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炎退了一步,做出夸张的吃惊表情:“欧阳公子熟人不少,怎么这少年追着我跑了大半座城,竟也是你的半身?”
他舔舔嘴唇,唇角忽然一勾,慢慢也挑起眼角,露出半分邪气笑意:“你看,我连姑娘都让给你了,你这半身,能不能也让给我一回?”
欧阳少恭道:“在下的半身,怎可劳烦外人操心?”
“有趣,有趣!这等魂魄双生之相,我倒是从没见过!”华炎拊掌大笑,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意思的事情,“若我说,我就是看上了你这半身,想把他的魂魄,小小地拿上一点儿呢?”
他再度踏上前来。欧阳少恭并没有动,只是长袖微微一带,在他逼近之时不动声色地将怀里少年腰肢揽得紧了几分。华炎在他面前停下步子,垂下眼睫,毫不掩饰地望着他怀中百里屠苏,眼神复杂了几分,像是欲求,又像是极度爱怜:“仙人的命魂?真是难得、难得……若是与我合二为一,想必自是妙不可言。”
欧阳少恭眸光一沉,而华炎恍若未觉,猛然话锋一转,声音里竟像多了几分嗔怨:“你若是再晚来些,你这半身,可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他尾音未落,手掌翻覆之间,一点火红之色渐渐成型。欧阳少恭早有防备,沉腕按弦,一串琴音纷乱,须臾之间,两人已经交了数十招。欧阳少恭出手太快,劲气飞迸中,华炎不得不时时回手抵挡,竟然根本无暇将手中术法凝结成型。两人均是灵力深厚之人,这一来却也不分轩轾,欧阳少恭出手固然快如闪电,然而华炎仗着那飘忽身法,也能招招应上,丝毫不见颓势。他口中不知在低低念诵着些什么,足下踏着步法,一手当胸飞快捏决结印,另一手长袖鼓风而舞。琴音如穿空之箭,箭落成雨,而他信手挥洒,将那些尖锐劲气一一震开消解。琴音有收有发,时而凝,时而散,宛如肉眼不可见的暗器一般,论理是绝难抵挡的,总有破绽,只要一簇劲气穿破防御,那后面的便要容易得多;然而,华炎却着实机敏得紧,琴音加快之时,他仅靠一幅长袖抵挡,袖如流云,配上那古舞般的步法,竟然能尽数挡了去。琴音是无形之物,纯由灵力化成,他另一手便结了仙家之印,分明只是普通布衫、算不得是龙晶冰绡一类的宝衣,与琴音不断交击之时却可见隐约浮起一抹莹白之色,便是一层薄薄的护体灵光。好在琴音也与寻常暗器相去甚远,劲消则化,不能被他暗暗拢在袖中,依样画瓢地倒掷过来。
欧阳少恭看在眼中,心下也明了几分。此人与百里屠苏对敌之时,行如鬼魅,仿佛早已没有了肉体凡胎。百里屠苏论起剑术已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此人却对兵刃和五行术法皆无动于衷,甚至连格挡起来都懒得动手;然而,对上自己手中的琴音之时,此人却显然不敢再这么托大了,他未有一次用身体去硬接过琴音,全靠灵力结印、步法和长袖来抵挡,仿佛是对琴音颇为忌惮。他的身法细看竟像是某种祭祀神舞,他又长了张妖艳至极、难辨男女的面容,乌发白衣飘飞之际只见颈侧火红纹章偶尔掠过,伴着肃杀琴声纵情起舞,看上去竟有种鸿蒙初开时、创世古神般的绝美。
昔日太子长琴极盛之时,琴有五十弦,五十弦齐出之时,能令天地乱。欧阳少恭多年未曾碰过五十弦,平日里遇见的敌手也远不足以令他重视到如斯地步,因此随身只带七弦琴。九霄环佩是名琴,跟随欧阳少恭多年,早与他心意互通,只要一个转念便可与琴无间配合。他原本起手的是一曲《破阵》,此时琴音顿时恰恰转低,他心中战意更盛,指尖一转,只听得“铮”的一声,泠泠弦音陡然拔高,另一首曲子天衣无缝般地接上了中途截断的原曲,刹那间夜色中如有暗流汹涌,亡灵歌哭。
杀机陡现!
这一下猝不及防,饶是华炎也被震得微微退了一步,双袖一振护在胸前,画了半个圆融弧线向两侧疾推,勉强才将那劲气卸去了一多半,另一半被他顺势带向两侧,击落在地,顿时土崩烟卷。
“你这是……”华炎瞳孔一缩,脸上终于没有了先前一直挂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戏谑之色。
“公子既关心魂魄之事,那么这曲《镇魂调》,权当在下送公子一程。”欧阳少恭微笑。
背脊一寒,华炎原本平举的手掌滞了一霎,复又垂落身侧。
他早知道欧阳少恭也不敢硬接他的魂术,只能靠快招步步逼迫、使他魂术根本无法凝结成型,却没想到此人看上去斯斯文文,实则下手却狠,一出手便是杀招,丝毫余地都不留。方才那首曲子表面宏大冲淡,可其下却隐藏着极为尖锐的杀意,方一交手他才意料到原来这一招和先前不同,然而为时已晚,胸口已经被劲气逼得一阵闷窒,饶是他早已不复实体,也觉得血气翻涌。相比之下,先前的少年虽然剑术凌厉,然而显然还带着名门出身的正气,招招留情不下杀手,哪有眼前此人这般道貌岸然、险恶狠毒。
华炎舔着嘴唇,慢慢地又露出一个笑意来,却已不再是先前的样子了,邪气之中竟又带了几分楚楚可怜,泫然欲泣一般。
“我问一个问题。”华炎湛碧眸子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魂魄分离之痛,欧阳公子懂得几分呢?”
欧阳少恭微微一怔,旋即挑眉冷笑道:“华炎公子不妨赐教。”
华炎叹气道:“魂魄分离,可谓是这世上——最最痛楚之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指间红光宛然,原来刚刚一番对话仅仅是掩饰而已,为的是能将魂术顺利凝结成型。
欧阳少恭揽着百里屠苏的那只手从腰肢向上移了移,不作声地伸手往百里屠苏怀里一掏,指尖碰到一枚硬冷之物,便扣在了掌心里,广袖一拢,将其掩去。他一手急拂弦,另一手扬袖,同时将那枚子午向心钉掷了出去。
华炎骤听有两道破空之声一同袭来,第二道的劲气却与琴音截然不同,忍不住怔了一怔,凝目去望时,却见有一枚细小黝黑之物疾飞而来。便是这一错神之间,幽微琴音已至,轰然击在他左肩。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华炎似乎被接踵琴音伤得不轻,白衣身形一闪,顿时又故技重施,想要瞬时遁去。
青玉坛闪行之术独步天下,欧阳少恭杀意已起,本想直追上去径直结果了华炎,抬眼间却蓦然发现,四周景色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
魂术!原来那人遁走之前,终究还是得手了一招。
欧阳少恭蹙了蹙眉头,硬生生止住步子,举目四顾。先前对战之时是在江都街上,地处僻静,尽是些关着门的铺子,灯光晦暗,不见一人。然而,此时那些景象俱已不见,他竟置身于一片青翠树林之中,夜色朦胧,可遥远之处又有无数幽光浮动,不至于辨不清脚下的路。想是这魂术也有某种结界之效,引发的却是个幻境了。
欧阳少恭倒不担心这些障目之法,只是乍然发现怀中百里屠苏也已经悄然不见,终究还是心下凛然了一瞬。然而,待他细细辨析,依然能隐隐觉出肩上非同寻常的重量仍在,看来幻境之外一切尚好,这才放下心来。华炎自是幻境之主,他既远遁,加之方才那魂术匆忙为之,并不成熟,这幻境也无法再维持多久,竟尔连五感都未能真正地封闭住,当真是丢人之极。他举步而去,便见树林郁郁葱葱,一时间竟觉得眼熟,却根本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了。他自知魂术诡异非常,便有心谨慎探查,然而一路走了半晌,直至林木转疏,却也未见任何异状。该只是普通幻境罢了……此类幻境由心生,因人而异,幻境中人只因心魔而困,心静则散。既想明白了这一点,那便还是随意走走罢了,总有机会找到阵眼的。
不出多时,眼前终于敞亮起来,他已沿着小径走到树林的尽头。回头望时,背后林中那些飞舞着指引路线的光团却早已隐没不见,只见林中一片静寂漆黑,早已不见来时之路。
不能回头么?
待他再度将目光投向前方,却一时间怔住了。
树林之外,竟然是一片开阔的山河风光,群山起伏,山涧深远,山间大小瀑布形如玉练,轰鸣着纷纷坠入山涧之中。群山背后,悬着一轮巨大的月轮。那轮满月如此之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夜空,皎皎光辉将一切都映得无所遁形,倒映在水面上,和粼粼的水波一起向着不知名的远方涌去。
未曾想,竟是他千年来都未曾再次踏足的……榣山水湄。
欧阳少恭刚要向着那月轮的方向走去,脚步却忽然微微一凝。面前崖口之上,有人一袭黑衣劲装,手握长剑,背向他而立。
故地与故人。
想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少年忽地转过身来。
他抿了抿唇,一步步走近少年。
“你终于回来了……”少年抬臂拥住了他,在他耳畔低语,“我等了你好久,你知道么?”
那双嘴唇贴在他耳垂上,细不可闻地吐出一个名字,一点幽幽冷意透入肌肤。
那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大约是他几世之前所用的姓名了。那一世具体发生什么,他也久未忆起过,只依稀记得结局颇为惨烈。彼时他魂魄之相异于常人之事猝不及防被一名道人揭破,爱侣同他反目成仇,霎时将他视作妖鬼,请了人来杀他。他倒记不得自己是怎样逃出来的了,只记得那之后自己仿佛是满身鲜血地倒在一座墓园里,天落雨。
欧阳少恭不语。
少年松开手臂,依然凝视着他,眸子睁得大大的,月色倒映在里面,映出几分妖异的赤红颜色,却也映出了几分邪气、几分哀怨。
忽然间,少年那只空着的手攀上了自己衣领,开始向下逐一把扣子解开。欧阳少恭静静望着他,只见他已经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慢慢一点点除下,沿着光洁肌肤滑落到脚面上,皎白月光映在他身上,肌理仿佛冰玉般细腻剔透。少年再向着欧阳少恭靠近了一点,那只手又搂住了他,身体像是怕冷一般整个缠了上来,脸颊与他相贴,在他耳畔轻轻呼吸着,再度唤了一遍那个一模一样的名字。
“少侠认错人了。”欧阳少恭叹道,“在下只是欧阳少恭而已,你唤我‘先生’。”
猛然那清冷语声变了,始料不及地透出几分讥诮之意来:“一身两魂,你这个……怪物!”
欧阳少恭心口陡然一凉。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却见少年手中握着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了起来,剑尖已没入他胸膛。两个人这样的姿势,少年赤身与他紧紧相拥,耳鬓厮磨,原本该是旖旎之极的一幕却忽然杀机暴起,原来最初那亲昵而主动的拥抱早有深意——仅仅是,为了将这一剑捅得再深一些。
可是欧阳少恭一动不动。一直待到焚寂之剑将他当胸透体穿过,他才忽然闪电般地抬起手来,钳住了少年手腕,反手向外推出。剑刃一寸一寸被他从心口拔出,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面色沉静如水。
创口并没有鲜血流出。剑刃离体的一瞬,一切便恢复了原状,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少年脸上终于浮现出惊惶之色。
“你并非百里屠苏。”欧阳少恭轻声道,“百里屠苏,不会这样做。”
他退后一步,再次慢慢地环顾了一圈四面昔日榣山之景,然后轻轻拍了拍手:“幻境的阵眼,原来是摧心。华炎公子,有劳阁下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