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宫商别曲断人肠
逃不掉了。
所谓诀别。
所谓死亡。
一路到易水,雨雪霏霏,落满高渐离的白衣黑发,落满荆轲的剑,落满太子饱经担忧的脸。
落满逝去的岁月,掩埋缥缈的誓言。
冬天的燕国,因了一冬的雪,美得不似人间。
仙境里的离别,说是诗意,不如说更决绝。
“丹恳请荆卿尽快上路,国家兴亡之事由不得半点延误。”见荆轲迟迟未出发,太子有些急了。
荆轲心中也焦急的很,但他不动身是有原因的。
他在等一个人,他的完美计划里该出现的人。
只是太子并不知情。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方可成大业,而今唯缺人和,愿太子殿下耐心等待。”
“等?荆卿可知我为这一刻等了多少时日?莫不是荆卿后悔了?您若是再推脱,丹将先遣秦舞阳。”
“后悔?!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我若是怕了,若是去了,死了,便是小人!太子今日不信我,怨我误了国之大事,我必将斩下嬴政老贼的头颅,以示诚意,我荆轲说到做到!”他的话语坚定,带着少年方刚的血性,回荡在燕国冰雪天地间。
易水河畔风正怒号。
这条流淌了千百年的河流此刻也在风中呜咽,伴着凄绝的筑音呜咽。
荆轲也是第一次知道,以变徵之音奏出的黍离竟可这般慷慨决绝,让山岳亦为之动容。
当然,他也是最后一次知道。
听得筑音愈发激昂,荆轲饮下最后一口酒。
胃中暖意渐起,继而如火燎一般。
烈云烧。
怕是,再喝不到了。
他站起身,和筑音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即使是死也要去一趟。
不会畏惧,不会回头。
前来践行者皆泣涕淋漓,怒发冲冠。
荆轲看向高渐离,他的渐离着一袭白衣,袖口与两襟有暗纹蔓延,荆轲知道,于渐离,只有在重要的日子里他才会穿这件白衣。
浅浅筑音透过纷纷扰扰的雪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而唯有荆轲才能听出其中的决绝之意,但雪太大,看不清他藏在长发下的表情。
荆轲走上前,俯下身,捉住他不断击筑的手,如往常一样,他的手冰凉彻骨,指尖有薄薄的茧。
高渐离也只是一怔,再无其他动作,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挣脱。
荆轲知道,他不抬头看自己,是怕看了会忍不住眼泪,怕自己被儿女情长所误成不了大事。而他不挣脱,是因了这一握,兴许是最后一次接触到自己的温暖,越是知道将要失去,越是紧抓不放。
荆轲蹲下来,紧紧拥住他。
良久的沉默。
荆轲将松手时,高渐离缓缓伸出手回应他,他的手已冻得没了什么力气,落在荆轲背上如同落了些雪一般,轻得难以察觉。
荆轲心中自是清楚的,又稍稍加重了力道,附在他耳际轻声说:“我走了。”
“活着回来。”
“嗯。”说的不是“好”是因为荆轲心里也没底,他怕高渐离会因为这样算不上承诺的承诺而耗尽青春,枯守岁月。
我知道,我就要走了你会舍不得。
不过,你会在有桃花盛开的院子里等我回来,你会在有烈云烧喝的燕国等我回来。
你会等很久。
是吧。
我若死了,你不会哭的,那样哪像个男人。
你会抱着你心爱的筑,拎着一壶烈云烧来奈何桥上找我。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我说过的。
我不会忘。
你一定会记一辈子的。
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着。
荆轲背上行囊,回望那个一袭白衣快要被风雪吞没的黑发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有那么一天,太子突然问他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想了很久,想到燕国冰雪美景,想到酒肆醉人烈云烧,想到他的渐离,想到他漆发白衣于觥筹间悠然拨弦,超乎尘世,恍若谪仙。
可他最后给太子的答案是,没有。
易水河畔的风吹痛他的脸,接着从心脏开始到身体每一处都泛起疼痛感,如同被千虫百蛊啃噬一般痒痛难安,他知道,他与渐离之间相连的那条无形的线,在慢慢被拉直,绷紧,终有一日将断裂,化作云烟。
此去,为国为民,为天下苍生,为与田光的承诺,是豪义之举,无论结局如何都将为天下所知,但荆轲并不在乎这些,他唯一在乎的,放不下的,也只有高渐离。
可他走的决绝,没有再回头。
不去看,不去想,也许就不会痛。
目送荆轲的背影渐行渐远,高渐离知道他此去必是凶多吉少,但他宁愿相信荆轲还会回来,在桃花盛开的日子里轻轻推开院门,唤他“渐离”,吵着要喝酒,要听曲。
他宁愿相信之后的日子不会再有波折,筑酒伴剑,再无俗世之事扰乱心神。
二人若是能白头终老,死归同穴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