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温泉本身就很耗体力，尽管是自己邀约，从刚才起也不过在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温暖让人卸下防备，若有若无的熏香清心安神，如果身上没有错综复杂的新旧伤痕，这里大概会是最好的商谈场合。
好在水雾阻挡了视线，那些狰狞的伤疤也变得不值一提。
整个人又向下沉了几分，水面被动作搅开波纹。伸手拿开叠成方块覆在眼上的毛巾，缓慢地汲取着空气。
“虽然早就知道……”
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对方脸上，笑时从胸腔中呼出淡薄的气息，连带着话音也模糊起来。
“但这样近看，您还真是长着一张好像每晚会换人带回家过夜的脸。”
情报是老本行，收集信息是下意识的习惯。尤其是知悉对方与瑰拉会面途中三番四次举止越线的如今，或许只有身处这样的地方，我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扑过去打他一顿。

热度让感官反应变得迟缓。我半阖着眼，感觉到波纹一层层缓慢地撞上身体，同时水声以同样的节奏由远而近地逐渐清晰。余光里对方改变了姿势，我睁开眼凝视前方蒸腾的雾气听完对方慢吞吞的发言，懒洋洋地扬起一个笑。
漫无目的的闲聊已经告一段落。眼下终于即将进入正题。
“我也早就听说过您。”
在我初遇到瑰拉不久后，就听说了不少有关她的监护人的传闻。不提其他，仅凭手握血族诸多重要情报却安稳存活至今的本事就足以提起我的兴趣。从他审视的眼神和雾气里隐约透出的身上的伤痕来看，如果有一天他兴致来潮想编一本自传，最终的作品的厚度一定能在书架上占有相当可观的一席之地。
“我的确经常邀请瑰拉屈尊来做我的客人——很可惜，并没有替换。像她这样讨人喜欢的好姑娘并不多。”
对于经常被托瑞多的小公主挂在嘴边的“斯洛特哥哥”，我很清楚他在那个姑娘心里占有怎样重要的一席之地。或许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是更明智的选择。
可惜我并不打算这么做。出于某些原因，对方“监护人”的身份认知令我感到有些不快。稍微侧过身调整成更舒适的姿势，我屈肘撑着侧脸，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
“想必不需要我多加描述。关于瑰拉和我之间的一切事情您一定都很了解。”

一个情报人是否优秀，看的不是他手握多少信息，而是他是否清楚自己不能知道什么，以此维持人心的底线，不被冰冷的信息所控制。
瑰拉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到了能够下决定，需要拥有秘密的年纪，先前的保护方式无疑会显得过分。自己确实了解他们会面的情况，却并没了解到可以被称作监视或控制的地步。
然而只是略点了一下头，权当默认对方所言，并未做多余的解释。
“还要感谢您谅解。我没有妨碍的意图，但大小姐毕竟还年轻，我有责任确保她的安全。”
“至于有些经验和教训，大概只能由她自己去摸索，虽然作为长辈，我希望她永远不会有那个机会。”
祈望她不必千帆过尽才遇到正确的人，永远不会体验孤独与背叛的滋味；祈望她不被周遭的权利纷争侵蚀，永远不会了解弱肉强食的法则；祈望她拥有顺遂的命运，永远不会因世界温柔面纱下的残酷而受伤。
伸指对着漂浮水上的托盘轻轻一推，东瀛风格的精致酒壶借着力漂向对方。流动的雾气如同轻纱帷幔，整个视野被烛火晕出一层鹅黄的光影。眼梢微挑，嘴角藏了三分笑。
“大概我不是个合格的监护人。可能的话，哪怕不成长也好，我只希望她幸福。”
咽下一口味道清淡的酒液，象征性地将杯子朝他举了一举。

我原以为对方会使用更强硬的措辞，但与之相反，眼下他堪称友好的态度有些出我意料之外。视线在他裸露在外，露出病态苍白的身体上停留了一下，我短暂沉默了一下，拿起了酒杯。
在瑰拉的生命中我不过只参与了极为短暂的一段。远在我出现之前，眼前这位斯洛特先生已经成为了她生命里举足轻重的存在。我一向吝于与人分享，因此这种不平衡使我难以对他产生好感。但尽管如此，在卡迪莉娅到来之后，我姑且也算是体会了身为监护人的心情。对于他对瑰拉的悉心照顾和亦兄亦父的情感，我表示尊敬。
“我非常理解。”
向他所在的方向稍稍举了下酒杯，将液体一饮而尽。我闭眼向后仰起头呼出一口气无声地笑起来。在乐此不疲地进行将其他人塑造成其他有趣模样的游戏中，我也已不知不觉投身其中。在期待别人带给我惊喜的时候，她们送来的意想不到早已临。
“您的愿望令人感动。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事不能如愿以偿。”
人总是喜欢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此我一向嗤之以鼻。很多姑娘都能在男人的庇护下怀抱天真直至死亡，但是瑰拉·托瑞多并不是其中一个。我已亲身见过她是如何在日益沉重的生活中被逼迫着成长，在长老院和其他势力对她心智的考校中，我并不清楚她的监护人扮演什么角色。
“瑰拉成长的很快。由此来看——您相当成功。”
斟上酒，我抬手将托盘推回。在轻微和水声和器具碰撞声里，这次轮到我先举杯。
“敬你。”

水面升起的白雾随时间流逝愈加浓厚，在稀薄的空气中静静理顺了呼吸，才勉强能够维持与之前相同的声音。
“您听起来就像在取笑我一样。”
“把最不讨巧的事情交给别人，一心扮演她眼中温柔亲切的大哥哥，蒙住她的眼睛，剥夺她看清世界的权利——确实，这可以概括我做过的全部。”
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一厢情愿的保护给了她最多的压力。
瑰拉并不天真，只是太过温柔。温柔地相信着我在床头绘本中构筑的理想世界，一次又一次在现实中迷路、受伤，面对我时却依然隐藏伤口，收起焦虑和不安，唯恐她自以为是的监护人因他应得的负罪感而痛苦。
察觉到这一切时已经太晚。
从最初就将她看做需要照顾的孩童的我，也从那时起失去了探问她内心真实想法的机会。如果没有对方的陪伴和开导，自己会对瑰拉造成怎样的伤害，时至今日已经无法估量。
如他一般喝干了杯中的酒，视野猝不及防地一个恍惚，熟悉的脱力感侵袭全身，一瞬之内完全失感的手险些握不住杯子，遗漏的酒液沿着仰头的弧度缓缓流下，与濡湿发尾间滴落的水珠混成一片。
曾经百步外取人心脏，混战中亦从未失误的手，如今恐怕连枪都握不住了。
“大小姐遇到的是您，真的很幸运。”
并没有在人前露出一副可怜相的习惯，因而只是不甚介怀地随手抹去水迹，低垂了目光。

“您想多了。”
被雾气浸湿了头发的有一两绺搭在额前，水珠顺其断断续续地滑落，偶尔会模糊视线。我伸手将扰乱视线的半长头发尽数推至脑后，语气平缓地继续没说完的话：“我没有取笑的意思。”
“无论如何，她精神地活到了现在。托您的福，排除近期的一些不愉快因素，她的生活称得上和平幸福。”
我初次见到瑰拉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会坦率地表达欲望，毫不掩饰自身情绪，单纯得可爱。作为前一族之长的独女，托瑞多纯血的小公主，在这个算不上稚嫩的年纪依旧保持天真享受简单的快乐，她的监护人实在很不容易。
所谓注定的命运我一向认为是无稽之谈。不过我认同另一个与之稍有相似的言论——无数细枝末节的选择直接或者间接决定了生活的走向。或许擅自延长那姑娘无忧无虑时光的决定并不是最佳选择，但它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促成了她与我相遇的结果，并就此重叠生活轨迹。由此看来，我还是因这个抉择而深受其益的一方。
“您是个成功的监护人。为您对瑰拉一直以来的悉心照顾，我表示感谢。”
他坐的离我不远。注意到对方的动作，我直起身漫不经心地把酒盘搁到一旁的矮几上，玩笑似得开口：
“您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托孤。”

对被说中一半的“托孤”一词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怔楞，称得上惊讶的神色随即被水温和雾气融化，最终只剩下纯粹的笑意。
“我确实存有这样的希望，却并没打算对您提出任何要求。”
偏过头不太熟练地将快散开的发髻束在一侧，抬手按了按因酒力略微发起热的眼角。
“您是大小姐除我以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然而这一切在您和她相遇的最初，曾经可以被我的一句玩笑轻易改变。”
故意选择了不讨喜的说法，却偏做出一副无心为之的表情，在逐渐显出紊乱的呼吸间缓慢地将话说了下去。
“我这个人，因为不该存在的宽容和心软，促成过太多原本可以避免的悲剧。和您见面，只是想亲眼确认您不是其中之一罢了。”
命运与人心，从来都是摆布与被摆布的双向关系。而所谓巧合的本质，也只是这两者其一所布下的，无伤大雅的阴谋。
在许多人连远远看那姑娘一眼的机会都被打碎时，却有人能够三番五次牵着她的手，将甜言蜜语堆砌在她耳边。或许我从一开始，就站在监护人的位置上，做出了连结着今日的选择。

男性的争强好胜七分是天生。哪怕彼此扮演的角色不同，只要他还认为瑰拉心里有着无可替代的存在，就不会在新鲜感被时间消磨殆尽后轻易放手。
暗嘲自己多此一举，一辈子连正式交往的对象都没有，反倒有了做父亲的心态。对他称得上宣誓主权的发言仅回以薄如蝉翼的笑，眼底蒙着雾气深深一望。
“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剧本，里希尔先生——所有事情都会简单得多，我可以直接撬开某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的脑袋把剧情倒进去，而不是在这里承受他的糖果子弹。”
背过身披起宽大的浴袍，踩上池外的地面。双手尚未从失力中解脱，衣带也系得不伦不类。再无暇掩饰病态，只理着松松垮垮的衣襟，呼吸间隙拼凑出像是褪了色的音节，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您无需向我承诺任何事。谁都不愿看到的未来，再怎样避免也终究会发生。只希望到了那一天，您还能记得今天说出这些话的心情。”
“那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入冬之后的风有些冷，钻进衣料内直冻得人一个寒颤。话尾连着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没有道别，也没有说得出“拭目以待”的余裕，便踏过鹅卵石小径走远。
毕竟，无论他与她的未来将是何种风景，我都再无缘亲眼见证。

前方松松垮垮地穿着浴衣的男人看起来连路都走得不太稳当， 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内敛却张扬的气场，从连温泉都熏不出多少血色的薄唇里吐出尖锐的字句，让人很有种拗断他苍白脆弱的脖颈的冲动。
我半合着眼睛看着他的身影在雾气里面逐渐模糊，在他即将走出声音能传达到的范围前，不高不低地开了口：
“她的未来，我接手了。”
这几乎像是青春期的男孩任性的发言，但是此时它表示了我为数不多的善意，源于我对这个男人一点微薄的感激。
因为他对那个姑娘无微不至的保护，才让我在无趣到苍白的生活里看到一点新的颜色。
如果他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一点安心，那么现在，他已经足以放手前行。
斯洛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石子路的另一端。我闭上了眼。
一个人的未来，说到底也从来从轮不到第二人插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