮酒、不要彻夜工作，外出办事千万注意安全，冬天记得加衣，夏天不要饮冷水，生了病要去找药君治疗……”寸心一面轻手轻脚的擦拭着杨戬满脸的血污，一面絮絮的说着，如她在千年婚姻里无数次叮嘱杨戬那般驾轻就熟。
“二爷，活下去。”
她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那个灿若红莲、娇艳欲滴的身影渐渐消散。
嫦娥低头再看脸上恢复了几丝血色的杨戬，他似是在经受极大的不安，连月光都无法安抚他躁动的灵魂。
“母亲……母亲……三妹……”昏迷中的二郎真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他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灌江，父母兄长站在桃花树下向他微笑，忽然桃花树倒了，父兄都倒在血泊中，母亲在烈日下神魂将散。奄奄一息的母亲拼尽全力交代自己要保护好妹妹，转眼之间妹妹就在华山之下声泪俱下的控诉自己。
“我没有你这个哥哥。”
“难道千年之前灌江杨府的悲剧，今日，又要重演了吗？”
痛，头好痛，一道光芒无声的笼罩下来，是自己执着千年的温柔月光吗？“二爷，活下去。”这是谁的声音？就算是悲恸绝望的情绪都遮盖不住声音主人的灵动娇俏。金粉色的光芒拥抱住了自己，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片黑色大海，无边无际的海潮嘶吼着、无休无止的野风悲唳着，一座白色巨塔昂然立于怒潮之上，塔顶燃起赤红的火光。金粉衣裙的少女翘着双足坐在塔顶，固执地昂首仰望着除却迷雾什么都没有的沉钝天空。
他看不清少女的脸庞，但他狂躁的三魂七魄都在那金粉色少女和赤红色的火光中渐渐沉静下来。那个人，他明明知道是谁，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他能那么确定是谁。
昏迷的昭惠显圣二郎真君大喊一声“寸心”，终于不甘心的彻底晕了过去。一旁护着他心脉的嫦娥仙子却是心下一恸、终于掩面痛哭。
三公主，你说错了。
纵使三界可以没有你，真君他，不能没有你。
万里之外的海魂川，参天的白色高塔轰然倒塌，波涛汹涌的潮水顷刻间死寂无声，缓缓洞开的海门之前，伤痕累累的粉红巨龙嫣然一笑，魂飞魄散。

12.
少年沉香没有辜负舅舅的众望，在母亲与天下大义之间舍弃小我，终于迎出了新天条。三圣母也幸而保全性命。养息于神殿密室的东海四公主在最后关头凝聚成形，匆匆赶赴华山。
“你们都错怪了真君，他那样逼迫沉香，是为了新天条，他逼走亲信故友，是为了不拖累你们呀。”金色战甲的四公主死而复生，在众人面前含悲忍泣的将杨戬的一番苦心一一陈述。
震惊、羞愧、悲伤，沉香与三圣母心中百感交集，他们急忙深入华山，寻找重伤昏迷的杨戬，恰巧遇见嫦娥仙子拖着不省人事的杨戬，正欲飞上天去。
“二哥！”杨婵扑上前去，想到自己曾经对他说“你不是我二哥”就阵阵心痛。
“舅舅！”沉香望着自家舅舅满身血迹皆是自己所伤，羞愤的想要钻到地下。
嫦娥拦住就要放声痛哭的三圣母，冷静道：“你们想必已经都知道了罢，速速助我将真君送去兜率神宫，求太上老君救他。”
三十三天，兜率宫。太上老君喂杨戬服下仙丹，言说真君不过因脱力而沉睡不醒，并无大碍，只嘱托三圣母好生照顾。
杨婵为安眠的兄长盖上一床锦被，转身望向一旁出尘绝艳的广寒仙子，赧然道：“婵儿不懂事，累的二哥受如此苦痛，此番多谢嫦娥姐姐搭救……”
话音未落，就见白衣飘飘的仙子清冷道：“莫要谢我，救真君的是敖三姑娘。”
“开天神斧一击正中他的心脉，加之乾坤钵法力反噬，他原本已近身形俱灭。那个姑娘……化了自身龙元，凝聚了真君的三魂七魄。”
“二……”三圣母被嫦娥一席话惊诧当地，“嫂”字还没出口，就听得身后一把暗哑的声音急急发问道：“你说什么？寸心她怎么了？”
那个姑娘……化了自身龙元……那个姑娘……幽幽转醒的二郎真君乍惊之下，不顾自己全身伤痕，踉跄着下床，去捉嫦娥仙子的衣袖。他的神情不是悲伤、也不是癫狂，只是一种浩荡无边的空虚和迷茫。月中的仙子不意想起与他初次见面时，这个骤然失怙的少年也是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想要去牵她的衣袖，却终是唤了她一声母亲。
三圣母连忙搀扶起哥哥，念及千年之前，二嫂与二哥和离后，还曾来到华山洞府，叮嘱她要相信二哥、多去陪伴二哥左右，彼时自己恨哥哥无情无义，如今想来，竟是全然不懂二哥苦心。在这世上，懂得杨戬、相信杨戬的，自始至终，只有敖寸心一人。
仙子担心杨戬丧失生存的意志，试探着开口道：“真君可知敖姑娘……她临去前如何嘱托你？”
杨戬毫无血色的脸上忽而粲然一笑，这笑意如同三春暖阳一般，令嫦娥没由来的心中一战，只听得他开口道：“她定然会这样说：‘二爷，你一个人，不要过多饮酒、不要彻夜工作，外出办事千万注意安全，冬天记得加衣，夏天不要饮冷水，生了病要去找药君治疗……’”
冷面冷情的司法天神披发素服、跌坐在软榻上，带着春风化雨般的笑意，学着那个人两分刁钻三分娇俏的说着，直到声音渐沉、再无法言说一字。三圣母早已痛哭失声，嫦娥只觉自己的视线越发模糊，恍惚看见杨戬对着自己深深一揖：“仙子无需挂怀，杨戬自有定数。”

13.
传言中重伤不治的司法天神一身银甲，迎着晨曦，傲然立于凌霄宝殿。
天庭之上，一片肃静。
王母颓然倒在御座上，她万万没有料到，原本以为把握在手中的一条忠犬，竟是一匹心思深沉的恶狼。新天条镌刻在五彩石上，已被沉香送入封神台，再也无法动摇。
玉帝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这个外甥比他当年还要毒辣，饶是他掌权万年，也几乎被他给骗了去。好在新天条出世，达成了女娲娘娘的嘱托，自己也不必整日为三界浩劫而提心吊胆。思及此事，便十分好脾气的开口道：“在场诸位均为新天条出世鞍前马后，立下不世之功。二郎神仍担任司法天神一职，整理新天条；哮天犬忠心护主，加封为三界犬中之王；李靖、哪吒、嫦娥、太白金星、百花仙子等人，皆按功绩行赏。”
被点到几人除杨戬外均徐徐出列，弯腰还礼。
玉帝见杨戬仍是立于当地，有些奇怪的询问道：“怎么，司法天神还有何疑问？”
杨戬双手抱拳，见礼道：“启禀陛下，新天条面世，受旧天条所累遭受处罚的神仙们是否也应得到赦免？”
玉帝摆摆手：“原来被处罚的七儿、八妹、织女，还有三圣母，也一并赦免了罢。”
杨戬眸光一暗，仍欲开口，东海的四公主抢先一步上前，急道：“陛下，还有我西海的三妹，如今天下大赦，望您能一并赦免她。”寸心已经不在了，她不能让她至死都无法魂归西海。
玉帝看着杨戬那张忽然间神色紧张的脸，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起来，早前听说了月光宣言，什么千年望月、竖旗为妖，还真当这个七情不动的司法天神属意月中仙子，现在看来，也不全然是那么一回事啊。那西海龙女当年替他顶罪，外人也许不知内情，他的心里可是一清二楚。可这欺君之罪若是说破了，假的也变成了真的。自己倒要看看这个智谋无双的外甥，要如何为他那个痴心一片的小前妻脱罪。一面淡淡开口道：“哦？朕怎么记得，这西海龙女，当年因违抗天命获罪，即使新天条出世，她亦不在获赦的行列……”
话音未落，只见英俊威严的司法天神大步出列，沉声道：“曾经被情爱所困的诸神，陛下还有一人尚未赦免。”
“哦？还有何人？朕怎么不知？”
“杨戬。”
在场的众神都顾不得自己殿前失仪，诧异的望向这个无人能知晓他心意的战神，敖听心张大了嘴巴，三圣母试图从哥哥的背影中看出几分端倪，沉香小玉茫然的对视，唯有知晓寸心如何与杨戬诀别的嫦娥蓦然流出眼泪，表情似喜似悲。
眉目冷毅的天神罔顾众神的眼光，继续一字一句的陈情道：
“杨戬昔年蒙娘娘青睐，上天担任司法天神一职，然而天神需戒情戒欲，杨戬不得已与发妻敖寸心和离。”
“然而杨戬深爱寸心，寸心亦爱重杨戬，夫妻千年，岂是一夕可以割舍？”
“无论寸心犯下何罪，杨戬愿以自身功绩相抵，求陛下恕她脱离罪籍、恢复公主封号。”
玉帝不意自己的外甥竟是如此应对，半分玩味半分惋惜道：“只是这敖氏寸心，已然魂飞魄散了……”
“纵然她芳魂已逝，仍是我唯一的妻子。”
“杨戬昔年亡命天涯，未能给寸心一个名正言顺的婚礼。”
“今日，愿以六礼再迎娶她一次。”
大殿上早已鸦雀无声，诸神望着这位离经叛道的司法天神面面相觑，空寂的云霄宝殿只能听到嫦娥仙子若有似无的啜泣声。百花以为她是经受不住杨戬的移情，正欲上前安慰，忽见仙子抬起头，嗟叹般的告慰道：“三公主，你看见了吗？”
你爱的那个人，你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
“你在怒海枯守了一千年，今天终于能回家了。”
你开不开心？

托百度的福重温了一下自己的黑历史，第一次写的同人果然是修辞过多而剧情垮掉，很意外居然被好多亲一直记着，这里谢谢大家啦。
写了几年乱七八糟的同人，虽然低产似那啥，但始终秉持着开始写同人时的原则，“想要让大家感觉到温暖和善意”，所以每个人物我都在努力写他们的闪光点，善良的温柔的，耿直的忠诚的，希望他们的可爱可以被大家看到。
灯塔即是等他，二哥去保护世界吧，他自己就交给三三来保护啦，在他们的相处中一定有很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小默契。
不过换成现在沙雕的我再写的话，大概就是
二哥：对面五个残血看我一波收割！
三三：杨戬别跑，杨戬别送，让三三奶你一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