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人鱼

《人鱼》
2014-04-23 作者：周颖 最小说
[1]
　　鹤理又一次来到这片水域。
　　依旧是漫无目的的游荡，除了鹤理，以及他呼吸时吐出的向上漂游的水泡，这片水域中什么都没有。
　　鹤理只能不断地向上游，向上游。十分钟，一小时，一天……不知过了多久，鹤理终于游到水面，这时，鹤理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鹤理早已饥肠辘辘，身体的本能驱使着鹤理上前咬下那块食物。
　　食物还未咀嚼咽下，鹤理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出水面。他感觉自己的下巴被勾住，并且被洞穿。
　　“抓到了，我抓到了！”鹤理惊恐之余，听见兴奋的叫喊声。
　　被带出水面的鹤理，在空中徒然地挣扎着，很快，他重新坠入水中。坠水的瞬间，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尾鳞光闪闪的大鱼。
　　“不！”凌晨三点，鹤理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

[3]
　　鹤理有一个秘密。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鹤理出生不久，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关系，一家人搬到省城生活。每年只有寒暑假才会回老家暂住一些时日。
　　鹤理二十岁那年的夏天，热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老家市内所有的游泳馆全部爆满。这让天生喜欢游泳的鹤理十分郁闷。还是表哥有办法，表哥告诉鹤理，市区边上有一条河，水不是很深，而且相当干净。只要鹤理不怕危险，表哥就带他去河里游泳。
　　年少气盛的鹤理自认水性很好，一点都不忌惮危险。
　　表哥游了一会儿就说累了，先行上岸。鹤理却觉得顶着被家人发现后一顿狂风暴雨般训斥的代价，好不容易能这么畅快地游一次泳，当然得过足瘾，他游得更加欢了。
　　鹤理游到更深的水域去。
　　游着游着，忽然间，鹤理的身体一阵痉挛，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他不小心吞进足以灌满他胸腔的水，这让他失去说话的能力。
　　鹤理慢慢沉入水里。表哥知道鹤理喜欢潜泳，一时也没发现异样。
　　“估计等神经大条的表哥发现我出事的时候，我已经踏上黄泉路了”。这是鹤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鹤理没有死，很快他就醒了过来。在漆黑的水里。
　　他发现自己胸腔里的水已经被排出体外。更奇怪的是，他在水里居然可以自如地呼吸。
　　鹤理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番探寻后，他发现，自己耳朵后面原本是骨头的部位多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样东西，让他在水中可以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水下耽搁了多久，表哥有没有发现他的异状。可是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他游到水面。表哥坐在树荫下，跷着二郎腿问他：“这次在水底下憋得挺久啊。”
　　鹤理安下心，他跑到自己的衣服堆旁，幸好，天气热，他戴了遮阳帽出来。他把帽子反着戴上，正好把那可怕的东西遮住。
　　等他俩回到家后，鹤理悄悄朝耳后摸了摸，那样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
　　后来，鹤理才知道，多出的那样东西，其实是一个器官，一个可以被定义为“鳃”的器官。
　　他的鳃，在耳后的皮肤碰到水后就会出现，水干了便会慢慢消失。
　　鹤理为了验证耳后的鳃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只是他的幻觉，一个人悄悄去了那条河。他在河水中，再一次使用鳃在水中呼吸。鹤理甚至可以在黑暗的水域中看到人眼无法看到的景象，他无法自欺欺人下去。
　　活了二十年，鹤理发现，自己俨然是一个异类。
　　鹤理失魂落魄地回到岸上，他没有注意一旁钓鱼的小男孩。小男孩却

　　鹤理失魂落魄地回到岸上，他没有注意一旁钓鱼的小男孩。小男孩却注意到了他，以及他耳后并未来得及遮挡的，鳃。
　　小男孩的尖叫声点燃了那个黄昏。
　　那个夏天的尾声，鹤理老家关于“水鬼”的传闻甚嚣尘上。“幸好”小男孩受惊过度，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鹤理才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4]
　　如果被人知道他就是那只“水鬼”，如果被人发现他耳后的鳃，如果……他沉浸在巨大的惊恐和无措中难以自拔。
　　鹤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每年因为溺水死去的人那么多，偏偏他长出鳃来，偏偏他因祸得福获得这项神奇的能力。
　　古语有云：“祸福相依。”从长出鳃的那一天起，鹤理便开始做与水有关的噩梦。梦中，他一次次变成被人类捕获的鱼。他抵抗不了鱼饵的诱惑，鱼钩洞穿的他的下巴，鲜血淋漓。他的眼泪混入水中无人觉察。
　　甚至，有时噩梦会延伸到厨房，到他每一片鳞片被刮落，内脏被清除，一直到他下了油锅，身体被热油炸得吱吱作响时才会结束。
　　十年来，他一直掩藏得很好，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
　　鹤理向家人坦言自己去河里游泳差点淹死的事情，换来再不许私自下水的禁令。心有余悸的家人将他的事情当作反面教材在亲友中传播，这正合了他的意。从此，他虽然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游过泳，在所有人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
　　这些年，除了必须的饮用洗漱，他很少跟水打交道。对他而言，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是浴帽。以防不测，他永远备好全套雨具。二十岁之后，他每年只跟家人相处很短的时间。他尽量避免交际，离群索居，依靠书籍和电影塞满工作之余的时间。他去沙漠，去草原，去远离海洋和湖泊的内陆。
　　甚至，在跟渔确定恋爱关系之后，他们之间实际交往的时间也十分有限。他怕自己一旦放松警惕，纵情之余会露出马脚。
　　鹤理心知自己站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他唯有依靠谨慎过活。

[5]
　　“鹤理，你愿意为了我重新回到水里吗？”渔的声音又在鹤理耳边响起。
　　“渔，不要逼我好吗。”鹤理左右为难。他知道，对渔这样骄傲的女人来说，一个怯懦的男人为了她重新变得勇敢强大，胜过一切珠宝或爱宠。
　　“我不是在逼你，我只是想看到你娶我的决心和诚意。”
　　“渔，我是真的爱你。可我真的，我不能下水。”鹤理思前想后，还是下定决心，拒绝了渔的要求。
　　近年来，世界各地关于人鱼的新闻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报道出现。鹤理不知道那些新闻究竟是人们的误判，还是世界上的确有人鱼这种生物存在。他担心的是，那些所谓的人鱼，会是跟他一样因为奇遇而发生异变的，他的同类。
　　谨慎惯了的他不敢探查究竟。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想死死守住自己的秘密。他活到三十岁，也经历了一些风雨，他知道，从古至今，人类对于异类从来就没有心慈手软过。
　　他不想哪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五花大绑地躺在秘密科研机关的手术台上。
　　“说了那么多，你就是不够爱我！”渔抛下这句话后，怒气冲冲地离开沙滩。
　　“不是不够爱你，正是因为爱你，才不愿把自己最不堪最可怕的一面暴露在你面前啊。”目送着渔离去的背影，鹤理低语。

[6]
　　傍晚，鹤理取消原先预订的情侣晚餐，让服务员给送了一箱啤酒到他房间。
　　他在空腹喝了一打酒后，仍然觉得不够。出了旅馆，又去隔壁的酒吧胡天海底喝了一通。
　　鹤理酒量虽好，这会儿也有了些微醉意。临出酒吧他还撞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金发女人。
　　他用两根手指夹住酒瓶，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他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放纵过了。
　　他原以为自己是一杯无味的清水，后来他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块豆腐，能作素食，也可沾荤腥。
　　遇见渔之前，他一直是禁欲者，没有特别的欲望，也不会产生特殊的情绪。他用理智控制情感。遇到渔之后，一切都变了。像黑白电视变成彩色电视，像沙漠化的土地变回草原，像即将渴死的鱼重新回到水里。
　　可是现在，他又回到原点。
　　鹤理觉得自己注定会失去渔。他也永远无法得到那些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东西：亲密的爱人，乖巧的儿女，美满的家庭。
　　一旦他的秘密暴露于人前，爱人会被他吓坏，儿女说不定会继承他的“天赋”，美满的家庭分崩离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鹤理无比灰心丧气。
　　他听见哗哗的海浪，一声一声，不曾断绝。海浪声像极了聚作一堆的人群嗡嗡的议论跟嘲讽。
　　他用力地把那瓶刷爆了他信用卡的酒扔进海里。
　　他正准备离去。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呼救的声音。
　　夜色渐渐浓起来，他费了好半天劲才看清，是在不远处的海域，有个小男孩在呼救。
　　太阳已经落山，水温正在迅速降低。海浪正在把小男孩往更深的海域带去。
　　鹤理往四周探看，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沙滩。他想打求救电话，却发现手机不在身上。也许是临出门被他落在房间里了。
　　鹤理暗自估算，从这里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至少需要十分钟。一来一回的耽误，小男孩很可能性命不保。
　　鹤理发现，此刻自己成了唯一能够救助小男孩的人。

[7]
　　在小男孩越来越微弱的求救声里，鹤理最终还是选择脱掉外套跳进海里。
　　他的秘密再重要，相比一个垂死的生命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了。
　　十年没有游泳，他仍然游得很好。这是他被废置一旁的本能，重新拾起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碰到水，他的鳃很快打开，他像一尾真正的鱼，在冰凉的海水里迅捷地游动。此刻，就连原本腥咸的海风，在四肢舒展的鹤理闻来，也不是那么难闻了。
　　小男孩已经被海浪带到距离海岸相当远的海域，即使鹤理身怀天赋，一时也追赶不上。更糟糕的是，鹤理一不小心被该死的水母蜇到小腿。忽如其来的刺痛，让鹤理的游速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眼看着小男孩就要沉下去，鹤理一咬牙，使劲掐了掐自己被水母蜇伤的腿，双重的痛感从腿部沿着神经爬上天灵盖，这让鹤理苦不堪言，却也让他暂时夺回身体的主动权。
　　鹤理潜入水中，这样便可看清水中潜伏的危险。
　　很快，他感觉到，那股刺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迅捷的游速。他觉得自己受伤的身体竟比之前还要好使。
　　在小男孩沉入海底的瞬间，鹤理游到他的身边。
　　把小男孩救上岸，他已经没有时间擦干头发让鳃消失。不过好在渔在出门前为他添置的这件外套是带帽子的。
　　回到旅馆拨通120，很快，他和小男孩一道被移送进救护车，他向医护人员要了毯子擦拭头发。
　　到达距旅馆车程一刻钟左右的医院，警察很快出现，鹤理检查完身体后又是做笔录。近一个小时的忙碌过后，传来好消息，小男孩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鹤理欣慰之余，也有些后怕。下救护车前，鹤理发觉鳃已经消失，他还回毯子。医护人员在毯子上发现异状。医护人员指着白色毯子上面醒目红色物体疑惑道：“唉，这是什么？”
　　那是鹤理擦水时不小心刮下来的几片鳃丝，他当然不能据实以告。鹤理心内一惊，面上只做虚弱状，暗自警惕观察。
　　另一位医护人员不以为意地接口道：“大概是这位先生不小心在海里沾上的什么东西吧。海里面什么没有。”手拿毯子的医护人员听到同伴这么说，也不再言语，转头去忙别的事情。
　　鹤理悄悄舒出一口气。他侥幸逃过一劫。

[9]
　　“渔。”
　　“嗯？”渔从厨房出来，手上拿着一瓶红酒还有一个果盘。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鹤理说。
　　“先去厨房把我洗好的那两只高脚杯拿出来。”渔指挥鹤理道。
　　鹤理取出高脚杯后，渔已经盘腿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鹤理紧挨着她坐下。
　　“那个……”鹤理正在组织语言。经过昨晚发生在Q城的事情，鹤理已经决定，在跟渔组建家庭之前，他准备将自己的秘密对渔和盘托出。他希望能够以最真实的面目去面对他深爱的女人。
　　“先吃点水果。”渔用牙签签了一块猕猴桃给鹤理，鹤理吃完后，渔又问他：“你喜欢这部电影吗？”电视上正在播放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
　　“算不上特别喜欢，用一个美丽的谎言去粉饰一个残忍的世界。看的时候不觉得，看完之后仔细一想，这部电影既温暖，又悲凉。”
　　“我却非常喜欢它。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足够残酷，能够活在美丽的谎言中，哪怕只是很短的时间，也是不可多得的幸福。”渔把手覆在鹤理手背上。
　　“渔，我想告诉你……”鹤理直视着渔的眼睛，“我深藏多年的一个秘密。”
　　“不必了。”渔却避开他的目光，微笑着将开瓶器递到鹤理手中，示意他打开红酒，“鹤理，我看得出来，这一整晚你都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你的秘密，是不是？”
　　鹤理点点头。
　　渔低下头，环住鹤理的腰。她静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你不用勉强自己，非得告诉我什么。”鹤理启开瓶塞后，渔倒了两杯红酒，递了一杯给鹤理。
　　喝完酒，没过一会儿，鹤理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娇小的渔轻松地把鹤理扶到卫生间，脱去他的衣服，帮他洗了个澡。鹤理全身浸泡在浴缸里，橙黄的浴灯让浴缸中的水体看起来犹如一块巨大的琥珀。
　　鹤理耳后的鳃和脚踝处的鳍，都很快显现出来。
　　渔在确定一切无误后，把鹤理扶到床上。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她打了一个电话。
　　她对电话那头说道：“猎手渔，猎物编号18，正处于第二进化阶段。此次执行任务周期六个月，最终通过模拟意外的手段使猎物暴露身份。现已成功捕获身份为中国居民鹤理、价值三百万美金的‘人鱼’。任务圆满结束，今晚即可携猎物乘专机返回总部。”

[10]
　　打完电话，渔看着床上昏睡的鹤理，他笑得那么甜蜜，那一定是个好梦。
　　想到组织捕获人鱼的目的，渔忽然间有点不忍。她走到鹤理身边，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滑过。
　　她露出的手臂上，因为沾了水，显现出一层指甲大小的紫色的鳞片。灯光的映照下，鳞片显得绮丽无比。
　　渔凝视着自己的手臂半晌。
　　在组织已知的人鱼等级中，鹤理只是最初级的人鱼，渔却已经达到理论上人鱼进化等级中的最高一级。
　　数以十万计的人类中才能诞生一个具有“觉醒”资质的人鱼，大部分的人鱼终其一生都不会觉醒。而觉醒了的人鱼中，多数怀揣秘密不敢多加试探，能进化到她这个等级的，更是少之又少。
　　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身份，渔兵行险招，加入猎捕人鱼牟取暴利的神秘组织。
　　熟知人鱼的一切特性与弱点，向来独来独往完成任务的她，是组织中最厉害的人鱼猎手。
　　谁能想到呢，最厉害的人鱼猎手，正是人鱼本身。
　　渔给过鹤理机会。
　　她给鹤理在不救助小男孩跟暴露身份之间，做出选择的机会。她给鹤理在被她事先安排好的水母蜇伤后，做出选择的机会。
　　她给过每一个被她捕获的、已经觉醒的同类机会。可是她那些掩藏行迹多年、小心翼翼生活的同类，哪怕是有着最高超的演技，最硬的心肠，最终也会为了救助他人暴露身份。
　　怀揣畅游水中世界的异能，而置幼弱生命于不顾。他们过不了这一关，通通败给自己的善心。
　　只有她不同。
　　她用同类的鲜血和自由换来自身的安全，行如此不义之事，她深信自己死后一定会将地狱中最残酷的刑罚一一尝遍。
　　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活下去。对她而言，活着就是一切，活着才有意义。
　　哪怕时间被鲜血染红，哪怕多活一分，多活一秒。

[11]
　　渔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她低级而单纯的同类。
　　“生日快乐。”她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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