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剑？陵越感受着布包里的剑，不知怎么心里顿时冒出两个字，焚寂。
焚寂？为何焚寂剑会在这里？不是被风广陌带回幽都了？而且自己何以不用目视就能感应出焚寂？这种陌生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陵越晃晃脑袋，以手扶额，企图让自己清醒清醒。“大师兄，怎么了？是不是头疼？那，那快躺下，再休息一下。肯定是昏睡这么久的后遗症。”
“没事，不用了，你自己先吃吧，我刚醒过来，没什么胃口。”陵越摆摆手，示意芙蕖不用管自己。陵越坐回床上，开始感受自己的身体。
芙蕖本想再劝，不过看来大师兄在发呆，不会是睡太久脑子坏了吧？那可怎么好？
正当芙蕖胡思乱想之际，房内多了几道身影。“陵越，你感觉怎么样？”红玉首先开口。
“红玉姐，师尊，掌教真人，陵越没事，只是刚刚苏醒，尚未恢复体力，有些吃力。”
“废话，你沉睡三月有余，这么快恢复才怪！看你以后敢不敢鲁莽！”红玉佯装生气道。
“三月？”陵越皱眉，抬头看向师尊，见师尊微微点头，顿觉不可思议，“师尊，敢问发生何事？”
“这……”众人讶异，疑惑相视，怎么回事难不成陵越这孩子睡傻去了？
“大师兄，你不会真的睡傻去了吧？”芙蕖惊呼，上前欲探陵越额前，陵越偏头避开。“大师兄，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受伤的吗？”芙蕖问得小心翼翼，要说屠苏逝去，最难过的当属大师兄了。
见陵越低头思索，众人心想，完了，这孩子啥也不记得了。
“屠苏……”正当众人暗自叹息，却听得一声沉痛的呼喊，陵越缓缓抬头，泪光隐忍，看向紫胤。“哎……”紫胤与之对视一眼，移开目光，实在承受不住如此悲伤的眼神。
“陵越，为师问你，你可记得自己受伤期间发生何事？”
“不知，只隐约记得做了很长一个梦。”陵越将自己所记的梦境描述一番，又引得众人一阵唏嘘，这梦里心里都是屠苏。最为担忧的还是紫胤，陵越这孩子执念如此之深，如何成仙？
陵越失魂于焚寂之事，天墉城只有掌教与众长老知晓，芙蕖陵川皆不知，甚至不知焚寂就在天墉城，就在陵越身旁，焚寂事关重大，自是不能大肆宣扬。
紫胤令众人退去，留下红玉与掌教真人。“陵越，当初你莽撞行事，化作本命剑体与焚寂抗衡，留下本命印迹于焚寂之上，如今想必你自己也感受到，焚寂与你已产生联系，怕是你二者难以分离了。”紫胤叹息，两个徒儿先后与焚寂结下不解之灾，如今屠苏已逝，剩下陵越，不知会是何结果。

百里屠苏与陵端之事，有失德义，发人深省，天墉城上下无不克己复礼，明辨本心。陵越身为天墉城大弟子，亲自带领众师弟下山历练，时刻告诫心怀慈悲，收敛脾性，端言庄行。天墉城美名日渐攀升。
三年后，陵越接任掌教之位，为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恭喜大师兄接任掌教。”大殿之上，陵越接过掌教大印，众弟子齐齐礼拜。“陵越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掌教之后是执剑长老任职，紫胤与涵素早知陵越打算，亦知动摇不了，便一切交由陵越自行处理。
“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之后，再已无缘一战，心中虽存遗憾，亦是输得心服口服，紫胤真人不会继续居于执剑长老之位。今日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此人远行未归，那个位置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是夜，芙蕖行至天墉城大碑，前方立着一道伟岸身影，紫袍华冠，却隐隐透着萧瑟之意。
“大师兄，天色已暗，回去休息吧。你昨天就开始等，都等了两天了。”这人分明是天墉城新任掌教陵越，陵越在继任大典所言，芙蕖早已猜的透彻，实在不忍看他如此。
“师妹，你先回去吧。”陵越专注于远方，头也不回。
“大师兄……哎……那你自己也早点回去，明天一早还要带领众师兄弟做早课。”芙蕖见劝说不动，只好妥协。
想想真是嫉妒屠苏师弟，有无论到何时何处，都有大师兄在如此记挂他，等他归来。
当大师兄与屠苏定下三年之约，芙蕖已知自己的爱慕不会有结果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屠苏那番结果必是魂散天地，然而大师兄却始终不愿面对这样的结果，她知道，只有怀着如此希望，大师兄才能不崩溃。
芙蕖转身离去，陵越也始终不曾回过头。“啾……”上空传来一声鸣叫。“阿翔，你也来了。”陵越伸出手臂，阿翔缓冲而下，落在陵越臂膀，“他会回来的是吧，因为他说过有师尊和大师兄的地方就是家，他终会归家……”似是对阿翔诉说，又似喃喃细语。
陵越回到临天阁，这里是他和屠苏共同成长的地方，即使掌教住处另有安排，陵越还是请求师尊继续居住，对此，紫胤只是微微叹息。
紫胤在打坐休憩，知陵越回来，唤他前来。紫胤道将要云游天下，红玉亦会跟随，明日动身。
陵越失魂落魄回房，屠苏已去了，师尊与红玉姐也要走了，这临天阁终是徒留陵越一人。陵越知道其实师尊是不忍看着自己深陷执念为执念所累越陷越深，又劝不动自己，干脆眼不见为净。
身为天墉城掌教，事务繁杂，其他长老也都是新上任，陵越任重道远，每日门派事务，修行练剑，忙碌不已。

陵越看似忙碌，芙蕖却知道他只是以忙碌麻痹自己。他的笑容越来越少，态度越来越冷，都快跟紫胤真人一样了，好多弟子都说和掌教真人一起，仿佛置身冰山。
陵越偷闲在后山练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宵河宝剑蓝光明动，一套剑法下来，酣畅淋漓。运气真气反手收剑，陵越习惯性淡笑地向看向身边，却在看到身边空空如也时，笑容凝固，原本这里站着他的师弟，同样笑对“师兄，我会了。”
走进凉亭，看着空无一物的石桌，陵越又面露悲伤，以前这里坐着一个师弟，会在他练完剑后端上一杯水，“师兄，休息一下”。如今物是人非，人去楼空。
远处，芙蕖将陵越一切尽收眼底，亦是悲从中来，那个木讷坚强的师弟走了，带走了温润如玉的大师兄，留下面若寒冰的掌教。似是做了什么决定，芙蕖快步离去。
陵越回到房内，看着对面那张空唠的床铺闭上了眼。再睁眼时，陵越拔出焚寂，开始打坐吸收灵气。这是师尊吩咐，却不曾解释，起初陵越不知，翻阅古籍寻聚魂之法时，无意间看到类似自己这情况。
自己尚未炼出仙身，强行化剑，灵体脆弱，魂魄不稳，又与剑灵缺失的焚寂纠缠，本命剑气流散，汇于焚寂，险遭炼化化作焚寂剑灵。师尊不与自己言明，是怕自己心中有愧，阻碍修行。
每日与焚寂一同练气，陵越愈发觉得与焚寂联系紧密。宵河跟随自己多年，又经认主，早已心意相通，而焚寂，似乎是种血肉交融，是自己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很不好，当初屠苏魂魄就与焚寂交融，半人半灵，若非封印，早被反噬，如今，自己也要步屠苏的后尘？
陵越不知，当初的焚寂剑灵意识清醒，又是自上古存于现在，年幼的屠苏自是难以抵抗。如今，焚寂剑灵再缺失，陷入沉睡，煞气收剑，而陵越修为直追紫胤真人，自然不受焚寂血煞之苦。
修炼修炼，修身炼心，屠苏当日下山，历经人情冷暖多磨难少喜乐，养成坚毅性情，找寻自我，坚定本心，即使解开封印，因其心志坚定，方能制住凶邪煞气，却因煞气霸道，凡胎肉体难以承受，最后仙灵散尽。陵越心有执念，心念成魔，故心力强大，以压倒性优势抵住煞气，未曾受屠苏之苦。
“大师兄？”门外芙蕖叩门轻唤。陵越将焚寂入鞘，放于床头，起身至桌案:“进。”
芙蕖推门而入。陵越抬头:“何事？”
“大师兄，今日下山除妖，在小山村内，见一少年剑术造诣不错，将其带回昆仑来。”
“嗯，若是不错，你且交于陵川，安排他拜师，何需特别通报于我？”陵越只当小事，说完拿起竹简。

“大师兄，我希望玉泱能拜在你门下。”
陵越疑惑，看向芙蕖:“你明知我……”
“大师兄，你先见见玉泱吧。”芙蕖打断陵越，转身向外招手，“来，玉泱，进来。”
进来一个布衣小孩，低头缩肩，小手扯着衣摆，甚是扭捏。陵越不明白芙蕖为何定要自己收这孩子为徒。
“玉泱，来，抬起头来让大师兄瞧瞧，这是要做你师尊，教你剑术的人。”
玉泱缓缓抬头，陵越古波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讶一丝期盼与一丝挣扎，怔怔盯着眼前之人，眼里只有那眉心一点朱砂，不禁无声张嘴，芙蕖看出，那是一声“屠苏”。
芙蕖叹息，不知让玉泱拜陵越为师，对陵越是好是坏。芙蕖开口解释:“玉泱今年七岁，居住在昆仑山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性格善良内向，与妹妹小圆相依为命，后小圆病故。村子里的人将眉间朱砂视为不详，要处死玉泱，被我遇上，承诺带他离开、村民方才做罢。所以我讲他带上昆仑。我观他像极了屠苏师弟，天赋又不错，故此带给师兄拜师。”
陵越闻言，起身走到玉泱面前:“你要跟我学剑？”
玉泱虽年幼，但心志坚忍成熟，看向陵越，虽有些腼腆，但不卑不亢，屈膝下跪:“请掌教真人收玉泱为徒。”
“既要收你为徒，受此大礼并不为过，但我且问你，学剑为何？可是要报仇？”
“不是。”
“那你因何执剑？”
“手中执剑，方能保护珍惜之人。”玉泱声音稚嫩，但说出的话语却字字敲打在陵越心上。陵越看向芙蕖，芙蕖摇头:“不是我告诉他的。”
陵越低头，心有所感，伸手抚摸玉泱头发:“好，你且回去，精心休息，勿劳神多思，明日，我会亲自检验。”
“大师兄，玉泱如何？”芙蕖令玉泱门外稍候。
“芙蕖既然赞他根骨清奇，想必不是夸大。至于品性……他尚且年幼，来日方长，今后为凡成圣，不由你我。然七岁亦可看老，以他所历，能够放下仇恨，古今又有几人？但是，终有一日他会明白，手中虽然执剑……仍须天意成全。”陵越甩袖转身。
大师兄果然越来越像紫胤真人了。
“屠苏，是你吗？”背对房门，陵越望天叹息，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又过去十多个三年。
天下盛传昆仑山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天纵奇才，于他治下开天墉数百年盛世之局。陵越一生磊落仁惠，具侠义之风，而又赏罚分明，深得人心。然其在位五十三年间，力排众议，门派执剑长老之位空悬无主，直至第十三代掌门即位，始将陵越唯一亲传弟子立为执剑长老。此一则陵越难逃非议，猜疑有之、不满有之、唏嘘有之，陵越于天墉城史册之上缄默终生，未留只字片语。
因陵越执念，百里屠苏之名天墉城人尽皆知，却无人提起。
陵越站在山门口，山上的风大，却未能扬起他的衣摆。妙法长老芙蕖的紫色长老服轻轻随着山风摇动着，一头银发随风舞动，她默默与陵越并肩站着，一同看向山下那被白雾遮掩住的凡尘。
倏尔风止，陵越开口道：“芙蕖，山风凛冽，你先回去吧。”
芙蕖看了眼越来越不爱笑的大师兄，黑发冷脸，如同这山风一般冷冽，芙蕖叹息，点了点头，说道：“大师兄，我去膳房为你留份饭，待会儿早点回来吃饭。”
陵越没回头，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芙蕖也只得作罢，只期望屠苏能早点回来。说好的三年，这已经过了多久？
陵越静静站了许久，待到日落枝头黄昏，他等待的那个人始终未曾出现在自己目所能及的范围里。“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终要落空吗？
陵越觉得自己老了，他与芙蕖二人皆因心中执念深种，未能成就剑仙之体。芙蕖青丝成白头，自己虽容颜未老，身体也每况愈下，终将长眠天墉。多羡慕晴雪，能看遍屠苏所见风景，踏遍屠苏所走之路。
这几十年，陵越与晴雪有些联系，两人都致力于复活屠苏，一个寻遍山野，一个翻遍古籍，却始终毫无结果。
“师尊。”玉泱在身后恭敬呼唤，“天色已黑，师尊早些歇息吧。”
陵越转身，定定看着玉泱。又是这样的眼神，师尊常常这样看着自己，满是情意，但他知道，师尊是透过自己看到了那素未谋面的师叔。
最令人心疼的是师尊时常站在山门前极目远眺。他灼灼目光望穿缭缭云雾，只是那个人始终不曾归来，玉泱觉得自己有时候是挺恨这个师叔的。但师尊告诫自己，这是师尊自己的执念，自己不应加在自己身上，各人有各人修行路，切勿因他人阻了自己本心。
震袖扶苍云，仗剑出白雪，那等英姿，不是属于自己的。

“玉泱，陪为师一程。”陵越难得如此要求，令玉泱觉得异常。
“为师不日将离开天墉城。”对于陵越突然冒出的话，玉泱停下步伐:“师尊……”
“如今我已不是天墉城掌教，没有责任负累，也渴望像你师祖一样云游四方，趁着还有能力。”陵越有些自嘲。
“师尊……其实，如果……”玉泱不知如何开口，只要师尊能放下心中执念，以师尊天资，定能成就剑仙，与天同寿。
“天地之间，顺应其心而活，便是最好，夏荷映日，枯荷听雨，万物生发，自有因缘，执念若生而不灭，勉强放下只是更易入了心魔。”陵越明白玉泱心意，故有感而发，语毕，自己也是如醐醍灌顶，“万物生发，自有因缘，倒是我偏执了。”
“师尊？”今天的师尊特别奇怪。
看着玉泱小心翼翼的模样，陵越笑语:“没事，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个问题。走吧。”见玉泱没反应，陵越回头，见自己这傻徒儿正楞楞看着自己:“何事？”
“无事。师尊请。”玉泱尴尬反应，低头紧跟，师尊居然笑了。师兄弟们私下称呼师尊“万年冰人”，如今这冰人终于解冻？这对师尊想必不是坏事。
师尊未曾成仙，却不知何故容颜不老，然周身暮气沉沉，平日又不苟言笑一脸肃容，与翁者无二。今日，却不知看破什么，生发朝气。如此变化，玉泱虽不适应，也是欣喜不已（觉得整个人都不好啦）。
次日天刚泛白，陵越起身收拾行装。推门看着金辉笼罩的后山，不禁兴致大起，宝剑出鞘，剑随心动，宵河感受到主人的不同，剑吟震九天，光华冲云霄。
前山，天墉城众弟子莫不抬头仰望，那是前任掌教陵越真人所在，如此景象，实在令人崇敬向往，终是见识到了绝世剑术，想来那从未归来的师叔祖的“震袖抚苍云，仗剑出白雪”也比不过如此吧。
玉泱眉头微皱，内心起伏，也不顾众弟子惊讶，运起腾翔之术前往后山，不敢耽搁，生怕迟了。而此时芙蕖透过藏经阁窗棂，亦是目睹此等奇景，莫不是是紫胤真人归来？
玉泱赶到，陵越正好收剑，此时看去，师尊背对自己，一身蓝色衣袍，洋溢在金光之中，宛若仙人。
陵越有感，回过身来，笑着看着玉泱。玉泱如遭雷击，这，这是师尊，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师尊，褪下华贵的道袍，一身便装却难掩其道骨仙风，目光深邃，温润平和，俊秀飘逸，令人如沐春风，分明是青年模样，竟是令人一时看呆了。
“师尊……恭喜师尊！”玉泱躬身恭敬道，师尊仍未突破剑仙，修为却大有增长，也许肉身成仙，指日可待。
“不过是一时有感。为师离去，你切记不可荒废修行。”

“师尊不与芙蕖师叔告别？”
“不过徒增伤感。”陵越将焚寂负背，双手结印，化作一道流光远去。待芙蕖赶到，只见一道蓝光飞向天际，“大师兄……”，目光忧伤，泪光闪烁。
玉泱转身:“师叔。”
芙蕖平复情绪:“你师尊他为何离去？”
玉泱将情况说明，芙蕖发愣:大师兄，其实你是去完成对屠苏的承诺吧，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带着你对屠苏的记忆，就如同他在身边。

一年又一年，已经不记得过去多久，时光的流逝渐渐变得模糊，远方再没有故人的消息传来……
晴雪自遥远的极北之地归来，那里隐约有关于亡者重生的传说，晴雪启程去到那里，踏遍每一寸土地，在百年之期走到尽头之前，一直寻找，一直寻找……
“苏苏，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和苏苏回到桃花谷，我们……再也不分开……”
晴雪回到桃花谷，和苏苏一起种下的桃花早已化灵，两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嬉戏玩耍，不禁想起幼年云溪和自己。看着手中泥人和玉衡，不禁陷入回忆，屠苏，这是我们的苏苏谷，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晴雪惊醒，睁眼惊见一个人影匐于床沿，天色未亮，看不清面貌，看体型似乎是个小孩，难道是桃夭？“谁？！”
“……”无人应答。
晴雪施法点起蜡烛，屋内瞬间亮堂。谨慎看向床边，就是这一眼，晴雪再也无法移开目光，泪水溢出眼眶，颤抖开口:“苏苏……是你吗，苏苏？”
眼前蓝衣小孩，眉间一点朱砂，不正是小时候的屠苏模样吗。眨巴眨巴大眼，小屠苏终于开口:“你是谁？”
晴雪僵愣，泪如泉涌:“我是晴雪啊，苏苏，你不认识我了？”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病了？”小屠苏不明所以，为何眼前这人见了自己就哭？
“……”晴雪不知如何开口，心中塞瑟，百里屠苏终于回来，却不是她的苏苏。只要苏苏活过来就好。
晴雪偏头擦去泪水，起身，轻揉小屠苏脑袋:“我叫风晴雪，你可以叫我晴雪。这里是桃花谷，是我们的家。”
小屠苏歪着小脑袋:“晴雪？你是我娘吗？”
晴雪收回手，扶着小屠苏肩膀:“不是，晴雪不是苏苏的娘。苏苏的娘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苏苏跟晴雪在桃花谷等，好不好？”
“苏苏是我的名字吗？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啊，你叫百里屠苏，苏苏呢是晴雪起的，好听吗？”对于没有记忆的苏苏，晴雪不得不小心翼翼，不知性情是否有所改变。
“嗯。晴雪，我娘什么时候回来？”小屠苏从出现就一直淡淡然。
“很久很久，晴雪也不知……苏苏愿意和晴雪一起等吗？”晴雪患得患失，生怕苏苏弃她而去。
“好！”
如今桃花谷外村落村落，晴雪与小屠苏很快融入人间生活。

“晴雪，我是不是有个哥哥？”小屠苏从外面回来。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晴雪有些紧张，苏苏想起从前之事了？
“小胖说他大哥将来要带他行走江湖，劫富济贫。晴雪，我是不是也有个哥哥？”
晴雪无奈摇头，原来不是记起，只是孩童之间攀比。“苏苏有个师兄呢，苏苏的师兄是全天下对苏苏最好的人。”晴雪蹲下摸摸小屠苏脑袋，满足他小孩天性。
“屠苏的师兄厉害吗？”小屠苏欣喜，不禁期许，果然是孩子。
“当然厉害啦，苏苏的师兄可是天墉城掌教呢。”
“那师兄为何不来找屠苏？师兄不要屠苏了吗？”思及此处，小屠苏胸口隐隐作痛。
“苏苏的师兄太忙，有好多事要做，等师兄忙完，肯定会来看苏苏。”
小屠苏看着晴雪，似是得了保证，欢呼着出门而去。晴雪暗自叹息，何时苏苏才能记起自己呢？
晴雪看着小屠苏一天天长大，记忆一点点恢复，最终，她的苏苏回来了。而自己却一日日虚弱，一点点老去。苏苏如同以往待自己，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晴雪觉得这样就够了，百年之期已到，即使即刻死去，亦无遗憾。
“苏苏，天黑了，你回房休息吧。”床上晴雪满头白发，语气虚弱。
“……”屠苏为晴雪号脉，脉象平稳，“好，有事叫我。”
“嗯。”晴雪点头，苏苏还是和以前一样，木头脸，面冷心热。
屠苏扶晴雪躺下，盖好被子，关门离去。
看着屠苏离去，晴雪欣慰地笑了，这辈子，足够了。
第二日，屠苏敲响晴雪房门，没有反应。“晴雪？晴雪？”没有回应。焦急推门而入，却见晴雪含笑逝去……极北极寒之地，一处冰洞，蓝光隐现，灵力汇聚。不远处一团白色悄悄靠近，原来是一雪猴，蹑手蹑脚，像冰洞挪去。
雪猴灵智已开，多年前一位仙人来此，在此刻下聚灵大阵，雪猴知晓好处，每日来此。起先只是远远看着，见那一人一鸟并不驱赶，猴胆渐大，越来越靠近。
冰洞内寒气逼人，却灵气充裕，中央端坐一人，闭目打坐，面前直立一柄红剑震动不已，红蓝剑气交错将之包裹。少倾，红剑安稳，静静悬浮，露出原貌，正是那凶剑焚寂，如今竟毫无霸烈煞气。
陵越起身，收回焚寂，走出冰洞，望向远方。焚寂终于平稳，是该离去了。
陵越自昆仑下山，去往琴川探望兰生，又踏入江都，一路到达东海，踏遍屠苏所到之处。不想数年前，焚寂异常，突然震动，却不是煞气爆发。
此时正与道渊真人及其徒儿游历东海，道渊真人看着焚寂，指引自己前往极北之地，以冰寒灵气压制焚寂，一冰一火，焚寂终是稳定。

陵越收回目光，将宵河置于虚空，提起焚寂，回身撤了灵阵，招呼阿翔起身回中原，不知为何，心中有感，今日定要离去。
见仙人离去，雪猴手舞足蹈，慌忙跟上，自己不会修炼，全靠吸食，进度缓慢，若是跟着仙人，岂不快哉。
陵越回身看着雪猴:“外界灵气不如此处，且气候不同，你若跟去，必要受苦，不若在此，修行百年，化形再出。且传你修炼心法。”陵越伸出剑指，一道蓝光没入雪猴额间。雪猴一阵恍神，待回过神来，仙人已渐行渐远，即将消逝眼前。雪猴不管不顾，吱吱吼叫，匆忙追去。
陵越摇头道:“罢了，若你执意跟随，我也不拦阻，与阿翔好好相处。”
雪猴兴奋，翻了几个跟斗，又向空中拼命招手，阿翔瞥了一眼，不做反应，向前飞去。雪猴并不受影响，蹦蹦跳跳跟着陵越，奈何陵越步履矫健，雪猴个小腿短，很是吃力。
陵越无奈，以灵力提起阿翔一般高的雪猴置于左肩，雪猴受宠若惊，安安分分。阿翔回头见此，不甘示弱，停在陵越右肩，目不斜视。陵越当真无语，看着这一鸟一猴，忍俊不禁，活像街头卖艺之人。
冥冥之中似有指引，陵越来到桃花谷，见晴雪坐于桃树底下，白发纷飞，面容带笑。陵越顿觉不对，运气低吼“醒来！”
晴雪意识回归，艰难睁眼，这是，桃花谷，自己不是已死去，这……
“晴雪姑娘，”陵越见晴雪懵懂醒来，尚未清醒，提气呼唤，见晴雪瞳孔聚焦又道，“晴雪姑娘，缘何在此？又为何这般模样？”
“陵越大哥？”晴雪看着眼前青年，恍如隔世。晴雪低头思索，陵越也不打扰，终于晴雪叹息:“一坐数年，数年一梦，一梦白头。”
陵越似懂非懂，晴雪微笑:“陵越大哥不必担心，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陵越大哥这般，想必已是剑仙了吧？”
“惭愧，尚未。我师尊曾言我执念太深，难以成仙，不想一语成谶。如今这般，想必是焚寂之故。”晴雪不愿多说，陵越也不多问，只是讲明自己情况。
“焚寂怎会在陵越大哥手中？”焚寂不是让大哥带回幽都了？
陵越将情况与晴雪说明，晴雪不禁唏嘘，世间之事难以预料。
晴雪取出玉衡，言明梦境，陵越暗叹，这晴雪亦是执念深种之人，有情之人，何以不执着？
晴雪又道:“虽是我自己的梦境，却由玉衡主导，屠苏之灵附于玉衡，虽无意识，却有本能。桃花谷灵气充裕，激活玉衡，想必亦激起苏苏部分意识。”
“屠苏……”陵越闻言，激动却也惆怅，屠苏若真恢复，必是与情深意重的晴雪踏遍天涯吧，实在心绪难定。

“所以这一梦，既是我心中所盼，亦是苏苏承诺，不过了结因果。”晴雪自顾说着，没察觉陵越愈发痛苦，“陵越大哥，苏苏之痛苏苏所盼我深有体会，他始终记着与陵越大哥的约定，踏遍万里山河，行侠仗义，还有三年归期。望大师兄不要再责怪苏苏。”
“晴雪姑娘说笑了，屠苏是陵越师弟，陵越从未怪罪于他，只怪自己修为低弱，不能分担煞气之苦。”
“陵越大哥有心了。”
“晴雪姑娘，今后有何打算？若是玉衡启动，或许真有希望复活屠苏，你……”陵越心中苦涩，晴雪是屠苏心爱女子，曾约定终身，若屠苏当真回来，自己亦会如同之前，放他离开，成全他。
“陵越大哥，你看我这苍老模样，莫喊姑娘了，莫要担心，待我回到幽都，自会恢复。我曾于女娲大神祈求百年之期，以找寻复活屠苏之法无果。心力交瘁回到桃花谷，桃花幻梦，与苏苏在梦中经历一世，尘缘已了，心满意足，执念已消，要回幽都，勤学法术，守护凶剑，不愿世间又多我等痴儿。”
“晴雪深明大义，陵越自愧不如。”陵越是真心钦佩眼前女子，历经生离死别，亦不怨天尤人，仍心怀大义。
“陵越大哥莫要夸奖，只是晴雪经历良多，看透一些东西。倒是陵越大哥，既然改变不了，不如随它去。”
“自当如此。”陵越明白晴雪所言，自己曾因憎恨焚寂，一度不愿焚寂接受焚寂为自己带来的改变，当日与玉泱一番畅谈，倒是看开不少，如今，晴雪一席话，心境又是一番提升。
“陵越大哥，晴雪明日启程回幽都，玉衡也将带走，就让玉衡陪陵越大哥一晚，只是不知屠苏是否在。”
“多谢晴雪成全。”
入夜，陵越将玉衡放置枕边，喃喃唤着屠苏，抚着玉衡入睡，待陵越沉睡，玉衡微微放光，一闪而过，此时，焚寂也微微颤抖，竟是未惊动陵越。
次日，陵越将玉衡交于晴雪，目送晴雪离去。晴雪与玉衡相处近百年，接过玉衡始觉不同，却只当心境不同，未多做怀疑。
陵越受晴雪所感，对焚寂放开心扉，竟是发觉内心已不自觉将其当作屠苏对待，陵越耸然，罢了，万物生发，因缘自定。陵越放开心，轻抚焚寂:“屠苏，师兄再留几日，就启程行走世间。”

陵越近日精神不振，睡眠昏沉，今日若不是雪猴跳上身来嬉闹，又不知要睡到几时。这几日都陷在睡梦中，只是这梦境太过真实，令陵越欲罢不能。
梦里，屠苏不再一闪而逝，而是实实在在现在自己面前，眉心一点朱砂艳如烈火，一双眼眸如深海般沉静，狂风灌满黑红长袍，迎着烈焰般的朝阳而来，金光照亮沉静的面容，不再苍白憔悴，反而神圣不切实际，一声天籁“师兄”，一个热烈拥抱，就令陵越深陷难以自拔。
被雪猴闹醒，陵越有些焦躁，不得不抱元守一，凝神静气。事后陵越疑惑，为何梦境与以往不同？因为桃花谷的灵气？但极北之地灵气更充裕，为何并无此异常？还是因为玉衡？
晴雪曾说屠苏仙灵散尽之时催动玉衡，引入仙灵，意外将屠苏魂魄封存，不至虚弱消散。屠苏魂魄又曾与焚寂剑灵交融，使之半人半灵，紧密程度不必说。
若说养魂，想必没有比焚寂更适合屠苏了，万物皆有本能，自是择其熟知而栖。若真如自己猜想，自己将焚寂当作屠苏也不难理解，如今的自己，与焚寂亦是难分难解，以心待之，自能感受其变化。
思及此，陵越多年平静如水的心境泛起涟漪，但又有些畏缩，只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呵……”陵越摇头，不想自己又变得如此患得患失，一旦事关屠苏，似乎自己就不再平静，想不到一生都栽在屠苏手上，可自己居然如此心甘情愿，自己多半有病。这句话，是屠苏形容兰生的，想到这些往事，陵越不禁嘴角上翘。
陵越将剑气缓缓渡入焚寂，不想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应，难道自己猜测错误？陵越黯然，随手将焚寂放于圆桌，背手出门，很久没有练剑了，不如以练剑平心吧。
此刻，雪猴难得地没有紧跟陵越，只是好奇注视圆桌之上。雪猴属灵兽，又经陵越指导修炼，开启灵眼，能见到凡人不能见到之物。
虽说陵越之魂与焚寂纠缠不清，更曾深陷难以破出，但早已人魂合一，只是受些牵扯，算不上剑灵，所以能见之物只比一般人多些，却比不了雪猴这纯正的灵物。
雪猴眼中，突然多了个红衣人类，盘坐在桌上，和仙人长得真像（好吧，其实是因为人类在自己眼中都长得差不多，好在自己对气息敏感，否则真是傻傻分不清楚）。雪猴吱吱出声，想引起少年注意，只是少年似乎正在沉思，并不理会。雪猴抓耳挠腮，跃然上桌，在少年面前连蹦带跳，但少年依旧不理。

此时可见少年目光涣散，呆呆傻傻，怔怔面向门外，暗红长袍衬得苍白的双颊多了些红润，神情似初生婴儿模样，似是对眼前一切新奇迷茫害怕。
雪猴不满，欲拉扯少年，却不想爪子穿过少年身形，停留在半空。雪猴不解，歪头思索，似是明白过来，伸出双爪拖着焚寂，奈何个头太小，几步就已趴下，索性扔下焚寂，吱吱叫着跳下桌，红衣少年只是懵懵看着，不明所以无所作为。
陵越一个回身，接住飞奔而来的雪猴，皱眉:“你做什么？万一受伤。”雪猴哪管这许多，小爪指向房内。陵越无奈收剑进屋，红衣少年一见有人，吓得迅速消失。雪猴惊异，跳上桌面，左右搜索，确定少年躲回焚寂，以爪拍拍焚寂，托起焚寂对着陵越叫唤，又伸爪对地面指手画脚。
“让我用聚灵阵与焚寂一同吸收灵气？”陵越大胆猜测雪猴之意。雪猴点头，陵越疑惑:“你这小猴，今日为何如此兴奋？”想到雪猴不凡，许是辨出焚寂不凡，陵越倒也不排斥，结印画地结阵，开始打坐吸灵，雪猴亦如往常，人模人样的盘坐陵越身边，吸引灵气。
窗外阿翔盯着焚寂。
焚寂悬空，剑气环绕，半晌，隐隐可见一道人影凭空出现，一闪而逝，原来此时陵越气汇丹田，运气收功，缓缓睁眼，看着焚寂剑气大涨，虽不再邪煞，却难辨善恶，亦不知是好是坏。
虽说焚寂与自己魂魄交集，但具体情况，自己可谓一知半解。“罢了，只要焚寂还在我手，定不让其为祸世间。”
只是陵越以气感应，似乎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与己万缕千丝联系之物，陵越呼吸有些沉重，声音打颤:“屠苏……”
“嗡……”焚寂颤动，微不可察，然陵越有所觉，骤然起身，伸手欲握住焚寂，右手微微颤动，这几寸距离仿佛遥不可及，不敢贸然。
焚寂早已平静，任陵越翻来覆去也再无动静。陵越静心，并不气馁，已等百年，不急一时，若真是屠苏魂魄回归，定然尚未稳定，确需多多蕴养，陵越已打算不分昼夜修炼。
陵越加强灵阵，再次入定。灵气朝焚寂汇聚，陵越有意为之，只为这疑为屠苏的剑灵化形。
焚寂剑旁，一道少年人影模糊浮现，依旧暗红衣袍，懵懂表情，呆呆看着闭目打坐的陵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日后，人影慢慢凝实，阳光射入，映出人影。阿翔扑棱翅膀，落在少年肩头，少年转头，眼眸尽是迷茫。阿翔可不管，亲昵拱着脑袋，发出愉快鸣叫。这是它的小主人呢。
陵越惊醒，阿翔百年没有这么欢快了。一睁眼，就见塌前立着一少年，尽管百年未见，陵越一眼认出，不禁热泪盈眶:“屠苏……”

少年慢慢转过头，目光纯净，却有些呆滞，陵越一阵心痛，再次轻唤:“屠苏？”
少年眨眨眼，依然呆滞，但微微笑意盈于脸上，他不知自己为何笑，只是觉得眼前之人令他舒心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