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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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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五十余万字,以独特的视角,真挚的情感,丰厚的容量,深刻的内涵,冷峻的文笔,宏观地回顾了中国穆斯林漫长而艰难的足迹,揭示了他们在华夏文化与穆斯林文化的撞击和融合中独特的心理结构,以及在政治、宗教氛围中对人生真谛的困惑和追求,塑造了梁亦清、韩子奇、梁君璧、梁冰玉、韩新月、楚雁潮等一系列栩栩如生、血肉丰满的人物,展现了奇异而古老的民族风情和充满矛盾的现实生活。作品含蓄蕴藉,如泣如诉,以细腻的笔触拨动读者的心灵,曲终掩卷,回肠荡气,余韵绕梁。


1楼2014-04-28 13:32回复
    序二 穆斯林的诗魂
    刘白羽
    1990年4月22日。
    上午读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无法释手,不过按照我读书的习惯,总留一个结尾专门来读,因此还是忍耐住了。下午睡起,将全书读完,释出压在心头的沉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觉得这是一部穆斯林的圣洁的诗篇,充满悲剧的美感。过去的生活过去了,新的生活开始了。这部书场面十分阔大、头绪那样纷繁(本来人生就是阔大而纷繁的),通过一个玉器世家几代盛衰,唱出一曲人生的咏叹。全书前面部分还惰缤意密,精心刻画,到后半部已如大潮汹涌,不可遏止。这是玉的长河,不,人生的长河,命运的长河,悲剧的长河。到新月之死,我实在无法抑制,不能不流下眼泪。如果不是把人生的真谛写得如此深邃,如此动情,能有如此摧肝裂胆的艺术魅力吗?
    读这部书,有如读《巴黎圣母院》,奇谲诡变,奥妙无穷。一个中年女作家,能够有这样强大的驾驭历史、挥洒人生、驱使命运,写得沉雄浑厚、凝练典雅的创造力,达到了惊人地步,实在难能可贵。所以取得这样辉煌的艺术成就,诚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她在追求一种美,人生如果没有这种美,人生有什么意义?艺术如果没有这种美,艺术有什么意义?正是这种美,深沉的美、崇高的美,使人的灵魂得到升华。我仔细品味著作者为什么掌握了这种美,我发现,作者是一个有自己美学观的人。她写道:“我在写作中净化自己的心灵,并且希望我的读者也得到这样的享受”,“我历来不相信怀着一颗卑劣的心的人能写出真善美的好文字”,“我觉得人生在世应该做那样的人,即使一生中全是悲剧,悲剧,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毕竟完成了对自己的心灵的冶炼过程,他毕竟经历了并非人人都能经历的高洁、纯净的意境。人应该是这样大写的‘人’。”
    的确,一页一页读下来,我进入一个庄严而伟大的世界。读到《玉殇》梁亦清之死,这是大斧铿锵的雕塑,悲壮淋漓,令人震骇,读到《玉王》,韩子奇青云得意,斗角钩心,用笔如此老练,千万世态,游刃有余,我深为这种艺术功力而赞叹。围绕着这一条清澈而晶莹的玉的长河,梁君璧、韩子奇,各有鲜明的性格,各有独特的内心世界。但在这庞杂的人生之林中,却响起一支幽幽的乐曲,它由小而大、由轻而重、由弱而强,一个形象轻盈而出——这就是新月,正是这一纯洁的灵魂、幽静的灵魂、美的灵魂,本来是一道活泼的小溪,却一下跌入人生的劫难,由梁君璧之拒绝楚雁潮这一波澜突起,掀开可怕的命运的剧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使得纯真的少女的爱心像一块无暇之玉一下跌得粉碎。是的,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她是“为人心作传”——无论是优美的,无论是残酷的,人的心灵,压倒一切,镇住一切。新月之死,令人悲痛欲绝。这绝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和新月患同样病而死去的亲爱的儿子,才会抚今忆昔,引起创恸;倒是一个失去爱子的父亲的心,才能感受到凄切命运中美的触动。新月之死,是祝英台之死,是缠绵的,又是壮烈的,不只是柔情感人而是苍天泣血,人们的心正是从这悲剧之美中得到净化。
    从艺术评价来看,我以为林林总总的诸多人物中,梁君璧是作者塑造得丰满的一个典型形象,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使我想到《红楼梦》中的凤姐。也许因为我是北京人,我生长在曾经富极一时而终又凄凉零落的大家庭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使我懂得梁君璧,她表面上显露着压人的威势,其实内心隐藏着一腔悲痛,一部书能写出一个典型人物已不容易,何况全书在艺术上可以称得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读《穆斯林的葬礼》,实为多年来难得的艺术享受。
    当然,从美学的完美之境这一高度来考察,全书也非无不足之处。我相信作者的才华与意志是能够承受这种过苛的要求的。王国维有“隔”与“不隔”之说。梁君璧之风云叱咤,韩子奇之愁肠百结,都衬托新月,净化主题,至新月之死,大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势,她盼望着天明,她在天明时死去,这是人世间多么大的悲痛呀!这些都丝丝入扣,不隔;但韩子奇在伦敦,楚雁潮突然而来的爱情,由于铺垫不够,过分突兀,从而不能出神入化,精韧至微,则隔矣。当然从全局之矫捷,大可不计片断之平弱,但有一点是否值得推敲?作者精心筹划,独树一帜,以今昔对比结构全书,有如两条河流相溶相会,相彰相衬,其妙无穷。但是不是创作了结构,又受到结构之局限呢?
    前面说到完美,完美当然是美学的很高的准则。我考虑这一问题,是从罗马圣彼得教堂开始的。当我走到米开朗琪罗的雕塑《母爱》跟前时,那种整体的完美一下镇住了我。在文学上,我崇拜《战争与和平》,但是在托尔斯泰笔下,我以为体现了艺术完美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我崇拜《悲惨世界》,但是在雨果笔下,我以为体现了艺术完美的是《巴黎圣母院》。《穆斯林的葬礼》从悲剧美这一角度来看是达到一定完美的程度,读完所以令人不释于怀,就因为它具有悲剧美的感化力。作者在后记中讲到:“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仅仅炫耀技巧就失去了灵魂。”还说:“至今弄不清我运用了什么技巧,也弄不清楚这本书按时下很流行的说法归属什么流派。”作为一个既欣赏西方古典文学、又欣赏西方现代文学的人,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同时是浪漫主义的,当然,不是停滞于古典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而是迈步于今天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它显得更鲜活、更有灵性,因而也更动人。在悲剧张庭这一点上,它属于莎士比亚,在探索人心这一点上,它接近茨威格,但是,它比茨威格有气势,因此它是不平凡的。
    正因为是为穆斯林人心作传,全书笼罩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因此我说它是穆斯林的圣洁的诗篇。当然,我所指的不是在书中阐发了多少真主的旨意。我所指的是它扬起穆斯林美的灵魂。也许有的读者觉得这个悲剧太悲惨了,但是,在尾声部分,梁冰玉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出现在门边,洁白的皮肤,俊秀的脸庞,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正吃惊地看着她。‘新月!新月……’她一把抱住了少女……”是的,默默苍天,沉沉大地,过去的生活过去了,新的生活开始了。梁冰玉抱着的已不是新月,而是梁家第三代人,她抱住的不是一个新的新月,一个未来,一个希望吗?对于细心的读者,这轻轻一笔也就足够了。
    (此文原系刘白羽先生为《穆斯林的葬礼》所写的评论,发表于1990年7月29日《光明日报》)


    3楼2014-04-28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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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斯林葬礼上的铸辞
      啊,安拉!宽怒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穆斯林葬礼上的祷辞


      5楼2014-04-28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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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只是为了讨碗水喝,才贸然打扰,刚才看见贵府的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的,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赖之情却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该为过路的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这贵店是做什么生意的?”老者问。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玉器作,我没有别的能耐,只靠这家传的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玉珍宝有缘啊!和阗玉出在新疆,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玉行家,有这样的学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过几卷旧书,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您……这是从哪儿来?”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经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的怜惜,“您到北京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话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的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的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筛海。革哇默定的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筛海”是阿匐中极高的品级,也恍惚记得“革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年,西历九百九十六年,筛海。革哇默定从西域来到中国,”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速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饱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的血管长久都是滞塞的,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中国穆斯林的历史渊源,比筛海。革哇默定来华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的四位大贤就曾远来中国,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又曾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谒见高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的穆斯林由于种种的机缘来到中国,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孙,逐渐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筛海。革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于历史的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老者的依据,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的记载而流传的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的年号而是宋太宗的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更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的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高起的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的扑朔迷离的踪迹,一直在吸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测,原非从未读过书的琢玉艺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说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终的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里,发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罗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禁离座站了起来,“啊!筛海,筛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兴奋,只是景仰。
        “我不是筛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览古寺,从泉州的清净寺出发,历经广州的怀圣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园寺,南京的净觉寺,西安的清修寺,开封的东大寺,济南的南大寺,济宁的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北京……”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样撒满了大半个中国,全是他足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的时候,随同吐罗耶定来的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父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老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水,心里暗暗发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肤如雪的壁儿,怯生生地连话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里充满了敬畏,大人说话,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墙的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摆着那一些玉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发出无声的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闯进了一个全无所知的天地,一个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们爷儿俩走了那么多地方!这孩子是您的孙子?”梁亦清瞟了瞟这个男孩,问吐罗耶定。
        吐罗耶定笑笑说:“不,真主没有赐给我子孙,这是我一道云游的朋友,无父无母的耶梯目(孤儿),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听到叫他的名字,从入迷的玉雕奇观中被惊醒,回过头来望着吐罗耶定:“巴巴,您叫我?”
        这一回头,梁亦清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张脸。这孩子虽然衣衫破旧,却是一副好相貌:圆圆的脸盘儿,尖下颏儿,鼻直口方,宽宽的额头,两道乌黑的眉毛,眉心微微发蹙,像是时时在琢磨什么,眉毛下面,眼窝微陷,嵌着一对清亮聪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说: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这么大时,跟父亲学手艺,父亲说:“清儿,凭你这双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会了!”心里这么一动,隐隐萌发出怜才之意,并未说出口来,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罗耶定说:“易卜拉欣,巴巴没叫你,巴巴跟我说话儿呢。你瞅吧,到跟前儿瞅去吧!”又转过脸来,问吐罗耶定:“巴巴带着这孩子,从北京还要回福建吗?”
        他不知不觉也随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语言中,“巴巴”本来是对老者、学者的尊称,类似汉语中的“夫子”,后来沿用成了对祖父的称呼,梁亦清以此称呼吐罗耶定,便两种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无家无室,我的方向是克尔白!”吐罗耶定捋着长髯说。
        “克尔白!您去朝克尔白?”梁亦清又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克尔白是穆斯林尊贵的天房,远在阿拉伯的圣地麦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日五次的礼拜都朝着那个方向;每一个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条件许可应该前往克尔自朝觐一次。每年的伊斯兰历十二月上旬,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远离家乡,成群结队,有的步行,有的骑乘,有的沿途经商,有的一路乞讨,奔向日夜思慕的麦加,虔诚受戒,脱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环绕天房克尔自,亲吻“天手”黑石。人们如醉如痴,泪流满面,从此获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后进入天园的门券。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愿望,真正的归宿,无上的光荣!可是,克尔白远在天边啊!梁亦清这个小本经营的手艺人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汉吐罗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还带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这孩子也跟您一块儿去吗?”他问。
        “当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罗耶定坦然地说,“没有他做伴,我也许跨不过那千山万水,就倒毙途中了!求真主慈悯,让我们平安到达天房。如果我寿数不够,有易卜拉欣总不会半途而废,他还年轻,一定会走到!”
        梁亦清向这位胸怀伟大抱负的长者吐罗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的目光,如同当年的佛教信徒遇见前往西天取经的东土大唐高僧玄类师徒——这是一个不够恰当的譬喻,P斯兰教不承认除此之外的任何宗教,《古兰经》明文宣称:“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血统的力量感召着梁亦清,他执意挽留吐罗耶定在舍下多住几日,养一养身子,筹措些盘缠,再登上万里征程,也许这一别就难得见面了。
        吐罗耶定接受了他的盛情挽留,却不肯接受任何馈赠。他说,穆斯林视钱财如浮云,四海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处,必有他的弟兄给一碗充饥的饭,一盏清洁的水,这就够了。梁亦清又是感叹一番,就把前面的作坊打扫洁净,安排了床铺,自己和两位客人同室而卧,妻子女儿照旧在后面安歇,并无妨碍。
        当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水房”洗浴,称为“大净”,是礼拜之前所必须进行的准备。吐罗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处流浪,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水,便只好“代净”了: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土,凭着信仰模拟洗浴的动作摸脸、搓手。这一次“大净”,把小易卜拉欣的汗污泥垢连同旅途的疲劳都消除了。日落黑定之后,梁亦清随着吐罗耶定一起做礼拜。按照规定,穆斯林一天须做五次礼拜:日出前的晨礼(榜答),午后的晌礼(撇什尼),太阳平西时的哺礼(底盖尔),日落黑定前的昏礼(沙目),夜间的宵礼(虎伏滩)。梁亦清由于常年埋头于工作,对这个至关重要的拜功常常荒疏,还不如妻子白氏和女儿壁儿每天坚持,这次见了筛海的后代,自然觉得惭愧,因此也就格外虔诚。
        次日凌晨,做过晨礼,天还未亮,壁儿已经开始打扫前店后家,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灵眼活,不等壁儿动手,就抢先把作坊的里外屋打扫一净,壁儿向他报之一笑。梁亦清却不落忍,埋怨壁儿太慢客了,又对易卜拉欣连声说:“受累了,受累了!”


        9楼2014-04-28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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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月冷
          1960年的7月。
          夕阳把“博雅”宅的院墙和门楼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色,檐下那暗红色的大门便融在阴影里了。门前的古槐,龙钟的老于和婆裟的树冠都被染成了古铜色,枝叶间传出悠长的“伏天儿——伏天儿——”,仿佛在故意拖延这炎热的长昼。
          一条长长的、蓝幽幽的影子从路面跳上青石台阶,随之,一个少女的身姿就出现在大门前了。她轻快地迈动双脚,脚上穿着白色丝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样式。双腿挺秀而白皙,被飘然下垂的白裙子遮住了大半。她的右肩挎着蓝印花布书包,放学回来的路上走得热了,象牙色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潮红。她抬起手,拂去垂在额头上的一绺乱发,两条短辫子在耳后轻轻地晃动。她习惯于梳这样的辫子:短短的,辫梢不用绸带,也不用猴皮筋儿;编到了头儿,再返回去掖进辫子里,呈垂露似的圆形,简洁而舒适。她不必特别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朴素的美。
          她微微地喘息着,向紧闭的大门伸出手去,拍响门钹上的铜环。
          “来了,来了!”她听到在大门旁边倒座南房中的姑妈的应声,随着一串橐橐的脚步声,门闩响动,大门便“呀”地一声开了。
          “新月?我还当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妈叨唠着。
          “姑妈!”新月抬腿迈过那高高的、中间被踩得凹下去的门槛,把挎在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提在手里,“我们学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说了,”姑妈神色不安地打断了她的话,等她进来,又把门关上,往里院瞅了瞅,“今儿个家里又不安生!”
          新月的脸上立时罩上了阴云,她放学回来一路上的好兴致全被破坏了。她知道姑妈所说的“不安生”是什么。
          她垂下头,提著书包,默默地从影壁旁边的藤萝架下走过,穿过垂华门,然后,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着抄手游廊回自己的西厢房。果然,她听到上房里在争吵,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又不言语了?”这是妈妈的声音。她在生气的时候,平时的和善、宽容一点儿也没有了,变得十分威严,声色俱厉。但又不同于市井常见的泼妇骂街,她从不摔盆砸碗、捶胸顿足,从不口吐脏字,即使在大怒的时候也很少失态而有损自己的形象,而只希望对方充分认识她的凛然不可侵犯并且不得不服从。
          “我……我说什么呀?既然我的话在这个家一点儿用都没有,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是爸爸的声音,显得愤然、屈辱而又无可奈何。和妈妈正好相反,他平时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孩子们都对他有几分畏惧。而一旦和妈妈发生了冲突,他那份威严感便一落千丈,仿佛受了多少委屈而又无法申辩,敢怒不敢言似的。这时候,他常常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脸,好像要避开一切纷扰;或者倒背着手站在那儿,两眼失神地望着顶棚,老半天一动也不动,黧黑的额头上泛着青光,太阳穴暴着青筋,两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了,嘴唇无声地嚅动,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说。现在,不知天他是在采取哪种姿态,反正是又在受折磨了。
          妈妈又说话了:“哟,这可是把正话反着说了!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挣工资养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谁敢贱遇你啊?”她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有力,像咀嚼牛蹄筋儿似的,让你慢慢品味、琢磨,每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说的全是奉承话,可让人听起来却句句是嘲讽和挖苦。新月有时候完全凭主观想象,觉得慈禧太后大概就是用妈妈的这种语调说话。
          “哼,真是这样儿吗?”又是爸爸的声音,“那你就再让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成不成?”
          “哼,笑话!”妈妈冷笑着,“你当我是你花钱雇来的佣人?是两旁世人?我是她妈!我不管,谁管?”
          “你呀,亏得还是她妈!你……没个当妈的样儿!……算了吧你!”爸爸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声音急促,带着愤愤的喘息,以往的争吵很少达到这种几乎要爆炸的高潮,他似乎全然不顾后果了,“你毁了我一辈子还不算,还要毁了后辈?”
          “哗啦”一声,上房里的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新月猜想那是一只喝茶的青花盖碗。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这场战火将蔓延到什么地步。
          姑妈并没有回到倒座南房里去,而是一直陪着新月往里走。里边的争吵使她不安,她感到恼火、难堪,却又没有足够的权威去平息战火;她不愿意让新月因为父母的不和而遭受刺激,但也没法儿不让新月听见。老太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惊肉跳地随着新月往里走,这会儿已经走到了西厢房廊子底下。上房的吵闹突然激化,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事儿就难说了!一向没有主见的姑妈这时突然急中生智,想到了新月正是她要搬的救兵,便可着嗓子朝上房嚷了一声,虽然她极力装得轻松、随便、若无其事,但那声儿却因为紧张而显得古怪:“俩人没事儿又逗门子玩呢?新月都放学回来了,该吃饭了咳!”
          上房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姑妈果然一鸣惊人,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新月看见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了。
          韩太太站在廊子底下,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根本不像刚刚吵过架的样子。她年纪已经过了五十,看起来还像一个中年妇女,面色白净,仪态端庄,丰满而不显肥胖,穿着一双藏青礼服呢面方口布鞋,烫得平平整整的灰色暑凉绸长裤,深褐色的靠纱短袖大襟上衣,露着象牙色的胳膊,一双手细腻而柔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金戒指。虽然年月变了,她仍然保持着昔日的风度,表明她和左邻右舍那些出门提篮买菜、进家洗衣裳做饭的老太太、半大老娘们儿是不同的,令人不敢小瞧。在家里当然更是这样了,在丈夫、孩子和孩子的姑妈眼里,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宰,有着不可动摇的权威。
          她从容地摇着扇子,看见新月正噤若寒蝉地顺着廊子往里走。


          11楼2014-04-29 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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