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之后，赋闲在家。九十年代末，工作己经是不容易找到的了。由老爹出面，向单位某位领导求了个"实习"的差事。

说是实习，其实也是和其他人一样上班干活。师傅姓陈，营山人，烟瘾大，常常烟屁股点烟，连抽几支才罢休。师兄姓郝，北方人，整天笑咪咪的。工作就是拆掉坏掉的电机，重新装定子线圈，浸漆，烤漆。。。最后接线装配完工。

一个月，修复了几台电机。临近快过年的时候，聊起实习的事情，师傅咂着嘴说“这实习嘛，恐怕是没工资拿的，单位里没法给做工资表啊。”最后，放假之前，师傅卖掉拆下来的铜线，给我分了一百块，权当工资或封口费。这一百块，就算是头一份工资吧。。。

磨床师父姓谢，是个大胖子。没活干聊天的时候，他就讲他的经历:小时候读不下去书，十四岁就去工地上抬预制板，个子大力气大，拼命抬一个月能赚二百多块，八十年代啊，一个月赚二百多是什么概念啊！结果没多久，给累出了肺结核，激素疗法，给催成了个大胖子，这下重活干不了，只能在父亲单位上班，没文化开不了精密机床，只能开半自动的老式机床。九十年代末，他的工资还是只有二百多块。。。

由于我手脚利索，工作效率高，以往一天的活半天就干完了，一周六个半天，星期天休息。偶然遇到同学还都羡慕我，说这工作时间短工资二百多还有休息日，太爽了！他们那时做零工一月也就一百多接近二百，还几乎全月无休。那个年代，悲催的我们，学了N年无用的课本，毕业出来起早摸黑地干活，还以自己身为工人而沾沾自喜，满心以为真的可以有单位可以依靠，就这样可以做到退休。毕竟，上两代人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的见识，还停留在黑白电视机和电视台每晚两部的港台电影上。

每个月两双手套，不够用也不多发，没办法就补好再用。布手套沾上防锈的亚硝酸钠，味道就象咸鱼发臭，硬梆梆的，在下雪的冬天，戴着这样冷硬的手套，跟拿冰块一样。轴承翻面不能戴手套，比头发还细的金属碎屑，刺一样扎在皮肤里，指甲钳都挖不出来，得用针挑出来。而充斥整个车间的噪声，从上班响到下班，等到下班走出厂区，顿觉耳根清净了。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在狭窄的街道穿行，心中充满着归属戚，尽管进厂时签的那份合同让我有杨白劳的错觉。而后的N年中才发现，那份用工合同竟然是我唯一一份用工合同！

发工资的时候，基本工资加上计件提成一共有二百七十多块，谁知道那尖嘴猴腮的夏主任慢吞吞地在总数后面灭了一个四十。问他为什么做减法，他说合同说二百三封顶，虽然我从未找到这一条款，但合同最后一条是"服从厂里一切规章制度。”所以，最终解释权归车间主任。本来满满的信心被打击了，从此便懈怠下来，既然做好做坏一个样，用心做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时候算是开始明白为什么大锅饭不长久，没有前进的动力，没有逐步增长的收入，谁卖力谁有病。于是，得过且过，半年多以后，磨床彻底损坏，失业了。带上自己的围裙手套，用剩下的洗衣浆，锁柜子的小锁，骑上自行车，回家路上有些茫然，不相信真的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事实是GAME 0VER，我出局了。

在休闲了一年多之后，在以方便面为零食或主食的拮据之后，老爹同事的儿子给介绍了份工，成都，温江，火锅店里做墩子工。
墩子工又叫站墩子，顾名思意，工作过程以站姿为主。头一次拎着一斤多重的厨刀，第一件差事就是挖鲳鱼肠子，冰冻鲳鱼，带着冰碴，竖切一刀，刀尖斜入鱼腹，向外一剜，就算完成了。师父姓陈，又高又瘦，苍白的皮肤骨感十足，就象个吸毒鬼。不过人挺不错的，风趣幽默，知无不言，工作的一切细节，一一传授。发毛肚，发黄喉，发鱿鱼，片腰片，切胗花，杀泥鳅，杀黄辣丁。。。火锅里用到的所有荤菜，全是我们两师徒的工作。每天工作时间最长的就数我们。

第二天开工，师父领我到后院，把片状的氢氧化钠(俗称烧碱)用水溶化，烧碱遇水散出刺鼻的气味和热气，这样浓度的碱水，一条四五斤的草鱼进去，几秒钟就成一团烂肉了。浓碱水用塑料壶装起来，稀释之后就是发毛肚，鱿鱼之类水发货的必要原料。双氧水用于黄喉，天堂之类水发货的漂白。墩子常用的也就这两种工业原料了。
毛肚，黄喉是粗盐腌着的，用之前得用滚水烫过，这过水时的味道嘛，师父戏称"夜巴黎”，常常熏得没人愿意靠近。稀释碱水，浸泡，去碱，清水浸泡，干瘪的毛肚涨大了好几倍，撕去底面的筋膜，分成巴掌大的大片，泡进轻度碱水里保存。

厨房里每个工种基本都是两人搭档，做小吃的刘哥和向排骨，炒料分锅的唐氏兄弟，配菜的范大姐吴姐，员工餐的贺老大和小段，划鳝鱼的郑东，打杂的曾哥，就这么几个人，供应了所有菜品的加工制作。九九年的时候，那个店几乎见天营业额上万。

火锅店在一楼，二楼是另一家茶楼，宿舍在三楼。说是三楼，其实就是在二楼楼顶盖起来的一些违章建筑，旧砖砌墙石棉瓦盖顶，冬凉夏暖，出门是露天的排水沟，男工们半夜起夜也就顺沟解决。女工宿舍挨着男工宿舍，一样的房子一样的环境，也是那几年的人单纯，换作现在，恐怕少不了诽闻。

同我一个宿舍的，是刘哥，小段和洗碗的老徐，刘哥结婚了，不过老婆在农村。老徐离了，有个几岁的女儿跟爷爷在老家。小段和我一样，单身汉，他长得壮，老相，其实比我小了好几岁。
刘哥内向，想媳妇的时候就半夜一个人喝闷酒，喝得第二天爬不起来。那时爱情小白的我虽然不明白他的苦楚，也挺同情他的。
老徐是温江本地人，三十多岁，晚上下班常不回宿舍，后来才知道，他去失足妇女那过夜去了，二十块钱，吃点霄夜，喝点小酒，还陪夜，相当于他一天多的工资，也不算啥高消费。后来他还带打杂的曾哥去过夜，曾哥挺憨厚，问他一晚上干了几火，他羞涩地伸出两根手指。

摆脱了刚开始的孤独和生涩，逐渐和工友们熟络起来，也在那个时候，学到了炒料和小吃的基本知识。那个时候，大家互相之间不藏私，炒料师只比我们多一百多元工资，不象那时的南充，炒料师工资两千多，相当于七八个厨工的工资总和。
在厨房工作，肚子是不吃亏嘀，麻丸豆沙饼，热卤鸡爪鸡翅兔子头，回收回来的锅底里剩余的菜，也是重口味人仕的上品，只是我不好这重口味。
员工餐是隔天吃荤的，猪肉为主，偶尔吃鱼，最受欢迎的是水煮，就是麻辣烫一样拿各种素菜煮到一起，加上火锅老油，如同吃火锅。于是在轮到我采购的十天里，我给安排了四天吃水煮，水煮是不算荤的，中午吃肉晚上水煮，大家都大呼过瘾！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似乎也过得很充实，口袋里终于有了够花的小钱，想吃什么买什么，喝三块钱一瓶的白酒，抽烟不会，但供应商来送货的时候，总是给我们挨个撒烟，一天几支积累下来，很快便有好几盒杂合烟，留给老爸抽吧。
那个时候每个月只有一天休假，为了能多睡懒觉，一天假分成两个上午来休，除去上班时间，也就中午吃过饭到下午上班之前这段时间可以自由活动。逛街，采买日常用品，买衣服鞋袜，买书买彩票。。。彩票什么的从来都是一包药，自始至终都没中过一次奖。。。
每个月一号，早饭不用吃千篇一律的稀饭馒头，可以吃一次面条，那家伙，二十几个员工能吃掉三十几斤面条，甚至有用脸盆当碗的，个别人能吃撑到中午吃不下午饭，一个月吃一次面条，谁能不期待呢？谁能说不香呢？现在回想那一个个冲向大锅的身影，那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那一双双在锅里来回捞面条的筷子，莫名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