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他们最后坐在了长安街尾卖卤味的小巷里,举着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棒的小贩叫。卖不断。
日本兵入侵了北京,除却漫天撒纸的学生,其他人似乎永远安居乐业事不关己,雷打不动。
林彦挥手点了两碗汤面,再要了几味卤菜。
“你看起来倒是很喜欢京剧呢,仁兄怎么称呼?”
俊秀的眉目隔着蒸腾而上的雾气模糊不清,像浸过的水墨画,出于名家之手。
“……田山。”
“姓田么?真少见。”林彦边用竹筷卷起热腾的面大朵快颐,边含糊不清地问着话,“从日本留学赶回来的话,是来为中国做些什么的吧?是要参军?”
田中山崎不语,只是一个劲地嚼着嘴里的面。
“参军也好,我再唱完这大半个月也洗手不干了,到时一块去参军吧,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田中山崎怔住,
“参军?为什么?”
“为什么,保家卫国呗,听起来还是颇为荒诞的吧,从我这样的下九流戏子嘴里出来。”他抬头笑笑。
“不,我是说,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世道对戏子很是不公啊,打小因为养不起才送到师傅那儿去,被称之为下九流的玩意,什么折磨都……”
这样的不公田中山崎清楚得很,他说出的这经历稍加修改就能丝毫无误地套在他身上。
所以他并不尊崇祖国,也不热爱皇军,如果被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发觉了,大概表示活脱脱地反例吧。
“不是每个戏子都是这样千篇一律的啊……”他笑道,“我父母一年前尚还健在,我幼时学戏嘛,仅仅是因为喜欢唱戏罢了。”
“你唱得很好,应该唱下去,而不是去参军。”
“如果所有人都想着,关我什么事呢,只有我的命与我有关,我就躲在后头,什么也不管,这样想,那这片祖上曾经用了那么多命去换来的土地,还能存在到几时,这世界除了肮脏与自私还有什么是值得憧憬的呢。”林彦撑着腮帮,田中山崎看不清他眼里蕴着什么,“况且啊,我住在东北的父母死在了日本人的刀下,我听逃回来的同乡说,他们在我的父母身上浇上汽油,活生生地给烧死,所以,别人可以躲在后头,我不可以,你知道么,我,绝不行。”
“说这么多真是叫你见笑了,我再请你一碗卤味吧,随便点哦。”林彦笑笑,露出白净的虎牙,“我只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会等了我这么久,我猜你喜爱京剧一定不在我之下哩,又是从日本赶回来的学生,还挺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是么,我……我也是。”
“嗨。”
“你刚才说你的父母,是被日本人……是怎么回事?”
“是皇军的一支直属军团,团长似乎是叫……田中山崎。”
田中山崎想起了那一次的屠戮,反抗的人被从巷口窖底拖出,有老有少,面容已随记忆模糊不清到他只记得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哪个与面前的这个少年相似,他将记忆过了一遍却也寻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记得那惨烈。
那些人从皮肤开始化成焦灰,在熊熊烈焰里扭动嘶吼,猩红的火焰想要窜上天际。
那里有林彦的父母。
他的指甲刹时刺入竹筷中。
“怎么?身体不舒服?你见过他?”林彦满脸忧心,“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不,不我没事。”他站起身,“我自己回去就好。”
“田山。”
“嗯?”
“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们算朋友吧。”林彦对着他憨笑,“明晚也要去听我的戏哦,我在后台等你。”
田中山崎愣了半晌,勾起嘴角笑得清浅温柔,“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