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晚没下雨,我睡得很快。
1981年5月20日,我失去了双亲。
我梦到了最后一次看见妈妈的样子。
我大概知道自己在做梦,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妈妈整个人都笼罩在阳光中,眉眼弯弯,笑容暖暖的,太漂亮也太不真实了。
“小嘉乖,不要出门,我去锦南街看看你爸爸,马上回来。”
看,她还在仔仔细细地叮嘱我不要出门,她还在满面笑容地告诉我要给爸爸送什么菜。我好想拉住她的袖子,告诉她不要去。
因为,就像许多许多小说写的那样,说过一句“马上回来”,就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我“雾林”领袖、全南大教授的父亲,和只是去道厅给我父亲送饭的无辜的母亲。
——他们都再也没回来过。
我在家里瑟瑟发抖,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惨叫,连绵不断的枪声,但也够可怖。
电视广播是通的,报道变得越来越离谱,说这是“暴民”动乱,说是“不法分子企图推翻国家”。真的太可笑了,我坐在家里几乎要笑出了眼泪——可是如果,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
,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光州分明是无辜的。
在汉城上学的哥哥回来了。那是在十天后,他表情凝重严肃,和我熟悉的,那个有无比感染力的灿烂笑容的人比,实在是太不像了。
“爸爸呢?妈妈呢?”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听到开门声就赤着足跑向他,又语无伦次、毫无意义地补充着,“爸爸和妈妈呢?”
其实我也知道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只是这样问了而已,即使知道答案也还是这样问了而已。
我看着他的眼睛,哥哥的眼睛都是肿的,他勉强地笑笑,连我的眼神都躲避着,只是不应答。
“朴灿烈!”第一次没用敬语,不过哥哥会理解的吧。虽然对此想得很乐观,我仍是缩了缩脖子,目光勉强地对上他那双依旧好看的眼睛。
我的身高已经长了许多,其实已经不用他蹲下来了。可是他仍是耐心地弯下身,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离开这里吧,小嘉,我们去汉城。”
这就足够。
我点点头,什么都不想问了。
那天,我一直趴在车窗上向外望,汽车颠簸着,小心翼翼地穿过血肉白骨的海洋。
哥哥攥紧了我的手,眼神担心极了。我摇了摇头,明明觉得可怕却还在继续扫视着一切:现在不能血恨,也至少要记住。
不记住,怎么能恨。
那时候的光州,是真正的修罗地狱。他们都死不瞑目。
快六年了,我仍然忘不了那一刻。
又是从噩梦中醒来。
而且居然还梦见了朴灿烈,我很不开心。
我真的不太愿意去回想和哥哥有关的事情。
那天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拧开台灯,开始凝视着隔壁的方向。
金钟仁,他现在在做什么?
我们公寓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好。而我此时,我总希望能听见隔壁有什么声音。这种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声音也可以给我慰藉。
夜晚安静似水,隔壁一丝声息也无,我只好看着墙上的一块污迹发呆。
=4=
“打倒全斗焕军政府独裁!打倒买办资本主义!”
“保卫光州!要求释放金大中先生!”
“争取民主!立即改宪!”
“大学生联合起来!工人联合起来!”
1987年春天的汉城,遍地都是示威游行。
我也举着“光州五月血债血偿”的牌子,安静地跟在人群之中。
“你怎么在这里?”耳畔传来金钟仁声音的时候,真的是太猝不及防。
我偏过头,他比我预想的还要离得更近。
“以后不能这么没防备,太危险了。”他心无芥蒂的笑着,随意地拨拢着我的鬓发。这种像对待孩子一样的语气,太熟悉了,也太令我不甘。
加上这样原本就已经快要爆发的情绪,我直接出离了愤怒。
我打掉他的手,认真地盯着他:“金钟仁,我今天是真的没有心情。”
“什么?”装听不见这招实在是太顽劣了,我待要追究,秩序就渐渐开始混乱起来。我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这么巧也跑到市政厅太平路这里,就被人群挤得七零八落。
装甲的轰鸣四起,大批大批荷枪实弹的政府军涌了上来,粗鲁地推搡着,神气地呵斥着。推搡呵斥没过一会就变成了械斗,游行队伍中开始有人尖叫,有人流血,有人怒吼。那些家
伙,这次是又动了狠手。
流弹就在这个时候擦了过来。
“危险!”
金钟仁身手利落地将我护在身侧,那一瞬我几乎像是被他拥在怀里,他身上清凉好闻的味道,就这样扑进鼻子。
我整个人都愣怔住了。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他很快地松开我,然后拉着我的手一起往外跑。
春日的香气,细碎的日光,满街的白色梨花。
我的呼吸都停在风里。
跑到两条街外时他才停了下来,然后闪身拉我进了街角的咖啡馆。
这里已经距离那个流弹横飞的地方很远。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关于再次跌进金钟仁怀抱的这件事。
起因是单纯重心不稳,还是太喜欢被他抱着?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吧。
重要的是正在我眼前的人啊。
不是几秒,不是意外,他坦坦荡荡地直接把我拥在怀中。
眼角滴着汗,眼睛异常明亮,呼吸也有点紊乱。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这样的他。
很近,太近了。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间,我躲在他的怀抱里,仿佛能触摸到他的心。
我们直视着彼此,突然开始拥吻。
那天到处弥漫的春日香气,无比细碎的日光,满街的白色梨花。
还有我和金钟仁那个极其突然的接吻。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可又如此鲜明精确到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时候咖啡馆放的音乐是The Police的“Every Breath You Take”。
Every breath you take,你夺走我的每一寸呼吸。
那个夺走了我呼吸的人。
我一直以来的相信和坚持说不定其实都来源于此——至少,在那样一个瞬间,他也是有一点点爱我的吧?
Oh,can't you see ?
You belong to me.
How my poor heart aches.
With every step you t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