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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红颜华歌 早读】每日一首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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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一个温柔婉转的词牌,每句一短一长,回环往复,流连不歇。词家多以这个词牌来写一些生活中的细碎柔情、温柔好梦。容若却特别,以长于抒情的词牌来作写人的白描,笔端轻柔勾勒,竟是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图,娇羞宛然,冰雪轻盈。
  但这不是随便的一副图画,不是凭空而来的呓想,也不是诗人们常作的那样以美人香草寄托君子之情。这是一副实实在在的写真,画中的女子当时就真实地站在容若的面前,风容尽现,咫尺天涯。
  是的,咫尺天涯。
  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足足度过了两个年轻人的半生,熟悉得惊醒过容若多少辗转反侧的梦寐。但是,仅仅是咫尺间隔,却只有“相逢不语”,而这一相逢,更无情地成为他们的最后一见。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容若若是预知这个结局,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冲开的人群,冲开禁忌,冲开漫无边际的风险与藩篱,冲上前去,仅仅和她说上一句话呢?
  可是,以容若的显赫家世,世间又能有几多禁忌、几处天涯?
  没有,算来算去也只有一处,那就是当时的世界上几乎惟一高过他们的东西——皇权。
  皇权,就是他们的天涯。
  为了这次见面,容若已经冒上了天大的风险,他偷偷地换过了装束,裹挟在人群之中,近近地望了她一眼,但在这最后关头,却终于只是“相逢不语”,让刻骨的爱恋在皇权下无可奈何地枯萎下去。那一刻,那偷偷的一望,便如一朵秋叶从树梢落下、在坠入泥土之前的那片刻悬空时候的小小的凄婉的挣扎。
  相逢不语,双方都看见了对方,那女子在容若的眼中宛如秋雨飘摇中的一株芙蓉,艳丽、哀戚、泪泫,那脸庞泛起的无法遮掩的红晕正是对痴情容若的最最直白的倾诉——倾诉了一颗心、多少事、怎般情。那云发间的凤钗也只顾着回应着阴晴不定的光线,明明暗暗,迷离如当年的往事。
  当年,明珠府的花园,文静的小容若永远都有一个最好最好的玩伴,两个孩子一起,花花草草秋千架,蜻蜓蝴蝶小风筝,对于容若和他的表妹来说,这都是一段无比快乐的童年。
  快乐,只因为在一起。
  容若从小就是一个落落寡合的孩子,同龄的玩伴中只有表妹一人适合他那文静孤单的性格和吟诗填词的癖好。他们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少年的诗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既有两小无猜的天真,也有朦胧难言的情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喜欢栓在一起,只知道只要他们不在一起,日子总会变得漫长难捱。
  韶光流转,当表妹已经弹得一手好琴的时候,容若也已经能够写出第一流的词章,而那些美丽无仑的词句本来就是要跟着琴声而入乐歌唱的。
  上天从不会为一个天才制造幸福,如果有时候真的赐给了幸福,其目的也往往是为了毁坏。
  容若没有成为例外,当他深深地陷入这种莫名幸福而无法自拔的时候,表妹却按着旗人的规矩被选为了秀女。一入深宫,旋成陌路。都道侯门深似海,皇宫的大门又岂是侯门能比!
  这位显赫的公子也许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无助,他无法留下表妹,无法夺回她,更无法向夺走她的那个男人复仇。他知道自己最心爱的人就在那红墙璧瓦之内,却一步也迈不进那个禁忌森严的院落。
  这样的一道深深阴影也许正是容若此后怠惰于仕宦生涯的真正原委——当他随着满朝文武三跪九叩的时候,当他追随皇帝出入宫廷院落的时候,他怎能忘记,就在这宫闱深处、最深处,正无声地藏着他那个童年的玩伴、少年的诗友、毕生的爱侣!
  要见一见表妹,一定要见一见表妹!
  机会终于来了。适逢国丧,皇宫要大办道场。容若灵机一动,买通了进宫诵经的喇嘛,裹挟在袈裟大袖的僧人行列中偷偷地混进了皇宫。
  混入皇宫,偷见内眷,容若怎会不知这是何等的罪名。但他还是去了,不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而是在周详的计划之后,这一节,尤为感人。
  皇天辜负过这对有情人,这一次也终于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容若见到了表妹,她也在人群之中,偷偷地发现了容若。这是容若的初恋,惨痛而刻骨铭心的初恋,曾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终于天人悬隔地结束。
  想要开口低唤,又怕被人听见。想要一诉离愁,却只能拔下玉钗在回阑轻叩。回廊九曲,心思九曲;玉钗恩重,你我心知。就这样,千言万语,只化作颊上红潮、钗头脆响、眉眼无声。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见,最后的别离。
  容若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反复读来,既像是容若自己的心间私语,又像是模拟表妹的口吻来摹写她对自己的相思。字里行间似有本事,而才要落实便转眼无迹。只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苦楚定是真实地发生在当时,直到三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褪。
 


IP属地:山东26楼2014-10-27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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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细思量。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西风乍起,人间天上,
      除却我心而外,芸芸谁会秋凉?
      不忍见萧萧黄叶,匆忙忙闭锁疏窗。
      闭锁疏窗。几多旧事,几度思量。
      当年,春光窄窄,春睡足足,春意芳芳。
      与你诗词对垒,酒浓茶醉,胜如为你梳妆。
      而今只影空怀远,不解香魂何处,
      却晓得当时笑语、当时乐事,非是寻常。
      容若词章,题为《饮水集》,其义取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正是,词以抒怀,以摹写心头那一点欲说还休的情愫,寓于词章字里、箫管声中,纵然传唱于世间、获誉于海内,而词中低徊不去的款款心曲其实也只有词人“冷暖自知”而已。
      这样的词是不可解的,因为一旦词句离开了那位深情的作者,便如同花儿陨落枝头,如同叶子飘零尘土。一花一叶,其美丽之处正在于绚烂的生机,而谁能从一朵离开了枝头的夏花那里捕捉到那棵花树的全部秘密呢——这也许正是花儿那短暂一生的全部意义。
      那么,我们所传唱的、所着迷的,究竟又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心曲,是缠绕于自己心头那郁郁而不得发散的情愫。别人的华美词章不过是一根神仙的手指,使得词人自己的“冷暖自知”共鸣出我们自己心头同样的事件、同样的思念、同样的爱恨、同样的沉迷……在这个芸芸众生的纷繁世界上,没有谁是超然孤立的,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块岩石、一粒尘埃,而被风雨侵蚀掉的那些岩石与尘埃既是一个个独立的身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一部分。于是,这一首“冷暖自知”的小词,其感动人心之处既来自于容若那独一无二的才华与身世,也来自于我们每个人和容若、每个人和每个人的心心相通。容若所沉吟怅惘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我们所传唱的,既是对这位情深不寿的浊世佳公子的无限追怀,也是对我们自己、对每一个血肉之躯所必然经历的人生体验的深刻感动。
      容若此词,上片是此时此地的沉思,下片是对往时往事的回忆;上片是容若此时此地的孤独;下片是容若和妻子在曾经的短短三年之中那一些短暂而无边的欢乐。
      “谁念西风独自凉”。西风送凉意,对每个人都是一样,也吹进皇宫大内,也吹进民间草舍。而在容若词中,这凉意却似乎仅仅是为他自己而来,也仅仅是他自己才体会得出。——不合常理的叙述构成了突兀料峭的修辞,那是一番难以言传的清决与萧壮,似乎世人尽知,其实只有容若独会。
      西风冷冷,黄叶萧萧,疏窗闭合,几多萧瑟。由景及人,由物及我,容若,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人,一个天真忧郁的孩子,韶华未逝,便已经往事萦怀。有多少“成熟”的大人直到临终还来不及回忆,而一个敏感的孩子却总是早早的就有了心事。
      容若是一个孩子,天真烂漫,敏感多情,词章即心事的流露、天性的抒发,故而毫无做作之态。正是因此,容若才被眼高于顶的王国维誉为五代之后的词坛第一人。是论绝非过誉。容若有显赫的家世,有早早的成名,在他以睥睨天下的俊彦之姿指点词坛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够洞悉他那颗孩童一般的纯真的心?——也许,只有他的妻子,伴了他三年便匆匆离去的妻子,在这秋风乍起的刹那勾起容若无限怀想的妻子。(容若是:内心酷似小孩,外表却是大人;名侦探柯南是:外表酷似小孩,内心却是大人。大家别搞混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美更美?
      有,那就是把美当着你的面摔得粉碎。
      三年短暂的快乐也许只是为了让容若日后的回忆更为沉痛悲苦,人生的悲剧也许只是上天残忍地安排在天才生活中的艺术素材。我们读着这首小令,由上片的苍凉突然转入下片的欢乐,由上片的孤独突然转入下片的合欢,但我们一点也感受不到欢乐,只觉得欢乐之情写得越深,背后的孤独之情也就越重。容若那甜美的夫妻生活,醉酒而春睡不起,赌书而对笑喷茶,以李清照与赵明诚千古第一的夫妻佳话来比拟自己的二人世界,水乳之得,情意之切,以乐事写愁心,以合欢写孤独,令人但觉天地之大,纵然可以包容万物,却容不下一个人内心的愁苦。
      使天地逼仄到极至的还是末句。“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平淡如家常的句子轻易道出了人生真谛,而这样的忧思慨叹又岂是容若所独有?
      宗教家说:世间本没有恶,我们所谓的恶,其实只是善的失去;世间本没有丑,我们所谓的丑,其实只是美的失去。
      有人问道:造物主为什么会允许善和美的失去?
      宗教家回答说: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善、珍惜善;认识美、珍惜美。
      每一个平平凡凡的快乐都是弥足珍重、来之不易的,你若当它只是寻常,失去时便只有悔不珍惜。亲人、爱侣、晚风、秋月,这一切一切的寻常,又有几人能够承受失去之痛呢?
      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岂是寻常?
      


    IP属地:山东27楼2014-10-28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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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采桑子(彤霞久绝飞琼宇)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这首《采桑子》,上片写仙境,下片写人间。天上人间,凡人仙女,音书隔绝,唯有心期。
        首一句“彤霞久绝飞琼字”,便点出仙家况味。道家传说,仙人居住的地方有彤霞环绕,于是彤霞便作了仙家天府的代称。飞琼是一位名叫许飞琼的仙女,住在瑶台,作西王母的侍女。据说瑶台住着仙女三百多人,许飞琼只是其中之一,她在某个人神相通的梦境中不小心向凡间泄漏了自己的名字,为此而懊恼不已——按照古代的传统,女孩家的名字是绝对不可以轻易示人的。最后“飞琼字”的“字”是指书信,这一来,整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说:很久很久没有收到仙女许飞琼从仙家天府寄来的书信了。
        那么,既无书信可通,不知道仙女现在正在哪里呢?她为什么还不寄信给我呢?她到底心里在想着什么呢?——叠唱“人在谁边”,叹息反侧。
        “今夜玉清眠不眠”,“玉清”也是仙家语。道家诸天界,最高是大罗,民间传说里还一直都有“大罗真仙”的说法,而玉清正是从大罗而来——大罗生三气,化为三清天,也就是说,大罗天生出了玄、元、始三气,分别化为玉清、上清、太清三般天界,是为三清天。现在我们还经常可以在一些名山道观里看到大罗宫、玉清宫、上清宫这样的名字,这都是从道家的诸天传说而来的。
        玉清同时也是一位仙女的名字,在人间也留下了几多美丽的故事。据唐人笔记,玉清姓梁,我们该称她为梁玉清,她是织女星的侍女,在秦始皇的时代里,太白星携着梁玉清偷偷出奔,逃到了一个小仙洞里,一连十六天也没有出来。天帝大怒,便不让梁玉清再作织女星的侍女,把她贬谪到了北斗之下。
        但是,无论是玉清天,还是玉清仙女,在容若的词里并不会构成矛盾的解释,它们都可以并存于容若这同一个用典手法之中。那么,“今夜玉清眠不眠”,也就是容若在惦记着那位仙女:今夜你在玉清天上可也和我一般的失眠了吗?——容若自己的无眠是这句词里隐含的意思:正因为我无眠,才惦记着你是否和我一样无眠。
        容若是在思念着一位仙女吗?这世间哪来的仙女?这,就是文人传统中的仙家意象了。仙女可以指代道观中的女子,也可以作为女性的泛指。
        写爱情诗,毕竟无法直呼所爱女子的名姓,所以总要有一些指代性的称谓,比如前文讲过的谢娘就是一例。更多的例子是用古代的美女名字或者传说中的仙女名字。早从宋玉的《神女赋》,以至曹植的《洛神赋》,神女(仙女)的传统便创建而绵延,而仙家又和道教关系密切,在唐代,皇室贵族女子出家而入道观,在原本就以开放著称的大唐盛世之下,道观便往往成为了才女们的文化沙龙,使得文人名士们趋之若骛,衍生出一段段风流俊雅的爱情故事。
        所以,仙女的意象早已经渐渐地固化成了一种文化符号,许许多多复杂的意思尽被凝炼在这一个小小的符号之内,使诗词的语句越发简短,而所蕴涵的意义越发无穷。随着传统的不断积淀,诗词也越发显得像是一种符号体系,我们只有具有了悠游于与诗人们同样的符号体系之内的能力,才能够领略出诗词那凝练的语句中浅层与深层的多项歧义。这也正是诗词作品的魅力所在。
        词的下片,由天上回落人间,由想像仙女的情态转入对自我状态的描写。“香消被冷残灯灭”,房间是清冷的,所以房间的主人一定也是清冷的,那么,房间的主人为什么不把灭掉的香继续点燃,为什么不盖上被子去暖暖地睡觉,就算是夜深独坐,又为什么不把灭掉的灯烛重新点起?
        因为,房间的主人想不到这些,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漆黑的房间里“静数秋天”,静静地计算着日子。也许仙女该来信了吧?也许该定一下相约的时间了吧?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收到仙女的音讯了吧?等待的日子总是过分的难捱,等待中的时间总是过分的漫长。待到忽然惊觉的时候,才发现“又误心期到下弦”。
        心期,即心意、心愿。就在这一天天的苦捱当中,不知不觉地晃过了多少时光。
        这末一句,语义朦胧,难于确解,但意思又是再明朗不过的。若“着相”来解,可以认为容若与仙女有约于月圆之日,却一直苦等不来,捱着捱着,便已是下弦月的时光了;若“着空”来解,可以认为容若以满月象征团圆,以下弦月象征缺损,人生总是等不来与爱侣团圆的日子,一天一天便总是缺损之中苦闷地度过。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IP属地:山东37楼2014-11-04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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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1)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历代诗词被传唱出无数名句,各有各的性格。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一类,你说不清它到底要表达什么,说不清诗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句子里的每个字、每个词、每个典故,你都能说上明确的意思来,而当它们凑成了完整的一句话,你却迷惑了、茫然了;李白“明月下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不度玉门关”,这也是一类,意思明确,用语朴实无华,却自有一番磅礴大气,沛莫能御;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是一类,家国兴亡之悲,匹夫有责之志,无不溢于言表;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也是一类,只是几个名词的铺陈,看上去客观冷静,如同一幅风景画小品,却以精选出来的一些意象的堆砌表达了画中人的悲凉与忧伤……
          容若的名句却是另外一种风格,直抒胸臆、脱口而出、不加雕琢、平淡如话,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情到多时情转薄”,譬如“当时只道是寻常”,都只是男女世界里最平常不过的感情,容若有过,你我也或多或少地都曾有过,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语言表达出来,却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动。
          是的,有些句子的好需要用岁月来体会,譬如“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反复吟哦才能体会,譬如“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在读不明白的困惑中体会到的,譬如“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而容若的好,却在于明明白白、直指人心,弹指间便道破了世间每一个情中男女的心事,只一个照面便会使人落泪。
          若以佛事喻诗词,李杜当属大乘般若一脉,胸怀兼济之情,词多绚烂之笔;李商隐如同三论宗,词章一出,美到极至,也摸棱到极至,待要说,却说不出,正是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姜夔一身兼天台与律宗二门,先是一个圆字,圆融三谛,有大包容之相,兼之法度森严,绵密细致,钻之弥深;辛弃疾如同唯识宗,义理深邃、论说谨严,理常在情之侧,情不在理之上;至于容若,却如禅宗,他的词句每有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力量,让人在第一眼相识处,便骤生顿悟之心。
          这首《采桑子》便是一例。“而今才道当时错”,劈头道来,恍如禅师的当头一棒。但细想想看,这一句又有什么特别的呢?如果翻译成白话,无非就是“现在才知道当时错了”;或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也不过是“人和人之间要是都能保持最初见面时的感觉就好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就是“当初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贵”;这样的句子如果拿到现在,恐怕就连《读者》和《青年文摘》这样的杂志都不会刊登,要登大雅之堂就更别想了。
          不过,从词的正根来说,本来就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东西,当初的知识分子去填词,就好比现在的部长、局长和大学教授们去写流行歌曲的歌词,作为闲情逸趣倒也无妨,但毕竟不是个正经东西。但是,词的魅力其实也正在这里,正因为“不是个正经东西”,才更能够直抒胸臆、不必遮遮掩掩,才可以放下“文以载道”的黄金帽子,才可以扯开“诗以言志”的西服硬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于是,最普遍不过的情感,最平常不过的言语,经过容若那浸淫着绝世之天资与学养的喉咙,不经意地流露出来,遂成千古的名句。这,就像莫迪里阿尼在酒醉之中、在狂欢之后,匆匆几笔散淡的勾勒,便可以在拍卖会上赢得一个天价。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另一种美,就在于语言的歧义。“当时错”,现在才明白了、才后悔了,可是,当时“错”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当初不应该与你相识,还是当初我与你不该从相识而走得更近,还是当时我应该牢牢地抱住你、不放你离去?——“错”,可以是此,可以是彼,词中并没有交代清楚,也不需要交代清楚,那个宽敞的空间是留给读者的想像力的,作者不应该去侵占、去剥夺,也不能够去侵占、去剥夺。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这句是设想那个女子,她在偷偷垂泪,她是在为我伤心,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是在为失去的伤心,还是在为得到的伤心?
          红泪,形容女子的眼泪。当初,魏文帝曹丕迎娶美女薛灵芸,薛姑娘不忍远离父母,伤心欲绝,等到登车启程以后,薛灵芸仍然止不住哭泣,眼泪流在玉唾壶里,染得那晶莹剔透的玉唾壶渐渐变成了红色。待车队到了京城,壶中已经泪凝如血。
          红泪,形容女子的伤心,一般用来作为泛指,但容若用这个典故,不知道有没有更切合一些的涵义呢?——有情人无奈离别,女子踏入禁宫,从此红墙即银汉,天上人间远相隔。这,是否又是表妹的故事?说不清。
          “满眼春风百事非”,这似乎是一个错位的修辞,要说“百事非”,顺理成章的搭配应该是“满眼秋风”而不是“满眼春风”,但春风满眼、春愁宛转,由生之美丽感受死之凄凉,在繁花似锦的喜景里独会百事皆非的悲怀,尤为痛楚。此刻的春风和多年前的春风没什么两样,但此刻的心绪却早已经步入了秋天。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回想当时的分别,明明知道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但还是强自编织着谎言,约定将来的会面。那一别真成永诀,此时此刻,欲哭无泪,欲诉无言,唯有“落尽梨花月又西”——情语写到尽处,以景语来作结;以景语的“客观风月”来昭示情语的“主观风月”;这既是词人的修辞,也是情人的无奈。正是:无限愁怀说不得,却道天凉好个秋。
          


        IP属地:山东40楼2014-11-07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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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2)
          那么,容若的“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可是取意于此么?毕竟,这是玉壶冰最最常见的一个意象。
            ——如果只取“红泪”的原典,这两句词至少从字面上倒也容易解释:樱桃被盛在玉制的器皿之中,仿佛美人的红泪滴落玉壶。但“冰”的意象却融不进来,玉壶泪红可解,却哪能玉壶冰清呢?
            这就要看看玉壶冰的第二种解释了。
            吴梅村有诗“四壁萧条酒数升,锦江新酿玉壶冰”,这里的玉壶冰便是一种酒名。如此说来,“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取意便是:这点点樱桃分明是某人的点点泪水,这泪水积聚,情深义重,如同醇醪。
            那么,哪一解才是正解呢?
            “独卧文园方病渴”,下片起头是容若自况,又是用典。
            文园,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后人便以文园称之;病渴,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症,也就是现在所谓的糖尿病。所以,“文园多病”、“文园独卧”这些意象便常被用来形容文士落魄、病里闲居。容若这是在以司马相如为喻,说自己正在病中,闲居不出。
            下一句“强拈红豆酬卿”,红豆,是一个相思的意象,“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里当是以红豆代指樱桃,说自己病中孱弱,但对你送来的樱桃,无论如何也要强撑病体吃上几颗的,并以樱桃借为红豆,表达对对方的思念之情。
            下一句“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凭空出了一个流莺,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花,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流莺仅仅是一个春天的意象,容若是说:在这个流莺宛转的季节,感谢你珍重情谊,这般关照于我。我知道你怜爱花儿,但你也不要只顾得怜爱花儿才好,你自己也要多多珍重呀!——这样,“花”便是一个双关的字眼,表面上是说春日将尽,你不要只顾惜花,实则以花儿暗喻自己,是说:感谢你这般关照于我,但你也不要把心思都用在我的身上,你自己也要多多保重才好呀!
            到此,全词构成了一个完满的意义,我们虽然无法确知词中所表达的到底是男人间的友情还是情侣间的相思,但毕竟可知这是在你我之间,在容若和送来樱桃的那人之间,那一种互相珍重的情愫。——但是,实情当真如此吗?
            好,现在,让我们重新来过,先从词题入手。
            词题为“谢饷樱桃”,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呀,这里的“饷”字可是大有深意的。
            “饷”字也有个和樱桃有关的出处。——唐太宗要赐樱桃给隽公,但这种赏赐可不能只送了樱桃就算完的,多少也要写两句话才是。这“两句话”可把唐太宗给难为住了。
            按说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件难事;退一步说,就算难住了普通人,也不该难住唐太宗呀。唐太宗的难题是:送樱桃的这个“送”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说“奉”吧,把对方抬得太高;说“赐”吧,又显得自己过于高高在上,这到底该怎么说呢?这时候,有人在旁边出主意:“当初梁帝给齐巴陵王送东西,用的是一个‘饷’字。”
            饷,嗯,这个字眼比较合适,不高不低,那,就把樱桃“饷”给隽公好了。
            从这个故事里看,“饷”字意味着尊长馈赠东西给晚辈,双方的关系是亲切的,而非尊卑分明的。——这样一来,送樱桃的那个人应该就不会是平辈朋友或情中女子了。那么,那到底又会是谁呢?
            有人推测,符合这个身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容若的老师徐乾学。
            那么,从徐乾学来解,“感卿珍重报流莺”的流莺意象便不再是简单的直指了,而是又牵出了一个和樱桃有关的典故。
            先问一个问题:樱桃为什么叫樱桃?
            樱桃原本还有个名称,叫“含桃”,因为人们发现这种小果实常常被黄莺含在嘴里,故而称之为含桃,久而久之,也许黄莺之莺便讹作了樱字,黄莺所含之桃也就成了樱桃。
            李商隐有一首诗,叫《百果嘲樱桃》:
            珠实虽先熟,琼莩纵早开。
            流莺犹故在,争得讳含来。
            看上去是在咏物,实则这是一首讽刺时事的诗。时值宦官仇士良权势熏天的时候,高锴主持科举考试,这一天,忽然有人拿着仇士良的书信过来,要高锴一定录取一个叫裴思谦的人。高锴不干,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谴责了来人。那人却也硬气,放话道:“来年裴思谦一定会取状元!”
            第二年,新一轮科举又开始了,还是高锴的主考。就在考场上,当年那人又找来了,拿着仇士良的书信,定要高锴取裴思谦为状元。高锴这回有点儿软了,退而求其次,说:“状元已经定了,其他名额一定听从仇大人的吩咐。”来人却死活不肯,说:“仇大人当面对我说过,如果您不取裴思谦为状元,这个榜就不要放了!”高锴愣了半晌,又软下来说:“那,好歹让我见见这个裴思谦吧?”来人倒也痛快,扬声道:“我就是。”高锴定睛一看,见面前这个裴思谦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当下便一软到底了,答应了他的要求。结果,这一年的状元,果真就是裴思谦。
            这等明目张胆地索要状元,世所罕有,大家难免不平。李商隐这首诗便是讥讽仇士良和裴思谦的,以“流莺”喻仇士良,以“含来”暗示裴思谦中状元完全不是凭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仇士良的关节。
            流莺和樱桃既有这样一个典故,容若用来又有何意呢?
            容若这是反用其意,以仇士良对裴思谦的关照比拟老师徐乾学对自己的关照,是为“感卿珍重报流莺”。用典而反用其意,也是诗家一种独到的修辞。这种用法,大约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诗经》传统——当时的诗歌是重要的外交武器,每到几国峰会的时候,首脑和大臣们们往往会摘引诗句来作为表达心意的外交辞令,他们这种摘引手法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断章取义,不管诗句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只要单独摘出来可以为我所用就行。于是,后人的摘引、化用、用典等等,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这一手法,这便为原句与原典增加了不少歧义色彩,也使诗词的语言变得更加灵活多变、玲珑曲折。容若这里的“感卿珍重报流莺”,便是这样的一番手法。


          IP属地:山东43楼2014-11-10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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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3)
            解释至此,渐渐柳暗花明,但这首词的意思仍然不是十分明朗。若再往下走,便又牵出了下一个问题,一个看似“过度阐释”的问题,即:徐乾学为什么要给容若送樱桃,而不是送别的东西?
              ——因为,樱桃是有特殊涵义的,这个涵义,仍与科举有关。
              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明白了这个风俗,便能体会到徐乾学以老师的身份送樱桃给容若是有着怎样一种涵义了。
              前文介绍《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的时候,谈到过容若的科举经历:这时候的容若虽然年纪还轻,但早已经拜了名师(即徐乾学),熟读了各种儒家经籍,在十八岁那年通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次年春闱,容若再一次考取了很好的成绩,接下来的三月就是科举考试的最后一关——由皇帝亲自在保和殿主持的殿试。对这次殿试,容若志在必得,而以他的才学而论,也确有必得的把握。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就在临考的当口,容若的寒疾突然发作,无情地把他困在了院墙之内、病榻之上。
              容若的这一病,便是词中的“独卧文园方病渴”。于是,老师惋惜容若的因病失期,赠他樱桃以示慰藉,这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容若的考试,已经通过了乡试和会试(春闱),考中会试者成为贡士,贡士的第一名叫做会元,这还够不上进士。等到殿试,录取分为三甲(三个等级),一甲一共三名,赐“进士及第”的称号,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李寻欢被称为李探花,考中的就是一甲第三名),二甲和三甲人数较多,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殿试三甲就是科举路途的终点,此后便当由学入仕了。而以容若当时的儒学水平,考中进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但没想到卧病失期,功亏一篑,徒唤奈何。
              在这个时候,容若既病且恨,老师徐乾学关心弟子,以樱桃相赠,取新科进士樱桃宴的风俗,有慰藉,也有勉励。容若想到师恩之拳拳,自是感动,又怕自己的事情太让老师牵挂,便也宽慰老师一番。“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说到这里,句中涵义便一目了然了。并且,以珍重之语作结,也应了题目中的“谢饷樱桃”的意思——这首词是对老师送樱桃之举的答谢,答谢之词便沾了些书信之体。
              至此,总算解完了这首词中的曲折意义。
              纳兰词向来以明白如话著称,但其中也有这样用典精深、曲折巧妙的作品。这首词,如果不深究个中原委,很容易就会把它当作一首男女之间的相思之作。
              诗词,有些是看似复杂,实则简单;有些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容若用典,处处围绕着主题“樱桃”,把典故运用得千回百转,明暗莫测。——这,才是最难解的用典手法,给你一个“流莺”,谁能想到如此平凡的两个字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典故呢?
              那些一目了然便知道必是典故的典故,无论多偏僻,都不难解。比如“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即便我们不知道廉颇是谁,但也能看出这里是在用典,古狗一下廉颇也是是了。以平常字眼构成了极难察觉的用典才是要命的,因为你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在用典,而且,还以“流莺”为例,如果只把“流莺”作字面解释,意思依然是讲得通的。这种时候,谁又会多想一想个中是否还有深意呢?
              这首《临江仙》,是纳兰词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也是清代诗词名家中用典手法的一个典范。清词号称中兴,盛况远超两宋,创作理念与艺术手法也较两宋有了长足的发展,只是宋词的马太效应太大,现代人便往往只知宋词而不知清词,即便读一些清词,也只知道容若一人而已,殊不知清词大家各有锋芒、各擅胜场,济济为一大观。
              诗词,从唐宋以降,一直是在发展着的。单以用典手法论,唐诗之中,李商隐算是用典的大家,但比之宋词里的辛弃疾,李商隐的诗句基本就算是白话了;辛弃疾是宋词中的用典大家,但比之明代吴伟业的歌行,辛弃疾的词也该算是白话了。个中缘由,除了艺术的自然发展而外,诗词作者从艺术家变为了学者,这也是一个非常主要的原因。大略来说,宋诗之于唐诗,就是学者诗之于诗人诗;清词之于宋词,就是学者词之于文人词。学养被带进了艺境,向下便流于说教,向上便丰富了技法、拓宽了境界。但遗憾的是,这等佳作,因其曲高,便注定和寡,总不如“床前明月光”和“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类句子那样易于流传。
              我们常说时间是一面筛子,但这面筛子并不总是汰沙存金,却往往淘汰掉阳春白雪,保留得下里巴人。对于歌者而言,“若有知音见赏,不辞遍唱阳春”,这不是孤高,而是寂寞。曲高则注定和寡,这是千古铁律,概莫能外,雅俗共赏的例子毕竟凤毛麟角。
              是呀,说不定几百年后,人们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古典文学”,名篇佳作也都是从流行歌曲和畅销书的排行榜里出来的呢。
              


            IP属地:山东44楼2014-11-10 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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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1)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这是一篇伤情怀旧之作。
                容若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欲碎,那声音仿佛打在心头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心口处最软弱的那块地方——那是过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因为过于幸福,所以不堪回想。
                芭蕉,在文学作品中历来都有两个牢固的意象:一是“雨打芭蕉”,也许是因为芭蕉宽大的叶子最容易凸显出雨水的声音吧,如果是骤雨,那声音便急促而难捱,如果是疏雨,那声音便淅沥而忧伤,所以有“疏雨听芭蕉,梦魂遥”,有“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有“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也不管、滴破故乡心,愁人耳”;另一个是卷心芭蕉,芭蕉的叶子是聚拢在一起的,随着渐渐成熟而渐渐舒展开来,正像愁人心绪的舒与卷,所以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所以,当诗词作品里芭蕉和雨这两个意象共同出现,那往往就是主人公发愁的时候到了。芭蕉和雨长久以来都组成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符号,所传达的信息主要有两个:一是愁绪,二是孤独。于是,当容若吐出“点滴芭蕉”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用再说别的,我们便已经能够体会到他下面要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情感了。
                “点滴芭蕉心欲碎”,这一句从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蕉在雨丝无休无止的敲击中,“心”已经快被打得碎了;而后,“心”才双关为容若的心——雨水打坏的是芭蕉的心,也是我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这就关联到芭蕉那个“束”与“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没有心的。——当初,禅宗的五祖准备交授衣钵,神秀和慧能分别作过两个著名的偈子,一个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一个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陈寅恪质疑说:这两人全都搞错了,不能拿菩提树来打比方的,该用芭蕉。
                菩提树高大坚固,常青不凋,根本无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细考当初中、印两地的佛学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类的植物。
                印度佛学里有不少内容都是讲述观身之法的。什么叫观身之法?大体来说,就是你用什么方法来看待你的肉身。印度人通常怎么看呢,他们有一个很好的比喻,人的身体如同芭蕉。
                为什么比作芭蕉呢?因为芭蕉有个特点,叶子是一层一层的,剥完一层还有一层,剥完一层又还有一层。如果有人没见过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葱,还有卷心菜,反正就是这种剥完一层又有一层的东西。
                芭蕉,或者洋葱,或者卷心菜,剥呀剥,一层又一层,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剥到最后,咦,原来什么也没有呀?!佛家有所谓“白骨观”,大约就是这种观身的方法,最后要认识到肉身不过是一堆零件的组合,剥来剥去空无一物。
                剥尽层层,中心空空,这便是芭蕉在佛学当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实。所以,“身是菩提树”也好,“菩提本非树”也罢,本该是“身是芭蕉”的。
                那么,“点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个意象呢?或者两层意象交相并用?——换作别人,这般解读也许要算过度阐释了,但在容若身上却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实之感是由来已久的:发妻之死、天性与环境之错位、乃至天生的体弱多病,这都使忧郁越积越多,使他过早地倒向了佛学。很年轻时,容若第一次为自己设计书房,题名为“花间草堂”,兼取《花间集》和《草堂诗余》的字眼,何等的明丽爽朗;为自己的第一部词集题名“侧帽”,又是何等的风流自赏;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华贵的生活里消沉不起,开始自号为“楞伽山人”,恍恍忽忽地在今生的郁结里证悟来生。
                容若这时候的词已经笼罩在垂暮的梵音里了: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著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眼儿媚·中元夜有感》
                手写香台金字经,惟愿结来生。莲花漏转,杨枝露滴,想鉴微诚。
                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厌世,缘于爱之深;向佛,只因情之切。容若这两首词,青灯古佛、金经香台,而《浣溪沙》“返生香”之典意在返生还魂,《眼儿媚》“奉倩神伤极”一典更是荀奉倩对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的一往情深。纵无情处,也是多情。而当下,“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此中又有几多空门意,几多尘世情,谁能说清?
                从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想到当年的仙侣生活,“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待要睡了,却展开了旧日的书笺,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呀,想当初教她书写,她那笔法生疏的样子……
                这两句,化自王彦泓的《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曹娥,是东汉孝女,时人曾经为她刻石立碑。传说蔡邕在一天晚上瞻仰曹娥碑,天黑看不清字,便用手抚摸碑文而读,读罢后在碑阴处题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这是个文字游戏,意为“绝妙好辞”。王彦泓的“戏仿曹娥把笔初……”是描写一位闺中女子,她戏仿着曹娥碑的笔意,想要写些情语,却怕被爱侣看见取笑,故而几多羞涩,欲书不书。
                容若的“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系化用王彦泓的成句,但王彦泓其实也是从别人那里化用来的,这就是欧阳修的《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王诗直接取自欧词的下片,欧词描绘的也是一番闺中之乐:女子依偎着情郎,把笔管摆弄了好久却也没有写下什么,可是,女孩家写什么字呢,这本该是练习刺绣女工的时候呀,一写字岂不耽误了这些正事?但女子哪还有心刺绣,只是持笔笑问情郎:“‘鸳鸯’两个字怎么写呀?”
                ——当初张敞为妻子画眉,这事被汉武帝拿来取笑,张敞半开玩笑地辩解说:“闺中之乐还有比画眉更过火的呢。”看来写鸳鸯字该算是“更过火的”其中之一项了。
                过去的越快乐,回忆起来也就越痛苦。容若于下片转回当下,“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是说:我的眼睛已经疲倦了,低头看去,书乱乱地堆着,看上去模糊不清。
                缃帙,本义是书套,色为浅黄,也可以代指书籍。这些书为什么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为眼睛倦了,因为眼里都是泪了。过去的日子是“鸳鸯小字”,是“弄笔偎人”,而现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灯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灯是孤灯,这一些孤独的意象都只因为你离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独的那个。
                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情再深也应该淡了、尽了,但在这个雨打芭蕉的夜晚,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你来,为什么我还会泪流满面?——“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容若会不会甘愿舍弃那段短暂的快乐,以求免除这一生一世的刻骨忧伤?
                


              IP属地:山东47楼2014-11-12 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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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虞美人·为梁汾赋(凭君料理花间课)(1)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这首词可以称得上是容若的填词宣言。
                  前边我们看到的词章大多都是抒情,而这一回,容若却是以词言志的。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既是容若的第一挚友,也是容若的第一知音,而且,两个人在写词一道上有着共同的主张、共同的追求,创作水平也不相上下,真称得上是“同志加兄弟”的关系了。
                  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为对于一个文人来讲,委托他人来选编、出版自己的作品,这就基本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况且,一旦出版,些许误差都可能遗臭万年的。这就像美女会希望流传下自己最美的写真,却绝不愿意里边羼杂有哪怕一张自己不喜欢的照片。文集之于文人,就如同写真集之于美女。这等事情容若若要托付出去,舍顾贞观之外再无旁的人选。
                  我们现在谈纳兰词,顾贞观只是一个配角,他的存在就好像梵高的弟弟之于梵高,殊不知顾贞观也是清代填词之大家——前人评论清代的顶尖词人,有人推朱彝尊为第一,有人推顾贞观为第一,而不像现在这样很多人对清词只知道一个纳兰容若。顾贞观能得好友如此重托,靠的不全是友谊的。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容若这是叮嘱顾贞观:我的词集选编出版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那都是我年轻时候的写真啊,你可一定要处理好了。
                  料理,即安排、打理,比如宋词有“幽香不受春料理,青青尚馀秋鬓”。花间,是指《花间集》。课,是谦词,说自己这些词作无非习作而已。
                  容若这里说“花间课”,并不是说他的词风效法《花间集》。容若早年曾从花间取水,这是有的,但他的词风和填词主张都是远超花间的。花间一脉是词的老祖宗,属于“艳科”,许多内容都是男人模仿小女生的口吻来写的,似乎学得越像,水平就越高,这就好像京剧里的男旦,其审美意味来自于高绝的演技和彻底的错位。于是花间之美便在于“情趣”,而非“情怀”——这可绝不能怪花间词人没品位,因为“情怀”早已名花有主,是属于诗的,而词为诗之余,是在正襟危坐一整天之后的一场放松,是在朝九晚五的疲惫之后的一间酒吧,是在门当户对的太太眼皮之外的冶游偷欢……当然,辛苦工作一天之后,也会有人会穿上燕尾服去音乐厅去听上一场交响乐,但多数人毕竟还是要去卡拉OK的。
                  词,就是卡拉OK。
                  但慢慢的,通俗艺术渐渐走进文化圈了,毕竟下里巴人的影响力是无可阻挡的。就像大学生们以一个“后现代”的名词轻易地就把周星驰的早期电影提高到了艺术层面,金庸也终于被接纳为“严肃文学”的大师了。于是,无厘头和武侠小说终于可以被文化人堂而皇之地创作和吹捧了,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遮遮掩掩地躲在被窝里欣赏。
                  文人士大夫的加盟又难免会使词的境界越提越高,甚至最高之处已经和诗不分轩轾了,像苏轼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哪里是在抒情,分明是在言志;哪里还有“情趣”,分明化作“情怀”;再看表现手法,这两句看似明白如话,直抒胸臆,实则上句出自孟子,下句出自宋玉,完全是学人的底子。以这种笔法填词,就好像在卡拉OK里拿着麦克风唱歌剧一样。
                  而容若的填词主张,确是从花间传统而来的,只是破俗为雅,虽仍然提倡“情趣”,却不是男旦型的靠演技作来的反串,而是主张性灵,主张填词要独出机杼、抒写性情。也就是说,这是处在情趣和情怀之间的一个点,是为性情。
                  所以,为容若所推崇的前辈词人,既非温、韦,也非苏、辛,而是秦七、黄九。这便是下一句里的“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鸡犬上天梯”,这是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的典故,说刘安修仙炼药,终有所成,一家人全都升天而去,就连家里的鸡犬也因为沾了一点药粉而跟着一块儿升天了。
                  但是,鸡犬升天这个典故用在这里,涵义殊为难解。还是先看下一句好了:“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秦七,即秦观;黄九,即黄庭坚。秦七婉约,黄九绮艳,故而并称。
                  泥犁,是个佛学术语,意为地狱。佛家有一部《佛说十八泥犁经》,十八泥犁也就是俗话说的十八层地狱。到底这十八层怎么划分,各有各的说法,有说其中一层叫做“拔舌泥犁”,如果有谁说了佛家三宝(佛、法、僧)的坏话,死后就会堕入这个拔舌泥犁;其他的口舌是非如果犯得多了,也会堕入拔舌泥犁。如果这些说法属实,那么黄庭坚和秦观这两位词坛圣手现在恐怕还在拔舌泥犁里没出来呢。
                  此事似乎难解:黄庭坚和秦观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绝代好词,为什么会堕入拔舌地狱呢?——这里有个掌故:黄庭坚年轻时便喜好填词,笔法多走绮丽温婉的路子,我们可以看他一首:
                  画堂春·春情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
                  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暮寒轻透薄罗裳。无限思量。
                  当时,有个很严肃的关西大和尚法云秀斥责黄庭坚,说,你写这些黄色小调,撩拨世人淫念,罪过可太大了,你将来要堕入拔舌泥犁的。
                  容若用这个典故,是说:我们填我们的词,你们尽管看不上好了,我们宁愿下地狱也要按我们自己的意愿来填词。——那么,这里的秦七和黄九显然就是容若和顾贞观的自况,再看这句“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分明是说:随便你们这些鸡犬去上天堂吧,我和顾贞观是宁愿手拉手下地狱的。——这就回到了刚才那个问题:“鸡犬升天”的典故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容若这肯定是在和一些人作对比,但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IP属地:山东48楼2014-11-13 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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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虞美人·为梁汾赋(凭君料理花间课)(2)
                  有人解释,说容若作此词时,正值皇帝笼络明末遗民士大夫、开设博学鸿词科,不少伯夷、叔齐纷纷下了首阳山,想来谋个一官半职。历代读书人,做官是普遍的第一追求,但容若淡薄名利、顾贞观也不把博学鸿词科这个橄榄枝放在眼里,两人自是秦七、黄九,坦然声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你们志在上天堂,我们甘心下地狱;你们尽可以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不务正业而下地狱的家伙,你们请便!
                    诸家注本普遍都取这个解释,但这个解释是否成立,却很难说。“鸡犬升天”的典故明显带有贬义,而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好友里不乏有钟情于博学鸿词科的,双方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壁垒,相反倒很融洽;容若自己也曾经一心仕进,还为了错过殿试而懊恼不已;容若主编的《通志堂经解》、所著的《渌水亭杂识》,也都是正经的学问之道。所以,若把这些和填词对立起来,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先往下看吧。从用典手法论,容若用黄庭坚下拔舌地狱的典故属于典型的断章取义传统,因为这件事还有下文的——黄庭坚后来编辑晏几道的词集,读晏词而大有感慨,说词虽然只是街头巷尾的流行歌曲,但晏几道写词用上了诗笔,这便化俗为雅了。黄庭坚由此想到自己当年填的那些狎俗小调,还挨了大和尚的一顿训斥,看来人家说得没错,填词还得是晏几道这样的才对路。
                    如此,黄庭坚等于承认自己是该入拔舌地狱的,也承认自己当初填词的路数属于三俗,那么,难道容若是要继承黄庭坚早年的三俗风格而宁可下地狱吗?——显然不是,容若用这个典故,只取“以填词为志”这个意思,不及其他。这种断章取义式的用典手法是诗词常格,前边已经见过一些,很快还要继续见到的。
                    很快,下一句就是。“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瘦狂和痴肥是南朝沈昭略的典故。沈昭略为人旷达不羁,好饮酒使气,有一次遇到王约,劈头就让人家下不来台:“你就是王约吗,怎么又痴又肥?”王约一肚子气,当下反唇相讥道:“你就是沈昭略吗,怎么又瘦又狂?”这要是换了别人,肯定是一脸难堪却毫无办法,分明就是自取其辱么,沈昭略却哈哈大笑道:“瘦比肥好,狂又比痴好,你这个傻小子呀!”
                    容若用这个典故,还是断章取义式的用法,与顾贞观自况瘦狂,把对立面比作痴肥,说你们痴肥尽管笑话我们瘦狂,是,我们是不如你们,随便你们怎么笑吧。——表面上话是如此,实则却说:就凭你们这些痴肥也配笑话我们?不搭理你们不是因为不如你们,而是因为你们不配!
                    容若性格中狂放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仿佛他另外一首名篇中劈头的那一句“德也狂生耳”乍现目前,此时的容若不再是一个多情种子,而是一位旷荡豪侠。
                    末句“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笑”字上承“判任痴肥笑”——痴肥们笑的是什么呢?笑的是我们的多病与长贫。这里,多病与长贫实有所指,容若正符合多病的标准,顾贞观正符合长贫的标准,两个人放在一起,这才叫贫病交加。容若最后语带反讽,说我和顾贞观一病一贫、一狂一瘦,实在比不上你们肥肥的各位风风光光地兖兖向风尘呀。
                    兖兖(yǎn),是接连不绝的意思,一般用在人的身上,不同于“滚滚”,前者如“诸公兖兖登台省”,后者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容若这里“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又是一次对比,和前边“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接连构成了三组对比。这些对比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使我们不禁要问:和容若、顾贞观站在对立面的到底是那些人呢?
                    诸家的普遍解释是:你们志在做官,我们志在填词,是做官与填词构成了对比。
                    但是,是否存在第二种可能呢?——如前述,做官与填词的对比未必存在牢固的根基,如果另辟蹊径的话,这或许是容若和顾贞观共同的独抒性灵的词学主张与当时另外的词学声音之间的对立。这,就要稍微介绍一下纳兰词之外的词坛风气。
                    清初有两大文学巨匠,时称“南朱北王”,“南朱”是朱彝尊,“北王”是王世禛。王世禛在年轻时代作了五年的扬州地方官,白天忙工作,晚上就和词人朋友们唱和聊天,因此而带起了相当大规模的兴盛词风。但王世禛调离扬州之后,却很离奇地对填词一事绝口不提了,这就像一位一统半壁江山的武林盟主突然封刀归隐一样,把当初的一堆追随者硬给晾在那儿了。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其实很简单:王世禛年纪大了,官也做大了,觉得填词只是少年轻狂的一段荒唐经历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从此之后,王世禛的文学精力就全用在诗歌和古文上了,还开创了“神韵”一派,在文学史上都留了一笔。
                    再说那个“南朱”朱彝尊,他正好和王世禛相反,先诗而后词,坐定了词坛盟主之位。朱彝尊的另一个重要身份是一代儒宗、学术大师,而这位儒宗早年也是有过一段刻骨而绝望的恋情故事的,这在他的一些小词里、还有一首超长的《风怀诗》里都有过真情的吐露。话说朱彝尊晚年要给自己编定文集,这时候有朋友劝他:“你的文集里如果删去《风怀诗》,以你的学术地位,将来说不定能去配享孔子的。”朱彝尊倒很硬气,就是不删,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但不删归不删,从朋友的劝说当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主流社会风气的。
                    南朱北王,两则轶事,一个是说词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一个是说写情在一些“正统人士”眼中之地位。但很不巧,容若和顾贞观的人生追求里,这两条全占,并且还是结合在一起的。更要命的是,当时的词学风气也正有着向醇正清雅的“思无邪”路线上发展的趋势——这可不是性灵之词,而是儒家之词。所以,容若的词作如果以上流社会的主流眼光来看,未必有多么可取。
                    这时候我们再回过头来,重读“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这个“莫负当初我”似乎便有了一些深意,是说我对我当年的这些词作是满意的,是坚持的,我是什么样就呈现出什么样,不必为了什么什么而给我删掉什么什么。
                    ——如果从这个角度着眼,后边的三组对比也就容易理解多了。
                    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我走我路,任人评说。这是一个“德也狂生耳”的旷达形象,也是一个绝世才子的风流自赏。而容若的早逝,夭折了一个天才,也夭折了一个即将使鲜花开遍原野的性灵词派。
                    


                  IP属地:山东49楼2014-11-13 0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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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州·寄李筠房
                      张炎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
                    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
                    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
                    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
                    一自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
                    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
                    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
                    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
                    词产生时,最初只言花前月下,离愁别绪,被世人称为艳词。而秦观独创一格,“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使词别有洞天。此径一开,后人纷纷仿效。
                      张炎的这首词就可称为是将家国身世之感“打并入”友情之作。李筠房南宋浙江湖州人,张炎的友人。宋时两人情趣相投,时常相聚,而宋亡国后两人天隔一方。此词即是张炎寄词隐遁山中的老友,勉以梅花相,共保岁零贞洁。
                      词的上片写登高望景并由此而生的思友及自伤之情。“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几被暮云遮”,写远望之景。水中的荷花被暮云所蔽,显得朦朦胧胧。句中用荷花隐含着对远处友人的思念,写出了词人望故人而不见的黯淡心情。“正凭高送目,西风断雁,残月平沙。”思念的心情使词人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所见的皆是寒风中的孤雁,残月下的沙滩。“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其实江南的秋景并非如作者所描绘的那样萧飒、败落。但伤感的心情使词人在这一派秋光之中只见了尽老的丹枫,想到的只是无限的迟暮,嗟陀的岁月。所以才有“未觉丹枫尽老,摇落已堪嗟”之句。其实词人此时正当盛年三十岁左右,但经历亡国家破之变后的心理也已使词人心感迟暮。“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一个“无避处”,一个“满天涯”,表明客观形势的险恶及主观感受的抑塞悲凄,自己无法摆脱压抑的感觉,只有将满腔愁绪寄与远在天涯的友人。
                      词的下片,接下来把满腔思愁寄与友人。“一片盟鸥别后,甚酒瓢诗锦,轻误年华”,自己在与友人分手后人,却由于在赋诗饮酒中消磨时光,白白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年华。忏悔之情由此可见。“料荷衣初暖,不忍负烟霞。”化用《离骚》中“集芙蓉以为蓉”,和孔稚珪《北山移文》“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中的“荷衣”,“烟霞”,称赞李筠房在国破家亡之后,马上披上“荷衣”、陪伴“烟霞”,不作元朝之官,宁做大宋的遗民隐士。然而友人的音讯未通,只能是“料想”。“记前度、剪灯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这时只能回忆以前共勉,苦盼再相逢之日。“空山远,白云休赠,只赠梅花。”“白云休赠”化用陶宏景《诏问山中何处所有赋诗以答》中“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只赠梅花”更是引用人所其知的“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寄范晔》)以梅花相赠,以梅花互勉,表达出词人不慕荣华、不畏冰霜的高洁品格。本自成为本词的点睛之笔。
                      张炎的词风舒畅,如白云舒卷,爽气贯中,有一种清空摇曳之感。总观全词,既不同于某些婉约词的柔美妩媚,又不同某些豪放词的生硬死板,而是在清空流转中寓有“波湅老成”之致,选词之精炼,选典之巧妙,又自然流露出“一气贯注”之妙。表现出作者词学深厚的功力。


                    IP属地:山东52楼2014-11-17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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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平乐  张炎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被诗愁分了。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张炎词作鉴赏
                        张炎词以“悲秋”见长,离愁别绪,万感情怀皆可由秋景而发。如《清平乐》(候蛩凄断)即是一首“悲秋”名作。然而他的“伤春”之作也别具一格。一“秋”一“春”,景物不同,然其抒发的情怀却是同出一源,——即伤亡国之情,感破家之痛。本词即是其“伤春”的一篇佳作。
                        上片“采芳人杳”两句,前句写春光明媚,芳红草绿,本是赏花采绿之时,然而此时却人迹杳了,昔日美景歌舞生平,人头攒动的景象一扫而空。后句由前句而发出“顿觉游情少”之感。张炎写词,写景常借故国家乡西湖之景之笔。西湖美景美不胜收,举世闻名,然而在作者眼里,由于元兵的践踏,西湖盛景已成过往云烟,人迹杳杳,游情惨淡。作者在此留下一个伏笔,不说元兵南掠,而言人杳,其中所含隐情,不言自明,非不想说,而不能说,也不必说也。承接上两句,“客里看春”两句,似乎是写后悔错过春时,未能饱览一年一度的大好春光。其实一句“客里看春”,客居异地,浪迹天涯,终年如无根之萍,因此看景只会“草草”,“被诗愁分了”,怎么会游兴满怀呢?
                        下片“去年燕子”两句,借写燕子把上文欲说而未忍多说的话,又进一步做了一点吐露。前后联系在一起,才能更深入体会词人的处境。张炎身世前文已知,其国破家亡却经常或被政治逼迫北上大都,或因生活所迫,居无家所,家无常址,如同飞燕一样羁泊无定,浪荡天涯。“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短短两句话,道出作者说不出痛苦情思,其情切切,其感深深。最后两句“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夜雨”指使“流水落花春去也”(南唐李后主《浪淘沙》)的夜雨,不是早春细雨,而是暮春急雨。“催花”不是催促花开而是“摧花折叶”的摧残花草。此时雨却不是催花的媒剂,而是葬送春花的急雨。一“雨”双关,透出家国身世之痛。
                        本词最突出的就是对比、比兴。今昔物是人非的强烈对比渗透其中,借“燕子”比喻自己飘荡无依“,借”夜雨“比喻摧花折绿的残暴的元兵。写作之中由景到人,由人到物,由物到情,层层深入,又层层翻新。有人评价说:”羁泊之怀,托诸燕子;易代之悲,托诸夜雨,深人无浅语也。“(俞陛云《宋词选释》)。


                      IP属地:山东53楼2014-11-18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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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影·梅影
                          张炎
                        黄昏片月。
                        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
                        枝北枝南,疑有疑无,几度背灯难折。
                        依稀倩女离魂处,缓步出、前村时节。
                        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灭。
                        窥镜蛾眉淡抹。
                        为容不在貌独抱孤洁。
                        莫是花光,描取春痕,怕丽谯吹彻。
                        还惊海上燃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
                        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
                        鉴赏
                          梅、兰、竹、菊,古人称之为“四君子”。其中梅以纤尘不染,高洁雅致为世人所称。古人说:梅以韵胜,以格高,即说于此。古今诗词诸家咏梅者众,而张炎的这首咏梅词立意深远,其超脱了梅的形质本体,专咏梅影,其意似在韵格之外。
                          上片首先,“黄昏片月”,写梅而先言片月,继承古人咏梅传统,即咏梅影必先写月,以月来衬托梅影,为梅影的出现准备了条件。接下来,词人精雕细刻,为月下梅影传神写照。词人从七个方面刻画梅影,这里姑且称为“梅影七笔”。曰:“清绝影”,“疑似影”,“缥缈影”,“竹外影”,“淡洁影”,“贞固影”,“玲珑影”。七笔连环,唯妙唯肖。初笔“似碎阴满地,还更清绝”,写“清绝影”。
                          词人先以“碎阴”比喻梅影,进而又用“还更清绝”,以“清绝”形容梅影纤尘不染,绝顶高洁的品格。一个“清”字,道出梅的出凡脱裕。以前的诗词名家都曾咏梅,曰:“雪魄冰魂”,“冰肌玉骨”,而这里一个“清”字更是比“雪”、“冰”、“玉”高出一筹,且是“清”至于“绝”,更是使人产生更多驰骋想象的余地。
                          次笔以“枝北”三句写“疑似影”。梅影既至清绝,使词顿生爱意,欲得而甘之,因而枝南枝北,环绕寻觅,及至“背灯”折取,却又不可捉摸。“背灯”是指离开灯光。作者用“几度”,“疑有疑无”,“背灯难折”,了了几笔,勾画出词人对梅影的挚爱,及至到了难舍难分,迷离悄恍的境界,确实为神来之笔。
                          第三笔,“依稀倩女”几句,写“缥纱影”。“倩女离魂”出自唐代陈玄佑的小说《离魂词》,言衡州张镒之女倩娘与表兄王宙相恋,但因镒将女另配他人,使王宙含恨离去。倩娘与王宙感情至深,闻王宙离去,神魂离壳于夜间追到王宙船上,随其入蜀。倩娘也因而从此卧床不起。及至五年后,两人回倩娘家,房内卧病的倩娘闻声相迎,两女遂合为一体。从此两人才得到圆满的结局。词人在此以倩女比梅,而又以其“魂”比梅影,魂从倩女出,影从梅中来,其比喻之巧妙,令人叹服。一个“魂”字使梅影的轻盈缥缈脱然而出。“缓步”两句更使这首词描述的梅影活化,使人神往。
                          第四笔,“看夜深、竹外横斜,应妒过云明天”写了“竹外影”。“竹外”出自苏轼《和秦太虚梅花》有“竹外一枝斜更好”的诗句,“横斜”出自林逋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词句以“横斜”来指梅影,短短几句以忽明忽暗的云彩,以岁寒三友的竹衬托出梅影的美好,衬托梅的高洁。
                          第五笔,词的下片,以“窥镜蛾眉”三句写“淡洁影”,词人不再写月下之梅,竹外之梅,而写镜中之梅。在词人眼里,镜中更显梅的清绝圣洁。深夜,皎洁的月光把梅影映照在屋内镜面上。一个“窥”字,立刻使人一种美人临窗,飘然欲入的美感。一个“淡”字又给人美自天然雕刻的感觉。“为容不在貌”化用杜荀鹤《春宫怨》“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句意。但词人又翻陈出新加上了“独抱孤洁”一句,柳貌而扬神,道出梅影的洁身自好,独抱孤洁的追求。这句话是全词的主旨所在,词人不平的遭遇,内心的愤懑,对美的追求,种种复杂的内心世界,都深深地隐含在其中,使人回味。
                          第六笔,“莫是花光”三句,写“贞固影”。花光即僧仲仁,宋代蘅州花光山长老,与苏轼、黄庭坚同时,黄曾诗言“雅闻花光能画梅,更乞一枝洗烦恼”,可见其画笔之神。“莫是花光”以疑问的语气表达出肯定的语气。这娟娟的梅影,难道是花光和尚笔下所描取的一痕春色吗?“丽谯”指城门上的城楼。“不怕丽谯吹彻”,写出梅超俗脱凡,贞而不堕,孤洁长存,即使城楼号角吹响也无所畏惧。梅的傲风霜笑雪雨,其铁骨幽香,不知激励了多少仁人志士。词人在此的含意,熟悉张炎的读者都会不言自明。
                          第七笔,“还惊海上”三句是“写玲珑影”。“燃犀”出自《晋书。温峤传》,用晋温峤在采石机燃犀牛角照水底灵怪的故事。依者极具渲染地描写海底的珊瑚,言其玲珑晶莹,活灵活现。其实用意在以尽珊瑚之美,目的在于表现梅影形象之美。
                          全词以那么多的篇幅,七笔连环,描写梅影。把“影”写活,呼之欲出。然而词的末句,笔锋一转,原来是酒醒天寒,空对一庭香雪,使读者从那迷离神往的境界出脱醒悟:原来一切美好的境界,却因为“酒”在做怪,醉眼看世界,似梦似幻还似真!“酒醒”还有一个典故:隋时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林间酒肆旁,见一美人淡装素服出迎,与语,芳香袭人。因与扣酒家共饮。雄醉寝,及至酒醒,始知身在梅花树下,美人已去,雄惆怅不已,才知是遇上了梅花神。(见《龙城录》)全词用典颇多,而此故事最是贴切。倩女离魂不就是这样的梅花神吗?怎样才能写好“梅影”,这首词给了我们太多的启示。


                        IP属地:山东55楼2014-11-20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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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中措  张炎
                          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
                          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
                          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
                          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
                          词作鉴赏
                            提起清明时的雨,大家都会联想起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而本词作者张炎笔下,清明时节的雨,清明时节的情又别具一格。
                            上片“清明时节”二句,描写的清明时的雨,不是毛毛细雨,而成了哗哗大雨。恰在此时作者冒雨寻春,却被大雨所困,见到江边水急,浪潮翻涌。“翻被梨花冷看”,二句,作者此时心口难言,无心看花,但作者却使梨花有感,冷眼旁观作者雨中的狼狈,责怪作者不思故土暖被,却对他乡山水花木如此病情苦恋。作者的此番“遭遇”有口难言,而其中源由,无限辛酸无限悲恨,尽在不言之中。
                            下片“燕帘莺户,云窗雾阔,酒醒啼鸦。”“燕帘莺户,云窗雾阔”是指歌妓舞女之所。雨中寻景不成,因而只能到莺啼燕舞的珠帘玉户消磨时光,一醉解千愁。然而醉乡虽好,难以久留,醉醒客散,只见归鸦啼鸣,人去楼空。“折得一枝杨柳”二句,杨柳,古时清明节中家家户户门上插柳以祛邪。归去的途中,作者也随手折了一枝杨柳,但走至住所才恍然醒悟——浪流之人羁驻之旅,哪会有自己的家门呢?作者不禁感叹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一种天涯游子欲归无处,欲住无家的悲哀,猛然袭向心头。一枝无处可插的杨柳,满腹悲怨溢于词中,幽默中见无奈。词人用笔举重若轻,不见着力,是那么自然,用笔之巧,用意之妙,叫人拍案叫绝。
                            本词写情愁,选景独出新裁,写情愁言愁之精妙,表达之条理。这使在词中平素并不显眼的词语,在词人笔下却显得那么幽默,那么有韵味。俞陛云评价作者说:“司马周南留滞,贻笑梨花,幼安辽海无家,空攀杨柳,是善于怨徘者。”(《宋词选释》。刘熙载说:“张玉田词,清远蕴籍,凄怆缠绵。”)《艺概。词曲概》


                          IP属地:山东56楼2014-11-21 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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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浦·春水  张炎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
                            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
                            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
                            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
                            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
                            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词作鉴赏
                              这是一首写春游水滨的咏物词。词风较为典雅,文辞较华丽,写春水时不粘不脱,使其活灵活现。词人对春水观察得细致入微,下笔极工,略加典故点题,故被人称之为“绝唱千古”。
                              全词首以咏西湖湖水起笔。“波暖绿粼粼”,点出了“春水”题目。湖光粼粼,绿波荡漾,弥漫着春的气息,透出了春日温煦之意,写春水溶泄之状。
                              “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写燕归苏堤。前句写“春”字,后句暗写湖水(苏堤在西湖)。“鱼没浪痕圆”使人如见鱼儿没入湖水,水波起伏之状。这里写景极妙,用工极细。张炎以“燕飞来”勾引起“鱼没”之句,表意极妙。“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实仍扣“春水”二字。表面是说:湖水带走了缤纷狼藉的落花,湖水要嘲笑东风之无法吹净残瓣也。其实还是在形容春光之阑珊与湖水之浩渺。春光骀荡、落红纷披的时候,西子湖里,游舟如织,断绝不通的水滨中,和荒僻的小桥下,也时见有小船从柳阴深处翩翩撑出。词人在这里给西湖春日胜景作了很好的一个素描。
                              第二层“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始咏池水。南朝谢灵运有诗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张炎借用旧典,翻出新意。意谓今日池塘长满青草,恰似当年谢氏诗中所表达梦中之意境,这里虚写实景把眼前所见之实境,引入梦幻所感之虚境。增添了诗意的朦胧感和美丽的联想。杭城除西湖之外,还多“池塘”,是多水之乡,如涌金池、圣母池、白龟池、金牛池、龙母池等等。先写过苏堤“湖水”,再写“池水”,亦以补足,“春水”之无处不盈也。
                              下一层咏溪水。“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由湖水溯源写溪水,由湖光引出山色。湖光山色,构成了西湖美不胜收的佳景。词人下笔也很雅丽。它并不直接写“溪水”,而是描写溪水周围前后的景物:云和、山空、花香。由此引出溪水,意境很美。“年年”指今年之游已非往年之游,今年之水载流红亦非往年之水流花落。
                              “新绿乍生时”句下转入第四层的感怀旧游上来。张炎等“西湖词友”,曾在西子湖畔结社游赏。但现今却都分散四方。“茂林觞咏”借王羲之千古篇《兰亭集序》中“茂林修竹”,“一觞一咏,亦是以畅叙幽情。”“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盛时难再,令人感慨系之矣。“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令人不禁怀念起旧时相聚于其下的碧桃树了:“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目触韶景而伤感,光阴之易逝,是文人骚客常咏之情。
                              张炎是“西湖诗(词)社”中的一位著名词人,这首《南浦。春水》词,就是他的成名之作,还因此而获得了一个“张春水”的佳名。临安贵宝生活,是在风花雪月中度过。加之西湖乃独有之胜景。要写西湖之美,要选春季发“桃花水”的当口。在波光潋滟,绿柳飘拂的境况下,自然勾起了词人们多么浓郁的才思和丰富的想象。此词的佳处并不在于寄托什么深刻的情志,而在于它文辞的优美,以及词风的婉丽清雅。


                            IP属地:山东58楼2014-11-25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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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子·暮春即事》 乔吉
                              风吹丝雨卷窗纱。苔和酥泥葬落花。
                              卷云钩月帘初挂。玉钗香径滑。
                              燕藏春衔向谁家。
                              莺老羞寻伴。蜂寒懒报衙。啼煞饥鸦。


                              IP属地:山东61楼2014-11-26 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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