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旧时饮
在很多年前,曹阿瞒一直觉得,他的伙伴是个讨厌的家伙。
那人年纪轻轻就有着好看的模样,相貌堂堂,用鸿轩凤翥、风姿特秀这些词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更何况,那人还有着显赫的家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荣耀,他更是从小就被捧在手心,悉心教养。
而曹阿瞒却是差得远了。不光是相貌平平,连家世也不太光彩。或许在数十年后曹阿瞒站在袁本初身旁时会有好事者用“蒹葭玉树”来形容,可是这却不是嘉平年间而世人也没有提前预知的能力,因而当他们俩人在一块时路人也只是皱皱眉,低声议论几句,渐渐走远。
而尽管世人如此议论,曹阿瞒依旧如故。那时候他有着年少的叛逆与顽劣,别人愈是觉得他们殊途,他却愈要表现得亲密。他与他相处之间,或许带了些自卑不服的情绪,但也被年少的眉眼遮盖,他们每天厮混在一块,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恰也是年少,他们相约城外踏青。陌上绿草如茵,有树亭亭如盖,就在树下席地而坐饮酒,衣襟染了酒痕,不知不觉也带了些许清新气息,似青草,似青梅。
恰也是年少,他们逃了功课四处闲逛。远远听见有鼓乐之声心羡热闹上前观看,却一时兴起摸进里院,背起新妇就朝门外狂奔而去。
“抓贼了!”新妇惊叫,有人惊觉。
他们丢下被虏的新妇慌忙逃窜。手忙脚乱间袁本初不经意将酒壶打碎,衣上也沾了些许酒渍。到了树丛前,没想到慌乱间袁本初的衣角却又被枝条勾住,他直扯了三四次,却仍挣脱不开。
眼见着有人就要追上,曹阿瞒一时情急,喊了声“贼在这里”,同伴才一跃而出。
“阿瞒你也真是的,”事后同伴抱怨,“我要真被抓住了那该怎么办呢。”
“这叫激将法。”他只是嘻嘻地笑,绕着对方转了一圈,拈起袁本初的衣角,嗅了嗅。
“什么酒?”他皱眉思索,“好似是桑葚……不对,是青梅,就是青梅。”
没想到第二天,同伴却主动给他带了东西。
“喏,阿瞒,给你的。”对方依旧神色如故,毫无昨日的狼狈,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了个酒壶。
“你鼻子也真灵,”袁本初一边抱怨,带着些惯常的语调,“我总算找到了,就是这青梅酒。”
曹阿瞒接过,仰脖。酒大口灌入喉的瞬间有甘爽醇绵的青梅香气传来,他深呼吸,仿佛看见了某年陌上踏青时绵延了一路的绿茵,其中一颗树下长了梅子,青涩未熟,那时候他们喝得半醉跌跌撞撞归来,衣上仿佛也染了青梅香气。
他松手。酒壶在那瞬间再次破碎。有潺潺的液体从壶中流出,澄亮清澈,带着让人迷恋的酒香,带着年少时光的惬意与欢畅。
“没错,就是青梅。”他点头,与同伴相视而笑。
那一刻,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溶解,阿瞒看着袁本初,仿佛是第一次相见一般仔细端详着对方浓密的眉、黑亮的眼,那一瞬间他相信面前的真的就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人生恍若一梦,又是很多年过去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铜雀台高筑,宴饮之声如潮水般流来又退去,身后的烛火忽明忽灭,闪烁不定。他吟着诗,将青梅酒换成了杜康,渐渐沉醉。
“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于是许多年之后,炎炎烈日下,征战的主将以此来激励军士。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于是许多年之后,席上置了青梅温了黄酒,大权在握的丞相以此来试探敌友。
于是许多年之后,那一袭青衫的祭酒和始终温润如玉的尚书令都已不在,那么多一起征战的抑或相与对抗的故人都已不在,而玄衣的魏王也渐渐老去。只是某天,当他在帷帐中醒来时,突然很想念记忆中某个时候的青梅,少年欢笑,墙头马上,有微涩香气。
这时候,他却兀地想到一首歌谣,是这样写的: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而后面的句子,却是在很久之后才忆起: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