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应有恨
高渐离散功后身子大不如前,尤其曾经御剑水寒习得至寒至冰,如今没了内功保护心脉,寒气入体痛楚难当,竟比寻常人更加不能受冻。
只他平日生生捱着罢了。
初春时候夜间极冷,高渐离裹了厚毯犹不得安生;那仿佛还带着冰碴的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压得死紧的毯边被角,直往那清减了许多的骨头的间隙钻去。高渐离在浑浑噩噩的梦境中苦不堪言,挣扎许久方觉逃出梦魇,只眼前仍是一片昏黑——总是在醒寐之间一时忘记自己已是盲眼之事,着实恼人。
正这么想着就觉有手抚上眼前帛带,隔着薄薄一层仍能觉出那触感依稀久违;身体先行思绪一步,高渐离疾手反握那抚于自己眼上的手,“大哥。”
“这都能知道是我?”荆轲调笑的声音太久不听竟已生疏,只那笑意未达心底便可听出那人隐在喉头喟叹之意,“你这人真是……”
高渐离倒似充耳不闻,反反复复摩挲荆轲那手,半晌略略沮丧道,“果真还没醒……只是大哥,我来这许多日,你怎连个梦也吝托给我,竟到这时才舍得现身……?”
荆轲失笑,将手自他眼上拿开,改在头顶轻揉了揉,“那你大可不必当这是梦,只当你是撞了鬼,我显了灵。”
“……”
“你好像从来就没听过我说话,”这“显了灵”的荆轲好似比之从前更爱叹气,“我说没说过让你少搅和这事?可你到底搅和进来。我这大哥着实失败,做兄弟的竟一次也没听过我的。”高渐离默然听着并不答话,那人顾自说下去,“其实现在想想,当初在那小酒馆里把谱子给你了事,也别有日后这些牵扯最好。”
你本是一技傍身洒脱来去,不遇我便该是一世自在风流;日后周游列国琴名天下嘉宾满座也好,不屑铜臭穷困潦倒冻死街头也罢,都好过如今自折羽翼受尽凌辱,到头来不得善终。
这全是我错,与你生死牵扯。
若是女子,你这便叫遇人不淑。
“……你也不必这时候怨天尤己,”高渐离扭头避开荆轲,哑声道,“不遇你我也不会进入墨家这是不假,但最后走上这条路是因着国仇家恨,与你无关。”
“你这算是埋怨我自作多情?”荆轲笑道,“你别扭时候我见的还少?墨家子弟那么多,被灭门灭国的也不只你一个;你若执意拼着一口气想要争个家国永安就不该进宫来,在外头好好活着联合诸子百家岂不胜算更大。”
“……我只是…”高渐离皱眉打断,烦躁半晌无言以对,最终又扭转回来,半是颓唐半是认真,“我听不得你那样说话,你气我进宫不自爱可以,但不能…不能后悔……”
荆轲狠揉了一把他的发顶,气笑,“我没后悔跟你好……只是觉得你最后跟我走上一样的路太不值,是我害了你一样。”
高渐离在黑暗之中摇头,半是摸索着撑着荆轲手臂起身,凭旧日记忆缓缓将吻印到唇上,“不怨你,是嬴政。”
没有他,便没有这天下动荡,没有易水悲歌,没有血溅銮殿。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追随,将这辈子都赔上。
荆轲收紧手臂将冰冷无人气的吻延长许久,高渐离在混沌中恍惚听到他在耳畔轻声道,“也不怪他。他是暴君,都是因着他才有如今天下动荡生灵涂炭——但若没有他,也不会有这天下。”
高渐离醒时言犹在耳。当真荒唐。
即便自知错不在你我,哪管错不在嬴政又如何。生不逢时总应有恨。
但你既死在他手下,即便没有家恨国仇,也够我与他生死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