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人总是会犯错。而对待错误的办法，知错改错是一种，执迷不悟是一种。
知错却仍然不悟同样也是一种，只不过这些人各自有各自这么做的理由，也各自有各自用来麻痹自己的方式。
伊桑是熟悉告解的。他见过无数或高贵或卑贱的人在神父面前忏悔自己的过错，请求神明的赦免。他不止一次的看着那些人带着紧张不安的神情推开忏悔室红褐色的镂空木门，然后洋溢着感激和释然走出来。那是个美丽的过程。
然而伊桑从未独自进入过忏悔室。他其实一直期盼着拥有告解资格的那一天，但当他真正坐在里面的时候，他发现那狭小有黑暗的房间没由来的让人坐立不安。
——也许这是因为他太心急了。
他最终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愿而欺骗、玷污了这个圣洁之地。
"神父，我有罪。"
兄长温厚的声音从雕花隔窗那端传过来，让他不得不暂时屏蔽掉其他的杂念。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伊桑发现他的大哥——牧师杰克——频繁的出入教堂忏悔室，而他无论怎样绞尽脑汁的回忆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思考对方的所作所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杰克要这么做。
他们生活在一起，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哥，温柔的善良的完美的大哥。
为什么？
他无法抑制自己日益增强的好奇心，但又不可能去询问教堂的神父，泄露告解内容会忤逆神的意愿。他只能亲自寻找答案。
即使用错误的方法。
然而快要接近真相的这个时候，伊桑却忽然开始后悔。他发现他是那样的害怕即将从杰克口中吐出的字句，罪恶感和恐惧逼得他几乎落荒而逃。
那个声音却没有给他这么做的机会。
"我协助魔物杀掉了神圣天堂派来传信的使节，并将其毁尸灭迹。"
他低低抽了口气，猛地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然而除了从隔窗繁复的雕花纹路上模模糊糊映出的人影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不断传送进耳膜的音节带给大脑沉重的撞击。
"我知道总是这样请求原谅是件闹人的事情，但是除了事后到这里来告解，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减缓几乎让我崩溃的罪恶感。我已经没有资格得到神的赦免和救赎……"
罪恶感。
几分钟——或许不到那么长——之前，隔窗左右的两人大概还都在因为自己的行为充满了罪恶和自责。而现在，其中一个已经被震惊湮没了一切情绪，哪怕是接踵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愤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伊桑用手掩住口鼻努力压住自己失控的声调，他觉得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断对方的话，让自己得以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但他没能想到，这个问题迅速将他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那一端停顿了一会，不知是惊异于神职者有些耳熟的嗓音还是因为对方异常的反应。大概个刚刚调来没有经验的神父吧。他这么想着缓缓开口。
"我是龙之追随者。我必须完成他们要求的任务。"
"啪嗒——"
年轻牧师手中捧着的圣书结结实实的跌到地上，他顾不得去捡。
龙之追随者。
龙之追随者。
龙之……
在说什么？大哥在说什么？龙…？什么？
短短五个字，震耳欲聋的，将伊桑的神经轰得一片空白。
是个噩梦吧。他轻轻拍着脸对自己说。梦而已，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的梦。
只要这么想就没事了。
"……神父？"等了许久不见回应的人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伸手拉开阻挡着视线的隔窗。
窗子那边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摊开的圣书内密集难辨的字句，仿佛在欲言又止的诉说着什么。
伊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告解室里逃出来，怎样跌跌撞撞回到营帐的。他满脑子都是嗡嗡的鸣声，似乎是一遍一遍回响的龙之追随者，又似乎不是。
他坐在床上急速的喘着气，仍然觉得呼吸困难。无法思考，无法说话，无法做出应该采取的行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营帐厚重的毡门被人一把掀开，雪地反射着阳光狠狠扎进他的眼睛，他才猛地抖了一下。
"伊桑？"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试探着轻唤，牧师关切地看着精神有些恍惚的弟弟，说不出的温柔。
"你回来啦——"反光造成的短暂暴盲结束后，他的身体和声音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迎上前接下大哥手中的牛皮纸袋，将牛奶放在炉上煨温，面包取出来切片装盘，动作娴熟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段痛苦的，扭曲的记忆似乎真的随着适才瞬间刺入视线的白光一起，不声不响的消散了。
无波无谰。
过了几天，他去教堂做了一次忏悔——当然不是为他人解罪的那一方——并像他曾见过的那些人一样，离开时带着感激和释然的神情。就这样，这次不知该归过于谁的错误被完整的画上了句号。
尾声
几年之后，在试炼的房间里他第二次将权杖刺入心爱之人的心脏，血液喷溅时他紧紧拥住了杰克逐渐消逝的身体。

——知道吗，我之所以恨你，不是因为你的欺骗，而是因为一直到死，你都宁愿背负着背叛的重量也不肯放弃这条罪恶的路。
"我一直在等你回头。明明只要你愿意回来，我就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原谅你啊……"
安静的，压抑着哽咽的声音诉说着被揭开的封尘往事，回荡在错过了听众的空旷房间里，孤独而哀伤的快乐。
一室寂寥。
就像很久以前，在他仓皇逃离忏悔室红褐色的镂空木门后，毫不知情的杰克自顾自对着隔窗那端空空荡荡的房间轻声呓语:
"总有一天我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不后悔。因为这有这样，伊桑才能自由的翱翔在真正属于他的天空。"
*the end

以及接下来的是后来修改的第二版，也一起放在这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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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托您了，先生，让我试一下吧……就一个下午，好吗？”还没成年的小牧师眼睛里跃动着无比诚恳的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我已经从神学院毕业了，我能行的。”
“你毕业还不到一个星期！”对方使劲按了按额角，竭力把道理讲得更坚不可摧一些：“这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出了问题你和我谁都担负不了。你想想，要是……”
“不会出问题的，”孩子抢着说，“您可以现在就考考看，教义、经文，什么都行，我一定能答得让您满意！”
年长的牧师摇了摇头，不为所动：“这不够，伊桑。我不担心你的理论知识，但是你经验太少，背书和实际应用是两个概念，明白吗？”
对方眨着眼睛，却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僵持了足足十几分钟后，牧师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他妥协道，“随你吧。只有一个下午，记住，有什么情况立即来找我。”
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的点头：“谢谢您！”
神职者再次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但愿不会有什么麻烦。
告解室狭小的隔间里，伊桑捏紧手中的圣书，把神学老师讲过的所有要点在脑海里默念了一遍。他一直期盼着拥有这个身份，然而真正坐在这里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感到焦虑和紧张。
他实在太年轻了。
幸好平时过来告解的人并不多，伊桑有点沮丧的想。旁边响起门扣打开又闭合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孩子稳定住情绪，使劲压低自己的嗓音。说实话，他确实不该出现在这儿。这个告解的资格是他缠了教堂的高级牧师整整两天才换来的，而魔法山脊到处都是熟人，他一点都不希望“杰克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在告解室里给人赦罪”这种消息在第二天传遍整座小镇。
“——下午好。”他说，刻意改变的音质十分别扭，好在房间造成的回声让它听起来并没有那么怪异。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这显然不是个常规的开场，一般来讲，牧师应该先念一段经文才对。但出于礼貌，男人仍旧回答道：“下午好。”
声音有点耳熟。
顿了顿，他再次开口：“我想知道，在怎样的范围里，所犯下的罪能够得到神的赦免？”
“没有范围。女神原谅任何诚心悔改的人。”
男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
“好吧……那么，无论怎样的罪人，只要悔改，便能得到救赎吗？”
“是的。”伊桑觉得自己的注意力正在没法控制的偏移。太熟悉了，这个声音。
“包括欺骗？”
“是。”
“违约、盗窃和杀人？”
“都可以。”
只差那么一点……只差一点点，就能想起来…

大概是察觉到对方的不专心，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包括扭曲女神的存在，试图推翻她所建立的这个信仰？”
“是……不，等等，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想问几个问题罢了。告诉我，神能原谅这样的人吗？”
“只要他肯诚心忏悔……”
记起来了。
眼前清晰的浮现出那人的面孔，那个熟悉的、温厚的、让人依恋的面孔。
伊桑的指尖微微发颤，他觉得身体正一寸一寸从脚底冷上来。
“您……需要开始告解吗？”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
“我不是来告解的。”男人苦笑了一下：“对于我这样的人，告解根本不会有什么意义。”
伊桑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听着对方沉默片刻，然后说：“谢谢你，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再见。”
门扣打开又合上，四周一片寂静，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伊桑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无数信息充斥在他的脑袋里，一旦试图理出些头绪，却变得更加混乱。
只是冷，从里往外那种冷。
比魔法山脊最冷的风还要刺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教堂的。他站在营帐前面，发了很久的呆。
——也许并没有那么久。只是对他来说，每分每秒都无边无际的长。
然后毡门被掀开，有人从里面匆匆走出来，差点撞在他身上。
“……伊桑？”对方扶住他，微微一愣：“怎么才回来？正想去找你呢。”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你……出什么事了？”男人皱起眉，俯下身注视他的眼睛，试探着问。
他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后，才轻轻摇头。
“没什么。”
想了想，又补充道：“明天早上，我可以吃橘子味的果酱吗？”
“……”他的兄长放下心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牵起他的手朝营帐走去。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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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艾特作者@木赫_ ouo。

自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