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片红色的沼泽地。菌落密布的松软泥土，深红的苔藓在黑暗中沉默地生长。光线一直如此黯淡，棕红色的透过茂密低伏的枯萎。蓝色的女孩站在这里，显得如此的突兀和不协调。
大海原矮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这些生长在红色泥土里的枯萎植物。从根部到绒绒的叶背，抽节的枝叶在手中流转如同黑暗的河流。她站起来，身上蓝色的水手服在风中晃荡。
「大海原。大海原。我在等你，我在等你。」
乌拉。乌拉。有什么转动了，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红色的世界都在倒腾在扭曲，迷惘氤氲中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大海原的。那只手臂上垂下宽大的深蓝袖子。
「大海原。我等了你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我快要忘了我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泣。」
「你是谁？」大海原听见自己发出清脆的，少女特有的高亢的声音。有点刺耳。
「我是被抛弃的人。」迷雾中的身影终于完全展露出来，说话的人睁开了血红冰凉的眼睛。「被困在这里，得不到救赎。是不配拥有出路的人。」

2
深海。
Fukami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海底建筑的影像在水中微微地晃动，像是在绵长地呼吸。
他站在大海原家的门口，侧过头朝窗口望了望。那孩子，现在应该还没醒来吧？他仰起头。头顶高悬的沧海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亮。
「Fukami！」
他回过头，不远处显现出一个雪白干净的身影。
「啊，龙宫。」Fukami有些意外。龙宫平静地站在他面前，长长的白袍在海水中飘荡。「鱼海姬殿下找你有事呢，Fukami。能和我来海神城一趟吗？」
「……可以。」

海神城。笼罩在沧海明珠柔柔月光之下的地方。是个高高的楼塔，每一层都有古典的纸门，铺着清脆的木地板。
鱼海姬殿下居住在最高的一楼。
龙宫推开了最后一扇白色纸门。知啦。
「殿下，Fukami来了。」
咻。最里面的一扇门推开了。黑暗中有一片清澈的蓝色在浮动。鱼海姬走出来，双眼无神，也没有说一句话。
「呼呼，Fukami到了呀。」发出声音的是鱼海姬头上戴着的一只小鱼。「Fukami，最近海之帝国情况很不妙呢……你知道的吧？呼呼。」
「是说……旧海？」
「啊啊，Fukami果然明白我在说什么呢。」小鱼的声音扁扁的，很不好听。「那把剑丢了，那个叛徒又不知道藏在哪里，而且……魔女们最近也有暴动，很不妙啊很不妙。」
「说到魔女，大魔导师也是来自那个世界的吧。」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小鱼好像是眨了眨眼，Fukami揉了揉眼睛。错觉吧。「总之，如果‘她’苏醒过来了就不妙了，虽然‘她’早晚会醒过来的。大魔导师也说过了，他不可能封印‘她’一辈子。」
Fukami神色有些凝重。鱼海姬依然面无表情，双眼没有焦点。龙宫走上前，握住了Fukami的手。
「殿下的意思是，一旦‘她’醒来，一旦战争爆发，你们都是要拿起刀剑为这片海抗争的人。可能会有很大的牺牲，但这都是为了这片碧色的海。殿下希望你把她的意思传达给大海原和鲛吉。」
「……我明白。」Fukami颔首。又问道。「这种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大海原呢？」
「那孩子现在还没醒来吧？」龙宫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长。一闪而逝的悲伤，被他捕捉到了。「因为事态紧急，所以不得不先告诉你。」

3
「……这一次去魔女世界，会很危险。如果大海原那孩子，如果她无法再战斗了，你能延续她的使命，代替她走下去吗？」
「……当然。她的使命，也是我的使命。」
Fukami回过头去。近在咫尺的干涩的悲伤让他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但是龙宫已经离开。

4
啊。头很晕，像是注入了铅。为什么会这样不对劲。大海原摇摇头，站起身来。她推开门，日光下鲛吉站在阴影里，神色模糊。
「大海原。醒了啊？」像是从梦中醒来，鲛吉站直了身子。
「嗯。你一直站在这儿吗？鲛吉。」
「嗯，啊，是是的。」深蓝色眼睛的男孩抓了抓头发，显得有些不自然。大海原开心地笑起来。「谢谢你，鲛吉。Fukami呢？」
「哦那个，不用谢。」鲛吉像是没听到后面一句话似的，转过身向客厅走去。
大海原摇摇头，感觉脑海中似乎有些东西没有被赶走，留下了残缺的阴影。深红色的景象和那个女孩的话。有些记不清了，但确确实实地存在过。她走下楼，看见鲛吉和Fukami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光交汇电闪雷鸣。大海原叹了口气，有些无语。
「大海原。」Fukami看见她，站了起来。「海骨姬殿下说，最近海之帝国状况很不乐观。她希望我们能为这片大海做点事。」
「你听着，我绝对不会让大海原去那个什么该死的魔女世界！」鲛吉唰地一下站起来，右手直指一脸淡漠的Fukami。
「闭嘴，鲛吉。」Fukami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小心我绞死你。」
「啊，啊，是这样吗。那就来吧，Fukami。」鲛吉冷笑一声。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吵啦！」大海原走到两人中间。「有什么事好好说吧，我听着呢。」她拉了拉鲛吉的衣袖，鲛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收回手转过头去，神色很不自然。
「好……好吧。」他喃喃道。

5
呼呼。呼。呼。呼。从床上坐起来，黑卷右手撑着额头，有些勉强地笑着。她看了看自己的桌柜，摆放在上面的黑色闹钟无声地走着，时针渐渐指向五点。黑色魔女帽耷拉在一边。她按了按眉心，下床打开门。
门外已经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魔女在微弱的晨光中漫步行走。
「嘿，黑卷。起的很早呢今天？」
「啊啊，想起来想叫Lobco给我做饭。」黑卷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神色有些散漫。「你们也很早。为什么呢？」
「啊，因为今天有客人来。」说话的魔女悄悄凑近了她，在她耳边说道。「很重要的客人呢，所以大魔女下令要好好款待哦。」
「啊呀，是么。」黑卷耸耸肩。「真期待呀。」她慢慢朝一个方向走去，眼睛还是眯着，似乎不屑于睁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6
「我在这里困了这样久，久到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呐。深骨。」
「谢谢你每天晚上来见我，我很喜欢你的陶笛。是谁送给你的？」
「是鲛吉哦。」
大海原静静地站在窗边。魔女的世界是这样不同。光怪陆离，太阳仿佛是蓝色的，在空白的树林中升起。她确信自己刚才看见了一个雪白的身影一闪而过，亮如修长的彗星。可是。
「大海原。」
大海原回头，看见站在楼梯口的黑色的魔女。「啊，黑卷。」黑卷咧开嘴，声音淡淡的。「啊呀啊呀，又没长高呢。大海原是个小矮子。」
「就算这是真的，你这么说我也是不会高兴的啦。」大海原一脸黑线。黑卷不在乎地耸耸肩。「走吧大海原，到了午餐的时间了。我们魔女的伙食可是很棒的，专门为你准备的哦。」
「不会又是黑暗料理什么的吧。」
「哈哈哈~」
屋顶。焦灼的光反射在屋瓦上，蒸腾起海藻般的热度。一个头发雪白的少年站在屋檐上，一身纯白西装纹丝不动。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缝，眉头紧锁，像是想要表达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大海原啊。」

7
「还记得我跟给你听的那个故事吗？」
「是那个，女孩被深爱的人抛弃，堕入深海的悲剧吗？」
「是的。其实那个女孩原本是个纯净的人，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大海与星空的颜色。」
「可是后来却做出那种事啊。那个时代，死了很多人吧？她的姐姐也被魔女诅咒，只能永远沉睡。」
「是啊。那是个没有希望的时代。无数的无辜人民都成了被血.腥浸染的木偶，活在幻觉里。但我曾经遥遥看见那个堕落的女孩。她在血与死寂中张开手臂扬起长袖放肆大笑，笑得落泪，洗去了无暇的面具。」
「我有点听不懂呢，钓针。」
「……那也好。」

8
大海原上次来到魔女的世界，是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满月。那时候Fukami还不在，只有鲛吉陪伴在她身边。她得到了一件能随身携带的乐器。乳白色的陶笛。吹出来的音乐像风一样飘扬。她也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做了与众不同的梦，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如今，她又回到这里。周围坐着的欢笑着的魔女们，挤挤攘攘肆意地大声叫嚷。黑卷摘了黑色魔女帽，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上面的扣子。
大海原无法想象这些看起来这样和善的魔女们怎么会做出如Fukami所描述的暴动来。
「大海原，你在想什么？」黑卷问道。
「嗯？什么都没有哦。」
「快吃吧，大海原。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呢。」
「知道啦。」

「啊、啊……那个，我……」鲛吉的脸更红了，但这种状况并没有一直维持下去，因为Fukami走上来催他们睡觉。鲛吉匆匆对大海原说了晚安便落荒而逃。
「大海原。今天的满月特别美呢。」Fukami拉上窗帘。他颀长的身影在地板上投下幽蓝的影子，一如他的短发。
「是呢。晚安，Fukami。」「晚安，大海原。」
Fukami走了出去，关上卧室的门。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大海原猛地坐起来，低着头。阴影的遮拦使她的表情模糊不清。
又是这种感觉。每次来到魔女世界，在夜晚便能感受到的，血脉一般的悸动与召唤。满月之夜最为清晰。她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尘封的角落里掀开一角，露出魔鬼的爪牙。她颤抖着拿出了陶笛，放在嘴边，却怎么也吹不出声，像有恶水憋在嗓子眼，难受极了。
「啊，你在这里。」窗帘荡开了，窗户外泻进来月光照亮了她的眼。一个瘦小的男孩如同从空中走来，每一次迈步都显得如此不真实。「但挣扎都是没有用的，满月照样会升起。」
男孩一头浓密的金发，穿着俏皮可爱的黑色吊带裤和白色衬衫。他像是故意装出大人成熟的模样说出成熟的话语，但他的面孔依旧干净得想让人亲吻。
「你怎么进来的？」
「打破了痛苦的界限，就无所不能。」他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大海原更疑惑了。「你是谁？」
「我叫钓针。」男孩终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大海原，是你把我召来了，那么就与我出去一趟吧。」
「哎？」
「去换件衣服吧，大海原。对了，我喜欢红色。」
「啊，为什么……」
「你应该没有红色的衣服吧，大海原。但我已经准备好了。」
「啊，这……」

10
「你好，我叫Old。」站在眼前的这个高大的男人如是说道。他的脸上有伤痕，笑容也许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热情。
「也许你会想认识他，大海原。我是这么想的。」钓针说。「他是大魔导师的使魔。」
「诶，你是父亲的……」「是的，大海原。」Old友好地伸出手。他其实相当英俊，但是那丑陋的伤疤让他看起来有些凶恶。「我来背你吧。前面的路并不好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大海原问道。风声骤地响了，她没有听见回答。也许并没有回答。
他们在夜色中行走，深一脚浅一脚，没有遇到一个人。「他们都去哪里了？」大海原轻声说。「啊，我听了……歌声。」真的，有飘荡的歌声传来，尖狭而高亢。类似于人鱼的魔性嗓音。魔女世界会有人鱼吗？大海原好奇地想着。红色的衣裙非常美丽。这个念头令她吓了一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时候Old说了句「到了」，便停了下来。大海原抬起头，从他结实的背脊望出去。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这么做。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灯光广场。不，那不是灯光，是无数晃动着跳跃着的火把上燃烧的焰火，无数疯狂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灭。拿着火把的人……正是白日里和善微笑着的魔女们！此时她们的脸狰狞如一张张鬼面，指尖留下的是血，不知是谁的，因为她们每个人都在对其他人进行攻击，魔法撕裂了彼此的眼珠和耳朵，指甲在手臂上留下沟壑。大声地嘶吼咆哮，虹膜都变成了通红。在中间惨厉高亢地唱着歌的是一位黑衣魔女。她挥舞着魔杖，肥羊的光束像流星一样喷发，高高坠下击碎了魔女们的头骨。大海原认出来那是大魔女。
「你被吓到了，大海原。」钓针平静地说。「人都是有类似于兽的欲望的吧？嗜血的攻击的战斗欲在每个人的血液中流淌。总是压抑着会使人崩溃，所以魔女们选择释放这一切来找乐子。」
「可是、她、她们……」
「她们不会死的。一觉之后又会是原来的样子。」黑卷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优哉游哉地把双手放在口袋里。「但我还是觉得好恶心呢。地面都弄脏了。」
大海原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片魔女世界的大地都涌上了血水，浓郁如一缸深渊。即使魔女们互相残杀，也不会流这样多。Old和钓针的小腿都浸在血水里，但他们都没有丝毫动容。
「大海原，你看，满月。」
满月狰狞得不像满月。血一样红，浓稠胶着，似乎要流下液体来湮灭这个世界。一切都变得如此可怖森然，天地揭下了一张柔美苍白的面具，将枯槁焦黑的皮肤露了出来。黑卷依旧满不在乎地微笑着，拍着大海原的肩膀。「别害怕呀，有我们呐……有我们呐……深骨。」

11
「别害怕呀，有我们呐……有我们呐……深骨。」
她听见内心小小的女孩在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喉咙间血气上涌。但她明白，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双手沾满了血腥，已经不配再见到父亲，去到他的坟前。也许在自己的愿望达成后能去那里烧根香，放上他生前最爱的海草，轻声诉说自己的故事。如果他愿意听。
她站起来，大跨步向前，身上大红的魔女服像血在焚烧成沸腾的夜幕。她高傲地昂起头。黑色的阴影和血红的地面，吱吱乱叫的魔女们，令她觉得很满意。她在考虑要不要搬张镶红宝石的宝座放在祭台上。很合适。如果血色满月能在背后就更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自由。是的。那是我们共同追求的，就像大海追逐月光。我们，没有对未来的恐惧，因为它已经写好，就在面前铺开。挥动手中的魔杖，也许它能为你击杀一个敌人，为你获得自由铺下一块石头。我们仅有的，是我们坚定的意志，朝夕相处的伙伴，和强大的后盾力量。是的，在死亡之后，我们将得以复生，重新出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是的，你们明白，这是唯一的机会，去为自己的未来奋斗。也许有一天，你们将有能力说，海之帝国不过是由一群没脑子的人鱼所统治，只有死之海才是真正的正义。我，红之魔女▪赤海魔女，将带领你们走向永恒！」
「噢噢噢噢噢噢！」疯狂兴奋地尖叫着的海洋在跳烁的红与黑中刺耳地冲出云霄。她们的脸上涂满了鲜血与丑陋，嘶吼着伸出手，想去触碰高高在上的那个红色的女孩。
与此同时，海之帝国。
雪白的少年站在海里，深红的眼中满是扭曲而戏谑的光彩。他孤身处在汹涌死寂的红光之中，瘦削细长的身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吞没。「呼呼呼。没想到这么容易呢。呐，大海原。还没想起来吗。」他的西装被风吹荡，纷扬的白色。「也是啊。一直被当做叛徒，其实也有些不开心呢。呼呼。」他张开手臂，像是在狂笑又似乎只是哭着呐喊，得不到回音。「我只是想把碧之海变得更美丽啊！想让所有死去的人都活过来啊！即使是傀儡也无所谓！这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大海原？」白色少年盯着眼前的女孩，吐了口气，笑得更灿烂了。「这样都没想起来吗？关于我的事。剑在我的手里，但不是我的偷的啦。不是我做的，都不是我做的。是你啊，大海原！」
那个被强调的名字终于使女孩悲伤的面孔破碎，变得惨白。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好像再也站不稳，要在海风中倒下。她身边的深蓝男孩扶住了她。

12
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不应该是。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呢。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海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