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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业于东北的一个偏僻的乡村中学,然后,来到被称作是东北第一大都会的仙台。明治三十七年的初秋,我成为了仙台医专的学生。同年二月日本对俄宣战,我刚到仙台的时候,辽阳一下子被日本攻陷,紧跟着日本又发动了对旅顺的总攻击。而这时性急的人们一边高喊着“我们一定能够攻下旅顺”,一边已经开始商量胜利后如何开庆祝会的事了。尤其是从属于被称作榴之冈队的黑木第一军的仙台第二师团第四联队,首战(也就是鸭绿江渡河战役)就取得了胜利,接着又参加了辽阳战役并立了大功。这些战绩被仙台的报纸以“神勇的东北兵”等等十分引人注目的题目不断连载,在叫做森德座的小剧场里还上演了名为“辽阳陷落万万岁”的乔装戏剧,全市都沸腾了。我们医专的学生也穿戴着崭新的制服制帽,怀着似乎期待着世界黎明的心情在学校附近的广濑川对岸,也就是供奉着伊达家三代灵牌位的瑞凤殿里拜祭、祈祷战争的胜利。


19楼2014-11-08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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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的高年级学生志愿当军医,希望能马上奔赴战场。要说起当时人的想法,也不知该称作是单纯还是意气风发,住宿的学生们彻夜地讨论关于新武器发明的事情。而那些讨论,让人现在想起来还忍俊不禁呢。比如,谈到了让旧藩时代的鹰匠训练鹰:先在鹰背上绑好炸药,然后让鹰从高处俯冲下来,落在敌人火药库的屋顶上,从而可以炸掉敌人的火药库。还有,比如在子弹里塞进辣椒,并使它正好在敌人军队的上方爆炸,这样就可以使敌人的眼睛被辣得看不见东西,等等。学生们当时十分热衷于谈这些很原始但又很奇妙的发明,尽管这些话题与文明开化时期学生该谈的很不相适宜。而且我还听说医专的两三个学生联名,把用辣椒将眼睛弄坏的方法寄稿给了部队大本营。
      更有血气方刚的学生,觉得进行种种发明的议论还不够劲,半夜爬上宿舍的房梁上吹喇叭,于是,这种军队喇叭便又在仙台的学生们中间流行起来了。学生们一方面觉得这种讨论啰哩啰嗦,全是废话,应该停止,一方面又想将活动搞大,于是鼓吹成立喇叭会。总之,刚开战的头半年,国民的豪情壮志几乎能将敌人吞没,但却令人感到有些太过夸张又有些可笑。当时周先生就笑着说:“日本人的爱国心太单纯了。”周先生这样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分。当时不只是学生,即使是仙台的市民也偷偷地像天真的孩子一样骚动不安。


    20楼2014-11-08 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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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之前只知道农村的几条旧街道的我,有生以来初次看到了有大城市味道的事物,兴奋不已,又接触到了弥漫于整个城市的异常活跃的状况,变得更无心学习了,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在仙台的大街上闲逛。


      21楼2014-11-08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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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仙台城市的繁华感到吃惊,另外,让我震惊的是仙台到处都是学校、医院、教会等等文明开化的设施。仙台从江户时代起就有审判所,维新以后又有了高级法院,后来又出现了控诉院。在仙台,律师的广告牌多得使人吃惊,这大概是由于仙台自古以来就有注重法律这一传统的原因吧。裹着红毯子的身体结实的乡下人每天都在街上悠闲地溜达,他们显得那样的自然,使同为乡下人的我也安慰了许多。
        我一面为仙台市内的文明开化感到兴奋,一面又自豪地游历了仙台周边的名胜古迹。为了祈祷战争胜利,我首先参拜了瑞凤殿,然后登上了向山,俯瞰仙台全市的风貌。我莫名叹了口气,向右边望去,远远的太平洋烟波渺茫,真想大喊几声,年轻的时候,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觉得对自己来说是很重大的事情,欢心雀跃。之后,我又到了著名的青叶城旧址,当我自由地进出于那还像原来一样万分庄严的城门时,我在想,要是自己出生在政宗公的时代会怎么样呢?接着,我又分别走访了三泽初子的墓(民间也有人认为是先代萩政冈的墓)、支仓六右卫门的墓、尽管没钱却不想死的六无斋林子平的墓。我在墓前深深地鞠躬,来表达自己对他们的缅怀之情。除此之外,我还去了榴之冈、樱之冈、三龙温泉、宫城原野以及多贺城址等等。最后,我决定向远方延伸我探索的足迹,利用这两天的休假,去游览号称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


        23楼2014-11-08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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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仙台出发,我徒步走了大约四里路来到了监釜。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秋风冷飕飕的,我不禁有些心里没底儿了,便决定明天再去松岛游览。当晚我只参拜了监釜神社,然后在监釜的一家古老破旧的便宜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搭上了去松岛的游船。
            搭这条船的共有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个和我一样穿戴着仙台医专制服制帽的学生。他鼻子下面留着短短的胡子,看上去似乎比我大,可是他那缝着一圈绿线的医专的制帽还很新,帽上的徽章也闪着耀眼的光,于是我断定他肯定是今年秋天才刚刚入学的新生。我觉得自己在教室里似乎也曾见过他一两次。可是,那年学校面向日本全国招生,因此新生一共有一百五十人,不,也许更多。什么东京帮啊、大阪帮啊,来自同样地方的学生们各自成帮结伙。
            他们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到了仙台的大街上,都是三五成群地在一块儿嬉闹,从我乡下的中学到医专来的学生只有我一个,再加上我天生不爱说话,如您所知,又很土气,便没有跟那些新生在一块儿开玩笑的勇气,反倒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孤独了。我借宿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不用说我与那些同届的学生们没有什么亲密的交往,就连我的房主,我也很少与他们说话。这是因为尽管仙台人说话时东北味也很浓,但他们一听我的乡下口音,也立刻会觉得这不是本地话。东京的普通话,倒不是我不会说,但我觉得,别人都知道我是从乡下来的,如果勉强地、装模做样地说普通话,很可耻。我的这种感受只有乡下人才会理解,如果我满嘴的乡下话,会被人耻笑;如果我很努力地说普通话,也许会更加被人嘲笑,因此,除了沉默寡言,我别无他法。
          我那时与其他新生疏远,除了语言上的障碍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作为医专的学生,有种优越感,不齿和那些人说话。一只鸟停在枯枝上时,它的姿态是美丽的,它漆黑的羽翼看起来闪闪发亮。如果数十只鸟聚在一块儿喳喳乱叫,那就会让人觉得好像垃圾一样索然无味。同样的道理,如果医专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大笑,那么制帽就会变得毫无尊严,让人看起来既愚蠢又肮脏。我要维护自己作为一名“高级学生”的尊严,便经常躲避他们。说是因为这些理由,倒还算冠冕堂皇。但坦白地说,还有一个原因。我刚入学时,对仙台感到很新鲜,于是整天在街上到处溜达,常常无故旷课,便自然而然地与其他新生疏远了。


          24楼2014-11-08 1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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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桔氏一定是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的,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向山的更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我发觉自己好像走错路了,陷入了苍郁的树林中,根本没有能向下眺望的地方,我赶紧穿过树丛一看,发现自己好像是走进了山的里侧,所能看到的风景,是平淡无奇的田地。这样的景色只要坐上沿东北线行驶的火车,随处可见。看来,我是登过头了。我感到很无聊,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忽然觉得有点儿饿,便吃起了借宿那家为我准备的饭团子,吃饱了,我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迷朦中传来一阵悠远的歌声,侧耳细听,是那时的一首小学校园歌曲,叫《云之歌》。
              “转瞬间你已跨过山
              定眼看时你又漂到海那边
              唯有你才如此奇妙变幻
              云呀云呀云呀云
              看着你变成雨化作雾
              如此灵怪如此神奇
              云呀云呀云呀云……”
            听着这歌声,我不禁哑然失笑,也说不上是跑调了还是怎么的,总之,实在是糟糕。唱歌的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有着副怪里怪气公鸭嗓子的大人。那真是一种令人吃惊的歌声。我上小学时唱歌也很差劲儿,能唱好的只有《君之代》这首歌。不过,同刚才那位令人吃惊的家伙比起来,我想自己唱的或许还要好一些。我默默地听着,而那家伙却愈加旁若无人、肆无忌惮起来,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唱着这首《云之歌》。也许那唱歌的人早就知道自己唱得不好,为此很苦恼,才在这远离人烟的山里悄悄地练习唱歌吧。这样想来,同样唱不好歌的我,不由得对那练习唱歌的家伙产生了几许同情,涌起想去见识见识那家伙的冲动。
              我站了起来,寻着那不堪入耳的歌声传来的方向在山里转悠着。那歌声忽远忽近,但始终没有停止。我转着转着,最后差点儿没和那个唱歌的人撞个满怀。我很不安,而那个人似乎更加狼狈和尴尬。他就是刚才我遇到的那个模样像秀才的学生,他白净的脸变得通红,很害羞地笑了,说:“刚才……失礼了。”


            27楼2014-11-08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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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话有口音,肯定不是东京人——我很快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我因为对自己的乡下口音很苦恼,所以对别人言语中的乡音土语才那么敏感。我想:说不定,他是来自我故乡那一带的学生呢。于是,便对这位唱歌的“大天才”产生了亲近之感。
                “不不,是我失礼了。”我也特意露出故乡口音说道。在我的身后,是长满了松树的小山,在这儿观赏松岛湾的景致相当不错。
                “啊,真是一处好景致呀!”我和那学生并肩站在山上,眺望山下号称日本第一的美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不太懂得欣赏景色,我刚才在山上溜跶时就在琢磨:这松岛的景色到底好在哪里呢,真是想不通。”
                “我也搞不清楚。”那学生用别扭的东京话说。“不过,我觉得大体上还是明白的。这种安静,不,应该说是寂静。”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苦笑着说了一句德语:“silentium(德文,“安静”之意)。实在是太静了,静得令人不安,我就大声唱起歌来,可还是没有用。”
                我本来想说“不,您的歌声把整个松岛都震动了。”不过还是没说出来。“过于安静了,真希望这里能再多些什么。”那个学生认真地说,“到了春天,会怎么样呢?海岸,樱花漫堤岸,花瓣波上散,雨做伴。”
                “是呀,春天要真是那么美,倒是能让人理解了。”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我想着,并暗暗佩服他能脱口说出俳句。
                “这种景色似乎很适合老年人。实在是太单调,太缺乏情趣了。”他又乘兴说了这句无聊的话。
                那学生点烟的同时,脸上浮现出似有似无的微笑。“不,这大概就是日本的情趣吧,总是让人觉得还想要什么东西,沉默。Sittsamkeit(德语,“庄重”之意),也许真正的艺术就是这种感觉吧。可惜我还不太懂。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古代的日本人会选这样寂静的地方作为日本三景之一呢。这里毫无尘世之气,我们国家的人是无法忍受这种寂静的。”
                “您家乡是哪里?”我不假思索地问道。
                对方露出奇异的笑容,无声地看着我的脸。
                我感到几分茫然,再一次问道:“是东北吗?是吗?”
                对方的脸色突然不高兴起来:“是支那,您不会不知道!”
                “啊。”我突然明白了。听说今年仙台医专来了一名清国留学生,并和我们同时入学。这样看来,他就是那个清国留学生了。怪不得歌唱得不好,说话时也是一副演讲的语调,十分生硬呢。是这样啊,这下全明白了。
              “真对不起,我实在是不知道。我来自东北乡下,既没有朋友,又觉得课程无聊,经常缺席,因此对于学校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只孤独的鸟。”能这么流利地说出自己想的事,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28楼2014-11-08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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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静静地跟在周先生的后面下了山。觉得这个人很像自己的亲人。后面响起了阵阵松涛声。
                  “啊。”周先生回过头来说:“这是一种完美。如果还想要什么,听听这吹动松枝的风声,松岛就完美了。不愧是日本第一呀。”
                  “您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是我总觉得还有一点不足之处。据说有棵‘西行返回松’就在这一带的山上。所说的‘返回松’,并不是西行感叹某棵松树的雄姿,而返回来再次欣赏那棵松树的姿态,而是来到松岛,总觉得有些缺憾,怀着失落的心情回去的途中,觉得似乎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没有看,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在那棵返回松之处,又回到了松岛。”
                  “那是因为您太爱国了,才会有这种不满吧。我生于浙江绍兴,那一带被称为东方威尼斯,附近有著名的西湖,许多外国人经常来这儿,对美景赞不绝口,但在我们看来,西湖的景色经过人工雕琢的地方太多,不能令人感动。可以说西湖完全是人类历史的雕琢。西湖是清政府的园林,像西湖十景啦、三十六名迹啦、七十二胜啦,这些地方都是经过人类雕琢以后才出名的。松岛却完全没有这些,它是与人类历史隔绝的,文人墨客们也不能污染这里,就连天才芭蕉似乎也不能做出关于松岛的诗。”
                  “不过,芭蕉好像曾把松岛比做了西湖。”
                  “那是因为芭蕉没有看到过西湖的风景,如果真看到了,就不会那样说了。西湖和松岛完全不一样。相比之下,松岛也许更像舟山列岛。可是,浙江的海却不像松岛的海这样平静。”


                31楼2014-11-08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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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和周先生一起住在了松岛的海滨旅馆。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对周先生的毫无戒备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但是,正直的人总是给人一种安全感。我已经对这个清国留学生感到完全放心了。周先生一换上旅馆的棉和服,就像商家的少爷一样俊雅。在语言方面,他的东京话似乎也在我之上,只是他对旅馆的女佣人所使用的诸如“就请那样做好了”、“真是有些冷呀”之类的近乎女性用语的话,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实在无法忍受的我噘着嘴抗议说:“别用那样的口吻说话了。”
                    周先生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在日本,对小孩子讲话要用小孩子的语言:おてて、だの、あんよだの、さうでチュカ、さうでチュカ,要这样说话吧。那么跟女性说话时也应该用女性用语吧。”
                    “但那些只是装腔作势的,要真的听起来可让人受不了。”
                    听我这样一说,周先生对“装腔作势”这个词十分感慨:“日本的美学实际上十分严格。‘装腔作势’这种戒律,世界上大概哪儿都没有,而现在清国的文明却是极其装腔作势的。”
                    那天夜里,我们在旅馆里喝了点儿酒,一直谈笑到深夜,几乎忘了欣赏月色下的松岛了。
                    周先生后来也说:“来日本以后,还从没有过这样畅所欲言的夜晚。”那天晚上,周先生以惊人的热情跟我谈了他生平的志向、希望以及清国的现状。他曾多次重复说:对于东方各国而言,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科学。说日本的飞跃也是由一群兰医拉开了序幕。如果不早日吸收西洋科学的精粹,以对抗列强,支那尽管无知地醉心于老大帝国的自赞,也只能渐渐地重蹈邻国印度命运的覆辙了。东方自古以来,在精神领域就领先于西方。听说西方最优秀的哲学家也暗自为之折服。但西方把在精神领域的匮乏用科学加以补充。科学的应用给人类的现实生活带来了直接的好处。执着关注现世生命的红毛人,取得了异常的进步,这些进步也渗透到了东方的精神世界。
                    日本很早就意识到了科学的力量,并率先学习了科学,用来保护自己的国家,这不但没有使日本的国风混乱,还使日本成功地消化了科学之后,成为了东洋最先进的独立国家。科学未必是人类至高无上的珍宝,但如果一个国家一只手握有玄妙的思想之玉,另一只手又持有先进的科学之剑,那么任何国家都无法碰这个国家的一根手指,这个国家将会成为举世无双的理想国家。
                    清国政府面对科学的力量无能为力。一面受着列国的侵略,一面装出大川不在意细流污染的自信,不肯面对失败,一味地只是急于弥补老大国的面子,完全没有正视并研究西洋文明的本质即科学的勇气,仍然奖励学生学习八股文之类的繁文缛节,已经到了被列国暗自嘲笑为沐猴而冠的滑稽的自尊国的状态。


                  33楼2014-11-08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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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爱国之情绝不逊色于任何人。正因为喜爱,所以不满也很强烈。现在的清国,若以一言蔽之,那便是怠惰。沉醉于不明就里的自负心之中。不止是支那才有古代文明,印度拥有,埃及也拥有,但是那些国家的现状又怎么样呢?支那应该为此感到不寒而栗。得过且过的这种自负心一定会导致支那自取灭亡。支那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必须抛弃自我沉醉,同西方的科学和暴力作战。进行此种作战,他除了毅然投身虎穴,早日掌握其知识精华之外别无他途。我听说是称之为“兰学”的西方科学首先向日本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敲响警钟。我想成为支那的杉田玄白。科学之中,我最想学的是西洋医学,为什么在西洋科学之中,自己特别关注医学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幼年时的悲伤体验:
                      我们家原来有一些土地,日子过得也称得上是殷实富足。我十三岁的时候,祖父就因为一些比较麻烦的事被捕入狱了。一家人因此而受到亲戚邻居的欺辱。而且父亲因重病而卧床不起,家庭生活突然陷入困境。无奈之下自己和弟弟被送到亲戚家收养。可是亲戚家的人却说我是要饭的。我一气之下,回到了原来自己的家里。
                      从那以后,连续三年,我每天都奔走于当铺和药店之间,而父亲的病情却不见好转。药店柜台的高度和我大致相同,而当铺的柜台比我要高一倍。每当自己往当铺的高台上放上衣物首饰时,总是被当铺的人嘲弄:“怎么有这么多破烂东西。”但换了一点儿钱之后,我马上就跑去药店了。一回到家,立刻又要忙于别的事情。


                    34楼2014-11-08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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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父亲看病的医生是当地的一位名医,其处方甚为奇怪,必须要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我每天早晨都要去河边挖芦根,还要去找经霜三年的甘蔗。这位医生治了两年,我父亲的病却越来越重。于是换了医生,是位更有名的大先生。这次,不要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了,取而代之的是要蟋蟀一对、平地木十株还有败鼓皮丸等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的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我们家后院有个百草园,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园子,是我儿时的乐园,那里,能找到许多蟋蟀的穴,我自作主张地断定同在一个穴里的两只就是所谓的“原配”,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药罐的沸汤中完事。
                        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我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称为“老弗大”。这样,这个“平地木十株”就也解决了。
                        另外,难找的是“败鼓皮丸”。据说这味药是先生引以为自豪的处方,特别是对父亲这种水肿病人很有效。可惜这种神药,全城只有一家出售,而且,离我家有五里路远。听说这神药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一名鼓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服他。尽管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也不能相信打破的大鼓皮能奏效,但还是往返五里路去买了那味药。令我十分痛苦的是:自己的那些努力全部白费了。父亲的病日渐加重,几乎奄奄一息了。
                        那位大先生泰然自若,在濒临死亡的父亲枕边说:“这是前世的冤愆,古语有云:‘医能医病,不能医命’。但是,还有一个办法,那是我的祖传秘方,把一种灵丹放在病人的舌头上,古语有云:‘舌乃心之灵苗’,这种灵丹现在很难得到,如果你想要的话,那就以特别便宜的价格让给你好了,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感到很困惑,没有立即回答,躺在病榻上的父亲看着我的脸,微微摇摇头。看来父亲也同我一样,对这位大先生的处方绝望了。我感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坐在父亲枕边,眼睁睁地等着父亲的死。一天早晨,父亲眼看不行了,邻居的一位精通礼节的衍太太来到我家,看到父亲的样子,大吃一惊,严厉地训斥我说:“发什么呆呢?你父亲的魂儿要去鬼界了,快叫回来,大声叫‘父亲、父亲’,如果不叫的话,你父亲会死掉的。”
                        我实际并不相信咒语一类的东西,但现在宛如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叫着“爸爸”。衍太太说:“要再大点儿声才行。”我于是用更大的声音连着喊“爸爸,爸爸。”
                        “再大声、再大声。”衍太太在旁边催促着。我叫得喉咙几乎出血,可是终归没有叫回父亲的灵魂。我一边叫着父亲,父亲一边变冷了。那是我父亲三十七岁,我十六岁那年初秋的事儿。我至今仍然记着自己当时的喊声。我实在无法忘记。每当想起自己当时的声音,我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愤怒。既是对自己年少时的无知感到气愤,更对支那的现状感到愤懑。


                      35楼2014-11-08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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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人在明治三十五年、二十二岁那年二月,平安地从横滨港上岸。日本!这就是日本!想到自己即将能够在这个先进国家钻研新学问,从未体验过的、难以言表的温暖的喜悦涌上心头,甚至去德国的愿望之类的都消失净尽,我想,确确实实,那种不可思议的解放般的喜悦在我今后的人生中,除了支那完成重建的日子之外,恐怕不会再体验到了。
                          我上了开往新桥的火车,抬眼窗外,直觉到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的日本独特的清洁感。田地,也许是无意识的、但却自然和谐、井然有序。与之相连的工厂街,尽管黑烟滚滚,遮住了天空,却能感到从一座座场房中间吹过的凉爽清风。那种井然而又紧张的气氛,在支那是全然看不到的。每当清晨在东京街头散步,看到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头上顶着崭新的白毛巾、扎着袖口忙忙碌碌地用掸子掸纸拉门的样子,觉得那沐浴着朝阳、可爱、紧张的姿态才是日本的象征,甚至觉得突然间理解了神国的精神本质。借助于最初在横滨通往新桥的火车上瞥见的风景,我轻易地理解了与其相似的刚健的清洁感,要言之,恰到好处。无论在哪儿,你都找不到倦怠的身影。我心中高喊着:来日本真好,由于兴奋,我坐都坐不住,尽管车上有许多空座,但从横滨到新桥的一个小时,我几乎一直是站着的。
                          到了东京,在前辈留学生的关照下找到了住处,而后我去了上野公园、浅草公园、芝公园、隅田堤、飞鸟山公园、帝室博物馆、东京教育博物馆、动物园、帝国大学植物园、帝国图书馆,简直忘我一般,我带着像你所说的那种初到仙台般的兴奋,不,恐怕是那十倍的欢天喜地之情,尽情地逛遍了整个东京。


                        39楼2014-11-08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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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以后,自己的学习很顺利,可能是物以稀为贵吧,据说我是仙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清国留学生,因此很受重视。这正像您所说的,即使是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鸟,如果单独停在一棵枯枝上,它的姿态也并非不美。那漆黑的羽翼,看上去也是闪烁着光辉的。
                            学校的先生们就像是对待重要的客人那样善待我,有时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对我来说,能得到大家这么多温情,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肯定是过高估计了我这只枯枝上的鸟了。我在感激的同时,也有种不安,觉得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会很对不起他们。同年级的同学们也好像很稀罕似的,早晨如果在教室里看到我,他们大多都向我微笑,坐在邻座的学生,还主动借给我刀子呀、橡皮呀,这类的东西。这当中,有个从东京府立一中来的有些高傲的高个子学生,叫津田宪治。他似乎对我特别关心,经常这样那样地嘱咐我。什么“领口脏啦,快拿去洗”呀、“该买双下雨时穿的长靴”呀,连这样衣服的事情都关照我。最后,甚至来到我的宿舍,说住这个地方不行,劝我搬到他那里去住。
                            我住的地方,在米袋锻冶店前街的宫城监狱所的前面。离学校近,吃的也不错,对此我非常满意。可是,津田君却说我住的这个宿舍还兼送监狱囚犯的饭食,这样不行。所以他几次三番地告诫我说:你是清国留学生的秀才,和犯人吃同一个锅里的饭,不仅是你一个人的面子问题,也伤害了贵国的体面。所以必须尽快搬走。”尽管我常笑着说自己一点儿也不介意,但他还是执拗地认为我是客气,“听说支那人最重视面子了,不介意和犯人同吃一个锅的饭,那是假话吧。赶快从这个不吉利的宿舍搬到我那儿去吧。”尽管说这些话时,他表情严肃,内心也许正在笑话我也说不定。虽然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拒绝朋友的好意而让他生气是得不偿失的,无奈之下,我搬到了津田君在荒町的住处。
                            这回离监狱倒是远了,可饭菜就不像以前那样好了。每天早餐都有“芋梗汤”,所谓的“芋梗汤”其实就是把生的芋头捣碎成的泥糊状的东西,很难下咽,对此我感到非常苦恼。一天早晨,津田君来到我的房间,见我桌上剩着芋梗汤,便问我为什么不吃这个,还说芋头营养丰富,必须要吃,把它拌到调料里充分搅匀,就会出来香甜的泥汁了,把泥汁浇到饭上就可以食用了。此后,我每天早上都得把它拌到调料里搅匀然后浇到饭上吃。那个人绝对不是坏人,但我对于他的过度热情总感到无话可说。对津田君的这种照顾,除了当时觉得有点痛苦之外,事后并没有任何不满。


                          43楼2014-11-08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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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我为了能再次见到这位新朋友,起了个令借宿那家人感到吃惊的大早来到学校。可是校园里、教室里都没能见到周先生的身影。那一整天,我索然地听了许多讲义。由于我没有周先生那样远大的志向,所以这许许多多的讲义并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难得之处,也没让我觉得有什么新鲜感。那天我头一次听了藤野先生的讲义,也并没有像周先生所极力赞扬的那样有意思。
                              正好当时藤野先生的讲义刚结束了骨学总论,开始讲骨学分论。先生把与人等身大的躯干骨标本放在旁边,就像它是自己亲生父母的骨骼一样,一边抚摩着一边进行极其详尽地讲解。说他负责呢,还是说他太认真呢,像我这种急性子的人总觉得烦琐得让人受不了。后来我才知道解剖学本身就是一门繁琐的学问。可尽管如此,藤野先生那反反复复的详细解说还是让人无法忍受。他当时扎着领带,不过一点儿也不风流倜傥,脸黑黑瘦瘦的,有一种很严谨的感觉,铁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毫不松懈地巡视着四方。不要说亲切了,我觉得他比任何先生都严厉。
                              尽管如此,还是像周先生说的那样,坐在教室后面的捣蛋帮们会因为毫不起眼的事而突然爆笑起来。但据我观察,这些留级生在听这种极其认真的讲义时,因为感到压力,反而要虚张声势,那表情仿佛在说“让我们这些老生听这样的讲义,不是太可笑了么?新生们,不用那么紧张。”像进行示威活动一样,让人不免怀疑这些老生全是藤野先生的解剖学没及格,为了怄气,才故意在课堂上捣乱的。
                              总之,藤野先生的讲义,绝不像我想像的那样令人振奋,而是近乎于痛苦的、正经的、没意思的东西。当然,这种痛苦的感觉在我可能尤其强烈。这样说,是因为先生在讲课时十分注意自己的语言,想到自己在改正家乡土话时,也是相当的辛苦,所以对别人的这种心情才能寄予敏感的同情。大概因此我才感到特别痛苦吧。
                              先生是一口浓重的关西土话,尽管为了掩盖似乎是进行了艰苦的努力,但是,连外国人周先生都能听出那种特别的语调,那么可想而知,讲课的时候依然是羼杂着关西土话的。这样看来,后来这位藤野先生与周先生、我三个人结成的亲密同盟简直不过是日语不标准者气味相投的结果,这样一说心中凄惨起来,但是,那也许是太不严肃的推论。
                              当时,我非常在意自己的农村土话是事实,这成了我当初和周先生相逢并产生共鸣的契机。我不厌其烦地说明这一点是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想否认它。但是,到了后来,我们并不是仅靠着这样一个卑俗的理由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其他更为高尚的理由在哪里呢?其实,我也并不很清楚是什么?一言难尽。总之,“投脾气”这种说明用在周先生和我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倒是比较自然,可是,我们两个人的交友,如果再加上藤野先生的话,用“投脾气”这种失礼的俗语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了。
                              事实上,在那之后,我们三人的同盟中有过对于超越日语不自由小组之观念、超越“投脾气”的某种宏大之物的信任和追求,但此种宏大之物为何物?我实在不太明白。是所谓的互相尊敬?是邻人爱?或者应当叫做正义?不,我觉得是将那各种心情全都包含在内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更大的东西。或许,藤野先生常说的“东洋本来之道义”与其相符。实在是不太明白。
                              我竟从藤野先生的关西土话发展出了这种奇怪的议论,总而言之,我们后来结成的同盟,并不是日语不自由小组的同盟。如果仅仅被这样认为,是十分遗憾的。我们同盟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对于它的判定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大概只有依靠哪位思想家的意见了。我现在能把恩师和旧友的风貌完整地描写出来就很满足了,没有更高的奢求,还是继续写这个手记吧。


                            45楼2014-11-08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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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说过,因在松岛的奇遇而成为朋友的周先生与我的交友不时总遇到干扰。这个不愉快的介入者很快就在我没想到的地方出现了。我那天期待看见周先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来到学校。可是没能看到周先生,我期待的藤野先生的课因为认真得有些艰涩,也让人觉得无聊。结果那天没发生任何有趣的事情。傍晚下课后,我无精打采地走出校门口的时候,被人“喂,等等,你。”唤住了。一回头,一个个子高高、鼻子很大、让人讨厌的学生笑眯眯地站在那儿。周先生和我交友,最初的干扰者就是这个男的,他的名字叫津田宪治。
                                “我有话想和你说。”很蛮横的口气,但没有土话,可能是东京人。这样想着,我暗暗紧张起来。“我们一起在一藩巷吃晚饭吧。”
                                “啊。”面对东京人,我极度沉默。
                                “你答应了。”他在前面快速走着。“嗯,哪儿好呢。东京庵的油炸荞麦太油了,不能吃。兄弟轩的炸肉排太硬,像鞋底一样。仙台这地方,没有什么好吃的,真愁人哪。要不,走到哪儿,就突然进哪个小店吃无可厚非的鸡肉火锅得了,还是你知道哪个店好?”
                                “不,啊,我无所谓。”我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有点儿语无伦次。这个好像东京人的学生到底找我什么事儿呢?我颇有些不安。他完全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说着话,像是我的长官那样,飒爽地走在我的前面。所以我这个乡下人没法搭碴,只能暗自苦笑着,跟在他后面。
                                “那么,暂且先到一藩巷,找个新鲜地方吧。要是有卖香喷喷的烤鱼串的地方就好了。仙台的鳗鱼有筋。”他把自己当做美食家,尽情地发挥着。鳗鱼的筋是什么东西,四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没弄清楚,这个谜一直埋在我的心底。这之后,我们去了可以称做是仙台的浅草(东京的最繁华的地方)的东一藩巷,进了他所谓的“走到哪就突然进去”的店里,吃用他的话来说“无可厚非”的鸡肉火锅。
                                他在桌子的对面坐下后,先拿出了一张名片。那上面写着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班委会干事,津田宪治。这个头衔,他是医专的先生并兼任班委会干事?还是学生?又或是哪个年级的班委会的干事?一切都很含糊。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当时专门学校的学生和现在的不同,在社会上受到的是绅士的待遇。所以持有其所属学校的名片的学生很多,但是像这种印着这么荒唐的头衔的名片实在是很少见。
                                “啊,是吗?”我忍住笑,开始自报家门说,“我没有名片,我叫田中……”
                                “不,我知道。田中卓。H中学来的。你是班级的个别人物,总也不来上课吧。”
                                我很生气,因为不来上课,就说是个别人物,这太夸张了。真没有礼貌。我沉默不语。
                                “开玩笑,”对方一笑,“你的事,昨天,周先生详细和我说了。你们不是在松岛的旅馆,彻夜地谈话吗?周先生,拜您所赐,感冒了,卧床不起。那个人有Lunge(德语,“肺病”之意)的倾向,所以不要再这样彻夜地胡来了。”
                                当时,我一下子记起来了。那个晚上,周先生曾说过对一个好事的学生的过度热情有些为难,那个学生的名字的确叫津田。原来如此。那个泥汁的指导者,就是眼前这位美食家呀。
                                “发烧了么?”
                                “嗯,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好像体质不太好。大概打算休息两三天。外国人嘛,我会照顾他的。哦,鸡放在水里煮好吧?喝点酒吗?”
                                “啊,随便。”
                                “肉硬可不好办,让他们用刀背拍拍吧,那样就无可厚非了。”
                                我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我看出津田君上颚全都是难看的假牙。我想他把兄弟轩的炸肉排说成是鞋底,还有鳗鱼的筋的奇说,和希望把鸡肉拍拍的要求,大概都和这假牙有某种联系吧。
                                “真是。”津田君好像误认为我在笑其他的事,“完全是清汤。乡下菜只有拍松的肉。”
                                于是,又点了拍松的肉和酒,津田君亲自像神父似的调了锅底,一边喝着酒,一边开始说些奇怪的话:“你和外国人交往,不注意可不行啊。现在日本可是战争时期,你不要忘了。”


                              46楼2014-11-08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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