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这胜利的一年将要结束的月份里，节日的气氛越发浓烈。从公路向西，经过山谷中的小镇，白雪渐渐遮挡视线。在这座名气不大的山中，溪涧的尽头，陡壁之上，山区迷彩把一座不为外界所知的军事基地隐藏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夕梧山阿尔法军事基地，位于这个东亚最大国家领土的西南部。在基地禁闭室里，一个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战争真的结束了吗？
禁闭室里没有灯，只有走廊上白色的灯光从门缝下透进。青年躺在床上，手臂放在脑后枕着，双眼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那场让他负伤的战役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了四十天，醒来后什么也记不得。治疗很痛苦，恢复训练更痛苦，他把残存的记忆从脑海里剥出，反复咀嚼。究竟出了什么事？
方逸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十六岁被作为特殊人才选招入阿尔法基地，两年后带兵上了战场。他是阿尔法基地系统里胜率最高的指挥官，对战局的判断精准而又果断。他的战术小队屡立奇功，是阿尔法基地的顶级精英部队。
年轻，前途无量。
基地里有人为他专门建立了一个论坛，名字就叫“战神的征途”。
有一天，战神的神坛崩塌了。
全军覆没。如果说牺牲换来了战局的关键性转折，或者，得到了重要的资料和情报，那牺牲是会被接受的。
令人感到不解的是，什么都没有。
那场战役是战争结束前的最后清扫行动，歼灭已被包围的异类生物，用混凝土和聚合物的混合物封闭地下洞穴系统。简单得像闲庭信步，很多新兵甚至把它当作一场游戏竞技。打怪兽，又热血又过瘾。
但这样的行动居然有了如此恶劣的后果，难怪军队高层震怒无比，下令严惩擅离职守者。
方逸就是这个擅离职守者。
在军事法/庭上，“擅离职守”是一个很重的罪名。方逸此刻没有心思考虑法/庭的事。那一天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带队离开了既定的作业区。会是什么事呢？他思考着，头隐隐作痛。
重伤之后，身体远不如从前，长久的站立腿就会支撑不住，头会不识时宜地痛起来；夜里不时惊醒，却不知自己梦见了什么。医生查不出毛病，只是叮嘱他多休息。出院后，他被直接押送至这间禁闭室，等待军事法/庭的审判。

第二章有些人注定会被记住
（１）
走出阿尔法基地钢筋铁骨般的堡垒，方逸看着夕梧山漫天飞雪。“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的申请吗？”他转身问一脸不耐烦的张龙。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
“因为你没有为战争做好准备。战争不是你升职的跳板，它是无数人未来的共同基础，是我们这个世界能够继续下去最后的希望。你不懂我们在为什么作战，希望你的‘人脉’不会害了你。”
张龙愣了一下。
风雪中，方逸向阿尔法基地冷硬的穹顶致上最后的军礼。
不远处，值班的军人目睹这一幕，庄严地抬起手臂。或许，方逸确实在最后一次战役中犯下致命的错误。但他仍然是他们心目中的战神。无往不利，所向披靡，他是一种象征，象征着阿尔法基地在人类文明史上建立的辉煌和传奇。
“谢谢。”方逸轻轻说，以一种军人才有挺拔身姿，走向基地的出口。一辆军车正在等他，会把他送往最近的长途公交战。
从此，再无战神。
“我去！”看着他在雪中渐行渐远的身影，张龙这才回过神，有一种被狠扇了一记耳光却不知怎么还手的感觉。“你以为你是谁啊！正义先锋吗？老子最恨你这种假正经的，打仗就打仗，说个屁的人类文明……”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因为，他看见他身后的宪兵，都向那远去的军人行礼，泪水在眼中闪耀出莹莹光彩。
有些人注定会被记住。
……

（２）
基地地下十一层，维修站的尽头，巨大的排气扇将浑浊的空气抽入风道之中，旋转的叶片在冰冷的墙壁上留下一片晃动的影子。
很少有人到这里来。
而来这里的人，若不是穿着灰色工装，拎着沉重的检修箱的维修工，便只能是那些想寻找个僻静处互相倾吐秘密的人。
暗影中站着两个人，他们谈论的是一个秘密。
“……不，我不认为他能恢复。”男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很轻松地靠在墙上。“他的腿，他的头部，那些来历不明的疼痛，都表明他的身体经历着不可逆转的损坏。以我的判断……不，应该是依据最新的细胞扫描仪的分析，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进入一个相当快的衰竭过程中……”
“医疗档案里有关于这点的记录吗？”对面的人问。
“没有。因为那帮蠢货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认为这是重伤的后遗症。”男人嗤笑。
“你根本就不该告诉他们。”
“我和你的想法不同。”男人耸耸肩。
“他还能活多久？”对面的人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半年。不，最多半年。”男人琢磨了一下，眼睛盯着脚尖，若有所思，“其实，他已经没有威胁了，我们完全可以把他留在基地……作为，作为一个研究对象……他的情况很罕见，说不定，我们能搞清楚那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是‘战神’！”对方凶狠地打断他。
“我知道……但是……”
扇叶转动的声音彻底掩盖了对话。
……

第三章到鹤城去
（1）
军车载着方逸沿着盘绕着夕梧山公路而下。车行三小时，出了连绵的山区，来到山下的小镇。
小镇也名夕梧，已经有数百年历史。
过去的夕梧人靠着在山里采药谋生，近年来，小镇的东南方开发出一片风景优美的溪谷，成了小有名气的风景区。于是，卖草药的人少了，街上到处是客栈和售卖从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旅游品的小巧门面。
宪兵拉开车门，方逸从军车跳下。承力的右腿突然一阵钻心剧痛，像电流一般贯穿，疼的他紧咬牙关才强忍着没叫出声，但冷汗瞬间就浸透衣衫，右手下意识一抬，抓住车门把手。
“方队你没事吧？”一旁的宪兵看出他情况异常，关切地问。
“没事。”方逸摆手，强作轻松。
几个月治疗，外伤早已痊愈，但他总觉得身体有那么些不对劲。时不时就会出现虚弱脱力，好像身体的力量被一下子抽走；右腿最为严重，站上几分钟就会疼得受不了。他接受过阿尔法基地最先进的医学仪器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医生向他解释说，是心理作用，
方逸不相信自己的意志已经崩溃。哪怕他躺在病床上听说队友全部阵亡，他依然维持着军人的平静。他可以确定，他的身体肯定出了问题，虽然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

（2）
下午五点，一年中白昼最短的季节里，天色已经暗得不成样子。街边的小铺大多已经关门歇业，只在长途汽车站旁，有一家户外店还在开门营业。方逸走了进去，挑了一支可伸缩的步行手杖和一个保温水壶。老板热情地为他在水壶里灌满热水。
有了手杖的支持，方逸感到腿上轻松了多了。
离开户外店，他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进车站。售票窗口前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窗口里，一边联网看韩剧，一边织毛衣，眼角余光瞥着有人来了，也不回头，扔了句：“去哪儿？”
“随便。”方逸回答。
女人不高兴了。“什么随便不随便的？小伙子，一会儿出了票你又说不要我怎么办？想好了再来，别麻烦人成不？”
方逸一怔，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无家可归了。
十六岁来到阿尔法基地，基地成了方逸的家。他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那里。方逸打起仗来从来都是筹谋有度，没想到在这个僻静的车站里，却被一个女人问得哑口无言。去哪儿？这还真是个问题。
“喂喂，大兄弟。”瞧见方逸一脸恍惚的站在一边，售票的女人有点心软，“我告诉你吧，我们站五点半就停止发车，你如果今天想走，只有两趟车可以选：一个是去省城，前一班刚走，半个小时后发车；另一个是去鹤城，20分钟后出发。”
“鹤城有鹤吗？” 方逸问。
“有啊，那可是咱省著名的风景旅游区呢，有好大一片湖。”
有水的地方才有鹤，方逸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美丽的画卷，烟波浩淼的湖区，洁白的鹤在水草中起舞。他可以在湖边坐上一天，让缓缓的波声把心中的血色涤荡。“那就……去鹤城吧。谢谢你，大姐。”
“谢啥？小事儿。哎，有零钱没，我这儿没钱找了。”女人笑起来十分爽朗。
票从打印机里吐出，还带着机器的余温。方逸付了钱，正要转身时，一个灰扑扑的身影绕了出来，递上一叠小额钞票。“劳驾，姑娘，来张去鹤城的票。”
方逸一惊。与异类生物之战常常发生在深邃的地下洞穴世界里，黑暗使他的听力格外敏锐，一个人想要不声不响接近他而不被察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这事儿偏就发生。他心念一动，不由得多看了那人一眼。

（2）
公交车昏暗的车厢里，方逸从包里取出了《战略论》。藏青色的绒皮，装帧清雅，扉页上是魏元哲霸气的签名，附着一张他沉思的45度伦勃朗式肖像照，目光睿智深远。
方逸不禁微笑。
装！您老人家就装吧！
送书不是老师的风格，魏少将恨不得印上个几十万册，然后基地里人手一本，他数着粉红色的钞票，在抽筋中发出“老夫从此是土豪”的狂笑。
方逸的手指轻触着书本，想起临别时老师狡黠的一笑。触觉在微弱的光线下异常敏感，方逸很快注意到书脊有些特别。
书脊，指的是书刊封面和封底之间连接的部分。对于《战略论》这样的精装书，带有绒面的书脊与书页牢固地粘合在一起，即便是反复而长久的阅读也不会松脱。但魏元哲送他的这本书显然有点问题：粘合处有明显溢漏的胶脂。
方逸取出原子笔，笔尖沿着粘合处反复划了几下，书页与书脊分开，一个闪亮的东西从裂口处滑出，落在他的掌中。
只有两厘米见方，很薄，乍一看，很像经过打磨的水晶，稍有一点光线，就流光四溢。
方逸心头一震，老师居然把这东西给他了！
人类科技的每一次飞跃都伴随着战争。从驾着战车开疆辟土的车轮，到核能与计算机的运用，战争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人类与异类生物之战，也不例外。
“图灵晶体”，以英国数学家阿兰·图灵之名命名。图灵既是数学家，也是逻辑学家，更被视为计算机之父。
七年前，人类在深达千米的地下，第一次发现了图灵晶体。它看起来和水晶差不多，纯净、透明，但它的内部结构完全不同，堪称颠覆性。它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将庞大的数据存储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
一个市面在售的普通移动硬盘的容量是2T，可以存下大小约400M左右的电影五千多部。
2T，这个容量，也是某绰号“度娘”的知名网络公司为用户提供的云盘大小。
如今，各大互联网公司都给用户提供强大的“云”服务，人们可以在“云”上储存照片、文件，以前各种私人信息。而“云”本身就是一个巨型的存储装置。
假如度娘公司有一千万云盘使用者，那么在它的“云”上，就要有相当于一千万个移动硬盘的存储空间。但是，如果把容量如此之大的数据存储在图灵晶片中，其大小，不过方逸手里这块晶片就足够了。
巨大的存储空间，更快的运算速度和数据传输速度，图灵晶片一经发现，就引起专业人士的震惊。它意味着像是我国的“天河一号A”或是，美利坚的“蓝色基因”这样需要一栋楼才能装下的超级计算机，以后只有平板电脑那样大。
这种来自地下世界的神秘晶体必将会给世界科技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变化究竟有多大，方逸还记得魏元哲做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就好象一夜之间，人类从石器时代来到了工业革命。你不会觉得这是科技，这他妈是个奇迹！”
奇迹还没有发生。
原因很简单：是因为作为一种矿产，图灵晶体的储量实在太小了。
现今世界上所有的图灵晶体加起来，还没有一本《辞海》大。各国但凡是搞到点晶体，哪怕是一片碎渣，也都像宝贝疙瘩一样好好藏起。像方逸手上这么大小的图灵晶片，那根本就不能拿钱来衡量，别说是偷偷带出来送人，就是看一眼，也得打报告，经历繁复的审查手续。
这样说来，事情就有点奇怪了。
魏元哲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再进一步，他为什么要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给方逸？要知道，方逸不是科研人员，晶片本身对他没有用处。
有用的，只能是其中储存的资料。
但，那会是什么呢？

第五章车祸疑云
（1）
冬夜的山区有各种响动。
风肆虐在山间，在枝与叶，在树的空隙中，在溪谷之间，不断加强，变成呜鸣式的哀嚎；夜间的低温让山石收缩，碎裂的石子从陡峭的斜坡上滚落，夹着树枝断裂的声响；昼伏夜出的动物踩着落叶枯枝、碎石，琢磨着到哪里弄点吃的。
原本，还有车辆行驶的声音。
不是一辆，而是两辆。
很少有人会注意身后的车。有些司机开山路不喜欢打头阵，总是要找辆开的好的车跟着，前车加速他也加速，前车减速他也减速，省去判断的力气，遇上前面有个富于经验的老司机，这一路才开得舒坦。
方逸从睡眠中醒来，不是因为叶兆凯和司机的交谈吵扰了他的休息，而是他在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中，在车轮辗过地面的震动中，感受到另一种不规则的运动频率。
用所有的感观去体会环境的变化，是方逸在地下黑暗世界中练出的本事。
他很快捕捉到来自汽车后方的光亮。那是一辆车。车速时快时慢，尽管差别不大，却能感到其中的犹豫，似乎想追上前车，又怕离得太近。
叶兆凯回到座位上时，方逸正回头看向车尾。
如果那辆车在跟车，它就该与前车保持相近的速度。但方逸发现，黑暗中，灯光正在迅速减弱。
那种不规则的运动频率，也越来越弱。
方逸有些疑惑，但瞬间恍然大悟。
刹车！对方在刹车！
为什么刹车？
几乎在问出问题的同时，他已经有了答案。刹车意味着前方情况变化，但那辆车的前方只有方逸乘坐的长途公交车。所以，变化的正是公交车。危险即将发生！这就是方逸喊出“系紧安全带”和“刹车”的原因。
他命令司机做出同样的趋避动作。可惜，这不是阿尔法基地，不是了解他信任他的战友。
车翻下了悬崖，刺耳、杂乱的声响和震动充斥耳边。他头痛难忍，失去了知觉。

（2）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终于停止。
冷风从裂开的车窗灌了进来，方逸打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身旁的叶兆凯也动了动，哼了一声。
“别动，先看看受伤没有。”方逸提醒叶兆凯。
“我知道。忘记了告诉你了，小兄弟，我是医生。”叶兆凯说。
“中医？”
“有这么明显？”
“您身上一股草药味儿。”
“……”
两人各自检查了一番，发现除了擦伤，骨头和颈部都没有大碍。
“余师傅！”叶兆凯扯着嗓子叫司机。
“别叫了。”方逸低声说。他已经看见司机的身体，半挂在挡风玻璃上。虽然有安全带的保护，司机仍然不幸遇难。
叶兆凯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车内一时沉寂。
“谢谢你啊，小方。”叶兆凯的声音有些沙哑。如果不是方逸即时给他系上安全带，他的命早没了。
破烂的车厢轻轻摇晃，隐约有水声传来。
方逸想了想，说：“大叔，您别动，听我说。如果我没记错，这下面应该是一条穿山而过的江。这条江来自于上游的雪山，水量很大，只要车辆落进去，基本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很幸运，虽然车翻出了路面，但没有直接滚到江里。我猜我们是是在翻滚的过程中，被岩壁上的树给挡住了。”
“好，好像是……”叶兆凯下意识张望了一下，赶紧点头。
“我不知道这树可以坚持多久，所以，当务之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顺着岩壁，回到路面上去。这辆车是老式长途车，车底没有行李舱。所以，车上一定有捆行李的绳索。您帮我看看附近有没有，我这儿视线不好……大叔，您动作慢一点好不？”
叶兆凯刚才那么一动，车厢摇晃发出“吱吱啊啊”的声响。
“抱……抱歉。”叶兆凯吓得够呛。等车厢的晃动停止后，他这才按照方逸的指点，慢慢地拧动身体。
很幸运，原本放在最后一排地上的绳索，在翻车的过程中，被甩到了前面的过道上，叶兆凯一低头就看见它们了。
“我们中得有一个人上去系绳子。”方逸又说。
叶兆凯一下傻了。
这可不是景区里走着石阶闲庭漫布似的爬山！这是攀岩，在黑暗中，周围情况不明，下面是水波汹涌的河水，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徒手带着绳子爬上不知多高的岩壁，稍有不慎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再想指望被树枝救一命，那还不如去买彩票好了。
“要不，小方，咱们等救援吧。”他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从衣裳口袋里掏出手机，又惨叫一声。
没有信号！这该死的地方居然没有信号！
“天要绝我叶某人啊……唔……嗯……”
叶兆凯的哀呼被方逸一手捂住。光线从上方隐约透来，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喂，还有人活着吗？”
有！还有俩呢！
叶兆凯口中含混的声音被山风吞没。他拧着身子想要挣开方逸的控制，方逸的一句话就让他立刻安静了。
“这么黑的路上，他们怎么知道有车翻到悬崖下了？”
是啊，这车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叶兆凯猛然清醒。他们在这下面昏迷了多久？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山路上没有灯，路过的车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里出了车祸。方逸的反应实在太快了。
“妈的，没人答应啊。”最初的声音说。
“活个屁啊！就这个速度翻车，人早被甩出去了。估摸这会已经沉江了。”另一个声音在上方响起，沙哑难听。
“就算不死，今天晚上这雪，这温度，那老家伙只怕也得冻死吧。算那个瘸子和司机倒霉，当了一回冤死鬼……走了，走了，这死冷的天……”
人声消失，车压过积着浅雪的地面，渐渐远去。

（3）
“老家伙？说……说的是我吗？”叶兆凯气得哆嗦。“叶某人我今年四十九，这也算老？不就是穿了件棉袄吗？那叫中国风！懂不懂啊？现在的人怎么这么没文化？你来评评理，小方！你说我老不老？我每天早上都用大宝SOD蜜，嘿嘿，我女儿给我买的。你看看这皮肤……”
“大叔这么年轻，爬上去系绳子没问题吧？”方逸很认真地看了他几眼。
“这么黑你看得清我的脸吗？”叶兆凯嘟囔。
“我夜视能力比一般人强，啧啧，大叔您皮肤真好！一会儿您解了安全带，我用手杖把窗子推出去，然后……”
“小方，这个……我那个……有点那啥……”
“那啥？”
“恐高！”
“放心，不高。我刚才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就七八米的样子。”方逸如释重负。
“我是说下面。那下面不是雅江峡谷嘛。”叶兆凯干咳。
“恐高的定义是说，如果你从高处往下看，可能会出现眩晕、恶心，甚至晕倒的症状。可天这么黑，你跟本看不到下面。”
“但你已经告诉我下面很高了。”叶兆凯争辩。
……
上了点年纪的人无耻起来常常没有下限。方逸无奈，知道叶兆凯是指望不上了。“看来只有我去了。我以前倒是经常徒手攀岩，希望这腿能坚持到我上到顶。”
“不要这样多愁善感，小方你忘了我是谁了啊！我叶某人是叶氏中医第九代传人，只要你的腿不是当场断了，我都能让你坚持着再走上个七八里。”叶中医自豪微笑。车厢又开始晃动，伴随着树枝不堪重负的压迫声，微笑变成惨叫。
“大叔，您真有把握？”方逸不敢马虎。
“要是有针灸效果更好，但没有也没关系。我给你在穴位上推拿两下也管用，不过有点疼，你忍着点啊！”
疼，方逸不怕。战场上生生死死，大小伤不计其数，不说像关二爷那样刮骨疗毒还能奕棋饮酒谈笑自若，咬着牙挺过去还是没问题的。
“没事儿——”
他刚开口，叶兆凯已经低下身子，伸手在他腿上按了一把。这一下来得极其突然，方逸只觉得一股剧痛直透骨髓，又顺着每一根神经向外窜动，他疼得眼前发黑，叫声卡在喉咙里，饶是他素有“战神”之称，此时已经流下感动的泪水。
“还行吧？”叶兆凯拍拍手。
算你狠，大叔！方逸龇牙咧嘴，勉强抬手竖起大拇指。“接着来！”他疼得喘。
“不用了，就一下。刚才那么说是想给你点心理准备。我刚才那一下激发你身上的痛觉，把你对疼痛忍受的阈值提升至平时的数倍。所以，在短暂时间里，你不会感到疼痛。”
果然，剧痛疾退，一种异常甜美的轻松感贯穿全身。
“小方，靠你了。”叶兆凯拍了拍他的肩，声音黯然。“如果我不能回去，麻烦你告诉我女儿小寒，存折、银行卡和房产证我都放在大衣柜底下的夹层里了，用手探进去一摸就能找到。”
“好。”方逸答应。
“你这个‘好’是什么意思？”叶兆凯嚷嚷，“这时候难道你不应该说，‘不，你回去自己告诉她！’喂，你是不是觉得我死定了？”
“大叔，真的，你美国电影看多了。”方逸一头黑线。
“咳咳……”
松开安全带，检查了衣裳，系好鞋带，方逸把绳子缠好背在背上。然后，以一种平缓但爆发力极强的动作，用手杖把碎碎后仍然挂在窗框上的玻璃窗向外砸开。玻璃向下落去，传来与岩石相撞的声响。更多的寒气灌进车中，令人心头凛冽。
“小心。”叶兆凯低声叮嘱，把手机塞到方逸的上衣口袋里。“屏幕和闪光灯都可以照明。到了上面别勉强自己，保护好自己是人的天性，没什么好羞耻的。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这样的黑夜，这样的危险的境地，眼前的青年也许有一时勇气攀上去，但再救人，他能做到吗？
“大叔，我这辈子还没当过逃兵呢。”
（第五章完）

第六章只能活一个
（1）
手指扣进岩石的缝隙，身体紧贴岩壁，寒风吹鼓着衣裳，冰冷浸骨。方逸深吸一口气，右腿稍一用力，身体向上，左手顺势攀住上方的突起之处。他体会着风速，不让自己犯任何错误。
方逸过去确实常常徒手攀岩，但他攀的不是山崖，而是地面之下数百米深处的垂直洞穴。
地下战争与常规战争不同，通讯严重不畅，指挥官必须亲临指挥。上自将军，下至各战术纵队的队长，都会深入战场。异类生物生活的世界有如迷宫一般复杂，有时一条甬道突兀结束，前进一步就是绝壁深渊；有时根本无路可绕，除了徒手攀住上方岩石继续前进，别无它法。
攀岩和跑步一样，都是基地常规训练。
但地下世界没有雪，没有风，也没有冻蔫的蒿草和刺手的荆棘。此刻，方逸的身旁，也没有能够并肩作战的战友。
想到战友，他的心向下沉去。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些问题不断在方逸的心中重复。
他有些失神，右脚忽然一空，受力断裂的石块滚下了悬崖。右手随本能在石壁上滑过，抠住他触到的第一块凸起，身体再次稳住。
七八米高，对方逸并不算问题。
经历了刚才的失误，他沉下心，很快抵达悬崖的顶部。公路上风声寂寥，叶兆凯的大箱子居然在翻车时被甩了出来，落在道路另一侧的山壁下。还有方逸的热水壶，不知怎地，居然和箱子撞在一起。
方逸把手杖和绳索从肩上卸下，很快找到了一棵可以固定绳索的大树。他把绳子系在树上，又在一块岩石上绕了几圈后系紧。最后，做好了一个可以套人的活扣绳结，系在手杖上扔了下去。
手杖敲击着车厢，过了一会，绳子被人拽了两下。“系好了。”叶兆凯颤颤巍巍地喊。
“好。尽量寻找落脚点。”方逸在上回应。
此刻，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攀岩时的轻松一去不返，又是那种被抽空的感觉，虚脱，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疼痛。他坐在地上，双腿抵住路边的一块岩石以便借力。这块岩石是从另一侧山壁上滚落的，应该能承受住他和叶兆凯的的体重。
握住绳索，方逸的手有轻微的颤抖。拼了吧，他咬紧牙关，手攥紧绳索，缓缓向上拉起。
一下，两下，绳索摩擦着岩壁和草皮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疼痛从腿部向外蔓延，血管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噬咬，那些“擦擦”的声音在血管中奔流，和剧烈的疼痛一起，化作一股黑暗的浪潮。
浪潮中还有别的声音。

（3）
冰冷像一条蛇一般绞缠着方逸，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的手紧紧攥住衣裳，在心脏与手之间，是珍贵的图灵晶片。那一战的回忆依然错乱，但有一点他已清楚，他抛下了他的战友，独自逃生。
“……挺住，孩子，我已经报警了。120救护车很快就能赶到……”叶兆凯的声音时远时近。
孩子。已经很久没人这样叫过他了。
意识越发地远去，时间已经失去意义。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听见叶兆凯一路小跑开的声音，很轻，就像他在长途汽车站和他相遇时那样。
很快，叶兆凯又回来了，盘膝坐在地上，抱着方逸让他半坐起靠在自己的腿上，然后，撬开方逸的嘴，把一些东西塞进他的口中。
草药的味道直冲鼻息。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你听我的话啊，使劲嚼！别管它难不难吃，你都要把它嚼烂了吞了……”
叶兆凯的手搭在方逸的脉上。混乱的脉象让他感到方逸求生的坚强。这个孩子……没错，惨白的脸庞如此年轻，但痛苦又让他如此脆弱像个孩子，叶兆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意志让方逸坚持着完成他的承诺。
他说他从没有当过逃兵！
药汁很苦，苦得方逸好几次想吐出来。但他没有力气，而且也叶兆凯捂住他的嘴，不断地鼓励他。
嚼烂的草药咽下，紧接着又是一把。
渐渐地，室息的感觉有所舒缓，身体似乎也不再那么冷了。叶兆凯找到水壶，喂他喝了些热水，他咳了两下，大口呼吸。他赢了，身体里那个东西已经死掉，但还有些东西渗进细胞，再没有声息。
于是，便是深沉的睡眠。
……

（4）
方逸醒来时，躺在鹤城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生命监护仪不时发出“嘀嘀”的声响，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洒进明亮的阳光。疼痛已经退去，随之而去的还有那些记忆的碎片。但那热血激战中的怒吼——“别让大家的牺牲都白费了”——却声声震耳。
他动了动，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换上了病号服。
“终于醒了。”叶兆凯温厚的脸庞闯进了视线。“别动别动，你现在还需要休息。”
“我的衣服……”方逸低声说。
“都在这儿呢。”叶兆凯赶紧从床脚拎出一个塑料袋。“把你送进来的时候，你的手一直抓着扣子不让人解。咳，你说那哪儿行啊！要给你上心电图啊。当时你要是再坚持不住，心脏起搏器都准备好了。”
方逸挣扎着从塑料代里扯出衣裳，摸到内袋里小小的图灵晶片，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梦。
方逸想起他第一次穿上野战服，站在基地地下十三层的钢筋混凝土备战室中，一位英武的将军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用沉着而坚定的声音说：“你们将要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怖；你们所要捍卫的，是人类的未来和希望。你们是精英中的精英，也是守护我们头顶那个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
几年后，这位将军在一次战役中英勇战死。
世上的人，终不免一死。你无法选择结局，却可以选择如何去谱写这生命的终章。人的生命，就是在不断的选择中前行。
（第六章完）

（2）
叶兆凯的诊断在很多地方都可以视作绝对的权威。这与他的家族和他个人的成就密不可分。
叶家是本省的医药世家，叶氏医学传承已有百年历史，叶兆凯的祖父和父亲那辈都是桃李遍天下的医界长者。
叶兆凯青年时在国内最著名的医科大学求学，后来回省城中医大学任教，在临床和理论上建树颇多，不到三十五岁，就成了专家级的人物，无论走到哪儿，大家都会叫一声“叶老”。
中国人称谓，名前加“老”，那是随意，那是亲昵，但这个字若是放在姓的后面，那就是发自内心里的尊敬。当然，他那张老成的面孔也让他的年龄总比实际看着要大那么一点点。
叶兆凯在省城教书育人时，叶家的“素问堂”一直由他父亲经营。几年前，父亲去世，他思索再三，终于决定放弃教职，回家继续叶家的家业。
于是，叶家的“素问堂”名气更大了。
每到问诊日，“素问堂”前门庭若市，预约号要提前半年才能拿到。逢年过节，还有省市领导亲自到家中慰问，这却是最让叶兆凯头痛的事了。他这人是话唠，唯独不喜欢和领导聊天。
叶兆凯在候车室遇见方逸时，便察觉他身体有问题。他原本想等到方逸到了鹤城再劝他做个彻底的检查，没想到车祸后方逸竟然发作得如此厉害。要不是他及时逼方逸嚼下他箱子里的珍稀草药，方逸根本挺不到医院。
住院两天里，叶兆凯不仅亲自诊脉，还让医生给方逸做了全面的检查。上至核磁共振，下至常规血液检查，所有单子上有的项目，一概检查了一遍。费用他让医院记在他的账上。
院长大人一听是叶老下的单子，还为一个病人弄了这么大动静，以为遇到了稀罕病例，带着本院骨干精英，风风火火赶了过来。没想到，一番检查之后，病历上居然什么问题也没有，真让人大失所望。
但在在叶大夫的眼中，没有问题，那才是真正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