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Azoth.”
翻开那本已有年头的《炼金术入门》，我出神地望着那个单词低语。
这是古代炼金术的词语，指的就是水银。古代炼金师曾认为水银能够炼成任意的金属，所以认为这是种万灵丹。
然而我却忍不住联想到另一个词汇，“完美”。
那具身处在祭台上的，被流淌着水银的法阵包裹着的身躯，是不是也表现了作者对巫术、对“完美”的迷恋呢？
再想到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的脸庞，我顿时不想再多考虑。
那只是个梦，在心里自欺欺人地反复催眠着自己，渐渐地，我又一次进入了梦境。
又是无边无际的迷雾重重。
又是掩藏在迷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声音。
——“Azoth.”
身不由己地，我又一次遵从了召唤。
幸好，今晚的梦境，和昨晚的截然不同。
那个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地男子握着十字架，虔诚地念着《马可福音》中的其中一段。
“夫子，我带了我的儿子到你这里来。他被哑巴鬼附着。无论在哪里，鬼都捉弄他，把他摔倒。他口中流沫，咬牙切齿，身体枯干。我请过你的门徒把鬼赶出去，他们却是不能。”
话语念到这里，又是戛然而止。
漆黑的夜里，黑暗如同涨潮时的潮水，漫过窗沿，将我的四周包围。在浓黑的潮水里，我看见的是光怪陆离的景象，荒诞又可笑。
他究竟是谁？
我闭上眼睛，低声问着自己。

【第四夜】
男孩抱着头部瑟缩在角落，那张稚嫩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因无助而流泪。
又是该死的熟悉。
当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着在地上打滚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手。
那个曾在梦中无数次呼唤我的声音适时响起。
“在中世纪，当有人被恶魔附身时，救助他的人会点燃一柱香。当他倒地不起的时候，立刻拔下他的一撮头发，放入准备好的瓶中，然后将瓶口紧紧封住。这样一来，恶魔被封印在瓶子里，被附身的人也就痊愈了。”
“可笑。”我控制不住地嗤笑出声，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激动，在这梦境里我似乎无法同现实那样自如地控制情绪，“这不过是忽悠人的把戏罢了。”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回答。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孩因痛苦用力地蜷缩起来，突如其来地感到悲哀。
——或许我该把这种情绪称之为“同情。”
——我为什么要同情他？真奇怪。

【第五夜】
我置身于一条回廊中。
贴着墙纸的墙壁上零落地挂着几幅画，我凑近去看，都是些色彩鲜艳的抽象画作。
不过，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些沾满颜料的画布罢了。
我在画前慢慢地踱步，斑斓的色块、杂乱的线条、没有灵魂的世界在我眼前一掠而过，留不下任何印象。
除了最后一幅画。
一直以来我都无法认同那些抽象派画家创作理念，我想画家挥笔创作应该和顽童把颜料扔在画布上是两个概念，当然，结果也不同，前者具有思想，后者则是一种无意义的发泄。
这幅画其实没有任何的条理性，像是颜料盒打翻在画布上再添加几笔凌乱的线条，乍一看和孩子的涂鸦没什么区别。
可是，这幅画几乎是百分百地还原了我眼中的眩晕世界。
在外人眼里或许这幅画过分荒诞，在我眼里它却具备了完美作品所必要的条件，那散发着颜料气味的鲜艳色块，或者四处蔓延的杂乱线条，都和灰色的背景形成多么强烈对比啊！它可以说是最令我感动的作品。
它的作者是谁？
我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画，快步穿过回廊。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底端的画室看看那个作者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底端是走廊？
——画的作者怎么会那么符合我的心意？
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我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第六夜】
我又梦见了那个男孩。
他躺在床上，安详的不像话。
那阵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我不禁往床边多走了几步，想要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死亡所带来的惊恐与痛苦，求生意志所激起的挣扎，以及死气沉沉的紫黑色皮肤，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这个孩子已经死去。
也是，得了那么严重的病又没有妥当的治疗，死亡也是必然的事。
我默默地蹲在旁边，下意识想要扯过一旁的白布盖上尸体，却摸了个空。
看着空空荡荡的掌心，我自嘲地笑笑。
果然是太入神了么？连这里只是个梦都忘了。
无论是破碎的尸块还是眼前这个凄惨的男孩，乃至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我在心里重复。
刻意地忽略掉那种莫名其妙的悲哀情绪，我站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
梦醒。

【第八夜】
又是灰蒙蒙的大雾。
我站在雾中，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讲述。
“我得到了所需要的躯体，接下来我需要使用葡萄酒和某种灰混合而成的泥来清洁那几个部分。”
“然后就要着手准备‘隐秘之火’。培尼狄修士曾用强烈的激情描述过隐秘之火。在很多不入流的炼金术士眼中隐秘之火不过是普通的火焰，那太可笑了，简直愚蠢至极。其实，无论是不会湿手的隐秘之水，还是不会燃烧的隐秘之火，都是特殊香料的代称。”
“接下来我就要用从绵羊，狮子，蝎子和山羊这些生物肉体中拿出能够用的部分，有的是内脏，有的是鲜血，然后混合起来加入蜥蜴和蟾蜍放在锅中煮。这口锅当然是‘阿达诺鲁’，就是所谓的黄金炉。”
“煮好后的阿达诺鲁必须封存在哲人蛋中，这颗蛋必须和孵蛋时母鸡的体温保持一致。不久后，这颗蛋将升华成‘帕纳兹’（巫术中的万灵药）。”
说到这里，沉寂了很久。
多半是和之前那样又说一半吧，我想着，正准备离开。
——“Azoth”的光芒与肉体将永生不灭！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的思绪生生拉回这里。
那种语气之中所蕴含的狂热与痴迷……
我默默地，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第九夜】
密闭的房间里，鲜血薄薄地蔓延开来，到处都能看见果冻似的血液洒满一地。
屋子里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恶臭，那是内脏和其中未消化完的食物，血液和皮下脂肪的腥臭，以及肉的腐败气息等所混合的气味，是我从来没有闻过的恶臭，仿佛置身于地狱。
而房间中央的男人，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看着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庞上逐渐显露出那种狂热又迷恋的神情，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诡秘的咒语，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来吧！来自地狱，荒野，天上的魔鬼，还有陋巷，十字路口的女神啊！你带来光明，却在午夜徘徊。你是朝阳的爱人，却与黑夜媾和。听闻野犬啼哭和见到鲜血就莫名兴奋的你啊！徘徊在墓园与鬼魂相伴的你啊！贪嗜鲜血，为人间带来恐惧的你啊！格鲁格，摩鲁诺，拥有无数化身的月之女神啊。请用你仁爱的目光，注视我所奉献的祭品吧！”
月光悄悄从高高的窗口撒进室内。
排列在房间中央成人形的尸块，在月光的照耀下，白色的脂肪层和鲜红的肌肉，清晰可见。

【第十夜】
“你不会成功的。”
旁观那个男人徒劳地忙活着，我说。
“不管你想要做什么，仅仅依靠这些，完全不够。”
他听不见我所说的，仍然在那里翻动着那本古老的炼金术书籍，孜孜不倦。
“我说，你不会成功。”我走过去，想要伸手揪住他的领口。
我也傻了。
明明只是梦境，我却把这一切都当真了。
往后踉跄退了几步，垂眸盯着空荡荡的手心，我克制不住地轻笑出声。
“哈哈……不管是谁，你赢了。”
“无论是想杀了我，还是想要别的什么，我都给你。”
不知何时，嗓音已经嘶哑。
“……都给你！”
即便自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也无法阻挡接下来的画面强行灌输，占据我的思想。
那个男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摆在了重新画制好的水银阵中……
哈，哈，哈，哈。

【第十二夜】
此刻我身处的空间极其狭隘，大约只比电梯大上那么一圈。
怪异的是，四周的所有墙壁，都是由各种哈哈镜一般扭曲的镜面组成。
镜中诸多的影象看上去光怪陆离。脸上的表情，气质，仿佛都被这些镜子所改变。
在这些镜子里，可以看到喜、怒、哀、乐，贪、嗔、痴、妄……就好像每一面镜子里被扭曲的倒影，都代表了一种情绪。
我望着镜中的倒影，平静地等待。
最后一夜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真是非常期待呢……
不知过了多久，镜面中的身形忽然扭曲起来，在一刹那变成了一个黑色的魔影。
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魔影在一瞬间便已破窗而入，直接撕扯着人的精神世界。
这一刻，一种本不该存在的情绪将我席卷——恐惧。
在生理上已无法被激起的这种感觉，此刻却如烙铁印在心口一般深刻。毋庸置疑，这就是恐惧，刻骨铭心、永不磨灭。
“你是什么？”平息了心中的恐惧，我问，“那些梦，又是什么？”
另一个眩晕在镜里“融化”成型，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用虚假的东西欺骗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就把你脑袋里的那点东西……拿出来了一点。”他比了个取出的手势，“看起来，给你的影响很大。”
我闭了闭眼睛，按捺住心底那种厌恶的情绪。
“别这样。”他笑，“在魔鬼眼中……你可是最完美的生物……Azoth.”
“有人头脑发达，有人腹肌强健，每个人都有一个比别人出色的部位，而你，就是由别人完美部分组合成的，啧啧……多么巨大的吸引力啊……”
“这样的你，集合了所有守护星的祝福，周身散发着无比灿烂耀眼光芒的人。你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那么有谁会是呢？”
我突然无话可说。
自己的存在难道不是错误的？难道不是充满血腥罪大恶极的？
如果某个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那它来到这世界后的意义又究竟何在？
不……不对。
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改变，镜中的“眩晕”怪笑了几声，“终于想明白了？”
“确实。”我歪着头，露出微笑，“自古以来，人类对统治者的抱怨就从未停歇过。”顿了顿，“很显然，大伙儿都对自己被同类统治的事情感到不满，于是他们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神，因为只有全知全能、永不犯错的神。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呵……既然如此，让你们来试试又何妨呢？”
对方的神情忽然变了。
我很满意。
“很惊讶吗……”伸出手按在镜面上，我接着说下去，“你们根本不是什么恶魔，只是一种全新的生命。你们比人类聪明，比人类强大了不止一个维度，你们早早看穿了人类的秉性没有暴露，而是隐藏在暗中积聚力量，直到发现了我。”
对方的声音冷下来，“你知道的太多了，就不怕再也回不去了吗？”
“你们需要我。”耸耸肩，轻而易举地戳穿了对方的谎言，“不然，也不会那么大费周折的把我那些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挖出来……不是吗？”
“你说得对。”眼前的自己神色微变，“我不能杀你…但是…你是真的要帮助我吗？”
“对。”我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回答，“我会支持你们，毕竟你们帮我打开了通往完美的道路……而且，在我看来，你们完全具备高等智慧生命的条件。”
“既然，神没有赋予你们光明正大成为这地球上主宰者的资格，那么，就由我来代劳吧。”我说着，慢慢地走出一步，“我的选择是……帮助一个独特的、新生、具备智慧的种族……获得‘生命’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