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鸾峰上唯一的树屋，也挡不住飒飒的秋风了。桌上的蜡烛在风的肆虐下一明一暗地闪烁。

风中之烛，是摇曳的脆弱的生命，从开始的那一刻已经知道了结局，也就不再抗拒。

卧床的天河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凡人终是凡人，即使有神龙之息护体，依旧护不住心。

护不住被绝望带走的相思之心……

梦璃红肿着眼眶，一言不发的看着天河，不时微微地哽咽。天河虽已双目失明，敏锐的耳朵却感知到了梦璃的哭泣。

“别为我哭，梦璃。能和你再见，你不知道我有高兴啊！人总是要死的，不是么？

其实死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有时候死并不痛苦，反倒是一件轻松的事，能叫人放下好多沉重的东西。人死了，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和这个世界一样，还可以看到死去的亲人和朋友。”

梦璃不语，只是默默地垂下泪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哒啪哒滴在长长的绣裙上，顺着裙裾划出晶莹的水痕。

天河慌了：“梦璃你别哭啊，哎，若是菱纱在，一定又说我欺负你，打我的后脑……我答应过她，等到我见了你，阳寿尽了，我就去陪她。我想好了，我们要在鬼界长住下去，不再投胎转世。等你和紫英阳寿尽了，路过鬼界去转世，就到我们那里去作客。你说好不好？”

一阵疾风忽然地刮了进来，桌上两支蜡烛中的一支闪了闪，灭了。天河感觉到有些异样：“怎么了？”

梦璃轻轻揉一揉眼睛：“风吹灭了一支蜡烛。”

天河于是便像老人一般，深沉的叹了口气。

“梦璃，你说，这一支蜡烛被吹灭了，那一支孤孤单单的燃下去，直到最后燃无可燃，也还是要熄灭的。白受这漫长的蚀骨的折磨，独个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消磨自己，又有什么好？不如你把它也熄了吧。”

梦璃怔了。之后仿佛醒悟过来似的，凄惶地摇头：“不，天河，别让它熄……”

“熄了吧……漫漫长夜，你忍心叫它孤零零的烧干最后一滴烛泪，燃尽最后一缕烛芯，萎缩成焦黑的一团么？”

两滴泪珠无声的滚落。

“天河……你别说了，我熄了它。”

在小屋变得漆黑的一瞬，梦璃仿佛听到天河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吁气声中夹杂着两个字，细若游丝，却宛如幼童玩耍够了飞奔回家时欢快的呢喃。

“菱纱……”

推开小屋的门，梦璃走到满天星斗下。面容如水一般沉静。紫英见到她，心口猛地一窒。

“天河……怎么样了？”

“他去了……”

不等紫英回味过这三个字的意义，梦璃已抱住双臂，蹲下去泪流满面。她单薄的肩背在夜里里轻轻抖动，像一管脆弱的芦苇。

强忍着鼻中的酸楚，紫英俯身抚着她的背，让掌心的热传递给她，做他所仅能做的安慰。那令人安心的低沉嗓音仿佛来自天边又如同源自心底：

“梦璃，别太难过……保重身体。”

大家不用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吧= =||

我会尽我所能填坑的…�

三、

盖棺前，紫英和梦璃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天河的面容。他静静的卧在棺内，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仿佛只是在沉睡。

沉重的棺盖缓缓闭合，就像断龙石放下再不能升起。躯体与灵魂的分离隔绝了此世与彼世的关联，从此，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与她，终究是在一起了……

“梦璃，你今后有何打算？”紫英首先打破了沉寂。

“我不知道……云公子，他会是永远陪着菱纱的吧……”梦璃凝望着天河的墓，目光又忧伤的转开，“我累了……紫英。”

“那么睡吧。我陪陪天河。也……为你守夜……”

当紫英进屋的时候，梦璃已睡得很沉了。他怕惊动了她，便在她对面的床上和衣而卧。可是……怎么总觉得不大对劲？

是了。因为天河双目失明，所以梦璃和天河不曾在两张床之间挂上布帘以避嫌疑。木屋很小，两张床的距离不过三四尺，紫英不由得局促起来。清辉月色如水般暗暗流动，一泻入屋内，便似点了盏天灯，紫英借着月光甚至可以看到梦璃长长的睫毛抖动。他忙偏过脸去，却看到一弯洁白如玉的手臂置于锦被外面。

她刚刚哭过，秋夜又这样凉。如此不是要染上风寒么？

犹豫再三，紫英还是轻手轻脚地起床，小心地抬起那纤细的手腕，掀开锦被，把它放进去，临了又细心地掖了掖被角——那手腕细腻得像一块莹润的玉石，冷意却渗入他的指尖，令他身上微微一颤。

手指上沾染了细小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滑腻。他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急急地退回自己床上，躺下。看着茅草的屋顶。

一点冷飕飕的风钻进他的被子里来。他打了个冷战，鬼使神差的想起很遥远的从前读过的一句诗：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衾寒……谁与共……

时间太久远，他忘记了这句诗的出处，却清楚的明白它的意思。脸像忽地燃烧起来似的，热辣辣的有点疼痛。想必，是红的。

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的气息让他警觉起来。

——妖气。浓烈的妖气。

他轻巧的一跃，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门，回手无声地将门掩上，低声喝道：“谁？！”

我自己都快把它遗忘了…�

屋外星河天悬，仿佛空无一物。紫英却敏锐地看见有淡紫色的星光。星芒点点，渐渐汇聚成一个高大的人形。
来客身披玄底紫纹外袍，脸上是同样紫色的妖纹。一头披肩白发，面孔却年轻，昭示着他非人的身份。
是梦貘。
紫英只觉得眼熟，却一时没认出来。对方似乎看出他的迟疑，微微一笑：“梦璃大人的琼华朋友，可是忘了，在下奚仲。”
“奚仲将军。”
梦璃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夜色映得她不似凡尘中人，也不类妖物，反而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更多了一分作为王者的端严尊贵。奚仲恭恭敬敬地行礼：“梦璃大人。”
“我之前已将幻暝界之主的权力交你代管，现在你来寻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奚仲再施一礼，答道：“属下此次是来禀报梦璃大人，隐藏幻暝入口的结界灵力散逸，入口所在即将显现。您知道，百年前琼华攻入幻暝，重创我族，我族直至今日还未恢复元气。幻暝界内遍布灵力充盈的紫晶石，这已经被外界知晓，若是入口暴露，只怕有其他妖族、人类会……”
“我知道了。”梦璃点点头。她右手一挥，一团蒙蒙紫气从心口处缓缓升起，凝成了一颗闪着光芒的圆珠。“你将这灵力丹带回去用于维持结界。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待三日后，我自会返回幻暝界。”
紫英听她这样说，心中微微一动，一股不知是苦涩还是酸楚的滋味。她……又要走了。
奚仲接了灵力丹，却迟迟不动。梦璃微微蹙起了眉：“若有其他事，便一起说吧。”见他迟疑地看向紫英，便道：“紫英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奚仲又看了一眼紫英，缓缓开口。“梦璃大人。入口结界是婵幽大人凭自身灵力创建，必须以婵幽大人的血脉维系。而目前婵幽大人的后人只有您一人，维系结界耗损过多灵力，这是在透支您的寿命。况且若有万一……。我们梦貘一族虽然寿命长，但20岁开始即可诞育后代。您已120余岁，却还迟迟未……”
“婚姻大事，岂是可以随便决定的呢？”梦璃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奚仲点点头：“当年婵幽大人安排我保护您，您也知道其中深意。这百年来，我也确实做好了保护您这件事，其他事情从未越雷池一步。做臣子的，听从君主号令乃是本分，可我不能不为梦貘一族的存亡着想。”
梦璃无奈地闭了闭眼，“奚仲将军，这些年来我知你劳苦功高，为我、为幻暝界付出颇多。余下你不必说了——”
奚仲谦卑却坚定地打断她的话：“请容属下说完。属下今天来，已是幻暝界上下合议之后，代全族禀告梦璃大人：为今之计，上策是——若您觉得我不配，也可另择他人——尽快诞下后代，壮大血脉，维系婵幽大人的结界；下策是待结界灵力散逸后，我与族内几位高手献祭自身，倾尽灵力，重塑新的结界，在此之前我们将尽力留下更多的后代，未来将祖祖辈辈勉力支持结界存续。可这期间若有强敌来犯，阖族老幼不能抵抗，后果将十分惨烈。何去何从，请梦璃大人定夺吧。”
梦璃垂下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了。奚仲将军请回吧。三日后，我定会给全族上下一个答复。”
奚仲恭敬地再次行礼，化作点点星芒，消失在天地间。

梦璃望着紫英，轻轻苦笑。“紫英你看，这就是身不由己。”
紫英看她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她。她在他的臂弯里像一弯纸船，轻，白，冷。飘飘摇摇。确是灵力透支的迹象，奚仲所言非虚。他暗恼自己之前竟没有发现。
“我当初答应了娘，既为幻暝界之主，即与梦貘一族共存亡，生死相依，离异之心将引祸端，背弃之举必遭天罚，绝不违誓。如今我整个人都为幻暝界而活，只有这三日，是偷来的时间。”
紫英没有说话，只是抱紧她，带她回屋里去。冰凉的肌肤和隔一层纱衣的肌肤贴着他，心里说服自己：是怕她着了凉。她由着他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紫英吹燃火折子，重新点上烛火，暖黄的火焰跳动，才有了回到人间的实感。
万物生于世间，莫不如扁舟寄海，落叶随风，哪能由得自己。这一刻，又何尝不是偷来的时光。
就这样静默着，忽地她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眼睛上，很快濡湿了。紫英想缩回手，却被紧紧握住。
“紫英，幻暝之主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可梦璃想在你的手心里哭一会。”
“男女授受不亲……”
风晃了晃蜡烛，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听得她“嗤”地一声轻笑。“我这一身血肉，也不是我自己的。”
他手心痒痒的，睫毛扫过，是她睁开了眼。她松开了手。她缓缓坐了起来。他愣愣地看着她解了衣带。触目处是一片扎眼的雪，仿佛带着粉痕。他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整个人已经送了过来。
“你想要么？与其……不若给你吧……”
他不知道答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做，却忙得不可开交。白的羊脂，红的樱桃，丰润的软，清甜的香。抱了满怀的苏合香气，倒在床榻上。仿佛天旋地转，心脏被铺天盖地的情绪充盈，说不出是惶恐还是狂喜。他近乎虔诚地喃喃着：“梦璃……”
忽然一阵失重感袭来。他蓦地睁开眼。桌面上，豆大的烛火仍微弱地跳动着。
梦璃好好地盖着被子，望着他，脸上并没有泪痕。
他忽然为自己的梦而羞愧。拔脚想逃。
衣角被牵住了。
她的脸飞上一抹红霞，嗫嚅地问：“是……真的么？”
是了，梦境怎么能逃过貘的嗅觉。
他自己也难回答。梦境是真的吗？不是。
对她的心思呢？
“是。”他低低答道。对她，不想有隐瞒。
片刻的沉默。
“紫英，我心里……是开心的。”
衣角被松开了。
“紫英，这三天，陪我去看一看人间吧。”
他点头：“好。”整一整衣襟出门去。心里像即墨的烟花炸了漫天。知道不过是片刻的光影声色，是惊鸿掠影，昙花一现，可哪怕是这样，只要它真实存在过，就算一天，一时，一刻，也能在记忆里长长久久地绚丽。

第一日
寿阳城内，秋日也别有一番风情。
梦璃像孩子一样好奇地张望着四周，紫英默默地跟着她。时近中秋，街上已经有卖月饼、兔子灯等吃食和玩意，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百年来没有战事，寿阳的人口比起百年前增长不少，街上行人成群结队，虽是清冷秋日，也渲染着热闹的烟火气。梦璃凭着记忆来到原来的柳府门前，久久伫立。
紫英左右看看，见到一个躺在自家门前摇椅上晒太阳的老大爷，礼貌地过去询问：“老丈，听说这里原有姓柳的一位县令，不知后来去了何处？”
老大爷眯了眯眼，仿佛是从记忆深处搜寻着。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的可是柳老父母（注：对地方官的尊称）？那可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怕不有七八十年。我听我爷爷讲过，原有一位柳县令，尊讳上世下封的，为寿阳县修桥铺路，又寻了离香草这个营生让百姓糊口，实在是大大的善政。他致仕时县里乡绅百姓哭送，奉赠了万民伞的。听说是九十多岁善终的，如今城东报恩寺供奉着他的牌位。”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紫英和梦璃，坐起身来，“你们二位看起来是识文断字的，可是要寻些能官、贞女，要写碑文志记？那可多替我们寿阳宣扬宣扬！”说着也不晒太阳了，站起身掸掸身上灰尘：“走！老头子带你们过去。”
寿阳的报恩寺，背负八公山，濒临东淝河，地处幽静。但香火颇为鼎盛，来往香客不少。梦璃在报恩寺的一角找到了“故寿阳县令柳公世封之灵位”，上了三柱清香，庄重地叩了三个头。
老大爷十分热情：“来来，我带二位看看我们寿阳本地的神灵，特别灵验。”

第二日
经过半日御剑，到达昆仑山脚下已是黄昏。
　　从前这里是播仙镇，素来仰仗琼华派上流下的水源，有水便有河流，有绿洲，有了生机，此地居民得以接待往来中原行商。百年前这里驼铃阵阵，胡旋翩翩，是一派繁荣景象。但紫英记得，随着琼华飞升，大地震动，河水浑浊，居民生活无以为继，这里早已是一篇无人荒漠。
　　本来以为要看到满目的荒凉景象，不想山下也聚集了小小村落。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从天上看去渺小得有些可怜。但落到地面再看，低矮的屋子也冉冉冒着炊烟，屋后拴着骆驼，圈里有牛羊，细细探寻，竟还有一家小小杂货店，不时有人光顾。
　　紫英推门进屋，见老板是个慈祥的老奶奶。他买了个胡饼，递给梦璃。“原来播仙镇的胡饼好吃，门下弟子经常下山来买。不知道如今怎样，你尝一尝。”
　　梦璃想分他一半，却被他轻轻抬手拒绝。“我现在已经不食五谷了。”
　　她咬了一口，泛起微笑，笑着笑着眼里有了泪花。“当初第一次来这，天河一口气吃了十个，还说没饱，热的'呼饼'比菱纱的硬干粮好吃多了，被菱纱打的抱着头跑。没想到……这味道还是没有变。”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播仙镇这个名字。”老奶奶睁大了浑浊的双眼。“我今年105岁了，神仙发怒那年，我才5岁。镇里的人都跑啦，只有我阿爸带着全家留了下来。他说是镇上人不虔诚，惹怒了神仙，他要留下来赎罪，把镇子再建起来。”
　　“后来呢？”梦璃仔细地看着老奶奶，想从她脸上找出也许曾经擦肩而过的某个小女孩的影子，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后来？后来，阿爸就病死了。过了好些年，河里的水清澈了些，就慢慢有人来定居。山上没有神仙啦，也没有了镇子。阿尼木村长带来的人最多，他就是村长了。大家听说这里有一座山峰飞走了，就给这里起名叫飞峰村。”
　　“那……你的家人呢？”
　　老奶奶认真地回忆着，“一个姐姐，两个兄弟，都走在我前头啦。儿子……儿子去中原了。有一个小女儿，嫁在山脚下村子，今年怕也80岁了。唉！她的曾孙都是大小伙子啦，每半年上来一趟，给我送些换洗穿戴。他……他今年多大来着……”
　　梦璃还想和老奶奶聊几句，只见对方头一歪，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满是皱纹的眼皮底下能看见眼珠微微颤动。老年人总是睡得很快。忽然她浑身颤抖起来，睡梦中含混不清地叫嚷着什么。
　　“大概是噩梦。”梦璃心念一动，灵识进入老奶奶的梦境。看见天上洪水倾泻而来，流入河床又滚滚沸腾，河中鸡鸭躲避不及纷纷遭难，散发着蒸腾的臭味，极为可怖。人畜四散奔逃，撞翻了老弱妇孺，踩坏了未成熟的庄稼……
　　梦璃挥手将恐怖梦境化为一股黑色气息，吞入腹中，像吃了一个果子或是一块糕点那样从容。
　　老奶奶安静下来。梦璃看到了她的下一个梦境。
　　那是一个中原人打扮的男人，和她拉着手，教她唱歌。老奶奶还是年轻的样子，依稀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甜蜜。“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画面模糊闪过，是老奶奶与这个男人生儿育女，在昆仑山脚下快乐生活的十几年。
　　后来，男人接了一封信，信上说他父亲去世了，要他回家继承家中产业。他想带老奶奶回去，却被拒绝了。“我祖祖辈辈在这里，阿爸说我们要永远在这里生活。”
　　后来男人还是走了，带着他们的长子。
　　老奶奶坐在高山上，搂着天真活泼的小女儿，眺望他们离去的方向，还是哼着那首歌。“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她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
　　紫英和梦璃轻手轻脚地退出小屋，合上了门。
　　“她这一辈子，是快乐还是不快乐呢？”梦璃喃喃自语。
　　“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可以回忆，总归是快乐的。”紫英说。“悟道百年，我仿佛赤子初醒，才知自然之理不能强求长久不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与其忧怖未来之事，烦恼不已，不如平心静气，安享当下。”
　　见梦璃若有所思，紫英低头，大着胆子，捻着指尖帮她别起耳边的碎发。“还有哪些地方，是你想去看的？”
　　“我还想……去看看这些年你生活的地方。”

第三日
剑冢。
梦璃看着墙上的字，竟是以手指在石壁上刻下，虽无灵气，眼见是凡人所为，却显出不俗内力。她一字一字地读下去。
“余平生好剑，求剑，集剑，藏剑，铸剑，越五十载，今日得遇仙缘，方知仙家真剑，乃无形之剑气。金铁之剑，因锋锐而易折，精气之剑，源天地而不毁。且人生百年，纵聚千金，亦难携归尘土；而剑在匣中，等同朽木泥石；想我半生愚行，令神兵蒙尘，愧对诸剑。借此群雄之会，散剑于江湖；封此地为剑冢，还故宫于先人。自此归隐仙山，求真剑，访正道而去。——九州散人”
“十年前有一个自称九州散人的武林人士在此盘踞，看中我手中魔剑，想要夺取。我本不欲伤凡人，但此剑不能给他，无奈与他过了几招。他大呼顿悟，刻下这些字句，将这地方也拱手让予我。此地剑气充盈，我便在此修行，颇有裨益。”紫英轻轻摇头，“何为真剑，何为正道，我修行百年，自己竟是也不能全部明白。不知他参悟了什么，又去求访什么。也罢，个人有个人的因缘。”
“人生百年，纵聚千金，亦难携归尘土；而剑在匣中，等同朽木泥石。”梦璃轻轻重复着这句话。“紫英，我想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既想族人得以保全壮大，又想求一个知己挚爱长远厮守。就像这剑痴，寻来许许多多宝剑，都放在自己匣中珍藏，既误了自己，也误了剑。”
停了停道：“我误了幻暝界，也误了你。抱歉……此前，一直不知你的心意。”
紫英轻声道：“能和你相遇，已是三生有幸，何来误不误呢？”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里似有碎星闪烁，那只如玉的白皙手掌抚上他的脸颊：“紫英，我们在此成亲吧。”
紫英愣了愣：“这样……太快了吧？”
“蜉蝣之虫，朝生暮死，而尽其乐。”梦璃轻轻一笑。“什么是快，什么又是慢。当年我们四人仗剑同行，不过数月，便倾盖如故。百年攸忽而过，我们相聚却不过短短三日。我这一去，也许此生再也不会相见。而轮回转世，是太遥远的事情。”
今生是人，来世作妖。
或是一只虫，一只鸟。或是做山中一棵松柏，长长久久、无知无识地活上几百年。或是做朝开夕落的木槿花，没见过夜色就已凋零过完一生。
他生未卜此生休。
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她，好像害怕不这样做就会瞬间失去。
“按人的规矩，该有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委屈你了。”他闷闷地在她肩窝里说着。
“按幻暝界的规矩，不用这些。我们甚至没有婚礼的仪式，最重要的是双方愿意。”梦璃笑盈盈的，这是这些天来她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天地为证，日月为媒。万千剑魂便是宾客。再没有比这盛大的婚礼。
她灵巧地解他的衣带，那些繁复的结一一破解。她拿起自己的腰带并在一起，手指翻覆，结了一个同心。
宽大的道袍在风里猎猎作响，一挥袖，将她罩了个满怀。蓝的白的，一浪又一浪，船儿忽高忽低，却总驶不出大海的温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银丝倾泻，忽而变得乌黑。他不明所以，梦璃低低地笑：“这是得了我的灵力。”
　　“你百年修道，一朝沾染了妖气，虽有进益，却不能再抱元守一，道家真气也不再纯净。”
　　紫英摇头：“我不怕。道行在心，不在皮色表象。”
　　她忽而起身，像一张梦幻般的网，轻轻巧巧把他拥了进去。他觉得自己如在茧中，浑身似乎化成了一泓温泉，在茧蛹里流荡，四肢百骸是未有过的通泰。仿佛重塑了骨肉身躯，成了一只蝶，只待展翅高飞。

天光乍亮。
　　紫英浑身疲惫得睁不开眼，恍惚听得有人在耳边说：“我该走了。”
　　“别，别走。”他慌乱地抓住了什么，以为是牵住了那人的衣袖，拿近看时，却是握了满把的朝颜花。身边花朵揉碎委落一地，比高高在枝上盛开时香更洌，色更鲜。
　　一个梦境在他眼前展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可他就知道，那是梦境。
　　“紫英，我回幻瞑界了。我有我的责任，你有你的生活。百年之后，待幻瞑重临人间，就是我们重逢的日子。”
　　“我不必留给你梦见樽。你已经初窥梦境之力，若是想我，我们踏过的山山水水，路过的一草一木，都有我的踪迹。你去感知它们的梦境，体会这世间万物生灵的悲喜，也就看见了我。”
　　“百年之后，我们还能坐而论道，这些漫长的时间，会成为彼时美好的回忆和谈资。”

作者说：仙四电视剧开播了。看到不认识的年轻演员用生涩的演技演绎着16年前的故事，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用句不太时髦的网络语言来说呢，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我。
趁着新年的假期填上了《百年》这个大坑。当时写的时候才不到18岁，如今已经是中年人，心境，文笔都已天翻地覆。很多剧情，也不是当初设想的那样。这篇文基本上设定沿用了游戏，包括部分细节，是我翻看了仙四游戏剧情视频才慢慢敲定的。
不知道当年的紫璃同好，还有多少会回来看一眼这篇文，想起当年的日子。
今年新年的第一件事，为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小小不圆满画上句点。
希望大家都要努力地生活，享受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