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冬初晴,我开始打理如斯斋了。
如斯斋对世人来说或许是一块宝地,而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堆死物,安静的没有声息。的确如斯斋有大量的古董,而我的任务是看管它们。
如斯斋在芙蓉镇的末巷里,这是条深巷又瘦又长,车马是进不来的,即便是人也只能两人并肩,但这周边的红砖青瓦确也是极美,我常常搬移古书时,就望着这一块青黛,那一点浅墨出神。头上是白白的云,蓝蓝的天空,天气晴好。
今年的雪来得极其仓促,说来也怪,自五年前落过一次鹅毛大雪,堆积足有七寸深,引了一次雪灾之后便再也没有下过,如今却又下雪了。像是一个没有缘由的轮回,从云端降到地底,十九层魑魅。
我很清楚这样的青砖黛瓦是不可能下雪的,若非不祥 又岂能漫天白雪。
听说五年前穷冬下雪的那一天,芙蓉镇出了一件怪事。
镇里人家每一户在一更时分都燃起了灯,甚至镇上唯一的寺庙,佛泽寺都点起了豆子般大小的油灯。
然后从不下雪的小镇,开始下雪,连绵不断的雪从天而降,落在屋顶上、枯干上、马棚上,飘洒在风里,夹杂着刺骨的寒语好似枯寂的怨言,无声又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我坐在朱红色木雕椅上半寐。
古老的门“嘎吱”一声又是一阵悠长年久的拉扯,我微微抬眸。这门年久失修,是时候修理一下 ,怕是到时来不及了。
而后有沙沙声,是双棉靴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好久没有见到人来如斯斋了,上一次是一个小孩儿,像是迷了路,一推门瞧见室内一团黑唯恐有什么尖叫一声就跑了。
自来这里记性便不好常常忘点了灯,久而久之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就忘记了人本来是生活在日光之下。
可是这一次,我开了窗,有明亮的光照进来,风也飘进来含着雪。
我缓缓睁开眼,眼前的人气度不凡,一袭紫衣衬得肤更白,发更黑,眸更亮,眉更弯。
男子走近我,微笑着,像是十分熟稔地捏了一缕我细长的头发:“怎的这般待自己。”
我淡漠的凝视他的黑眸,好似无意的拍掉他的手:“如意夫人有新任务了?”
他不说话,只是含笑看我,似乎很久没见到我了。
“老七?”
他的眸子闪了一下:“夫人没说,只是让你与我回去。”
老七是我在如意门第一个认识的人,他在我快要死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馒头,冷了硬了,吃不出味道,却是生生咽下去,那个时候我有五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包括水。当然在他给我馒头的当天夜里,如意夫人给了他七鞭无情锁,鞭鞭见骨。后来我挺过来了,却是从不看他的伤,从不问他的疼。
“回去?”我眉眼淡然,心中却是诧异,伸出手到他的面前。他无奈的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莲花朵朵镌刻,雪白无暇。
“总是该相信我了吧?不过才几日便如此生疏。”老七转身,紫衣起了涟漪。
不过几日?这“几日”怕是有半年了吧,夫人命我在如斯斋等一个人,他是江湖人尽皆知的流云阁公子,梦莲生。
听闻此人俊朗非凡并且其道与修行是境内没有几个可以比得上的,他来时踏莲而来,去时落花满地,除了地上一滩血其它或许称得上是仙境了。
如意夫人说过,梦莲生爱极了古物,我只要在如斯斋静静的等待,他定会来的——带着唐门机密。
老七转身走到窗边,伸出手去接过一触即化的白雪,莫名的令人伤感,望着他,他的眉宇间夹杂着几朵雪花还有深不可及的忧伤。
我走上前为他整理衣襟,有些不自然,老七垂眼眸子深了几许,我趁机取下腰带上别着的发钗抵在他的脖子上。发钗头上镶着的是块鲜红的玛瑙,不知是载满多少血珠,而底下的铁散着亮光。
“你瞒了我什么?”
老七脸色变了,没了笑容却也不是害怕只是深深地看着这只发钗,秀眉轻撇,良久才道:“如意夫人死了,留下遗嘱她让你回去。”
即使是这张经过千万险恶的脸,也还是有了变化:“你骗我。”
“你知道我从不骗你,十七。”老七说得那样的从容,或许是我太了解他,亦或是他太了解我,心中竟然真的相信了。
“她……她怎么可能会死?”说着神情悲怆起来。
我叫如斯,是如意夫人给的名,十七是我的代号。如意夫人掌控者如意门,她有十七个追随者,我是其中一个。当时年纪尚小,孤身一人闯进如意门,夫人问我,为何而来?我回道,为生而来。于是我受尽八十一种磨难,生不如死。
我从来不明白如意夫人心中所想。却在我劫后余生,她待我极好。
每一个如意门弟子每年每月甚至每日都任务在身,每天都忙得常常见不到人影。
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生,还是为了谁,这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想活下去。
每年任务不定但只要是我有,绝不吝惜精力。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杀人,鲜血映在刀刃上。十六岁那年,我潜伏三年在唐门,然后唐生死了,我成了唐门的主人。
而今三年,我日夜苦学古董学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为了生,却又不像。
老七叹了口气,说:“回去吧,夫人已死,如意门即将失控,外面十分危险。”
我却又不信了,如意夫人虽是女子但她的武功修行、专研造诣深似沙海,无边广阔.那样一个传奇女子若是离去,世上还会有什么?
“她留下了什么话?怎样死的?”我说,“全部,一点不剩地告诉我。”
“自你走后,如意门有一次大清洗,夫人是下决心要铲除异己。”
“为什么?”我问。
“地图被千语楼所盗。”老七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如意门下,人本身就少如此一来更是精简很多,而后如意夫人亲自去找,两个月后她回来了,却是重病缠身,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病。”
“司莲呢?司莲怎么样了?”我问他。
老七的脸色沉了又沉:“她是千语楼细作,自刎了。”
我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才说:“如意夫人最后说了什么?”
老七推开我挡在他脖子上的珠钗,眼中全是凌厉:“她让你回去做如意门掌门。”
我笑了起来:“掌门?我能当哪门子掌门,你怕是听错了。论武功没有老五高,论才技没有老二强,论相貌又没有十二好。我是她今生收的最差的弟子。”
“可是,夫人最疼爱你。”老七说那般肯定,“夫人认为你与她的性格最像。”
我咬了咬牙:“我不会回去,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良久的沉默,我和他都没有言语。雪不知何时停了,慢慢融化。
老七张口:“门中同伴都道你做事无情,谁知你是倔强。这一次呢?你不过是在等他。”
“那又如何?”我的眼眸闪躲,不甘示弱的回应,“我就是倔强,我就是在等他,我就是少一句话!”
“我不会回去的。”我坚持地说,“白骨散我已放进你衣内,解药在如意夫人卧室密柜右二,你且走吧。”
老七脸色极差,但是他早习以为常,他知道我认定的事情死都不变。
他只是苦笑一声,提脚便要走:“你要留,我也拉不住你,仅奉劝你一句,如意夫人说,你不回去,你会死。”
话还在半空中转悠,人已经不见了。我的发钗从手中滑落,我的眼前一片虚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