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不予言说】
成安二十八年，燕氏举家迁长安。
新修葺的燕府很大，有弯弯绕绕的小道，回廊曲折，雕花栩栩。我足足花了半月，认清这儿的每一条路。而长安城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与商贩，要比云中热闹上许多。乞巧节时，花灯遍街，男男女女，含情相视，漫天璀璨星辰，都没有他们眼中的光辉耀眼。
但我总觉得，无论是长安还是燕府，热闹的，都是别人，不是我。
我像是孤立的一座岛，独自沉默寂寥，无人问津。所有人都说他们爱我，可没有人尝试以行动来证明爱的存在。于是，我也只笑着应一声好。总是这样，闷闷地不吭气，什么事，都搁在心里，慢慢千疮百孔。
说了又能怎样，别人不是我，我说，他们听，过后不也全忘了？所以，习惯咽下一切，喜与怒，哀与乐，不予言说。

【情深不寿，劝君且惜好时光】
有时，无意想起旧日事，我几乎要忘了，究竟为何而来。燕府的柳，永远有四季的青翠碧绿，云致南烛她们的笑，在冬月里极暖人心。瑟然听莺里那把古琴，我已经很久没有拨动它的琴弦了，也不知会不会绷硬？
燕府的一切，我都惦记着，希望能回去看一眼。
那我又为什么要来呢？大抵是因为他说，章柳，燕氏一族荣辱，尽系你身，凯旋来见。云中燕氏，从前是战场上的荣辱，要的是凯旋，经年过后，是大明宫中的荣辱，要的，也还是凯旋。
这么大的重任，我本来不想担，可他说，章柳是大娘，这一生，势必为大唐一国，为燕氏族人鞠躬，独不为己。他还说，他永远会守着我，即使隔着宫墙横亘，他也尽一己之力，守我百般万全。
我难得见他认真神色，只可惜，往后，怕是再没有机会看见了。
其实，燕府人，事，物，我最惦记着的，只得一个燕青禹。

明月高悬，亭台檐角晕出朦胧的光，四下极静。偶尔燕雀高飞，扑棱棱一阵，再又万物归寂，尘土不扬。
大明宫的中秋夜，原是这样的。
昔日中秋，有亲人相伴，阖家喜乐，父亲眉眼也比平日温煦很多。燕府众人聚于一堂，同饮桂花酒，年岁稍幼的，总是吵嚷着也要喝上一口。像是南烛，央求着，藕白小手扯住我袖口不松，一双眼，清澈而明透，脆生生的鹂音，婉转如春日里柳梢上的莺儿。
可我如今深陷大明宫这一盘诡谲棋局中，前路尚不分明，昔日的小妹妹，再见时，怕是也将作人妇。
时间永远沉静肃容，不予悲悯——我早该习惯。

我第一个会写的字，便是燕，端方而正。这是我的血脉和信仰，也是我的坚强与不弃。于是礁石般的顽固，就变得异常坚定。
愿我云中燕氏，常荣不衰。

【容晴】
“微雨新晴，六合清朗。”
我生于成安十六年的关雎北，但记忆里的大多时光，却都在长乐宫度过，冗长而无趣。彼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北辰苑里，一坐便到星空遍垂，然后在繁星间，寻找最亮的那一颗星——那是我的北辰。
后来有一天，姑姑忽然告诉我，我的母妃没有了。我安静地看着她悲怮的面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呆滞地，看向远方关雎宫的方向。
我只见过你几次，可你的眉目却深深镌刻在我心上，忘也忘不掉。别人都说，我并不悲伤，只有我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于是，阿齐来到了我的梦里。他一身白衣，摇着折扇，翩翩光华如月，便就这样突然闯进我心里，眉眼间，永远有浓得化不开的笑意。自他来后，我的梦里，黑暗再也无法蔓延。
阿齐是我心里的大英雄。

【端荣】
远山蜿蜒，一如你眉。
我从前时常梦到一个人，他在我欢喜时，陪着我笑，在我悲伤时，擦干我的眼泪安慰我。他的剑眉星目曾经那样俊朗好看，一点一点融进岁月的记忆里，就再也忘不掉。
他说，他叫阿齐——母妃去后，他几乎是我的全部梦想，光明和希望。
可是后来，阴差阳错地，我们分别。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似水流年匆匆而过，留不住此间少年。于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宫灯明灭，光影摇曳，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阿齐的模样。我想着他的笑，想着他的白衣，想着他永恒的背影。
我好想好想你。可惜，你再也不会回到我的梦中。

【兴国】
我是李容晴，大唐的兴国公主，大明宫，千千万万过客之一。而这片江山，在李唐治下，安稳无虞，太平盛世。
未来多种变数，终究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掌控。唯能愿，我与我爱的人，岁岁长安，风风雨雨，都能携手走过。
成安二十八年肆月，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成安三十三年，三月。
十七年了，大明宫里诸般景致，我还是没有看完。这里还有婧娘娘，守守，还有很多我舍不得的人。
可大明宫不应是我的归属，大唐的大好河山才是。我在长乐宫留了十七年，再也不应该有别的东西束缚住我的脚步。很多年以前我留下，只因为长安还有一个他，可这一回，他并不在我身边。
没关系，万水千山也好，跋涉千里也不怕，我总能再一次找到他。有一本书里说，天下分九州，正中为中州，帝都之所在，一直向南便是宛州，那里有一座城，叫南淮。南淮如织锦，流光溢彩，人人富足安乐。百里霜红沿凤凰池水悠悠飘荡，空气里满是紫琳秋的隐香。
其实大唐并没有一个叫南淮的地方，我知道。可南淮是一座梦中的城，城里有我所珍惜的所有人，所有事。所以在我心里，它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南淮城的天永远湛蓝，即使大片的阴霾到了那儿，也会随风消散。
我知道他在南淮等我。
抬起头，夜空中星辰璀璨。最亮的星，永远是北辰。北辰光芒一日不灭，黑暗便永远无处遁形。大地温暖，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故事开始在长安，延续于远方，永不终的南淮梦。

我终于可以做到，遗忘关于那个少年的所有记忆，再提及时，一笑足矣。再没有最初的忐忑与欢喜，再没有那么多纠葛缠绕在心间的感情。
从前我说，你少了那一个人爱，还有千万人爱你。可如今，我也已经放弃，做那千万人中，最渺小微茫的一人。
对不起。再见，阿齐。

（ 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
人有贪心，贪求不得，便生嗔恨。嗔恨并在，人则愚痴。
我自小生长在紫禁城，看惯这些尔虞我诈，阿谀奉承，矫作姿态，面是心非，渐渐地，心思也不似寻常女儿家单纯澄澈。我晓得，要在大人们开心时，笑着凑上去，说一些违心的话，以此讨来一些我想要的东西。还有，逢上别人脸色不好，千万千万，不要凑过去搅混水，以免牵扯自身。
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我只是，通过观察皇姐们的一言一行，得出这些道理。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梦，在梦里，我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是懵懂的。我只走我自己的路，对每一天的朝阳微笑，希冀着能有一世长安的诺。
后来，梦碎了，蓦然惊醒后，我对自己说，还是不要那样傻了。深宫从来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后宫女人们的荣宠之争，不一定，不会牵扯到我这里来。所以，与其做一个傻妮子，任人宰割，不如，聪明一点。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自梦中悠然转醒，肌肤上腻着湿汗，窗外蝉鸣聒噪，已不知疲惫地贯穿了整个盛夏。梦中少年剑眉星目，稍扬的唇角，一如往日般恣意，曾是我那样迷恋的清秀俊朗。
原来，已是一年光景。我用三年，将你模样镌刻铭记于心，又用一年慢慢遗忘，到最后，三年印迹了然无踪，一颗心也变得坚硬如铁。而别离之责，应是你我二人平分，你分明知道我何去何从，却为前程奔走，而我也不愿为你放弃所有，踌躇犹豫，终究选择追逐光明。
只可惜，是我无意将你放入心间一角，费心粉饰，而你毫不在意。所以，这一局若判输赢，约莫，是我输。祝愿你我，享各自似锦前程，万事胜意，从此山水相隔，故人不逢。
有风塘畔，柳枝正绿。且容我折柳一枝，予你，予远行故人，但是，不要留下，你的脚步不应被任何人束缚，你拥有自由的天空可供翱翔。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我们，而是你我。
这些往日絮聒繁琐，我不必与你言说，你也不必知。从一开始，我便不曾有过希冀，所以到最后，也并无失意——只是，一颗心曾也柔软，现在却已坚硬如铁。
命运万般苛刻，身为凡人，又怎能妄想勘破其多舛诡谲。我学会卑微地祈盼，同时也兼并着一份清明，小心翼翼维持着分寸。
于是，很多期待，最后都化为绝口不提的秘密，苟延残喘在光阴里，与往事一同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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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阁掩芙蓉，画屏山几重。
西林觉罗，长女画屏。
我总觉得，长之一字，承载了太多祈望，背负了太多沉重。而身作长女的我，生患听弱——不是一个正常人，所以更难达到众所期盼的模样。别人对我说话时，震动带出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却在我耳畔化作细碎杂声，模糊微细，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
后来，我渐渐学会观察唇口启合，凭着主观臆断猜测。而旁人口中那些美妙的天籁之音啊，也不过是窸窣声响。声音，我听不清，但世界，我看得清。
足够了。
我只是想，将来有一天，我能对所有人宣告，世界可以很美好，而我可以很勇敢，很坚强。

【陈无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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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陈无，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五岁收于医者秀行公子门下，与师同游，行遍天下，仁心济世。年及笄，师意，续原名以徵，是为无徵。同年，时处岭南，秀行公子隐迹江湖，留书一封，予无徵。无人知晓其去处。】
师父说，我一人，也要好好活在这世上，以他十年所授，馈与世人。
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救那些人。这世上除了师父，没有哪个人真心诚意与我亲厚，他们待我淡泊，我又凭什么去救。但这是师父的嘱托，我应如是照做。
于是，我背着行囊，从容州，走到扬州，又从扬州，走到长安。一路上，医好了很多人。看见那些感激诚挚的笑容，我也终于知道，师父从前做的事，我如今正在做的事，并非枉费工夫。好歹，守住了世间的一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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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公子，我在扬州遇见他。彼时他立于桥头，白衣翩翩，手中一柄折扇，绘的是艳丽的桃花。他第一眼看见我，就笑了，笑得很开怀，狭长的凤目极是好看。然后他悠悠地从桥头上下来，站到我面前，第一句话——
“小娘子，你是个医者么？”
这便是我们头一回见面。
后来，机缘巧合，我们又见了多次。他总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又一声不响地消失。他说，纵使我医术再高超，也一定治不了他的病。我不信，问他害了什么病，他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摇摇头，并不说话。
一次，我在客栈给人治病，刚踏出房门，就听见隔壁有很重的咳嗽声，窗纸上，映着模糊的一个剪影。我那时感觉，如果我不推门进去，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于是我推了门，但我还是后悔了。
里面的人，正是他，但消瘦得不像话，脸色如纸般苍白。身前的桌案上，一块白绢，边角绣着桃花，已被鲜血染成暗红。
他抬起头，与我对视，眼里再没了往日里的恣意洒脱，流光华转，却添了蒙蒙一层霾。他说，他要走了，但他会在长安等我。
话音方落，我还来不及同他多说一句，眼前便一片漆黑，再无意识。第二日我醒来，屋内空空，再无人。
于是我来到长安，用行医所攒积蓄买下了市井一间小屋，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我不知道，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但我还是愿意一直一直等下去，守着我们的约定。
治好他以前，我绝不会再救治任何人。
师父，请原谅我——我向盘鞑天神起誓，今生，只为自己私心这么一次。

【折花载酒少年事】
自迁往京城，我夜里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是金陵旧景，青石小巷，一砖一瓦都如此熟悉。沿着紫梁街往前行去，是陈叔开的小酒肆，一碗自酿的金陵魂，和着南方春天清新的花草泥土气味，真是醉人。
再几步，便是李府。李府的小少爷高我半个头，他老笑我矮，人却很好，老实，有时候还笨笨的。我们一起偷偷摘过邻里人家的花，一起打枣子，一起躺在凤凰池边看银杏叶簌簌飘落，落在池水里，再顺流飘走，像是数百叶小舟。
金陵多好啊，我做梦都想着她的柔和，她的安静。可现在，我在北方天子脚下的京畿，繁华而热闹，却很陌生。我很想回去，回到那昔日旧时光里，找回属于我的此间少年。
那后来呢？后来，每个黄昏，夜莺落在窗外的树梢上。

【N年以前的戚离镜】
朝为红颜，暮为枯骨，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为君采莲，为君长歌，一曲惊鸿后，烟花已冷。
自我决意以太后侄女之名入宫，我便知，这颗心将永远冰冷坚硬似铁，再也不会因心动而激烈跳动。可是老天爷给我这颗心，绝不可能仅仅让它维持我的生命。
它悄然复苏在一个雨天，再寻常不过。那个人，随随意意来到未浮苑，我可以瞧出他眼里真切的关怀。但那个人，我可以敬，因为他是天下万民的景仰，我可以畏，因为自古帝王心最是难以揣测，但我不能爱，因为他有六宫粉黛，三千弱水。于是我叫我自己做惯姿态，云淡风轻笑看那些妆容繁丽的女人鹬蚌相争，而我坐收渔利。如今，百花尽败，留我一枝独秀，在好不过。只要能远远遥望他的背影，就已是足够。终究是要为了戚家，稍错一步，便是陷入万劫不复境地。所以不允许错。
如今，她们唤我一声戚婕妤，俯身朝我叩拜。我隐去眼底薄凉，嫣然笑靥昂首迎向她们。为什么要低头，再没有人能真真正正让我低头。我笑，比往日更肆意几分，让所有人看到我的骄傲。
自今日伊始，戚离镜必将守住戚家这份荣华。你们妒，你们恨，你们想看我的笑话，那么你们就来。但你们且记住，我这里没有，也绝不会有笑话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