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意】
桌上有一白玉壶，姓古名意，这不是她给自己取的，只因主人家当着他的面给小主人取名，她觉着不错，便窃了来，暗暗自喜着！
每每院子里有人喊着“意意、意意！”，她便也欢喜着想要跳起来，可她不过一只白玉壶，动不得！眼看着小主人张着小手投向来人的怀里，有些失落！
可她不会失落很久，至少小主人很喜欢她，自儿时牙牙学语时，最喜欢将她捧进怀里，卷着舌头一声又一声的喊：“意意、意意！”直至长成了翩翩少年从不曾改变。她便想着永远这样该多好，在这世上有人愿意将你捧在怀里，轻轻柔柔叫你的名字！
她眼看着他一天一天长大，从孩童到少年，再到弱冠之年，直到不再将她捧在怀里面！
他的怀里多了一位亭亭少女，腰肢曼妙，眉目如画！她一脸落魄无处可表，只在心里默默说，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他！
那是那一年里最后一场冬雪，洋洋洒洒飘过了整个二月！
一大家子在湖边亭子里赏雪，那名叫长雅女孩子已经成了他的未婚妻！
她独自立在橱柜里遥遥看着，满心艳羡。直到女孩子不小心掉进了湖里，他满心焦急冲下去救她！
长雅在那里嘤嘤哭泣，他没能醒过来！一大家子慌得团团转居然没人记起该请大夫！
她的心冰如那湖里的水，她害怕，害怕那个捧着她轻轻柔柔唤她“意意”的他再也醒不过来！她害怕得直抖，却发现橱柜也颤动起来，来不及惊讶，身子几个翻转，“啪！”的一身，她碎做了一片一片！
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这是她的精魂？院里的千岁梨花树说，妖之精魂，可续凡命！缓缓抬起头，一步一步走过众人，看到躺在地上浑身冰冷的他！
我只愿你会记得我，证明我曾存在过！渐渐透明的脸上点点星痕，她牵着他的手环住自己，没人看见！
如玉的少年缓缓睁开眼来，嘴角细碎的呼唤轻轻流泻，“阿雅！”
......
是谁轻轻一叹，“怎么碎的呢！”

【灯笼鬼】

“孩子，我有一盏灯笼，你提着它跟着它走便能找到你哥哥！”
孩子睁着眼看着凭空出现在面前的白色灯笼，黄黄的光晕照耀出来，散发出丝丝暖意！
“真的吗？”孩子小心翼翼握着它，满脸期待！
一阵风吹过，树叶婆娑作响，像是隐隐的叹息，却不见了老树的回答！
孩子脸上勾起带着希望的笑意，提着灯笼轻快地穿梭于密林之中！
清脆的童音惊起了一山鸟雀。
“哥哥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了的等小路写好功课就会回来的！”
“现在小路写好了功课，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没关系，哥哥要是迷路了回不来，小路就去找哥哥！”
“哥哥，你等我！”
......
他被孩子紧紧握在手里，浑身都是满满的暖意！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孩子站在山林出口，遥遥看去就是自己的村子！
远处一位妇人见了他急匆匆走过来，到了面前一把抱住他，满目痛色，“小路，你家哥哥昨日去镇上的时候走的山里小路，不小心掉下山崖，没了！”
孩子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褪下，眼里荒凉便如墨入水般蔓延开来！他怔怔低下头去，手里的白色灯笼早已不见，只余手心里细细的一撮白色灰烬，风起，灰飞！
他急急想要握紧手，终是什么都没能握住！耳边似乎传来遥遥的呼唤：
“小路，哥哥永远在这里！”

他等到了他，当年的翩翩少年已长成了俊朗青年！忘尽前程，堪堪住了两天，便发了脾气：
他…我当初怎么会交上你这么个朋友？
他低着头不敢说话，小心翼翼讨好，却还是没能留住他！
他偶尔还来，上一次带着新婚的妻子，琴瑟和鸣！这一次却是断了以后了！
他并不想死的，而现在，身体失重感受离死亡越来越近压抑又欢喜！
他多想回到那个时候，从牙子手里逃出来，遇到独居的老樵夫，收了两人做义子。三个人和乐融融，再没人嫌弃他的迟钝，挑水砍柴即使很累也会为这一点微弱的存在感而隐隐开心。直到老头子去世，留下两人相互扶持，每每他从山上挑了柴回来，阿宁都会满脸心疼的用药酒替他揉肩头！
他明明说，这辈子最最喜欢的就是木头了！
他明明说，这辈子谁都不许娶姑娘，两个人也能过一辈子！
他明明说，你要等着我！
他等到了，却不是他想要的样子！这一天，他原是打算收拾包袱去院里，即使阿宁娶了漂亮的姑娘，他也不怪他，如果能离他近一点那也是好的！只是山路不好走，贴着崖边，一个不小心便踩空了……
苏之易知道消息的时候，正站在一座旧坟前烧着纸钱！手上一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悠悠出声：
这样也好，去了那里，你们又做了伴！哥哥你也不要怪我，那么一个呆呆傻傻又丑又俗的男人也只有你才喜欢了！老是拽着我的袖子给我吃馒头是怎么回事呢！
人去风起，漫天的黄色纸钱里谁一声叹息透着无力…
阿宁，你要吃什么，我进城给你带！
小孩子皱着眉头看着傻大个儿红红的肩头：
我就爱吃馒头！

【萆荔】

又西八十里，曰小华之山，其木多荆杞，其兽多葄牛，其阴多磬石，其阳琈之玉。鸟多赤鷩，可以御火。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赤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
——山海经之南山经
老人说，小华山是上古神山，华安镇依其山傍其水因而得名。山上有木萆荔，为仙草，凡人食之可除心病。
那一年大雪封了山里的路，人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十三岁的小纪药却独自进了山。
小纪药曾跟着村里的老猎户进山收过猎物，那时候山风清爽，阳光美好。
而现在小纪药趴在山木林立里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山路这么难走，丛林湿气重，加上冰雪润滑，一个不小心踩上了惺忪的泥土滚下坡去，连身处何处都不知道。
天边一轮红日正渐渐沉向西方，霞光轻撒进山林丛木中，小纪药蜷缩在一颗高大的不知名的树下，看光影攒动，脑子里闪现出入夜后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壮着胆子爬起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做探路杖，左右敲敲打打确定脚下草丛里没有不知名的禽兽活物才小心翼翼向前迈开步子。
眼看着丛林里光线愈发的幽暗，寂静幽清的山林深处传来不知名的禽兽啼鸣，短而急促，落进小纪药的耳中就犹如魑魅魍魉嘤嘤鬼泣，恐怖而诡异。正紧张着，手中的枯枝拌着石头狠狠一抖，小纪药大叫着将枯枝摔得老远，紧闭着双眼急退几步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呵呵！”轻灵的一声低笑。
心头一颤，小纪药边抖着边抬头悄悄睁开眼看去，高大的牡荆树上，那人一衣大红袍子斜斜挂在身上，露出精致的锁骨，下颚高高的抬起，形成一道美好的弧线。正挑着双桃花眼斜睨着她，一头乌黑的发四散开去妖异又魅惑，他背着夕阳，细碎的金光打破在身上，晃花了小纪药的眼。
“不会说话了么？”美人一开口，便如山里清泉涌出来汇进小溪里打在鹅卵石上叮铃咚隆，刹是好听。
忘了害怕，小纪药蹲在满地破碎落日余晖里看傻了眼。
那人说：
“你陪我玩好不好？”
这便是最美好的初遇了！
碧梨，深山里的修炼成精的妖物。过了一个五百年又一个五百年，尝尽孤独苦楚，终年与枯木腐枝相伴，遇见了来自人间的小纪药，只觉得稀奇的紧，一双流转着紫色光华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执念，留住这个孩子的执念。

纪许年纪小，却天生聪慧又乖巧懂事，在她这个姐姐眼里则更多了三分可怜。纪许三岁时，爹娘便双双在山路归途中摔死于崖下，一时间，两个小小孩子就成了孤儿，从此孤苦无依，纪药十岁时便作了小娘亲。
纪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放不下，弃不得，眼看着冬又去，春又来，纪许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站在自家院子里仰望着粲然星空，她默默祷告，望老天开眼莫要让她从此孤身一人，独自飘零，她愿用自己的命来赌一次，在苍莽大雪中进山寻那一眛妖冶之药。成则同生，败则同死，不论结果如何，此生无憾。
也许真的是老天怜悯，一切顺利得奇怪。美好的精怪，一脸天真，夕阳下御风而来，委委屈屈，“都没有人陪我玩，你陪我好不好！”那一刹那间，纪药是真的忘记初衷，满心满眼里都是那人如雪肌肤、如花笑靥，妖冶的瞳子里流光翻转，澄澈又干净！
他们同榻共眠，看星星看月亮，和他说来自人间稀奇古怪的故事。又在山林里肆意奔跑，追逐野鹿和雪白的兔子，乘风而行触摸到蓝天白云！
她想如若早一点遇见就好了，她就可以多陪他一会儿，那双华光熠熠的眸子里装着与纪许眼里一样的对这个世界满满的好奇。每每一对上那双全心全意信任着自己的眼睛，纪药的心底里便一下一下抽痛得厉害。她也恨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做如此艰难的抉择，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可经历的却比有些人的一辈子还要多，一颗小小的心还来不及成长便已苍老！
老人言，身体发肤妖之本命也！
再过三天就要开春了，大山上，冰雪消融，四处是清泉叮咚之声。鸟语渐回，生机又起。树屋里，大小两个脑袋紧紧地靠在一起，安静而美好。
在第一声赤鷩鸟鸣响起的时候，小纪药睁开了那双透着薄凉世光的眸子，她静静的看着一旁睡得沉的碧梨，有点婴儿肥的娃娃脸上没了那双妖冶的紫瞳多了几分天真少了几分魅惑。看着看着她忽然流下泪来，“你怎么就这么好骗呢？”
老人说，草木妖，魅者也，饮酒而昏，妖力尽，沉睡不醒。
她看着他将自己递过去的果子汁液一饮而尽，他说：“小纪药，东边有一个雪神崖，那里的日出最最漂亮，你明天不要起晚了，我带你去，走着去！”
他还有些话没能说出口，睡意便涌上来，带着一脸笑意与憧憬沉沉睡去。
纪药永远不知道，那些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他原还想告诉她，‘我们一起走过去，在朝阳升起的时刻虔诚祷告，雪神便会满足你一个愿望！他想说，药儿，我想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你呢？’
她不知道，便也回答不了......
碧梨是一只活了千千万万年的妖精。或许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但不是傻。当纪药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愿看向他时，他就开始明白那些飘洒在山风里的满满情谊已随风散尽，掩藏在无知与天真后的初衷开始蠢蠢欲动，最终毁灭你我！
......

他们妖精有一种术法，将本命丹束于一发一丝之中，人若以其入药而得肉体重生！
他似乎作了一个很长久的梦，梦里牡荆树开了一树的花，风轻轻吹过，漫山雪白的花瓣四处飘零，自己躺在一地白花瓣上沉沉睡着，穿着麻布短衣的纪药儿蹲在自己身边，小小的手里一把剪子，风过，他一晃眼，画面不再！
只觉得身子极轻极轻，随着纪药的步子一荡一荡，努力抬高了头，发现自己变作一缕青丝被纪药儿紧紧握在了手里。穿过没脚的清溪与林立的丛木，只觉着走了太久，当视野渐渐开阔，一座小小的村庄闯进了眼里。纪药的脚步开始变快，直直地冲向那一间小破木屋子。
木板搭成的床上小小的人儿静静睡着，守在床边的老人回过头来，一脸惊喜！她们来不及诉说时间里她与他的故事，便搭起了灶台生起了火。
自己只觉着一个翻转便落入了一片黑暗中，周遭是水，他感受着水温渐渐升高，在意识即将消失之际，终是缓缓笑开了来——纵然忘尽前程，我们也应该在一起，那个你晚起的早晨，我一步步攀上雪神崖，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林木中的时候，向雪神许下了的最虔诚的愿望！
一念成魔！

【妾如石，丑而坚】
西城猪肉铺子的肖姑娘终于嫁出去了，一顶八人抬的轿子风风光光进的门。
谁知道好事多妖，不到三天，城里便传出了肖家姑娘穿着嫁衣挂在猪肉铺子里的消息。
人说：王侯将相，重重门，重重深。
若是多嘴的婆子，这后头必定多嘴啐一句：晦气！
是呀！晦气！她一身嫁衣死在了这里，真是晦气！
若她还能说话，她也许还想低着头喏喏地解释几句：“我生来长得不体面，便想着穿了最好的衣裳、画了最精致的妆容，死了也好得一份体面。却原来，临了、临了，依旧是错了......”

王侯家的小公子、肖姑娘生时的相公——苏子清，而今屏退众人，独自坐在还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里，手里拽着的是那方肖姑娘没带走的红盖头，几分落魄冷清。
犹记得肖家姑娘那日便坐在现下他坐的这张椅子上，脸上有淡淡的胭脂。
她说：“我自幼丧父丧母，孤身一人，亲戚嫌我貌丑，不肯接济，邻里忌我命硬，不通往来。孤煞命，亲友绝。
我一生自怜自艾无自信，做人规言距行惶惶终日，怕被人弃、怕被人欺。而你，王侯家的小公子，生的俊朗风流，也有艳艳才华。你说要娶我，我怎么会信？我怎么信了？苏公子，你是贵人家的人物，豪迈一赌，输的却是我的一生。执念、信仰原也不过如此，一碰，便碎了。
我不怪你，却谢谢你。这一生碌碌居人下，好歹有一日风光！什么情呀爱呀、爱呀怜呀，你说了，我信了。既然信了，便怪不得别人。
苏公子，我不怕你笑话。我原本也想做个出色的人。但人说，人生来有资质，我却是顶顶差的那一个。那一年西城桥下，我是真的想做个如他般出色的人的。
而，原本，我也以为我做到了！
苏公子，你还记不记得，‘但如石，丑而坚’？“
他不记得，眼里空荡荡一片茫然。换来她惨淡一笑：”临了、临了，我为什么还要这么为难自己呢？“
那一日，她自离出门，什么都不要，只带走了胭脂眉笔新嫁衣。
他听她走远了，有袅袅低音：”怎么都要体面的。“
他哪里还记得那些话呢？那年西城风雪颇大，苏家小公子随母亲坐着大马车在城里施恩。城门口的桥洞下，一群孩子童言无忌：”臭石头，丑八怪！”
小公子取了个银锭子，施施然走过去：
但如石，丑而坚。
她一抬头，便看见狐狸毛裘里粉嫩嫩的少年的脸，一脸笑意没有鄙夷！一句”妾如石，丑而坚“心心念念了多少年。
肖家姑娘葬了，埋在苏家陵园里，碑上刻着苏夫人的字样，只是她已看不到也不需要了。
人说：俏儿郎，狠心肠。
人说：他们那些贵人，哪里知道人心的可贵呢！
她若还活着，便也想和一句：“我哪里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