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能这样吧……小布尔什维克,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在王耀疑惑的目光下,伊利亚取下一直挂在左胸,那个靠着他心脏最近的地方让他视为比生命更加重要的星锤镰勋章,冰凉的金属质感刺得指间生疼。他再缓慢的掏出怀里的红旗,一齐递到王耀手上,不知道是天气寒冷还是怎么的,颤抖的双手显得他身上有种不符合他年轻外表的龙钟老态。
两样东西都带着时光沉重的味道,斑斑点点的见证着他们主人的兴衰荣辱“小布尔什维克,听说这个东西好几年前你都弄丢了,我一直赌气没给你新的,就感觉你背叛了我一样,这可真傻……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下去,如果是在不行了,请代替我,走下去……没有我在你前面遮风挡雨,真是抱歉呐……”伊利亚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中有种朦胧的不知道怎样描述的情感,带着皮手套的手捂着胸口,微微皱眉,神态就像卫国战争里胸口被流弹集中的时候一样。
记忆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的涌来,悲伤的快乐的回忆覆盖住他们的全身简直可以把人溺死在其中,伴着那星锤镰的光辉下,一帧一帧的像是老电影似的在他的眼前播放出来。
他想起多年前,伊利亚一手举着明亮的火把,火焰在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凝聚成一个金色的闪闪发光的焦点,一手拿着沉甸甸的马哲和红旗,站在他家楼下,微笑着向他挥手致意,阳光穿透一层层翠绿的叶片,斑斑驳驳的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点点光斑。“王耀同志,我想和你一起走向属于我们的红色道路,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你知道——我们的道路终不会是宽阔平坦的庄康大道,上面有数不清的的苦难艰辛,豺狼虎豹和重重荆棘也许也会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但我会保护你的,所以……”他的话稍微停顿了一下,最后一句始终卡在喉咙里出不来,那神态就像正在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白爱意的淳朴小伙子。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有些激动且羞涩的对他喊:“所以,我亲爱的王耀同志,你愿意,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他想起伊利亚曾手把手的教他使用枪械,军人握惯了枪的手生出了厚实的老茧,大手包裹着王耀的手,握紧了温热的枪管,耳边的呼吸带着清冽的伏特加香味。贴近伊利亚结实的胸膛,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的,温热的跳动着,那声音让人无比的心安。
他想起伊利亚和他在一个个军营的夜晚,拉着不知道年代的陈旧手风琴,一首接着一首的给他唱情歌。火焰在他们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就像魔法一样的美丽,营地大锅里的红菜汤咕嘟咕嘟的往外冒着热气,带着像家一样的温暖。他们就是这样靠坐在一起,同围着一条雪白的羊毛围巾,或是低喃着或是激昂的高呼着,一遍一遍的诉说着他们味道的信仰,伟大的革命理想,又或者只是对视而笑,唤着对方“小布尔什维克”“老大哥”,在漆黑的夜幕下,小心翼翼的落下一个禁忌般的吻。
他想起六十年代他的老大哥曾对他刀剑相向,一纸条约撕碎的声音比飞机轰炸时炮弹爆炸的声音更加令人绝望。纷飞的纸片就像北极永不融化的大雪,埋葬了最初希冀的目光。
但是更多的,是伊利亚在他的胸口上别上布尔什维克的勋章,拍了拍王耀瘦削的肩膀:“欢迎加入红色的大家庭。”南湖的游船上,清风乱了年轻同志们的头发。勋章和红旗像是朝阳的光辉一样耀眼,声声誓言听起来是那么的庄严而神圣。意气风发的伊利亚微笑着,绅士的向他伸出手做邀请的动作:“小布尔什维克。”他柔声地说,逆光中一缕缕阳光穿透了他的发丝,高大的声音在太阳里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迷蒙之中就像他整个人都融进了太阳里去了似的。
“我们一起走好吗?走向我们伟大理想的重点,走到红色大道的尽头,让我们把我们赤色的大旗插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好,我们一起走……”
一直都是这样的,伊利亚在王耀最困难的时候向他伸出了手,只因他走向了正确光明的道路,而王耀也是一样的,伊利亚老大哥就是他的太阳,是他所前进的方向,是他的信仰。
但是他们忘了,太阳是永远高悬在天边,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把他握在手中的,况且他也过分炽热了,狷狂的可以把人深深地灼伤。
信仰也是这样,使他们心里含含糊糊的一个名词。
对于最后时间的伊利亚来说,信仰这个东西,也只不过是他热爱的人民们用来谩骂,诋毁,砸碎,踩烂在脚下的不值钱的不可以用来换面包的东西。
……
现在就像回到了当年的场景,不过一切不知怎么的被夜色蒙上了一层惨淡的死灰色。伊利亚把勋章再一次憋到王耀的胸口上,只是金属的冰凉刺得王耀胸口一下一下的疼。
“小布尔什维克……请代替我,在我们红色的大道上大跨步的前进,走向我们伟大理想的重点,走到红色大道的尽头,让我们把我们赤色的大旗插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前方没有了我,请坚强起来,无论如何,都别放下你的信仰,千万别像我,当一个逃兵,当一个可耻的懦夫,请一定要扛起大旗,独自走下去……”话语也是以前那样的令人熟悉,只是昭示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一种是炽热温暖的太阳,一种就像那惨淡的落日。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暗了下来,无尽的黑色吞噬着自以为是的夕阳。路旁的灯忽明忽灭的,空旷黑暗的阴冷气息笼罩着世界,让人瑟瑟发抖。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出来,湿润了眼眶,顺着脸颊啪嗒啪嗒的滴落,大滴的泪珠摔得个粉身碎骨,就像自尽那般的惨烈。
“不……不会的……”
“对不起,小布尔什维克……”困意席卷而来,已经无力支撑起他头颅,摇摇欲坠的,还是妄图保存着最后一丝气息,保持着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东西:“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好吗……”他小声地,努力的对他说:“晚安,我爱你……”
路灯终于算是坚持不住了,啪嗒一声熄灭了,闪出的火花证明着它曾经是光明的向导。黑暗像怪兽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咀嚼着最后一丝妄图逃窜的光明。
王耀呼喊着什么,伊利亚也听不见了。勋章就像已经长在他的身体里面了,突然拔出来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像把他全身的血管尽数抽出一般。
他的眼前是一片绚丽的红色,那红色明亮得刺眼,带着他所熟悉的工厂里钢铁的味道,耳畔回响着庄严壮烈的牢不可破的联盟。他贪婪地试图挽留捕捉那国旗一样的红色,却发现红色开始变得粘稠而昏暗,钢铁的味道也像那战场上血液混着火药味的那样令人作呕,歌声也变得尖锐刺耳,无情的伤害着他的耳膜。突然一切戛然而止,寂静的,空洞的黑暗带着死亡的味道一点点的蔓延开来,使人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最后的画面里,他看到了曾经熠熠生辉的星锤镰悬挂在头顶,光芒依然宛如当年,但它们突然就想失去了重心一样,重重的砸了下来,和自己一起被砸成了碎片。
伊利亚被没入了浓稠的黑暗哀歌之中……
无尽的黑暗重重的,狠狠地砸在了梦中的和清醒着的人的肩膀上。
黑夜里两个卑微渺小的灵魂静默着,依然守着他们自以为是的信仰,以及爱情。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时间残忍而快速的步伐的。
那寒冷漫长的,弥漫着红色的哀伤的1991年圣诞之夜,终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