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
暴雨忽然從窗外灰冷潮濕的天穹傾瀉而下，鋪天蓋地的烏雲漸漸變得沈重而向下擠壓，整座天就像是將要塌落在莫斯科一樣。天地間霎時被染成與方才漆黑色調相異、白茫茫的一片，景色似是被潑了墨般徹底模糊、使絢瀨繪里完全看不清遠方──正如同她讀不透父親的心思一樣。
她罕見地回想起童年往事。
還記得有次自己和亞里沙在庭院裡玩耍，父親卻突然帶著和煦笑靨朝這裡走來。他先是用那雙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她們抱起，再分別於兩人的額頭上落下輕吻，就像是位充滿慈愛的父親。透過當下傳遞過來的溫暖、年幼的自己確實感受到了那股名為「幸福」的情緒。然而，美好的一切卻在父親將亞里沙支走後徹底變了調，他接著性情一轉、拾起原先扔在一旁的拐杖便往自己身上揮下，訓斥著不應該將時間浪費在這種沒意義的事情上。
對於這樣的差異，自己曾經埋怨過、憤怒過，後來卻諒解了。這或許就是父親對「繼承人」與「女兒」的不同。而向來保護妹妹的她、也從來不會與亞里沙談論這些。甚至連母親被父親殺掉的慘忍現實，也因為不願破壞她的美好童年、只好用其他說詞蒙混過去。
或許這種行為並不能改變什麼、甚至可能造成更大的傷害，但當時的自己卻完全不明白究竟該怎麼做才正確。
「西里克夫可是當前政治界中最具影響力家族，甚至坐擁我國大多數的天然氣資源。所以無論如何、這樁完美聯姻都絕對不能取消。」
狂風捲著豪雨儼如一條條細鞭，狠命抽打窗戶發出惱人雜音，卻仍絲毫蓋不了男人沉穩且極具穿透力的低啞嗓音。
雨越下越大，恣意灑向城市的每個角落，空氣間頓時被一條條銀絲填滿而絲毫看不見縫隙。忽然一陣轟隆巨響劈開天際，如同怒不可遏的獅王登上峰頂奮力一吼，悲傷卻狂亂地撕裂烏雲。
「利益，又是利益……難道對你來說、就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東西了嗎？」嘲諷語氣夾雜細微顫抖，她輕蔑地笑了出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如此憤怒，強烈的情緒如同海嘯壓境般徹底淹沒僅存理智，「連母親……也因為『失去利用價值』這種理由就可以輕易地捨棄？」
「是啊，那又如何？」微笑。
「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利益』比自己妻子的性命更加重要……！身為她的女兒，我認為自己有權利明白一切。」
「哦？才沒多久時間、就自信到敢用這種語氣逼問我了？」瞇起眼以睥睨姿態傲視燦金、冷哼一聲。從容不迫地戴上擺在一旁的手套、打開鷹籠，將金鏈條栓到自己手上，「不過，如此浮躁可成不了什麼大事。」
剎那間，男人散發的強烈壓迫感令絢瀨繪里屏住呼吸。大腦驟然湧上一股滾燙血流，耳邊嗡嗡作響、掩蓋掉除此之外的所有雜音。彷彿終於下定決心，她緩緩將手掌探向腰際，握住藏在褲頭與身體間的槍枝、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原先躁亂的心跳瞬間恢復平穩，此刻、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與冷靜。
──接著，將掏出的手槍對準了父親。
「不要逃避問題，給我說清楚。」
「比起這種事情、妳真應該先改改自己急躁的個性呢。我應該告訴過妳……」談笑自若地說著，下一秒卻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把左輪手槍，槍口指向正前方的天藍，「要是想殺一個人、就要同時做好可能會被對方殺掉的覺悟吧？」
兩人同時舉槍瞄準對方，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但絢瀨繪里並未因此動搖，反而輕鬆地聳了聳肩：「你若是真要殺我的話早就動手了，還會讓我有站在這邊拿槍指著你的機會嗎？」
「……說得不錯。」
窗外暴雨儼如母親去世那一日的景色，豆大水珠砸在地面時所發出的聲響、像是喧囂著寂寞與哀愁般蕭瑟而淒涼。男人滿意地笑了出來，隨即將槍口從繪里的腦門上移開、轉向禁錮著老鷹的金鏈條，接著、毫不猶豫地扣下板機。
砰──
鏈子隨著劇烈槍響斷裂開來，重獲自由的雄鷹頓時因受到驚嚇而奮力拍打翅膀想逃離掌控，卻被窗外過於猛烈的雨勢困在室內。挑眉欣賞縮在角落、用銳利且傲氣的目光警戒兩人的黑色猛禽，男人將手裡的槍枝隨意甩向側邊，任它「啪」一聲落到地上。
「終於讓我稍微感受到妳的成長了啊，繪里。那麼、最後……作為獎勵及閉幕前的小餘興，我就破例好好地回答妳這個問題吧？」
「最後？」擰眉。
「妳母親當年、是因為背叛我和組織才會被滅口的。」沒有回應對方的疑惑，反而自顧自地接著前一句話說了下去。
「背叛……？母親她、怎麼會……」
「沒想過吧？她竟會是名輾轉於三個組織之間的可怕女人。既待過克格勃、也曾在日本情報本部工作……即便到死前的最後一刻，她都仍是位稱職到令人憎恨的頂尖間諜。」
對於瞄準自己的冰冷槍口視若無睹，男人扯開一彎笑意、走回位置坐了下來。將拐杖輕靠在桌邊、打開置於桌面的菸草罐，慢條斯理地將菸絲抓散後、才分三層充填進手裡那支以石楠根瘤心製成的Caminetto菸斗。未加任何修飾的光滑面使木材的自然紋路完全顯現，由斗缽底部向上垂直分佈，宛如燃燒的烈燄般、高雅而美麗。
一時難以消化過量情報的天藍不可置信地眉頭深鎖，她不明白父親方才所言究竟是事實、抑或是在胡言亂語：「你的意思是……母親是被派來竊取組織情報的間諜？」
「沒錯，但我並不打算對妳詳述細節。倘若有興趣，就自己想辦法調查清楚如何？別光是妄想靠一張嘴來獲得答案。」
笑著將握住的菸斗叼至嘴邊、甩開另一隻手裡的斜角打火機蓋，順勢點著火燄後拿到菸絲上方均勻繞圈，每轉一圈便吸一口。接著拾起壓棒、從容地將表面不平穩的菸絲按入斗缽內，最後以打火機配合吐息完全點燃裡頭的菸絲。抽了幾口後又像是仍不滿足般地拿起桌上那瓶伏特加、倒入準備在一旁的杯子中小酌。
一支菸斗。一杯酒。
抽菸斗的流程雖然繁複、卻總令他深深著迷，就像是以淡雅從容的態度、適時放慢那過於緊湊的生活步調。煙嘴離口，他緩慢而悠長的地朝陰濕空氣呼出一口白霧，舉手投足都是如此地優雅且傲然，彷彿完全沒看見正緊緊對準自己的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