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你什么意思？”这问题一刀扎在刘建华的心尖儿上，颤颤地疼。
谁说不堪？那简直大大地堪！没有素问堂，在省中医大人才荟萃的地方，他刘建华算得了什么？能一毕业就拿到副教授的职称，能一出手就拿到重要的研究课题？研究经费一大半流进了他的腰包里，有了车，有了房，同学好友谁不羡慕他？
这一切，还不都因为他是素问堂未来的接班人，还不是因为他身后站着素有本省中医第一人的叶兆凯。
“没什么意思。”方逸扬了扬眉。“我是叶老的救命恩人，又是叶小寒的师父，我好端端地在叶宅里过舒服日子，干吗要去当个保安受罪？刘老师，你想让我走，这个价开得太低了。”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在方逸看来，他的问题不重要，刘建华回复时的态度才是关键。刘建华是个聪明人，他那个圈子里也没有笨蛋。和聪明人说话，不能落在实处，因为你说得越实，他越知道你的底牌是什么。
刘建华感到一阵虚脱。他第一次发现，有一个人可以轻松地凌驾于他之上，打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是的，方逸说得一点没错，他想让方逸赶紧滚蛋。这小子住在叶宅里，就好像一颗定时炸弹。他不是小海，小海没天分，一辈子都没希望。但方逸不同，叶兆凯看他的眼神不对。就好像，就好像……他的亲儿子。
这当然很荒唐。叶兆凯在私生活方面一辈子都很谨慎，哪儿会钻出个私生子？但他对方逸的信任却让刘建华不安。
素问堂中叶家的，叶兆凯想给谁就能给谁。之所以现在他刘建华还有希望，是因为叶兆凯看重叶氏中医的传承。但这个该死的跛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偏就救了叶兆凯一命。
如果叶兆凯死了……
是啊，如果他死了……这几个夜里，刘建华不知念叨过多少遍。如果叶兆凯死了，什么烦恼都没了。
人嘛，迟早都会死的。
刘建华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他回味着方逸的话，捕捉到一丝蒙昧的意味——“这个价开得太低了”——他忽然醒悟过来，双眼一亮。
既然说开价，那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想想也是，能被军队开除，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儿，还不是捞一嘴就走，还真指望在叶宅过一辈子？只是那小丫头，倒会让人牵绊……想到叶小寒已经发育得玲珑有致的身体，刘建华心中一热，眼神中便显出贪婪的光泽。
方逸察觉他眼中闪过的东西含着几分猥亵和不堪，眉头不引人注意地皱了皱。
“多少钱你才肯走？”刘建华又恢复了先前的自信。。
“那得看素问堂在刘老师心里面值多少了。”方逸没有直接回答。矿泉水送了来，他慢慢地喝。
桌边，一阵沉默。
算计，反算计，谁先开口谁就输。
……

（4）
“十万。”刘建华一咬牙。
没有阳光的下午，咖啡馆里光线格外的暗。方逸苍白的手指捏住玻璃杯身，连晃也没有晃一下。他喝光杯里的水，用餐巾纸缓缓擦去唇上的水迹，眯着眼，好像刚刚享受了一杯美酒，然后，又是一笑。
笑容冰冷得像是要从毛孔里一点点渗进血中，刘建华觉得自己快要发狂。这么好看的脸庞，这么好看的手，放在一起却像一个魔鬼。他不知道方逸过去对付得就是地狱妖兽般的异类生物，就算是被那些暴虐的生物团团围住，方逸仍然会这样笑上一笑。
在阿尔法基地，这笑容是出了名的变/态。
当然，在姑娘们的眼里，得换上几个说法，那叫自信，那叫性感，那叫男人的魅力。男同胞对此表示严重不服。
此刻，方逸这带有男人魅力的变/态的笑容，像一把小刀，一片片剐过刘建华的身体，他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这个青年。但骤然间，他又听见方逸慢条斯理的语声，仿佛一道惊雷霹在耳边：“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身子一下就惊得僵住，动弹不得。
他干了什么他自己最清楚。虽然他不相信方逸知道他干了什么，但做了贼的人总是心虚，唯恐哪里露出马脚。所以，他就怔怔地瞪着方逸，满脸震骇惊恐。良外，他干巴巴地说：“我，我干了什么？”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 我要一百万
（1）
“夕梧。车祸。”方逸似笑非笑。
对于方逸而言，谋杀和打仗差不多，都是手段。不管你使用何种手段，终会有一个目标。那个目标就是动机。
来叶宅的第一天，方逸就开始怀疑刘建华。
在刘建华的眼里，他是寄人篱下的穷小子。可那是现在的方逸，不是过去的方逸。过去的方逸不是刘建华惹的起的，虽然方逸在阿尔法基地里呆了九年，但当年小伙伴的电话，总还记得一二。
小伙伴们都长成了高富帅。一个电话打出去，一切明了。
一百万现金，再加上百分之十的原始股，两年后上市，这是达恩特集团开给刘建华的价码。真是一夜暴富的节奏。
但是，“素问堂”的牌子不是刘建华就能拿的。品牌虽然没有正式注册，但因为是上百年的老字号，素问堂已经被列入了国家“百年品牌保护计划”，没有叶兆凯的同意，谁也别想用“素问堂”的招牌。
如果叶兆凯不幸去世呢？
“素问堂”虽然属于叶家，但中医界对它的认可在于传承。大徒弟在美国，小海还小，叶小寒根本就没有学医，能够继承它的名号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刘建华。
叶兆凯一死，刘建华就是素问堂名正言顺的代言人。抢注素问堂的招牌是随时随地的事，叶小寒一个女孩子，想打赢与达恩特集团的官司，其难度之大，时间跨度之长，都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
动机，欲望，赤luo裸的。
但想法不等于行动。如果不是刘建华这样急着赶自己离开叶宅，方逸或许还没有这么确定。话说，谁会看自己老师的救命恩人不顺眼呢？除非他本人就是买凶杀人的元凶。
方逸取起放在灯台下的铅笔，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个车牌号，推给刘建华。“这是他们开的车。”他说，站起，拿起坐下时脱下的外套，“不是十万，是一百万。等素问堂到手，你从达恩特集团那儿拿到的肯定不止这个数。”
刘建华眼前发黑。“我，我手上没这么现金。”
方逸穿上外套，表情轻松愉悦：“我给你一周时间，筹好钱通知我。”他转身打算离开，刘建华又抢着问了句，“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发财的事我喜欢独个儿来。”方逸微笑。
刘建华瘫软在座椅上，看着方逸推开“黑石”咖啡馆的大门，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上古意盎然的街道。
“嗨，兄弟，你那伴儿长得真不赖！”店老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屁股坐在刘建华的对面。
“滚！”
一声怒吼，滚烫的咖啡泼了老板一脸。这一幕恰好被人拍下传到网上。于是，江湖上又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纷纷猜测，难不成老板失意太多，所以连取向都变得那样飘忽不定。
……

（3）
刘建华在身后站了几分钟，牙咬得快要碎掉。杀了他！杀了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拿起格架上的寿山石笔筒，把这个姓方的砸得脑浆迸裂。但他不敢，他怕得要死，他觉得方逸随时会转过身，把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刘建华慢慢离开小客厅，沉重的步子踏在石砖铺就的地面上，也和他的心情一样。他想不通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如何看穿了他的计划。
他和那边联系时都用的是匿名的手机，警察就算怀疑也查不到他这儿。只有刚才，慌张之下，他用了自己常用的手机，对方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但这次谈话也有收获，对方告诉他，姓方的还有利用价值。
唉，希望如此。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觉得他快要崩溃了。很完美的谋杀，为什么偏偏就要出岔子。
刘建华大概不明白，世界上还有“运气”这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叶兆凯的运气很好，所以他的运气就很差。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等到刘建华走后，方逸放下笔，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记下了这次谈话的时间。而在备忘录的上一行，则是结束“黑石”咖啡馆谈话的时间。两次谈话相隔二十分钟，足够刘建华和他的同伙商量应对之策了。
心慌的人会犯错。
方逸希望刘建华犯了他想让他犯的那个错。
右腿有些疼，方逸坐了下来，养息术的呼吸在丹田中流转，心绪渐渐平复。他一直写到五点，才放下笔出了门。
（第十七章完）

（3）
穿过金碧辉煌的走廊，进入“金满堂”二楼大厅。说是大厅，却巧妙地保留了用餐的私密。整个厅堂由屏风和多宝格隔出的十来个半包间，小席全都临街，红木嵌大理石台面的圆桌，不大不小，正适合三四人落座。服务员递上擦手的热毛巾，又殷勤地把郭玄同志的白金汉摄影包用罩布罩了。
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要价六百八，郭公子亲自执壶，给师父和师父的师父的杯子里倒上碧色的茶汤。
方逸打了九年的仗，生死中摸爬滚打，早没了旧日的精细。但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情形。母亲喝碧螺春时，用的是薄如纸的骨瓷，白皙的有些消瘦的手腕上戴着只通透碧绿的翡翠镯，饮茶时用左手轻托着杯底，一举一动都不会错了分寸。
方逸拿枪也是这样，稳若磐石。
手指轻扣桌面，方逸向郭玄道了谢。叶小寒闻了闻茶却不敢喝，怕晚上睡不着觉，明天起不了床不能训练会挨骂。
“老大破个例？”郭公子不敢再叫他“祖师爷”，于是改了称谓。
“小寒，你说呢？”方逸问。
“听师父的话……”叶小寒咬着下嘴唇，很乖巧地回答。拜师之初，方逸就和她约法三章，除了女孩子的生理期他会调整训练计划，别的时候，就算是天上下的刀子雨，训练仍是训练，一点马虎也不能。她跟着方逸不过三天，已经了解了方逸的脾气，可以不拘小节，不能言而无信。
“乖。”方逸表扬，给她要一盒酸奶。
“老大，你那包裹里究竟装的是什么？”郭公子还惦记着他送的货。
“你开着奔驰车，拿着徕卡相机，怎么会想到给人去送快递？”方逸反问。
“爱好吧。”郭公子挠了挠脑袋。“我朋友里有喜欢赛车的，有喜欢红酒的，还有人喜欢满世界冒险看着北极熊都想扑上去亲一口的，我呢……就喜欢送快递。走遍一个城市的每一条道路，就像探索一个迷宫，去寻找别人找不到的东西。其实，也不是非得送快递，但只有送快递才有目标不是。”
“有点意思。”方逸评价
“老大，师父，我不瞒你们说。为了送快递，我还想过买一家快递公司自己经营着玩。不过我爸不同意，他说我不适合做生意。”
“那你怎么办？”叶小寒好奇地问。
“不买就不买呗，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我后来就瞒着家里去应聘了一家快递公司。可快递公司有规定，每个业务员只能负责一个片区。你们想啊，一个片区，几天就搞透了，一点意思也没有。再后来，我就去了邮局。”
郭公子在邮局负责的是那些被称为“死件”的邮件。
互联网时代，既有电子邮件，又由以企鹅为代表的即时通讯软件，寄信的人已经很少。但不时的，仍有信丢进邮箱，没写清送达的地址，或是地址已经不存在了，也没有寄信人的信息，这些信就是“死件”。
经由郭公子的手，一封封“死件”找到了归宿。那种感觉非常棒，他说，真的就像解谜一样。
只不过，这个谜是整个城市，每一个收件人，就是谜题的答案。
（第十八章完）

第十九章胜利的诀窍
（1）
没有郭公子找不到的地方，也没有他找不到的人。“人肉GPS”是至交好友送给他的绰号，甚至某次警方破案摸不清嫌疑人藏身处周边复杂的环境，还专门请了他去当顾问。那叫一个爽，叫个有面子！
郭公子口沫飞溅。方逸和叶小寒默默地把面前茶杯用手捂上。
有一天，一个人找到了郭公子，问他能不能把一份快件送到另一个人的手里。
很奇怪，这位客户既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他的地址，唯一记得的是十年前的一个座机号码。循着这个号码，再经过不厌其烦的走访调查，最终，郭公子成功地完成了客户的委托。
他拿到了一万元的奖励，以及一份“飞鹰快递”的加盟邀请函。不需坐班，也不需放弃现在的工作，只需要接到任务把快递准时送递，报酬优厚。郭玄不在乎钱，但这种挑战性和神秘感实在难以抵御。
他送过很多份快件，方逸这份儿算是很容易的了。老老实实地拿着《知音》站在街头……
方逸冲他笑了笑，他打了一个激灵。老大，你的眼神实在太犀利了。
“敢调戏祖师爷，你死定了！”小巫女果断补刀。
“师父救命！”
“行了啊。”方逸实在拿两人没法，端起杯子，浅啜了口茶水，又问，“你也不怕送的东西有问题？”
“想过。”郭公子耸耸肩。“可没法子啊，谁让我好这口？师父说过，要勇于为自己的理想违法乱纪。”
方逸瞅着叶小寒。
小巫女很无辜地回看他。
作为一个有理想的黑客，叶小寒闯过的防火墙能把她送进监狱关上大半辈子。她并不捣乱，就是喜欢走走看看，有点八卦当然人生更完美。比如郭公子说的这家“飞鹰快递”，平凡的名字下居然有这么拉轰的背景，她立刻来了兴趣，准备一展身手，去查个明白。
真是不怕死只怕麻烦不够多。
“先好好合计一下再动手。”方逸知道，以叶小寒的性格，想要阻拦她是没有用的。几天前国防部的事刚告一段落，她又开始蠢蠢欲动。好奇心是要命的毒丸，放任她迟早会出事。与其这样，不如自己亲自带着她，好好谋划一番。
“我听师父的！”小巫女使劲点头。
“我也是！”郭大少凑过来，毛茸茸的像头哈士奇。
方逸心念一动。如果他要筹建一支队伍，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

（3）
青色的石板路被傍晚时的雨浸得半湿，鹤城的老街完美地揉和了静与喧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素。老街灯影如画，黑石咖啡馆的老板依然在冬日里思念着春天，远道而来的游人，试图在白墙青砖中找到时光的魅影。
“丫头，余敏的事……不要告诉家里人。”方逸拄着手杖走得很慢。
“为什么，师父？”叶小寒不解。
“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就好像……当你在演一场戏时，肯定不喜欢被人戳穿。”
“师父，你说话好奇怪。”叶小寒和他离得很近，低着头脸上阴晴不定。“演戏？他们干吗演戏？观众又是谁？”
“你说呢？”方逸反问。
“我们？”叶小寒仰头看他，一双漆黑眼眸中浮着几点璀璨的光芒。一个能当黑客的女孩，当然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方逸点得透彻，余敏的戏是演给叶家人看的，但以她的阅历，还不足以看穿这其中的把戏。
“如果你发现有人演戏，就一定要让他演下去。因为，你不让他演，你就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像打仗，你知道对方想干吗，也就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方逸用轻缓的语调向她讲解。
“不就是知己知彼咯。”叶小寒眨巴眼。
“我只是说得直白浅显一些。”方逸拍了拍她的脑袋。
“师父你拿打仗举例，难道你是个军人？如果是个军人，干吗又不承认？所以……师父你一定干过见不得光的事。”
在地下世界打怪兽，呵呵，还真是见不得光。
“好了，别打听师父的事了。”
“再说一点嘛……”
仍然凝聚在夜色中雨气给鹤城蒙上一层浪漫的调子，灯光从窗与门缝中透出，切割着黑暗。节日的灯笼早在几天前挂上，喜悦而宁静的光线，一对师徒并肩而行。但在外人的眼中，却会心中凭生温暖与回忆。
很娇美的女孩，和一个很清越的男人，他们说笑着，声音不高，却很自在；一双的影子被灯光拖曳在水光闪亮的地面，异常的亲密。世界上最美好的，就是少女眼中那懵懂的情愫。
他们没有再谈论今夜餐桌上那发人深思的一幕。正如方逸所言，那是一场戏，演给他们看的。一场戏的帷幕已经拉开很久，他们终于进了一次后台。后台是混乱的，不像舞台上那样光鲜华丽；但后台也是真实的，所有的答案都能在那里找到。余敏是最后一个环节，她是刘建华在素问堂的眼线。如果要给这个眼线加一个脚注，或许，那就是爱情。
对于这场戏的另一个主角刘建华而言，他的问题没有解决。叶兆凯没有死，还多了方逸这个眼中钉。
为了那一百万，刘建华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方逸思索。破案和打仗一样，都是要找出隐藏起来的敌人。
把敌人引进自己的战场，是方逸胜利的诀窍。
（第十九章完）

每天很努力地更新中……
第二十章一个承诺
（1）
稀稀落落的雨点打在残枝枯叶上。
热气在治疗室里蒸腾，疼痛让方逸感到疲倦。这是第二次治疗，身体的钝挫感越发强烈。方逸坐在浓黑的药液中，按照叶兆凯的教导，试着用养息术来帮助缓解疼痛。昏昏沉沉中，他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
余敏的笑声有一种青年女子的妩媚，乱糟糟的寒暄让刘建华的说话声时断时续。
五点了吧？方逸想，小寒该回家了。
门轻轻被人推开，隔着挡风的帘子溜进一丝冷风。熟悉的步伐，还有猫的味道。猫跳上了浴桶边的凳子。
“你二师兄来了？”
“嗯。他和达恩特集团的人一起来的。”叶小寒的情绪有些低落。“师父你喝水吗？我喂你喝点水吧。”
“行啊。”
温水顺着吸管进入口中，方逸觉得舒服了些。叶小寒趴在浴桶边，用毛巾给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不喜欢余敏。”叶小寒有些闷闷不乐。
“哦？”
“但我也不想她和刘建华在一起。”热气在叶小寒的脸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当然也不愿意她和你在乎的人在一起。但如果在其中加一个意味着转折的“但”字，意思就大相径庭——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也不希望你倒霉。
“二师兄怎么了？”方逸很快就意识到问题在哪儿。在叶家的第一顿晚餐，叶小寒对她这位二师兄就没有客气过。
叶小寒停下手，把毛巾放回到浴桶边的矮桌上。她趴在浴桶边，将下颌放在叠起手掌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美丽双眼露出不合年龄的忧伤，她看着窗外慢慢落下的黑夜，半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恶心。”
方逸忽然想起，小海曾经说过，刘建华曾经在叶家老宅里住过一年。
“他欺负你了？”被水汽熏染得蒙眬的灯光下，方逸的眼中浮起凌厉的光芒。疼痛已经被抛到脑后，只觉得怒火中烧，难以自抑！如果刘建华现在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当场宰了他。
叶小寒摇了摇头。
刘建华住进叶家时，叶小寒还只有十二岁。那时叶小寒的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紧接着爷爷又离开人世。一连串的变故让叶兆凯放弃在省城的教职，返回鹤城，接管素问堂。正在准备博士毕业论文的刘建华也和叶家人一起，住进了叶家老宅。
那时候，叶小寒叫“二师兄”的口吻里没有夹杂一丝的嘲讽。相反，她常听父亲夸赞刘建华的天赋，说他的勤敏，畅想他和素问堂的未来。叶家人向来把素问堂看得很重，在叶小寒看来，素问堂未来的继承人，就像父亲和爷爷那样亲近。
但渐渐地，她觉得不对劲。
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来说，很多事都是懵懂。她分不清一个本应该称为“哥哥”的人放在她背上的手，是成年人的鼓励还是充满另一种意味的爱抚；她不知道隔着裙子放在她膝上的手为什么让人觉得这样难受；她更不明白，当这个男人带她去游泳时，为什么会在水下试着想把手伸进她的泳衣。她只是蒙眬地觉得恶心。
她不再去游泳，她告诉叶兆凯她要去学空手道，她在包里装了把水果刀，在刘建华向她伸过手时，差一点在他手上捅出个血窟窿。这就是小巫女的本色，绝不会因为受了欺负就软弱退让。
由此，她也知道，坏人总是做贼心虚，你强他就会害怕。
小海看出了其中的问题。那段时间里，只要刘建华在，小海就不会离开小寒半步。刘建华讨厌小海，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仍然是那个秋天，不知情的叶兆凯凭着做父亲的直觉，让刘建华搬出了叶宅。
叶小寒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叶兆凯。因为，她告诉方逸，爸爸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她是叶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偏偏又是一个女孩。叶家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素问堂的百年字号。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判断。
方逸可以肯定，如果叶兆凯知道宝贝女儿受了欺负，一定会和刘建华拼命。但叶小寒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对父亲毫无信心。似乎百年素问堂所带来的压力，已经深深印入这个女孩的内心。方逸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海会选择缀学。如果他能继承素问堂，刘建华就没机会伤害叶小寒了。在这个家庭里，两个孩子以自己的方式相互扶持。
“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啊，师父。”窗外沙沙的雨声衬托得室内更加宁静。叶小寒的眼中蒙上淡淡的水汽，让人觉得心疼。
“师父知道。”方逸柔声说。
刚才的愤怒已经消失，他为她感到自豪。她那种韧劲儿就好像岩石中的小草，不会屈服于风雨，永远朝向阳光。
方逸抬起手，指尖无力地碰了碰叶小寒的鼻尖，振作出几分笑容：“丫头，你相信师父吗？”
女孩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再不会有这种事了。”方逸合上眼，又一波疼痛袭来，他紧皱眉头。“相信我，再也不会有了。”
这是他的承诺。了解方逸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嗯。”叶小寒抽着鼻子，几颗眼泪叭嗒地落在水中。“师父，师父，你是不是病得很重？你不要死，你等我长大。”
战火与热血锻成的钢铁般的心，就因为叶小寒这句话，忽然，就融化出一条浅浅的口子。
等她长大。
多么很美好的希望。
九年来，方逸习惯了战争的思维方式。他所想的，都是如何应对可能的威胁，如何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没有一个人不能牺牲，每个人都是战局中的棋子。他屡战屡胜，是因为他比别人无情。
所以，他才会在胜利后躲到一边戴上耳机把自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因为，只要他稍稍脆弱，那些长眠于地下的面孔就会从黑暗中浮出，在他的灵魂深处，就像他们生时那样追随他。那种酸楚和疼痛的感觉就会涌上，把他慢慢淹没。
所以，他才会在面对异类生物时露出被人称之为“变/态”的笑容。因为，他想告诉那些生物，他无所畏惧。
有时候，他觉得它们懂得他的意思。
所以，大家才会称他为“神”。因为，神，是没有感情的。
此刻，他无比地渴望那场他曾经历的战争永远结束。他想每天都有阳光照下，他想这世界就如雷雨天耳机里传来的音乐声那样清澈美好，他想看着这个女孩长大，即便她长大后忘记她今天说过的话，他也会觉得这是种幸福。那种充满希望的幸福。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活下去的。”方逸说。
泪水之下，叶小寒嫣然而笑。
……

（2）
叶家老宅的堂屋里，刘建华很不幸福。
叶兆凯再次拒绝了达恩特集团的合作请求，而且，言辞中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迂回的地方。素问堂的品牌拿不到，且不说自己那百分之十的股份，就是达恩特集团这半年来所耗的人力与物力，就不是自己赔得了的。
该死的老头子，他心中怨气上冲，为什么不肯把素问堂给他？
他聪明好学，天分出众，叶兆凯没儿子，一直想在徒弟中选个接班人。他清楚素问堂的价值，知道怎么做能讨好叶兆凯和叶老太爷。叶兆凯从省城回鹤城继承家业，让自己跟着身边学医。
那是什么意思？摆明了是要把素问堂的未来交给自己。
多么光明的前途！
然后，他就遇见那个小妖精。才十二岁，就生得那么美，那么惹火！叶兆凯忙着在省城和鹤城间来回奔波，让他留在老宅里照顾叶小寒和小海。他每天看那小妖精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蓝色的短裙在蹦跳中耀眼夺目，他脑子里只想着怎么把她弄到手。
不过就摸了几下，那丫头就恨得他要命。有时候夜深人静他问自己，要是叶兆凯没让他搬出叶宅，他会不会就真下了手？刘建华下意识地抿了抿嘴，迎上小海警惕的目光，被烧得灼热的脑子突然冷却。会不会……
这个臭小子已经把那年的事告诉给了叶兆凯？
不！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如果叶兆凯相信他们，他早被赶出师门了。没有证据，谁都没有证据，两个小孩子的话谁会信？但是，这迟早是一颗炸弹，要趁着它没爆之前解决掉。
叶兆凯必须死！
方逸也必须死！
他要趁着叶兆凯还没有对素问堂有新的安排，尽快动手。
白色的水汽蒙在玻璃窗上，今年最后一场雨水渗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旧的一年将要结束，人们对未来的计划在心中慢慢生根发芽。那些计划中，有美好的，也有肮脏的；有的带来希望，有的带来死亡；有些会在努力中一步步实现，有些注定中途夭折。
刘建华的脸上渐渐恢复自信的笑容。
（第二十章完）

（2）
“老王，这地方不错嘛。”青年从第一辆车的驾驶座上跳下，伸了个懒腰，回头招呼第二辆车的司机说。
“还凑合。”老王爱搭不理。
老王看着并不老，相反，还挺年轻，不到三十岁，体格匀称，长得挺帅，表情虽然冷淡，眼中还含着几分不耐烦，但那有些落漠的冷笑和玩世不恭的态度，却正有吸引小女生的独特魅力。
“小姜，别理他，他到哪儿都不满意。”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
中年男人说得一点没错，这个叫老王的青年一进“观云”就没个好脸色。房间的枕头太矮，卫生间的热水来得太慢，泡茶的杯子也不对，为什么不用紫砂？他出现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快烦死人了。
不过，中年男人和小姜都是很随和的人，不一会功夫，就和叶家打成一片。原来，这三人都是摄影爱好者，结伴来千鹤湖摄影旅游。中年人姓任，某外企的高级工程师；小姜还在读大学，是学校戏剧社的成员；老王是律师，专接离婚官司，据说从无败绩。
“我和我前妻离婚，就多亏了老王。”任工笑道。
“财产都保住了吧？”老板关切地问。
“我是他前妻的律师。”老王望天。大家同情地看向任工。
“你这么年轻，他们干吗叫你老王？”叶小寒好奇地问。
既然是小美女提问，老王勉强在帅气的脸上挤出点笑容：“打街机游戏时，每一关的关底你会遇到什么？”
“老王啊，大BOSS啊。”叶小寒回答。
“我就是老王。”老王板着脸。
……

（3）
冬日的阳光，最是暖人。船在湖中缓缓前行，荡起一片波澜。
游湖是千鹤湖的经典旅游项目，“观云”的老板特意为山庄的客人们包下了整艘游船。小海和叶小寒，一个是穿中式衣衫的清秀少年，一个是容颜稚美的女孩，再加上他们用两包鸡肉条收买的老板家的大狗，在船头一坐，就是十分养眼的景致。老王等人毫不吝惜地按着快门。
因为腿脚不便，方逸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坐在船中，微合着眼，享受悠闲的下午时光。
“东西都带齐了吗？”刘建华收起手机，在方逸的椅上坐下。
方逸脸色微沉，目光望向船头。船头一片欢乐，小海刚刚被狗热情地舔了一脸口水，惹得笑声一片。叶小寒的目光望向船中，向方逸露出灿烂笑容。方逸略有失神，忽然嘴角微弯，侧头对刘建华说：“我的东西不多。”
“那就好。今天晚上，我给大家买了‘千鹤颂’歌舞表演的门票。一会儿下船后，我会回鹤城取钱，你晚上和他们去镇上看表演，中途你借故离开，沿着湖边向北，一直走到老渡口。标志很明显，你不用担心走错。我在老渡口等你。你拿到钱，我送你去最近的火车站。然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非得今天？”
“废话，你拿钱走人，这是之前说好的。难道你还打算回鹤城，当着老家伙的面走？”
方逸沉默。
“我告诉你，要么今晚拿钱走，要么一分钱也别想拿到！别拿警察来威胁我，你看看到时候警察会相信谁。我，一个大学教授，还是你，一个被踢出军队的败类？今天晚上九点，老渡口，就这一次机会。”
“一百万，一分都不能少。”方逸低声说。
刘建华从方逸略有些犹豫的语调中，听出他内心的松动，不禁冷笑：“一百万，你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又是片刻的沉默。
过度自信的人常常以为他们能看穿一切，但往往在事实面前错得一败涂地。
刘建华错了。正相反，方逸不仅见过这么多钱，而且，他曾见过的数目是刘建华这辈子都不敢企及的。
刘建华的手心渗出汗水。这是一个讨论了三天的计划，老渡口会面是计划成败的关键。今晚一过，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看见前方的道路上，铺满了金钱和荣誉。方逸不能反悔，绝不能！
几秒钟，却被焦虑拉得漫长。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见方逸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今晚九点。”
……

（4）
晚上八点二十，水榭歌台舞方罢。
‘千鹤颂’，千鹤湖声名远播的大型歌舞表演正在古镇剧场上演。美丽的鹤女匍匐在地，哀鸣她的不幸，歌声婉转。
方逸从座位上起身，拄着拐杖慢慢离开剧场。他沿着湖岸向北，湖风凛冽，再没有白日的温暖。手杖落在木道上，发出“咄咄”的声响。买醉的人跌跌撞撞从他身边擦过，撞上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路人。争吵声在夜色里显得很不和谐，但他并不在意。
他有一件事要去做，很重要。
他拐进了一条小巷。
被撞的路人好不容易摆脱了醉鬼，抬头一看，已经没了方逸的踪影。他眼角余光瞥见方逸进了一条小巷，连忙追了上去。果然，在巷子的尽头，方逸仍然是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松了口气，拿出手机：
“瘸子已经上路。”
上路，在汉语的修辞中还有另一层意思——送人上路，意味着送他去死。
就在这个人跟着方逸向老渡口走去的时候，另一个人影出现在“观云”度假山庄的院墙外，这人轻轻一跃，手就攀在墙头，等了等，确定没有问题，才顺着墙角无声地滑进院中。
这处小院专供客人住宿，临湖的两层小楼，窗对着湖，门外一条走廊临着院子。这时候客人们都去小镇娱乐，院子里没有人，两盏灯在走廊里亮着。隔着院门，电视机里一男一女的对白隐隐传来。
很好，他暗自点头。一天前，他专门来这儿住了一夜。按照他们这行当的话来说，叫做踩点。几天前，他也去叶家老宅踩过点。那里不好下手，但这里不一样。没有摄像头，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里。
叶家人都在看演出，虽然很不凑巧居然今天还会有别的客人来“观云”，但好在都去了镇上的酒吧。他完全不必担心。
他上了楼，在门前蹲下，掏出了开锁器。一、二、三……门开了。他猫腰钻了进去。
很顺利，他想，湖边的事也应该很顺利吧？
……
从千鹤镇主街向北，步行半小时，就是老渡口。渡口建于清末，早已年久失修，只剩下几块破损的石梯和一截写着“云鸦渡”字样的残碑。一条小路从右侧山坡通向渡口，山坡上的林子被风吹得呜呜作响。
老渡口原本游客稀少，到了晚上，没有灯，一弯月光照在湖面，有些凄冷。
只要走到这里，才会发现，原来路到了尽头。再向前，湖水和长满植被的山石截断了道路。
没有刘建华，也没有来接方逸的车。月光在黑夜里勾勒出湖畔青年的身影，他拄着一根拐杖，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时间，夜里九时。
刘建华呢？
说好的交易呢？
（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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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有一个计划（下）
（1）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刘建华心中慌乱。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暗示着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那个瘸子，那个方逸，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刹那间，刘建华心如死灰。他已经明白，他落进了方逸的圈套。
接下来会怎样呢？
秦峰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这是一个圈套，不是他们布置给方逸的，而是方逸设给他们的。他惊讶的是，方逸从哪里找来这些人，能藏在林中不被他发现，能在一招之间，就将他和他的人全部制服？
“民警同志，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就从后面冲过来打我们！”秦峰吵嚷起来。他看了出来，情势混乱，只要扮无辜，搅混水，还有翻盘的机会。他可以说这帮人是污陷，可以说他与刘建华是偶遇。只要他处理得当，什么也证明不了。
“都闭嘴！”李明泉火了，一面示意同事呼叫增援，一面教训众人。“要相信政府，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哦……”
“对了，你们认识？”李明泉没好气地看了看小姜，又看了看见义勇为的几位。
“是，警官。我们都是一个摄影协会的。”小姜赶紧解释。“我们会长给我发短信，说今晚到老渡口拍夜景。我就来了，然后，就遇见……刘老师。”他指了指被摁在地上的刘建华。
“刘老师？”李明泉皱眉。
“对，刘老师是省中医大学的教授，和我一样，都住在‘观云’度假山庄。因为中午吃饭的时候任工和刘老师说过我们摄影协会的事——哦，警官，任工是我们摄影协会资深会员——所以，我以为他是看我们拍照的，就跟着他一起上了山。没想到，一走进林子……他和这几个人，就，就想杀我！”
“你胡说！”刘建华大叫。
“安静！”李明泉瞪了他一眼，又问姜明：“你的相机呢？”来拍照，怎么手里没相机？
只见姜明从包里掏出一个卡片机。
无耻！拿个卡片机就想拍夜景！刘建华想骂，但被人压得快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