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至南山 天地究竟圆方
自先王创业至今，凡三十有六年。当今圣上于十六年前继任大统，风调雨顺，物阜民丰。继先王定鼎开创承平之治后，延续并发展出了更为辉煌的嘉元盛世。真正做到了海内一统，展现出了四夷来朝的天朝上国风范，百姓生于斯，乐于斯，一派大好光景。而且当今圣上正当壮年，所有人都有理由相信，这样的盛世会一直继续下去。
嘉元十六年夏的一个傍晚，王朝两府三十八行省的江南行省。
南山村是江南行省八道之一临安道下余杭县治下的一个小山村，因其处山之阳，故称南山。在平原沃土的江南行省，间或会有起伏的小山丘陵，这些地方没有平地的繁荣，但是相应的，却多了那些繁华之处没有的宁静。
而此时在宁静的南山村的一家小茶肆中，除了几个从地里干完活回来歇脚的村民外，难得得多了一个外来的旅人。是个中年男子，身量在这江南已是颇高，儒雅的面上带几许风霜，额角在这夏日中沁出些许汗渍，一袭青袍，也是沾染了风尘，在其边角处更是有了几个细小的破洞。
小村颇幽闭，村民对于外来人向来好客。因此在这中年男子印了盏茶，歇息足够，小区几分暑气后便有人向其搭讪。而这男子也是利索，对这些山野民夫不见半点鄙夷之色，爽快作答。见得如此，村民们便请其向大家讲述一些外面的奇闻轶事。男子思索片刻，便 攫取了记忆中一些精彩的故事对着村民们开始娓娓而谈。
一辈子生活在小小的南山村，顶多赶集时候去到县城里，平常走亲访友逛逛附近邻村的村民哪里听闻过如此波云诡谲的世界，登时被男子的讲述给牢牢地吸引了。围聚着的人也越来越多附近玩耍的孩童也到了归家的时候，见得此处聚着如此多人，便也凑上前去。开始时位凑热闹，但当听了一段后，无不为男子的叙述着迷，恨不得化身其中故事主人公惩恶扬善，斩妖除魔，为世人追捧。
在村民发热情之下，直到日落西山男子方才寻隙出言道：“蒙诸位乡亲厚爱，只是今日天色已暮，便到此为止吧。其实四方之大，每日发生之事不知凡几，如我故事中那些可歌可泣的人物也如过江之鲤不可计数。奈何人力有限，纵竭毕生之力，游览河山，比之天地自然，仍不免于坐井观天。”
正感叹着男子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也不管村民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说了起来：“说到这方天地，我曾在留存的上古星象家的笔记中看到他们对于这个天地的猜想。他们认为这方天地原并非固所周知的天圆地方，而是一个巨大的球。对此他们给出了两个很好的论据。
“首先，他们认为月食并非什么神灵之兆，而是天地间的一种自然现象。是由于我们所处的天地这个大球正居于日月之间，太阳照射的影子投射到月亮之上形成的。而所见阴影皆为圆，这只有在我们的天地是个球的前提下方有可能。按照天圆地方之说，除非月食总是发生在太阳正对这天中心之时，否则影子就会被拉长而非正圆或者不显规则之形了。在月食成因成立的前提下，这更显不可能了。古语有云：‘敬鬼神而远之。’读书之人自不信鬼神之事，所谓月食乃天之殛怒本属无稽，相较而言，倒不如那些星象家所言近人了。
“其次，经那些上古星象家们亲身证实，在越南之地仰观星空，北极星则显越近地面。据他们推测，北极星位于极北之地的正上方。即随着观察者愈是南行，所见北极星会出现于地面并终消失。我有幸曾饱览大宋山河，夜观北极之星，确有书中所说之轨，则不可以不信。”
说着男子好似激起了胸中一处不平，语气更为激昂地道：“天圆地方之说为世所推，先圣传之，众人从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我之愚见，圣人之言未必是，庶人之言未必非。此方天地若非球体，何以港口归船，总先见其帆，而后船身？世儒传道，不解其意，若学舌之鹦。问之，则曰：‘此先圣法也，何来谬误，汝等小子安敢置喙。’所谓言者不知，知者不敢言，此之谓也。世悉如此，我辈不愿栖身谄媚之荣华，甘为江湖之走狗，天地虽易，此理长存。先圣若有知之，亦当许我等之心意。呜呼哀哉`````”
随着男子一通感叹，村民们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讲的之乎者也的，但就是听懂的那些也足够他们震惊的了。他们何尝听说过这等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言论。但男子脸上的沉痛，身上那种令人心驰的感觉不似作伪自己一个庄稼人难道比得上人家先生懂得多么，是以只敢相互间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时倒是嗡嗡一片。
这时，一位老妇人站起来说道：“你最后说的这些都是废话。我们的天地实际上是驮在一只大乌龟的背上的一块平板，天像一个锅盖一样盖在上面。”看得出老妇人在村民中很有威信，她一发言，村民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听完她说的，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男子，想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男子也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很有风度地微笑着答道：“那么这只乌龟是站在什么上面的呢？”
“你很聪明，年轻人，的确很聪明，”老妇人看了他一眼，说，“不过，这是一只驮着一只一直驮下去的乌龟群啊！”
“`````”男子的表情像吃了一只死苍蝇一般没，默了。
村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老妇人赢得了这场辩论，只是出于内心某种不知道的原因并没有当着男子的面就大声庆贺，但还是热情地向老妇人表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情。
接受了村民们的恭维，老妇人不无得意地说：“年轻人，论学识我老太婆当然比不上你的万一，但是这次因为你被那些歪理邪说蛊惑了才会说不过我老太婆，别往心里去啊。眼下天色也迟了，你也不能再赶路了，不如在我们村歇息一晚再说，我让老王头带你去村里专门招待客人的旅宿中去休息吧。”
男子只一考虑便同意了，跟着老王头离去，脸上半点不见辩论失利的沮丧，一派坦然。
村民们散去，那些围观的孩童们亦各回各家。只是不比大人们转头便忘，孩子们此刻仍沉浸在男子适才所讲的侠义故事中，不愿自拔。少年不知愁滋味，或许他们会因为一个故事感动感伤好几天，凡若无意外，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曾令他们感动感伤的事终将被遗忘，随着他们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或往城中谋份差事，也算得有了出息；或子承父业，碌碌于田亩之间躬耕余生。
岳泉就是这样一个孩童，七八岁状貌，此时正愁着一张脸仿佛思考着什么大难题。今天听完男子讲的故事，很是激发了少年心中的向往，只是不知道其他小伙伴们此时想法，他脑中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男子关于自己生存的天地是个巨大的球的说法。“啊，这天地怎么可能是一个大球呢？要是我们真的生活在一个大球上，不是都要掉下来了么？果然还是村长老奶奶说的对，我们生活的地方是由一只接一只的大乌龟驮起来的大平板，这样我们才不会待下去么。”想着想着，小岳泉的思绪又飘到了天地是个大球的说法上去了，这个说法好像有种难言的魅力，彻底吸引了小岳泉幼小的心灵。“啊，要是这是个不会动的球，我们正生活在球的上面，这样不就不会掉下去了么？难怪听大人们讲那些出海找仙山的人都没回来，原来这个天地是个球，所以他们走到边缘就都掉下去了啊。”
一念及此，小岳泉感觉自己真正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仿佛这个天地就是一个球了。他兴奋地高声喊叫地冲进了家门，连院子里正在喂鸡的母亲招呼他都没听到。这份疯样让他母亲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但眼中分明满是宠溺的笑意。
小岳泉是岳家老三，也是最小的孩子。其上有一个已经去到余杭县城谋得了差事的大哥和一个正满及笄之年待字闺中的二姊。作为家中老幺，人有生的机灵可爱，小岳泉可谓是在这南山小村中混得风生水起啊。
每个月进村的货郎总会带来些城里小孩爱吃的糖果和城里女孩喜欢用的脂粉还有食盐茶叶等等生活用品，而这时候小岳泉酒总能从大人们指缝中漏出来一点好吃的糖果来。物质生活较为贫乏的小山村，每个月一回的糖果，这是这些年来小岳泉脑中记忆深刻的快乐事。
晚餐席上，当母亲问起时。小岳泉叙述了今天中年男子说的故事后不无得意地将自己对于男子天地是球体的说法加以解释，结果换来的却是父母和姐姐善意的笑声，都以为是童言无忌，叫他好一番郁闷，然后又是一番不依，一家子其乐融融，自是不提。
另一边，南山村村长家中。听过自家母亲的讲述，略去其中对她自己的溢美之词，反正小村安宁，本就无事，村长闲来就准备去拜访一下这位过路的先生，如果，嘿嘿``````往后的岁月中，他也不止一次为自己当时的灵机一动沾沾自喜。
南山村村民来源广泛，除了自古定居于此的汤姓，随朝代变迁。，村中又诞生了方，吴两大姓，村中多由这三姓中人担任，但还是本土势力最大的汤姓担任的居多。三年前前任汤姓村长卸下村长一职，并由其子继任，所以村里的小孩都管前任村中叫村长老爷爷而管现任村长叫做村长爷爷。
大家不知道这晚村长去旅宿中和这位外来的男子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从那日起，村中就多了一位季先生，并于随后接替了村中名宿，当今村长族叔汤老先生的村中学堂教习老师的位置。
而说起这位汤老先生，其本人亦是一位值得称道的人物。身负秀才功名，执教村中学堂二十余年，培养了村中两代半的人，为全村村民所敬重。汤家能连续担任村中之职，其中倒有很大部分是沾了这位的光了。这也让现在的村中在汤老先生面前总觉得挨了一头。加上三年前他刚接任时憋着一股劲想干出点什么为村民谋福祉，奈何小村无事，只得把突破口放在一直由自己这位族叔撑着的村学堂上去。为此几次三番从外面请来了先生，但除了少数是因为不耐清贫而去，大部分竟是被汤老先生斥为误人子弟亲自撵走的，这就让村长见到自己这位族叔时更不自在了。
同样，这回村中请来了人之后汤老先生照例开始了考察，本以为又是和原来一样的滥竽充数的货色，没想到一番叫留下来竟令自己每每有豁然开朗之感。这下汤老先生哪能不明白自己的侄儿这次是真请到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先生。畅谈下来，心满意足地放下学堂中事，将其托付给这位季先生自己回去安享晚年，感受天伦去了。这也是他早就想了的，奈何村里人不争气，竟是一个能当其位的人都没有，他不得已才这一干就是二十年。为了表达自己心中的快意，汤老先生回家后还破例多饮了一盅酒。这消息传到村中口中，他也兴奋得如何了酒一般。无他，盖因之前他因着这使被自己这位族叔不留情面地嘲弄了好几回，这回请来的先生能让他老人家都赞不绝口，他作为伯乐自然是与有荣焉了，回头也好在自己族叔面前挺起脊梁股了不是。各种心思，好笑却又至纯，令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