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地·邯郸
辕车碾古道，朔雪空寂寥。 大雪绵延了眼中所及的世界，稀稀簌簌的从天而降，阻碍了七国间刚开始打响的战角。 晋阳一役后，秦军退守关外，赵国也终于得以小小的调养生息。 冬日总比其他时节显得漫长些，银白色的霜雪一层层裹在黑黄的土地上，足有月余不会褪去。 这样可怕的天气将一些无所庇佑的人吞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却也还是供养了另一些靠着天意过活的商旅。 邯郸城郊的椟舍酒肆已将年前埋入地下的陈酒起封，被寒气侵蚀了肌骨的过往行客都愿在这儿喝上口烫熟的椒 酒，让几乎与冰雪一般温度的身子恢复些血气。 粗铜碳盆里爆出的火星时不时弹击在炉盖上发出清响，竹帘内的琴师断断续续的划奏着一曲简单的赵国小调。 羊皮毡子铺了满地，堂正中的舞姬衣着单薄，裙角如波荡漾起来，甩出了朵朵裙花。 客宾们四散坐在毡毯上，多是惬意的躺靠在墙角，小碗喝着驱寒的烈酒，在溶暖的空气里昏昏欲睡。 厅堂正前，一副珠帘隔划开了间寸尺见方的雅座，在这个角度 正能将整个椟舍中的人事尽收眼底。 小舞姬脚边的钵盂里零碎装着客宾们打赏的铜碎，明眼人不难看见舞衣上因为陈年而留下的黄斑。 她一头微微发白的短发略有些显眼，末梢像是被人用刀一下割断了似的整齐。

琴师一曲终了，反手边划了段弧颤，又拨起几个调子。
那是首北国无人不晓的曲子，仿的是一种名为雪翎的山鸟，在风雪中即将被冻死时发出的哀鸣。
没有人注意到年轻的舞姬神色变了，原本清冷的眉目间突然多了一丝怅然。 她停下脚步，挽起长袖撩至肩头，露出大截纤细而白皙的长臂，在室内昏黄的火光里镀出一片暖 色。指尖拈起轻薄的裙裾，舞姬闭上双眼开始旋转，衣摆飞扬 隐隐约约露出对光洁的小腿。
男人们忍不住放下了酒盏，正起身子紧紧注视那抹纯粹的颜色。
合着琴师奏出一声高于一声的凄鸣，所有人都没由来的感受到了一阵彻骨的凉意，像是在昏沉中 被人用凉水淋了个透彻。
刹那间，那令人沉醉的意境却被击破了，舞姬也停下了舞步。
琴声戛然而止，女孩纤细的身子被人一把拽进怀里，张狂的笑声刺破沉寂充斥了整间椟舍。
男人们反应过来 不禁面露不悦，尔后却又不约而同的会心笑着，换上了先前懒散的坐姿 绕有兴致 的看着舞姬惊慌失措的攥住被扯开的衣角，柔软的掌心用力拍打着醉汉的肩颈。
她像是一只被捻住双翼的鸟儿一般奋力挣扎，欣长的双腿抖露出衣料外，临近的客人不禁抚掌笑 出声来。
店家见状，陪着脸站出来劝阻，却被那人轻轻一推 便退到一边不敢上前了。 舞姬抬眸扫过周遭一片，发觉没有人愿起身阻拦便不动了，收手护在自己胸口，垂眼咬紧下唇。

男人见她不再挣扎 黝黑粗糙的掌心抚上她象牙般白腻的腰间。女孩忍不住颤抖起来 眉 头不自觉皱紧再松开。 像是某种粗鲁的动物即将染指自己的猎物般，他低头便将脑袋拱向舞姬胸口。却是同 时，一阵珠玉声琳琅作响，那莽汉发出了记闷哼，直直倒地。 年轻的舞姬被松开后，面上一片难掩的惊惶。环佩之声断续响起，众宾迟疑望向前方隔 起的雅座，直到一名垂髻发式的红衣女子挑帘而出。 女人将手拢在袖中，目光全然没有注视到四周不明就里的客旅，她径自走到了衣衫散乱 的舞姬面前。 “我家主人请姑娘入室小叙。”红衣女人侧身，正露出身后那一副俨然不露的珠帘，随即 垂下眉眼再不作声。 舞姬今夜所得的钱币在挣扎中被打翻散了一地，她沉默着 一直没有松开护在胸口的双 手，也没有去动地上的铜碎，转身快速的掀开门帘 离开了温暖的酒肆。 流露进的冷风让室中人从惊诧里反应回来，被无声拒绝了的红衣女婢稍稍仰头，转身看 向被飒风微微吹起的隔帘。 珠帘被无声挑起，不知又是什么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诸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一处。 一袭淡粉春衫的女子秀眉微簇，红唇稍抿，容貌虽似豆蔻却难掩纱衣下曲线玲珑。 移步间似春光乍现，眼波似是流转于各处，却又似从未离开过那方门帘。 红衣女子缓步跟上少女 两人一前一后掀帘而去，透过虚掩的厚毡帘，身影渐渐消散在 了风雪间。 尔后良久，才有人发觉那个被击昏的醉汉已然死去多时，仵作验尸时在其发顶发现了南 方烈性毒蛇的咬痕。 在风雪围城的腊月里，这无疑被传为怪谈，直到来年春日到来 才犹如冰川消融般，再 无痕迹。

三
赵雪醒时，先是感受到了身下铺就的柔软兽 毯，丝绒舒适竟让她这般舞者的躯体都松懈的 如一滩春水。
轻收鼻翼，难以形容的熏香带着些许雍容之气 散布整个空间。
那双蝶翼般的长睫缓缓睁开，辇盖上悬垂的品 红流苏随即印入眼帘。
像是酣睡过久般，赵雪试着活动指节，却是身 子骨酥尽，一阵乏力。
勉强以肘撑地挺起半身，昂首扫视四周 雕花窗 棂均用半面绣着精细纹样的厚毡封起，碳火燃 烧声夹杂着隐约风声 让人听不太真切。
红衣女子端坐在赵雪身旁，稍稍打量过她周 身，略显深邃的双眸里看不出情绪，却是略带 疏离。
“你醒了。”甜美的女声透着几分慵懒的意思， 赵雪蓦的警觉起来，望向声起的方向。 那是她们的目光第一次着实的相接，诸多时候 故事的主角们永远不知道 有些时候只是在那一 瞬间，命运就已经成为定数了。
赵雪眼中的红莲置身于大片耀眼的红色里，一 双明眸善目恍如灼华般微微刺痛她的双眼，却 又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突的一声钝响，赵雪肩臂关节处猛的剧痛一 阵，让她勉强支撑的身体再次倒在软毯之中。
“放肆无理，谁许你这般直视我家主人。”一旁 绛衣手中不知何时拿上了把通体玄黑的长柄火 钳，正自顾自的拨弄碳盆中半熄的煤烬，看来 方才便是这东西严实的击了赵雪一下。
只是发出了一声低呼，赵雪便咬着牙根扼住了 喉头间溢出的痛吟，眼眶里却隐约被逼出了泪 花。
“嘶…绛衣，你下手未免狠了些，你看她这副好 皮相被你弄出了块乌青。”红莲见状 作势抽了 口凉气，悠然起身移到赵雪身旁，看着赵雪疼 痛中却依然一脸淡漠，伸出食指拭上她肩头被 火钳打红的一块，抿唇浅笑道:“以后 得打在我 看不见的地方。”
红莲这话合着摁上内伤处，令赵雪忍不住颤了 颤身子，这便将眼中的大滴泪珠挤出了体外， 落在皮革上很快消散不见了。
见赵雪落泪，红莲脸上的笑意却愈加深厚，指 腹上移抵上赵雪眼角至颊侧的泪痕拭下水珠， 抬手细细打量食指上沾染的一片晶莹。
俯下身扫视她姣好的眉眼，压沉了婉转嗓音， 带了丝戏谑 低声道:“你 是我救回来的，你的 命，是我的了。”
赵雪咬牙侧过脸，压住被红莲触碰过得半边脸 颊，默不作声。

俯下身扫视她姣好的眉眼，压沉了婉转嗓音，带 了丝戏谑 低声道:“算来 我救了你两次，今往后你 的命，便是我的了。”
赵雪咬牙侧过脸，压住被红莲触碰过得半边脸 颊，忍不住哑声反驳。
“我从未求你救我。”
话音方落，赵雪的下颌便被红莲双指钳紧，被迫 与其对视。 “很好，现在就自己下车去。”
无声的凉意如蛇腹游离于人肌理般攀爬上赵雪身 体，她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盯着红莲，清澈的瞳子 中倒映出那勾起的绛色唇角。
强制压下胆怯，赵雪面上的寒意骤然凝重，她慢 慢起身，肩贞处还留有断裂般的痛感。
“啊，不对。”红莲看着赵雪面上愈浓的坚毅之 色，双眸轻眯 跪伏下双手撑地，从身后凑到赵 雪耳旁启唇。
“我先是在酒肆之中保你不遭凌 辱，后又救你于这天寒地冻的荒原……”
“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该……先将你凌辱了，再将 你丢出车外？”
如蛊如蝮，红莲的气息吐纳在赵雪耳旁，本是平 淡悠然的语气，却犹似烈火又好比毒荼。
难以明喻的恐惧在赵雪脑海中点燃，让她身上的 每一寸肌肤都不约而同的颤抖起来，唯一能做的 就是抬起双手抱臂做出防卫的姿态。
红莲看着如同惊慌的雏鸟般的赵雪，目光微凉 寸寸扫视过那白到发透的肌理，放轻了声音，似 是蛊惑 似是魅惑。
“这样……我们就算是两清了。” 赵雪失神的望着红莲，惊恐早已将她面上的那分 毫血色吞噬殆尽，她双唇微张 却没有发出一丝 声响。
同样惊诧的，还有坐在一旁的绛衣。 绛衣与赵雪一样，即使作为红莲的贴身女婢她早 已熟知自己这位主子的玩乐之心与惊世骇俗，但此时还是忍不住前倾身子跪伏在地，喉头勉强挤 出字音，“殿……下？”
红莲看着赵雪一脸呆滞，在原地没了动作，这才侧头看向跪拜在地 稍仰着脸看她的绛衣。 绛衣收紧十指握住自己衣袂，睁大眼望着红莲 仿佛想要看透自己这位年轻主子的意图。
红莲歪着脑袋，鬓发微乱 是躺在软塌上时不经 意弄散的。她双眼闪烁着流水般的光泽，看起来 敏而聪慧。绛衣知道 老韩王会为了得到红莲这 样的笑容而搜罗天下奇珍，也知道 这是公主红 莲起兴时的表情，没有人能猜透她即将想出什么 让自己尽兴的法子。
“对了！”红莲注视着依旧失神的绛衣，突然抚掌 笑了笑，“我早已听说宫女间有所谓‘对食’‘磨 镜’，不过只是略有耳闻却不详细，不如绛衣你 细细告诉我这究竟如何成事？”
先是淡淡绯色，随后立即消散成了难看的惨白， 绛衣紧紧注视着

果不其然，绛衣目光微涣 双掌置地，缓缓对着 红莲拜下叩首。
“绛衣自小跟随殿下，承蒙厚爱。然而如今受此 蔑责，无颜侍奉公主左右，望殿下体解珍重。 ”绛衣身为宫女子，自小受到的是以死保节，温 婉而烈的教导。
轻轻扯去自己的发带，任青丝如瀑散下 面上已 然回复了平日的泰然。
银华流转，一柄刃身轻薄的匕首贴着凝脂般的皓 腕探出袂中。
赵雪感到辇车中的一切声音都停止了，她愣愣看 着面前的红衣女子抬手将利刃贴上颈间跳动的脉 搏。
如兰气息愈发断续，绛衣第一次睁大了双眼直直 望向红莲，深切将她刻入自己的眼眸底处。
刺目的血线自糯白的肌理间冒出，血珠如泪，一 滴滴滑落在女子的衣襟上，那鲜红的衣裳却只像 是被水泽晕染了一般，道不出的哀切。
“你确实是该死，真是辱了这一骑华辇。”随着一 声冷笑，红莲蓦得开口了。淡然扫了眼绛衣项上 的细细血痕，转身席坐回软踏间。
“你身为我的婢女，却不为尽职而死，是为不 忠。”
绛衣垂下的眼睫颤了颤，随即合上 再缓慢睁 开，纤弱的身子仿佛无法再支撑全身的力量，向 后倚靠着雕花木壁。
“你如此死法，将陷我入不仁之名，是为不义。 ”笑容缓缓在红莲唇畔展露，却是带着三分嘲 讽。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侧躺下，以肘撑地托起 边颌 轻声继续道:“像你这样不忠不义之人，确实 该死。”
紧握匕柄的手轰然垂下，血痕还在不断地划出， 泪水却不经意滑出眼眶，从她腮边掉落。胸腔微 微起伏，像是在竭力控制内心波澜的情绪。
赵雪愈发觉得红莲不可理喻了，分明是她给绛衣 冠上了百死莫能当的丑名，怎么还能够如此咄咄 逼人而无丝毫怜悯。
“绛衣……不忠不义，罪该万死。如今只愿为公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声音显得单薄而虚弱， 绛衣似乎还想起身再拜 奈何只要有一点儿轻微 的动作，颈间的伤口便会挤出更多血液。
片刻寂静后，一只玉瓷小瓶缓缓滚到了赵雪脚 边，她没有拿起这只白的泛透的玉瓶，抬眼看向 软塌上侧枕绒皮的红莲。
红莲杏眸微阖，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一派慵懒 的乏意，她的视线再未与赵雪连接 只是腻着声 线开口。
“给她上药。” 随即稍蜷身子，扬手松下重纱隔帘 隐身于幕后 只露隐约身影。
迟疑了片刻，赵雪方拾起那只小瓶 摊在掌心观 察。玉质入手沁凉，开启瓶封后更是药香渺渺， 飘然四散。
赵雪对于那个看似冰冷的女子还是心存了怜意， 起身为她抹药。
绛衣沉默着

待到红莲长睫半掩 唇畔牵了丝笑意，赵雪才回 过神，下意识收回目光 双手交叠覆在胸口，方觉腕上空空如也。
随着一声轻响，碎如珠玉般的笑声堪堪响起，只见红莲肘支膝节 掩嘴笑着，皮裘已随她身子的 抖动滑落在了一边。
“浑似你这般钟灵秀毓，居然也如此后知后觉。 ”清了清喉嗓，红莲托盏呷茶，双眸半狭半粲 顿 在赵雪面上半晌不曾移开。
“公主殿下，不怕我逃走了？”
“你逃走了，我有什么可怕的？”
“那么为何囚我。”
“路且漫漫，玩味不散。”
纤竹节匙舀起些许翠色茶粉倒入沸水中，榴红十 指拈起茶宪打茶，直至茶花泛白沫浮而不浊。
打茶始末保持顺时周向，红莲腕上动作正如行云 流水般自然而然。
茶宪点在碗沿掸下深碧色的茶水后置在一方白巾上不动，红莲一手挽袖 将新打的抹茶推到了赵 雪面前。
赵雪目睹红莲整个制茶过程，神色便不禁略带疑虑。
她出身悲寒，饮茶便是少数 茶水又多是劣 质的高碎，看见茶色深厚 免有疑虑。

赵雪目睹红莲整个制茶过程，神色便不禁略带疑虑。她出身悲寒，饮茶便是少数 茶水又多是劣质的高碎。现见茶色深厚 免有疑虑，却又因心 性冷傲不愿在红莲面前露怯，于是便将眉一横 拂手托盏抬至唇畔。
沫糯而绵延，随着赵雪起唇小饮 一层霜花似的 茶沫平铺盏壁，若是此刻有好茶者临坐而见此间 情景 定会惊叹于这呈“咬盏”之态的佳茗。
诚然天下人他年只知赵国舞姬雪女一舞倾城而不 知亡国之韩 公主红莲的舞艺比其毫不逊色一 般，也鲜有人知道 红莲公主是以一手制茶之技 而在韩宫如许名媛贵女中倍受权贵青睐。
“这茶专用生于瀑沿湿地的苔茶制粉，辅以驼 酪，珠粉制成。采茶人采集苔茶的方式往往是身系绳股而攀下深泉峭壁，常有山石松动 活水过激而不慎坠崖亡命。驼酪以牛乳熬制，珠粉则从 南方高价购入。”红莲拉紧貂裘，将整个玲珑身 姿掩进衣下，阖眼似在回味茶香，唇畔带笑 继续道:
“你倒是挺有口福。”
听见这番言论，赵雪却是茶再难入喉。
利落放下 盏碗，眉心锁紧 看向红莲的目光又添几分冷意。
“富而淫奢者必亡。”
“如此时势，你说是富贵者先亡，还是贫贱者先 亡呢。”
"你们这些王孙，还不是倚仗民脂过活？"
"若是国不将国，百姓之命才可谓草芥。"
“口舌之利。”
“唇齿只能。”
如此一激，赵雪半句话噎在喉头，正欲再次反唇相讥。
同时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施然从红莲衣中游出， 快速爬到了赵雪足边，不等赵雪惊惶 便顺着她 脚踝一路盘上了小腿。
“你见过溺死者的尸首么？身体在水中泡胀溃烂 恶嗅数里，死相可怖不堪。
若是被这蛇咬上一口，状便如此。”红莲悠悠睁 眼，看着僵直身子不敢动作的赵雪，蓦得发出了 声轻笑。
“别想着要逃跑。”
几寸长短的小蛇环上原本佩着镣铐的腕节处，豆 大的小眼睛一眨一眨，鲜红的蛇信看的赵雪一阵 发怵。
“把它拿走吧……我不会逃跑了。”赵雪将手腕顿 在半空，尽量放缓呼吸 生怕惊动了自己身上这 毒物，思索好一会儿 终于开口示软。
此击奏效，红莲一笑 却并不依饶。
“从小父王就告诉我……宁可相信自己的敌人，也 不要错信出身微寒 无名无势之人。”
“与自己身份相当的敌人，会因顾及自己的名分 而充作正义，可无牵无挂 不为名累的人却可以 肆意说谎。”
“所以你说，我怎么可以相信你呢？”
小蛇头尾相衔，很快像是冬眠了般静止，而恰好环在赵雪腕上，殷红的颜色像是戴只新式

的环镯。
听着红莲的言论，赵雪固然气愤，却还是不敢大声反斥。她本身并非胆怯之人，但女子对于虫蛇之类毒物却多有忌惮，因此天生的恐惧一时间让赵雪有些发懵。
正在两人坦坦相对时，帘外一阵细碎声响，随后 便是绛衣挑帘而入。
携着只锦布包袱，绛衣临门坐下 却在看到赵雪 腕上的小蛇时微不可闻的怔住了。
分明是难以置信的错愕，她微微张口欲言 字句 却似乎在喉头荏苒了百回 再次没入腹腔，终究 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帐中的气氛再次凝滞起来，红莲移开目光自顾玩 赏着自己灿若桃夭的指尖，唇角的笑意却是敛去 了不少。

帐中的气氛再次凝滞起来，红莲移开目光玩赏着自己灿若桃 夭的指尖，唇角的笑意却是敛去了不少。 绛衣抿唇垂首，也不加关注周遭，将锦布包裹置于身前 快速解开活结，从中捧出了只深色食盒。
长时间抬着手腕的酸疼感暂时打败理智，赵雪一面小心翼翼 将手撑在地面暂且取得休息，一面抬眼望向绛衣难免几分好奇。
双掌内合，悄无声息便托起盒盖放在一旁的锦布上，不小的 食盒中原是放了一大块风干的肉脯，以及几张厚实的白面饼 子。
待到此时身体的本能才尤为凸显了出来，赵雪看着这些冰天 雪地里有心难觅的食物 忍不住动了动喉头，甚至不经意将腕上的小蛇蹭上衣角也没有发觉。
几天来由于赵雪再三企图逃跑，绛衣一直将她禁于车内，甚 至好几次在她跳车后将她击晕后带回 丝毫不念及某个夜晚的 愈伤之谊。
为了让赵雪后无继力再次逃跑，绛衣只为她用滚水和了些干 酪作为饮食，以保持基本体力。 其实对于赵雪这样打小便因各式缘由，未尝饱食一餐的舞者 来说，滋味浓厚的干酪已然足以果腹。
但此时看见了实质而干燥的食物还是未免有些动心。
薄刃又一次滑出绛衣袖中，腕节稍动 便顺着干肉的筋膜，将肉脯剖析成小片 夹进面饼间。
收刀搁置一旁，从侧拿了只雕花小罐打开，其中盛满糯白膏脂，却是一罐熬纯的羊油。
人有言白玉美极而色如羊脂，恐怕也不过就是这般光景。
刀尖舀出些许凝状羊油抹进饼内涂匀后，精心从怀中拣出方 白帕裹起肉饼放在红莲面前，再拿起一张饼子切半，将先前刀上沾染的羊油擦在半张面饼上，从鹿脯边角剜了些碎肉夹紧后直接递到了赵雪手中。
羊油在北国是不可多得的好物，滋补益气 活血味佳。双手接 过肉饼后，赵雪也并没有着急食用。
在与红莲主仆相处的几日里，赵雪已然明了绛衣如何按照地 位尊卑处事。因此出于守礼 亦不想被这二人出言奚落，她还是在红莲动口前保持怡然悠闲的样子。
红莲稍挽罗袖，拈起肉饼包在白帕中的部分抬至唇畔，眸光扫过赵雪腕上那条再没有了动静的红蛇，唇角一勾 动作柔缓 的咬嚼饼面。
这才将干馍送进嘴里咀咽，赵雪无声叹了口气。冷硬的肉脯 其实并没有多大滋味，但合着少许油水还是令人感到一阵满 足。
知道红莲开始进食，绛衣依旧低着眉眼 静静背过身去，正对着门帘，从袖中抖出一只布袋，摊平掌心倒了些碎物喂进嘴 里慢慢咀嚼。

绛衣是正正背对着红莲，规矩使然 她不能与主 子照面就餐，而从赵雪的视角就正好可以看见绛衣吃进嘴里的是些干燥的黍米。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易携易贮的炒米确实是 远行客旅常备的干粮，除了口感不佳之外 也属足以果腹的好物。
脱干水分的米粒难免在绛衣齿间发出清响，令她只得放缓动作一点点磨解碎粒。
半块肉馍入腹，一股子暖意自然而然便从肺腑延至百骸，赵雪深深吐了口腔中浊气，低下头继续打量浑如死物的红蛇，心中的忌讳也没有先前那 般深厚了。
风卷帘帷，寒风稍挑起门毡一角，绛衣轻声咀嚼口中物什，不经意向着棚外一瞥 却蓦然顿住了 视线。
帘门一张一合，缓缓启闭 绛衣用力咽下嘴中食物，稍眯起双眼 却是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直勾 勾望向帐外。
仿佛是因为外界低温灌入，她突然猛的颤了颤身子 手中的米袋滑落在地，其中碎米散出了些 许。
红莲和赵雪同时抬头，莫名看向因为激动不住抖动身形的绛衣，相互打了个照面不明就里。
红莲摁下手中的茶碗，身子前倾些许凑近帐门， 似乎也并不明白绛衣异样缘何。
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绛衣的胸腔突然开始加速抽息，她猛的转过身去看向两人 脸色竟是惨 然一片。
勉强压下震颤对着皱起了眉头的红莲，用她已经无法控制的高音脱口喝道。
“殿下！快回到车里去！”
与此同时，遥远的疾风中清晰可闻的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嗷啸。
帐中的几人终于一齐变了脸色。

可以清晰感受到辕轮碾过凸凹不平的坡弧后的颠簸，赵雪在狼嗥雪呖中回神。
纤柔十指无声的绞 紧，再绞紧，骨节呈现出了一种惨淡的白。
还带着几许血丝的匕首被绛衣紧攥在掌中，约摸是由于过度低温，血腥并未弥漫开来。
红莲从赵雪收回的织毯中抽出条西番红色的肩巾披上，这才自入冬以来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感受到 了寒冷。
由于害怕过于浓烈的熏香会让狼群循着气味穷追不舍，因此绛衣没有将玉烟暖香炉点上。
“距燕境，还有多少路。”红莲伸手拢紧肩头的巾 布，斜倚座前看向绛衣。
“殿下，不远了。再有一日路程就能遇上燕境外的驻扎守军。”
“如此么…”秀眉微蹙，红莲似是陷入了一阵苦想中，却又突然明媚的笑出声来。
“看来 想要我死在这片荒野里的人，现在大约都该出动了。”
赵雪闻此言蓦得一惊，下意识抬眼 就正看见绛 衣无言的低下头去，浑身肃穆的神色一下便浓重了。

车中气息凝如月下白霜，只听得红莲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正起身清声对绛衣诉道：“勒马，驻 车。”
绛衣应声割开封起的硬毡门，迎着劈头盖面的风雪握起挂在勾栓上的马缰回身勒紧。
六骑神骏正跑的酣畅淋漓 姿意纵情天地，后又有狼群紧随，自是不肯轻易住步。
然而这些宫中宝骥却又驯良无比，能通人意 因此还是放缓步调，直至停歇。
紧随其后的狼群很快成包抄阵势将马车层围其 中，却似乎疑虑原本行路如飞的车架为何突然停驻。
此时红莲已从后间移至门前，腰间绕延着一柄泛着奇异殷红的金属链剑。
赵雪看不分明那是什么物什，只是在浊浊风雪中勉强能看见链节间银光耀逸，又有粹红如血的红面刃身 上镂繁复金纹，极尽华美暗敛。
“关照好你该关照的，要是时间没错，我们已经被他们盯上了。”红莲纤如笋尖的十指蓦然绞紧了腰间的剑柄，她对着一旁躬身跪立的绛衣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起身 踮起足尖一点车架飞掠而破漫天碎玉裂琼。
“与其腹背受敌，不如先发破其一。”
赵雪下意识前倾身子，反手支着门框 睁大双眼 看着那一抹飞鸿似的倩影履于深雪之上，手中银与绯的光华揉合在了一块 所向之处，便有巨狼哀嚎着倒下。
听见车外的激荡之声，绛衣只是垂头不语，悄然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