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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授权转载】《以吻》by是耶非耶(沈谢/夜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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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歧路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
许多年后再回想,分别的确就是从那天早晨开端的。
与往常一样的流月城的清晨,天光乍破,在朝露上留下清亮的影子。而那对师徒之间,一个有关左与右的选择早已分岔而去,徒然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师尊,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能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
——残害下界百姓,让整个烈山部都成为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做,当真值得?
——再精密的偃甲毁去后还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虫蚁也只能活上一次,无法复制,永不重来。
——我们怎能用别人的苦难和性命,来交换一线渺茫希望?
谢衣从来没想过,他会有对自己师尊兵刃相向的一天。
他跪在大祭司殿长长的绒毯上,那一道绣着金线的墨色衣裾离他不到三步。
却像是隔了几重山。
他想他并不是不懂全族的处境,也绝不会愿意将拯救烈山部的机会白白放走。然而事到临头那些话还是冲口而出,好像它们原本就在那里,不需要想,不需要考虑和权衡,无论代价如何深重都不会改变。
沈夜对他的反应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淡淡地说,如果你还想不通,不妨起来与我一战。
说出这话的时候,烈山部刚刚经历了一次动乱。
心魔入侵,人心惶惶,局势不稳。
两名高阶祭司在祭典集会上猝起发难,突袭得手将沈夜缚在一团血红的光茧中。彼时谢衣就在台下,华月和瞳也在,他抬手召出横刀就要冲过去,却没想到对手还有第三个人。
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凶险。
如果当时慢了一步,如果没有留意天玑祭司赤霄的拦截,如果事态真如当时所见……
光茧爆裂成赤红光柱,却只余下一缕一缕散逸的光屑,祭台上空无一人。
他不知道那一刻华月惊得伸手捂住了嘴,他闭了眼睛转过头不去看,心里是一万个不相信。
直到灼灼剑刃从赤霄背后透胸而出,一片熟悉的墨色法袍显现出来。
他远远望着,心里安定下来,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了笑容。而沈夜也只是瞥了他一眼,语声平稳,杀伐决断一如往日,仿佛这刺杀不过只是一场秋风落叶,扫过去便没了踪迹。
而现在出言反对师尊的人却是他自己。
他匆匆进来时差点将端茶的侍女撞倒,语声急促几乎有些失仪,要是平时沈夜少不得要说他冒失,今日却没有理会。
好像他们之间不知何时已拉开了距离,师尊还是师尊,却再不是他触手能及。
动乱平息后牵连甚广,参与者各怀图谋,沈夜丝毫没有留情,一句“倘还有人意欲违逆,杀无赦”言犹在耳,整座流月城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然而若说拯救,他烈山部子民的性命是命,下界百姓的又如何不是。
……苍生何辜。
谢衣终于起身,再行一礼,说弟子万死,请师尊恕弟子僭越。
视线一俯一仰扫过衣袍,满眼都是与矩木叶片一般的苍翠。
那天主神殿的祭司们都听到了中庭传来的巨响。
大祭司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然而这禁令挡得了人却怎么挡得住好奇心。
整个中庭上空接连旋转出数个大小不一的法阵,光华流溢,像倾塌了中天的星河。刀光剑影在其中时隐时现,纵横呼啸,宛若逶迤细浪,翻卷碰撞溅起千堆雪。
沈夜想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他想起他跟在自己后面一句一句背神农心法,背错一字被打了手心三天没说话。
在殿前教他召火法术,盯着他时做得像模像样,一转身就乱七八糟烧了衣襟。
一个千柱之阵他练习了两天就发动成功了,然而隔了数月再问,却连口诀都忘了一半。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么。
眼前的人招式流畅刀法迅捷,优美的身姿比当年祭祀之舞也没差多少,而威力却实在惊人。更难得的是,这一场师徒对决谢衣既没有迟疑也没有手软,进退攻守,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沈夜一面小心抵挡一面毫不客气地进攻过去,脸上神色看不出是忧是喜。
来来去去对峙了小半个时辰,流光骤散,重重光影瞬时消尽,只剩下师徒二人对立的身影。
谢衣单膝跪下来,横刀倒插入石板地面发出一声金石摩擦的轻响,沈夜在他对面也有些喘息不定。
召你的偃甲。沈夜说。
谢衣不动。
沈夜便又说,已战至此,再不用偃术本座不会再给你机会。
谢衣抬头望了望他,眼中闪烁的东西让人不知如何形容,他收了横刀拱手成礼,低低的一句:
“……弟子输了。”
沈夜目光一凛:
“谢衣,你清楚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
对战之前沈夜说,若你赢了,整个流月城便由你裁夺;但若你输了,从此不得再有半分异议,否则本座决不饶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谢衣想自己与师尊动手本就是错,即便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用这种方式。
然而他又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能够阻止这场结盟,结界是他破的,造成这后果有他的责任,可他却只能坐视而无可挽回。
他默然点了点头,心绪纷乱。
沈夜知道他必然会对放入心魔的事内疚于心,他朝他走近,也许是想要像平时那样将他拉起来,语调也柔和了些:
“……不必自责,起来吧。”
“可是师尊……”
“还有可是?”
本已舒展的眉头又蹙起来,带着微怒,“你是要出尔反尔?”
“弟子只是……不想让我们……背负无数血债恶果才得以生存……”
谢衣在那道目光的压迫下还是一字一字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而后他就听见沈夜以一种不轻不重的,乍听上去甚至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回他:
“——谁要你来背负。”
六月。盛夏。阳光正烈。谢衣却在这短短六个字里听得几乎要打冷战。
等到他猛然抬起头来,沈夜早已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输了这场对决,理当守约听从师尊的命令,从此安分守己听任他和心魔结盟,下界生灵涂炭,而师尊会将所有罪孽一手揽过,将那个或许有可能的未来留给自己和烈山部。
他只需沿着既定的路走下去,做他的下一任大祭司,天崩地坼血流成河他也可以片叶不沾身。
只是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颜面面对烈山族民和下界百姓?
若真是如此,他可还有资格,再说一句自己是流月城大祭司沈夜的弟子?
他不能。
谢衣想,自己终于还是要辜负师尊的期望,去做他最不能容忍的事了。
他不自知地咬紧了牙关,用力之大几乎要将牙咬碎。
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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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2014-04-04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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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雨欲来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八年。大暑第六日。
    暴雨要来了。
    谁的笔尖饱蘸了浓墨,在天际重重地涂抹了一把,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铅灰色的云涌动着朝头顶聚集,空气里凝结着水汽,堵得人胸口发闷。
    沈夜从沈曦殿里回来,天地已经昏暗成一片,辨不出是夜晚还是白昼。
    这样的天气一向令他头疼,他想,幸好今日小曦睡得早看不到这场大雨,否则只怕又会被拖进那场逃脱不了的梦魇里。
    他叹息一声,沿着神殿外那条半弧廊道,朝寝殿方向踽踽而去。
    那一场师徒对决之后,谢衣主动请命要求接受魔气熏染,沈夜并不觉得他已经对前次的争执死了心,然而为了验证结盟的可行性,此事也必须有人去做。
    尝试魔气熏染没有先例,因此风险也完全无法预估。
    究竟要熏染到何种程度才能抗住浊气,又要控制在什么地步才不至使人魔化,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说不准一个大意就会变成失去心智的怪物。
    沈夜本没想过要他去,然而谢衣态度坚定,坚定得一如当初说要破开伏羲结界。
    他不得不怀疑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他默许了他的请求,而后叫来华月,指示她说,你多派几个人暗中跟着谢衣,无事则罢,倘若发现他有异常——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又睁开:
    直接把他关进暗牢,就说是本座谕令,不必单独请示。
    华月听得惊住,半晌回过神来,默默低头说属下遵命。
    谢衣的确还有别的目的。
    除了替族民进行接受熏染的试验之外,这也是接近心魔的唯一机会。唯有接近它,亲身尝试过,才能知晓这魔物的实力怎样,弱点为何,才能进一步找到除掉它的办法。
    他是在以身犯险。
    这样做对师尊而言已是反叛无疑,好在表面上还有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并没有心存侥幸,认为师尊知道后会因师徒情分而手下留情;更何况心魔绝非善类,这一去也很可能有去无回。
    砺罂就藏匿在矩木主干之下,流月城最顶端。
    谢衣仰头朝高处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沿着盘曲石道走了上去。
    他接受熏染的这段时间里,沈夜并没出去,一直都在大祭司殿里,手握一卷竹简静静地看。
    殿中无事,壁上铜灯慢慢燃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过去,大祭司神情平静得毫无波澜。然而直到那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他手中的竹简依旧摊开在卷头的几行上,分毫未动。
    后来谢衣回神殿复命,将情况详述了一遍,大致可以将所需时间和熏染程度确定下来。
    待熏染相关的事项一一说完,他稍作犹豫又回复了一件事。他说,砺罂似乎已经附身在矩木之中,以矩木为基,日后要牵制它只怕会十分麻烦。说着说着眼神就望向别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沈夜顿时了然。
    这消息确实事关重大,然而更让他恼火的却是谢衣此举背后的行事动机。
    他果然是横了心要跟他对着干。
    沈夜看看他略显苍白的脸颊,插了一句问,你可有不适?
    谢衣似乎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垂下眼帘,说没有。
    沈夜说,如此便好,记着你的身份,本座会如何对待反叛者想必你心里有数。
    而后他就看见谢衣的脸瞬间变得冷峻。
    气流在空中集结成风。廊道上的闷热被风吹散,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重新聚拢。
    沈夜朝远处张望了一眼,神殿外的花木正随风摇曳,碎叶四处飘舞,树影重重。
    他对待反叛者从来不曾手软过。
    许多时候叛乱只出现个苗头他就会察觉,而后迅速将之扼杀,对手无一能在他面前取得先机。
    然而这一次他已经拖了太多日子。
    谢衣性情如何他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他看似温和其实十分倔强,认准的事情连他这个师尊也无法强求。而他又一向聪慧过人,若真要违逆到底,他没有把握能够制得住他。
    眼下这时候,不说除掉心魔,便只是一点小震荡毁了盟约,他想要烈山部感染魔气下界的计划就会全盘被毁。
    可是……他莫非要对自己唯一的弟子下手。
    他望向天空层层密布的乌云,那云层之上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是一片星空。
    他曾经在那样的星天之下问他,谢衣,可有喜欢的人?
    那眼神清亮嘴角含笑的少年回答他说,有师尊。
    他想那一刻大概是他此生最大的错觉,觉得即使堕入黑暗,也还能拥有这世间的美好与温存。
    沈夜闭上眼睛,静默许久才又缓缓睁开,一步步走向廊道尽处。
    长风掠过他的身畔,将他衣袍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带到廊道的另一头。而那一端的高大廊柱下,暗影之中,有一片青绿色衣角正微微扬起。
    不能再靠近了……这个距离已经是极限。
    谢衣屏住了呼吸,将后背靠在廊柱上,他知道只要再近一点就会被师尊发现。
    然而他仍是觉得不够。
    那天从心魔处回来,他本该只回复熏染魔气之事,然而砺罂附上矩木无法根除,这件事无论对烈山部还是对师尊来说都十分凶险……他终是没能忍住。
    无法除去心魔,那此前所做的努力,包括和师尊兵刃相向的那一战也都没了意义。
    他想起曾在某卷古籍中读到上古时期神魔交战之事,神力固然强大,却也不能强行压制魔族,对抗魔族大约是有特殊的方法。
    然而那方法究竟是什么,又在何处能够寻到,他完全无法得知。
    真要去找,就必须到下界去。
    自己想要除掉心魔的心思已经暴露,师徒之间势成水火,下界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他将所有事情仔细权衡了一遍,自己首先接受了魔气熏染,下界浊气应该能够抵受;而华月和瞳也察觉到了他和师尊之间一触即发的情势,瞳叫他不要轻举妄动,说一旦有时机他们会帮他逃往下界。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只剩下他心里最后那一件。
    也没有更多的奢望,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望上一眼。
    他终不能在师尊面前当面拜别,而此一去,更不知隔了天地几重,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
    只能把从前相伴的时光一点一滴都牢牢记在心里,把脑海里的影子重复描摹,一遍又一遍。
    谢衣撩了衣袍,朝着廊道彼端跪下去,很久没有起身。尽管那端早已空无一人。
    十一年,太短。
    究竟什么才是机缘。
    微小而奇妙,无法以常理揣测,看似平凡不足道,却让世间所有强大力量在它面前俯首称臣。
    世上生灵无数,何以就会生为烈山部。
    红尘苍茫广阔,何以就会生在流月城。
    而岁月要以什么样的速度流逝,魂魄要以什么样的周期轮回,春夏秋冬要以什么样的姿态依次发生,才能让两个人不至在某个时刻擦肩而过,才能让后来数千个日日夜夜不至空余憾恨?
    沈夜在寝殿的桌台边擎过一盏灯。
    窗外依旧昏暗,天穹中忽而裂开一道闪电,惊雷滚滚震得耳膜生痛。
    那一刻他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有个不小的疏忽。
    他拖了这许多天没有动,而谢衣应该不会等待,既然决定除掉心魔,时间比什么都要紧,然而他也必定会时时处处小心掩饰,以免被自己发现。就像——
    他朝殿外的廊道望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
    风声小了,空气中的水汽却越来越浓重,沈夜朝殿外返身而去。
    空旷的寝殿里只余下一盏灯火,跳动摇曳着一点金灿灿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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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楼2014-04-04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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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造化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白露。
      纪山。
      阿阮将所有房间都跑了个遍,最后在偏厅的书架下停了下来。
      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从她脚边钻过,跳了两跳,舒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
      少女弯下腰,听它吱吱叫了几声,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也找不到谢衣哥哥?奇怪……”
      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原样,茶具书籍好好放着,卧室里床榻整洁,书房的桌子上留着笔墨纸砚,还平摊着几张画好的偃甲图谱。
      只是人不见了。
      往常谢衣如果要出门,都会事先跟她说好大概回来的日子,这次却无缘无故就没了人影。
      她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不自觉地撅起嘴来。
      阿阮在谢衣身边呆了五年,跟着他学会了凡人的语言和文字,跟着他踏进了烟火人间。
      她身世离奇,不懂得俗世规矩,却对天地自然有种非同寻常的亲近,遇人遇事只凭借对方的样子,声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作判断,是人是妖是善是恶,在她眼里都简单又明显。
      从初相遇的时候开始,她对谢衣就有种“谢衣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信任,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信任从何而来,她觉得他又好看,又好玩,法术偃术样样精通,简直无一不好。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再提起,阿阮口中的谢衣哥哥依然是最厉害的。
      然而这样的谢衣却有些地方让她看不懂。
      他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偃甲房里,或者站在院子里看中天的圆月;他从来不肯在一个地方久留,每每她刚玩上瘾他就匆匆带她离开;偶尔他也会不带着她独自出门,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还要神神秘秘,用一张面具将那张好看的脸遮去大半。
      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阮一面想一面往外走,不留神碰倒了门口的卷轴筒,几只画轴掉出来,骨碌碌铺开一地雪白。
      她看着地上的画,眨眨眼睛,脑子里终于有条线索被点亮了。
      ——桃源仙居图。
      山空湖静。
      竹林外,湖心流出的水清澈而缓慢,推着水波上细碎的光纹流向断崖。
      阿阮沿着桃源仙居的偃甲桥咚咚咚跑过,谢衣素衣长袍的身影刚好在另一端出现,看她跑得匆忙便露出笑容,说怎么神仙也会如此着急?
      阿阮不满地一扬下巴,说明明是谢衣哥哥的错,偷偷跑来这里也不说一声。
      谢衣说,不就只有半日,也值得慌张?
      他语调平静跟平时没什么区别,阿阮却蹙起眉来。几天前她带着阿狸和小红溜下山去玩,临走时画了张画当作留言,插在谢衣房间的门缝里,没想到今天回来时那张画还在门上,看样子一直没动过。
      反正谢衣哥哥就会骗人。反正谢衣哥哥最讨厌了。
      阿阮闷闷地想。
      谢衣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想要说些什么来给她消消气,还没开口,脑中忽然一阵混乱。
      仿佛有什么从心魂深处迸散,打穿了思绪的监牢,那些平日不敢轻易回想,不愿深陷其中,不能挣扎解脱的片断一时都纷至沓来,像崩塌了的梦境。
      繁盛茂密的枝叶。散发恶浊黑气的暗影。笑声回荡不息。
      巨大的神农座像。绣金的黑色长袍曳过石阶。
      祭台上冲天而起的光芒。刀锋似雪。
      石墙上的图腾浮雕。偃甲齿轮吱吱扭转。火把下跳舞的人群。
      湿冷的路面。温暖的手心。沉默的眼神。
      一瞬间仿佛身上的气力都被抽走了,疲累席卷全身。谢衣用手按住眉心,一点安神法术送进去,过了好一阵,那些汹涌的回忆才渐渐黯淡下来。
      耳边重又听见阿阮的声音,在问他,谢衣哥哥你怎么了?
      他放下手摇了摇头,力气又一点一点回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也并没做什么,只是画了几张图谱而已。
      不过既然这样,做些别的换换心情也是不错的事。
      阿阮看他刚才的样子有些担心,这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她把心放回肚子里,就见谢衣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手心一敲:
      不如这样,我去池塘边弄几条鱼,晚上烤鱼来吃,可好?
      小丫头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立刻瞪了眼睛双手乱摇:
      不用不用谢衣哥哥你还是不要做吃的了你烤的东西不能吃……
      谁说他无一不好来着。
      阿阮一面摆手一面又想起什么,丢下一句“我和阿狸去山谷里捡果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真有那么难吃?
      谢衣望着那片绿色衣裙消失的方向,一时哑然。也罢,下界的食物虽然有趣,却没机会好好尝试,以后有了空闲再来研究一下。
      他转了身要往回走,只两步就又站住了脚,好像有个微小的颗粒在脑中轰然炸开,影像又涌上来,却比前一次密集了百倍不止,头痛欲裂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将所有的气力一点一点销化成灰。
      ……这情形难道是……灵力失序……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模糊察觉到了这件事。
      黑暗重重落下,世界瞬间归于沉寂。
      传说,上古时期女娲大神造出人类,乃是仿照她自己的模样。
      在那之前,万物之中没有与神的形象近似的生灵,山河壮阔,星汉灿烂,草木秀美,飞鸟虫鱼精妙细微,却没有哪一种能说人言,天地间苍茫寂寥,万物来而复往无息无声。
      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是因谁而生,又将为谁而死呢。
      神看人类如蝼蚁草芥。蜉蝣般朝生暮死,却偏偏有着其它生灵没有的困惑。
      而万千生灵之中,也唯有人类会不自量力,妄图超越天道之上吧。
      谢衣想,有幸以这种鬼鬼祟祟的方式偷窥自己的,放眼天下只怕也就他一个。
      他在这桃源仙居中尾随了偃甲人一整天。
      看着他行走坐卧,穿衣束发,洗面净手。看着他在桌前铺纸研墨,十分自如地润了润笔尖,将他前两天画了一小半的偃甲图谱继续下去。
      偃人偶尔会说些什么,虽是自言自语却也是他的声音,语调听在耳中既熟悉又奇异。
      午后山中下起一阵蒙蒙细雨,水塘上的莲叶栈桥都被洗得鲜亮如新,一片水色烟光。
      偃人倚在风亭的栏柱上,枕着手臂合眼假寐,看情形睡得很是舒服,连变了天也浑然未觉,半幅衣角曳在亭外,染了一襟雨丝。
      谢衣呆看了半晌,默默地想,这种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一觉的习惯以后还是改了吧。
      观察许久,偃人的一切都与常人无异,直到眼下这一刻。
      阿阮闯进来又匆匆跑走,她同偃人说话时毫无所觉,看起来真的将他当成了自己。
      谢衣在暗处看着,不免有些得意。然而紧接着就发现哪里不对劲,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偃人已经停下了动作。
      他将他带回偃甲房重新检查,发现偃人颅中用以混合灵力与记忆的冥思盒已近全空。
      ……以天地五行灵力仿造魂魄,终究还是无法承载他所有的感情和记忆。
      他仍然可以将他修复,如果将记忆删减,或许能够维持得长久一些。然而日后这个身为偃人的他能在这世上停留多久,会不会还是他,又算不算得真正的生命,却都不是他能够预言的了。
      谢衣对着那张仿若沉睡的容颜,一声不响地看了很久。
      从桃源仙居图出来,纪山正是黄昏。
      一只飞虫绕着弯从木栈道上飞过,谢衣伸手一抓便将之虚握在手里。
      摊开掌心,是只有着金褐色翅膀的甲虫,几对细小干瘪的脚胡乱蹬了蹬,稳住身体,又噌噌噌爬上他戴着偃甲套的指尖。
      这世间万千生灵,在征战屠戮之下一夕之间就可尽化焦土。
      然而穷他毕生心血,数十年时间,也未必能造出一个最简单的生命。
      谢衣动了动手指,那只甲虫便抖开了双翅,朝着群山尽处飞远了。
      薄暮斜阳洒在木栈道上,风里送来桂子清香。
      视线所及的一草一木都在轻轻摇曳,闪烁着千万点细小的金黄的光。
      生命如此灿烂。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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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楼2014-04-04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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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飞鸿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二日。
        流月城。
        一道暗影飞掠过廊柱顶端,绕着矩木树干盘旋而上,最后在距离地面一丈左右的地方刹住身形。黑黢黢的手臂前端射出一团魔光,在迎面绽开的瞬华之胄上砰然炸开,撞成了几缕飞烟。
        暗影消失了。
        沈夜在接住冲击的同时就察觉到砺罂的动向,也不回头,长袖向后一挥,一道光刃刚好将浮现出来的影子打退回去。
        呵呵呵的笑声回荡起来,砺罂在远处慢慢停住身形:
        “……大祭司修为精深,令人佩服……”
        沈夜知道这魔物现身必然是有所不满,于是也冷冷回应:“过奖,你实力也不弱,何况还在增进之中。”
        砺罂从后面飘近,晃晃荡荡的样子像只黑色水母。
        似乎是忌惮沈夜刚才那一招的速度,在接近他的时候又绕了个大圈飞到前面。
        “……魔力增长全赖吸收下界七情。看情形大祭司心情颇佳,不知今日有什么好事,可还记得我这连果腹都未足的小小心魔?”
        沈夜站着不动,不知是以逸待劳还是心有旁骛,避重就轻地回它:
        “本座心情如何你也能得知,既以七情为食,莫非你能直接看出人的情绪?”
        砺罂从黑雾中发出一串悚然的笑声。
        “虽不能直接看见,但食物的气息自能够感知……尤其是……憎恨与恐惧那样的美味……”
        末一字拖了很长,几乎又要拖成一串暗笑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
        “大祭司大人,没记错的话这些美味可是你许诺我的,若不能履行,我也只能不按盟约——”
        沈夜吸了一口气,冷笑:
        “亏你以吸食情绪为生,自己的情绪都按捺不住。上次投放的矩木枝刚刚被毁,此时再投会有什么风险你不会不明白,本座是为长久打算,你反而不领情。”
        大约是时间久了,曾经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会变得平淡。当年心魔入侵引至全城动乱,如今结了盟,针锋相对最后也能习以为常。
        反倒是某些新鲜的,不甚重要的琐碎,忽然在心里加重了分量。
        沈夜安抚住砺罂,向它保证会尽快将新的矩木枝投放下界,那只魔物才算作罢。
        他看看沧溟,俯身将放在她身侧的花束扶了扶,流月城的深秋与严冬毫无区别,地面结了霜,花瓣都有些瑟瑟,然而毕竟是盛开着的。
        心情颇佳……倒也没说错。
        他想起早些时候,派去下界的暗探传回消息,说在江陵古道附近看见某种东西的踪迹,可惜受地形所限无法继续追踪。他听完密报,沉思了一会儿,命令他们原地等待。
        不必心急。它还会回来的。
        沈夜转身,朝矩木之外的天空望了望。
        少了砺罂的黑影阻挡,光线便又如往常一般照耀进来,洒在他英挺的眉目间,那轮廓既冷漠威严,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静默柔和。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三日。
        纪山。
        谢衣站在窗边,看着手上的一只传音偃甲鸟蹙起眉头。
        鸟是从叶海那里来的,内容不少,前面殷殷切切说了一堆好话,到了正事却不过两句:
        “……吾友,近日吾远行至东海沿岸,手头拮据,可否资助一二以为援手?”
        “……吾新制偃甲即将完成,不日即可归来与汝一聚,前次所欠也当一并奉还……”
        是温厚悦耳的男子声音,听上去十分诚恳。
        然而谢衣却不以为然。
        这朋友他交了时日不短,性子如何心知肚明。想起从前沈夜总说他太过胡闹,可是跟这位叶海叶公子一比,谢衣觉得自己真是成熟又持重,外加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同为偃师,叶海也对天地万物十分好奇,然而每每出行都算不准日子,像这样四处游荡到钱花光了再放只鸟给他已经是常有的事。虽然叶海从不赖账,却有本事上次未还便开始借下次,一脸理所当然地说,谢大偃师一件偃甲就价值万金,必不会计较一时。
        至于那句“不日归来”,还不如说是“不知道何日才能归来”,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谢衣懒得理他,心想人生一世难免误交损友,算了。
        外间竹楼梯一阵嘎吱嘎吱乱响,一片绿色裙角闪过,门口探出一人一文狸两个脑袋来。
        阿阮看见谢衣在里面,三步两步跑进来,背着手问:
        “谢衣哥哥谢衣哥哥,要是一个人忽然对另一个人好,那是什么意思?”
        谢衣还没从叶海的问候里缓过劲来,随口答道,是想借钱。阿阮哦了一声转身要走,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这样回答岂不是白白教坏了一个神仙。
        于是连忙又喊住阿阮,问她,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阿阮就解释,她在山下的市集中遇到一个少年,送了她一堆好玩的东西,她问他为什么那人却不肯说。
        “原来是要跟我借钱啊……”少女恍然地点了点头。
        ……呃……且慢。
        谢衣想了想,也不知要怎么解释才能讲得清,索性直接丢个答案给她:
        “若是有人对你很好,可能是想跟你借钱,但亦有可能是……喜欢你。”
        阿阮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说,明明是一件事,为什么还有不同的意思,人真是奇怪。
        自然有不同的意思。
        如果一事一物都只有一个含义,那世间万事都会简单得多,然而别的不提,就单单一个“喜欢”也是分许多种的。可惜这些他却无法跟阿阮说得明白。
        谢衣抚了抚偃甲鸟的头颈,轻轻一握,那只鸟的前胸就打了开来。
        他取了些银票放入鸟腹之中,又将灵力注入凝音石,重新录下回信。
        拿银票的时候旁边刚好有一张引火咒符,也不知他是没留意还是有心,混在银票里就放了进去。
        太初历一千五百九十九年。霜降第四日。
        流月城。
        法阵消去,暗探在大祭司殿的内室里现出身形,单膝跪地,手上捧着一只偃甲鸟。
        那只鸟做得栩栩如生,体色灰蓝,后颈和双颊却是略带暗紫色的黑,两只眼睛安静灵动,依稀是下界岭南地域某种灰喜鹊的模样。
        如果不是鸟身上有灵力痕迹,飞行时双翅间会发出木片摩擦的吱吱声响,大约真的能够以假乱真。
        沈夜伸手将那只鸟接过,上下看了一圈。
        没有纹章。
        暗探回复说,这只鸟的鸟腹能够开启,从内部大约可以看到纹章在心脏位置,只是体内设有机关,强行拆开就会炸裂粉碎。
        ……心脏位置?
        沈夜重复着这几个字,问,里面可还有别的东西?
        暗探说,有凝音石,但启动方法不得而知,另外,鸟腹中装有数张银票,在属下这里——
        跪着的人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正要呈上去,忽然看见夹在里面的一张和其余颜色不同。
        沈夜还没来得及制止,空气中就“嘭”地爆出一团黑火,在距离那人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烧起来,顷刻将那张符纸烧得一干二净。
        烟火消散,暗探顶着满脸黑灰和一绺烧焦的刘海张开眼睛,惊魂未定地行礼:
        紫微尊上,属下一时糊涂,并非有心,请尊上恕罪!
        沈夜暗自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真是久违了。
        那时节流月城已是冰霜满地,冷冽的风穿过石廊,将地面薄薄的雪末卷到一起。
        而纪山正在下一场深秋的冷雨,雨点不厌其繁地敲打着竹窗,发出哗哗的声响。枝头所剩无几的黄叶在雨中坠落,啪地掉进地上的积水中。
        沈夜站在寝殿的阔叶形长窗前,将灵力注入偃甲鸟,尝试了几次那只鸟终于开了口。听到声音的一瞬,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气。
        ……将往……西域……
        谢衣在偃甲房里用通天之器梳理记忆。
        分离出那些杂乱的片断,庞大的,琐碎的,浓烈的,细微的,从未忘记的,和以为已经忘记了的。看着它们脱离了冥思盒的承载,在手心幻化成萤火般的光,飞舞流散,最后消于无形。
        时间的洪流依旧在无休止地奔腾,等待一场名为宿命的狭路相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9楼2014-04-04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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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既见
          (大祭司殿留寝三十日杂记)
          太初历一千五百七十六年。冬至后。
          岁末将近,连日大雪。
          五色石爆裂事件过去,谢衣留在大祭司寝殿养伤,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九日。
          以他的修为,要抵挡五色石的爆裂冲击本来算不上什么难事,奈何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封印上,防御全无的情况下撑了半个时辰,换了他人大概命也没了。他虽然还不到那个地步,却也弄到五脏俱损,短时间难以恢复。
          好在神农一脉的术法多与草木生发相关,心法更是以培元养息为基础。
          每日将心诀运转数次,清气流转全身,渐渐将损伤处一一滋养修复过来。
          而比起自行运气吐息,外来的灵力催动显然更有助益。
          几天来他一直宿在大祭司寝殿的偏殿中,沈夜抽了空闲会来帮他运转一次,效用十分明显。
          然而这件事对他来说却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困扰。
          就像……眼下这样。
          谢衣从端坐凝神中悄悄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黑暗视野里顿时填充进狭长的光线和色块来。
          床榻雪白,廊柱青灰,布幔鹅黄,透过窗子洒进来的光在地面划出一道倾斜的界限。
          视野中间的一段被人影挡住,能看见盘坐的双膝,绣金袍缘,结印的修长手指……再往上却看不到了。
          他忍不住又睁开了一点。
          立刻看见沈夜蹙起的眉峰和责备的眼神。
          “……师尊。” 讪讪地开口。
          “嗯。这是第几次了?”显然不为他所动。
          “……”
          沈夜心想这徒弟教了快十年,连打坐时专注于心都做不到,传出去岂非笑话。命令他:
          “转过身去。”
          转过去对面是墙壁。
          虽然面朝哪边对施术并没有影响,但如果不是情形特殊,通常都会选择面对面的方式。
          谢衣知道师尊如此命令是因为什么,他也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是——无法可解。
          为避免施术中途被干扰,这间寝室里布了简单的壁界,外面的声光能够传入,而屋内的一切却全被遮蔽起来。
          无人打搅,静默相对,还要闭上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体内的灵力流上。
          谢衣能感觉到一脉暖暖的灵力从身下法阵传来,推动清气在体内游走。
          前几日他伤还重着,暖流所到之处像雪融冰消,感觉十分熨帖;等到好了一半有余,那种舒畅却渐渐走了形,这灵力来自他倾慕的那个人,他越是将心神集中在上面越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他数着自己的呼吸,又去听身后的动静,来来去去不知道一心分了几用。
          看这样子是没什么大碍了。
          沈夜知道他几次沉不住气睁眼偷看,也便放了心,有余力心猿意马必然是没了痛楚。
          他将灵力流走完最后一遍,撤了法阵。
          谢衣依旧背对着他,呼吸声还算平稳,只是频率有些快。
          他看着他的背影,脊背很直,青丝发辫整齐地垂着,将后颈肌肤挡去一半,一直扫到腰际。肩背线条从薄薄的衣衫轮廓上凸显出来,又流畅地没入下面的布料之中,骨架身形十分匀称。
          手感也……
          这样想着就有些燥热,殿里的空气因寂静而越发黏稠,一切都是静止的,却又似乎并不都是死物,仿佛是在酝酿,在等待,渴求有什么来将之打破,蚂蚁在骨缝中攀爬,无形的欲望悄悄扩张。
          沈夜缓过神来,暗自笑了笑,问他,谢衣,今日感觉如何?
          感觉不好,完全不好。
          谢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背转身去的确什么也看不到了,可焦躁的情绪却没有稍减,反而因为其它知觉的敏锐而更加难耐。
          他知道沈夜在后面看他,他们在同一张榻上,相隔不过数尺,他觉得那目光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搁。
          他试着稳定心绪,平素的坦然与机变早不知去了哪里,模棱两可地说,弟子……感觉尚可。
          这跟没回答有什么两样。
          他说完了却没听见沈夜搭腔,有点诧异,随即就听见身后风声袭来。
          毫无准备之下身体立刻做出了反应,灵力涌出,在他侧身的瞬间毫无迟滞地浮出一圈法术光晕。
          而后那袭击的风声就消失了。
          至少恢复了九成。
          沈夜的声音忽然近了,倏地逼到后颈,吐息吹拂在他耳畔,带着愉悦像一个浓醇的诱惑。
          “——很好。”
          喜欢。敬慕。钟爱。倾心。
          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尽头。
          看见他,好。听见他的声音,更好。
          闻到他的气息,触到他的皮肤,感觉他的体温。
          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一点,再近一点,近到一个人呼出的气息统统进入另一个的肺里再循环回来。
          并不是不满足,却总能生出更多的欲望来。
          也许人性本就是如此,一面被所得安抚,一面难耐贪婪,像磁极相吸,不牢牢嵌合便不肯罢休。
          沈夜从谢衣身后伸过手臂将他环住,吻他的耳缘看那上面泛起半透明的红。
          被他拥住的人一动也未敢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才发了个声,沈夜已将手滑进衣底,在他胸前一侧寻到那一点,不过揉了两下那里就凸起一粒细小柔嫩的蓓蕾。
          于是那句还未出口的话就无疾而终了,变成低低的喘息,头颈微仰,脊背向后抵住他的胸膛,像是难耐那只手的逗弄,却又执拗地不愿躲闪。
          他的徒弟身处生死攸关的危机都不曾退缩半步,却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藏匿于心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谢衣偏过头,他就迎上去跟他接吻,手在衣衫下面游移,似撩拨又像抚慰。
          那触感是细腻的,光滑的,肌骨清润有弹性,一寸一寸都令人着迷。只是偶尔加些力道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挣动,避无可避,要抵挡又有些不舍,最后只得抓住他的手腕不敢动弹。
          沈夜放开他的唇舌,抽回手来抚他的脸。
          那双眼睛里明明烧着情欲却被他自己禁锢住,整个人都僵硬着,像一张调乱了松紧奏不成曲调的琴。
          ……你啊。
          他想他对谢衣的感情又该如何形容……然而最终也没有定论。
          他当他是徒弟,是家人,是朋友或知己,却都仅仅是一部分,在那之外千丝万缕的感情早已越过言辞传达的界限,像烧融了的浆水,冷却下来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也或者就是握在手中的宝物,一生只得这一件,所以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
          他只能遵从了心底的渴望,靠近他,也让他靠近,纠缠到不辨你我,彻底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他亲他的眼睛,唇缘在长睫毛上轻触,叫他不要睁开。
          谢衣似乎想要起身,转了一半被他按住,他褪掉他的衣衫又解开自己长袍,从背后将他抱过来,耳鬓厮磨着,肢体交缠着,肌肤挨蹭着。
          体温从紧贴的皮肤上传递过去,将潜藏在身体里原始的欢愉一一唤醒。
          ……像繁密的矩木树荫忽然遮蔽过来,霎时全世界都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的味道。
          谢衣觉得自己被那气息包围了,没了织物阻隔,光滑滚烫的触感忽然放大了十几倍,搅乱了他的思维,封锁了他的语言,将他整个淹没。
          他被这过量的甜蜜冲得发晕,偏偏神智中还留了一线缺口,能感觉到沈夜的拥抱与抚摸。
          他的手在他腰腹与腿侧来回徘徊,像带着电火,碰到哪里都是一阵发麻,他觉得自己从上到下都焦渴起来,一面欢喜得要战栗,一面止不住地想要更多。
          不知时辰。不知处所。不辨晨昏。
          那只手滑进两腿之间,在悄悄挺立起来的地方一握。
          微张的口唇间冲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谢衣惊诧于自己声音的异样,然而也只是一瞬,下身的舒爽刺激像波浪一层一层涌动上来,推着他发出更多的声音。
          这样的情事他曾经暗自渴望过,然而未曾经历便无法预估其中的快乐。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逼得他不得不用力喘息,身体反应被那只手完全掌控,时重时轻,时缓时急,稍停片刻就觉得难以忍耐。
          他举起双臂微微后仰,倒勾住沈夜的头颈,将自己拉成一条流畅起伏的线。
          什么也顾不得了。
          闭了眼睛屏了呼吸,有什么摧枯拉朽一般在体内爆开,热流喷薄而出。
          待到神智略为恢复,谢衣才意识到自己是射在了师尊手里,顿觉无地自容。然而羞赧不过一时,他听见身后的呼吸声和他一样浓重不稳,心神豁然,有所期待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他偏过头去,沈夜刚好凑过来,轻轻一啄,他看见沈夜的眼睛,深邃得像是暗夜苍穹。
          “……师尊。”他轻声喊他。
          “嗯。”低而暗哑的一声应答。
          沈夜加重了些力道要他伏下身去,而后吻了吻他的背脊,沾得湿滑的手指便朝下侵入。
          他不想弄疼他,是以刻意压抑着体内的躁动慢慢撩动他的情欲,然而这接触对他自己来说同样是种催化,并且因为不得纾解而成为一种愈加炽烈的折磨。
          他按住他,几乎想要直接进入他的身体,侵占他,掠夺他,在他身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手指被紧致的暖热包裹着,那副身躯是柔韧又舒展的。
          他看得出他还是紧张,却尽力放开了防御将控制权交给自己,谢衣没有回头,口中不时喊一声师尊,也没有更多要说,就只是确认他的存在,好像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不会畏惧。
          他就也一声声答应着,喊一句便应一声。
          直到水到渠成,撤了手,如驱舶入港,直抵进那个温暖幽深的所在。
          绷得生痛的煎熬终于得到缓解,巨大的欢愉汹涌而来,身下的人声音骤然一暗,然而箭已离弦马已脱缰,茫茫阔水冲出了悬崖,夹着雷霆万钧。
          他俯下去抱紧了他,不给他逃脱的机会,步步紧逼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一次重过一次。
          流月城的深冬。
          隔着一面墙壁,外面呵气成冰,厚厚白雪堆满树杈,又从压弯的枝头簌簌滑落。
          而殿内壁界之中,无人能听闻,无人能窥见,帏幔深处乍现的旖旎春光。
          人间有无爱之性,或许是发泄欲望,或许是耽于色相,不问姓名,相拥着倒下去便可醉生梦死。当然也有无性之爱,彼此持重远离,不肯让情感沾染俗尘,却可为一句承诺交付性命。
          孰是孰非无人能妄下评断。
          然而倘若两件同时具备,刚好心意相通又兼有身体的默契,或许一刻交缠就能够直抵灵魂。
          是你我之间所能拥有的,最近的距离。


          31楼2014-04-04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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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早客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清明。
            捐毒国附近。
            日光猛烈,胡杨树在沙地上投下清晰虬结的剪影,向阳一侧的树皮都微微发烫。
            马贼头领捻了捻唇上卷翘的胡须,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外来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吆喝:
            喂,你是中原来的?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对方却不答话,在这鸟不生蛋的沙漠里,那身素色衣袍看上去有种令人恼火的一尘不染。
            他们是从距离捐毒最近的那片绿洲跟过来的。
            帮中兄弟在岔道附近远远看见那个人,衣着饰物虽不扎眼,手里却拿着一件奇巧之物,几个圆环相互嵌套着,无人驱使却自行转动不休,看得人目瞪口呆。
            那兄弟自然不认识,然而马贼头领在往来中原的商道上混了许多年,多多少少有几分眼力,认得那东西是件偃甲。单看精细程度,别说西域,就是在中原也是值钱的稀罕物。
            送上门来的买卖怎能不要?何况对方只有一人。
            头领用脚跟磕了磕马腹,一抖缰绳,身下的马就小跑出去,一直跑到离那人不到十步的地方。
            他俯下身子,故意让对方看清自己腰间镶着宝石的马刀:
            嘿,中原人,来做个交易!把你的偃甲都交出来,我们就放你过去!
            这里距离长安大约九千里。
            西侧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捐毒国外城,从那里向北则是被捐毒人奉为圣地的神殿。
            流月城的追踪术在当世称得上一流,如果要避开他们耳目,就不能走商旅通行的官道,然而大漠之中景物相似又少有标志之物,偏得太远容易迷失方向。
            谢衣这一路都不敢大意,出了阳关一刻也没有多停,好在还算顺遂。
            只要今晚能抵达捐毒国都,事情就会方便得多。
            却没料到半途遇到这一群马贼。
            他四下看了看,马贼总数不到二十人,为首的就是上前跟自己搭话的那一个。要应付大概不算太困难,然而一旦动手就很难再隐藏形迹,倘若左近有流月城的暗探,难保不会被发现。
            他吸了口气,朝马贼头领拱手:
            在下时间紧迫,不能多耽,还请阁下让路。
            马贼头领听懂了他的话,扯着马缰大笑起来。且不说自己这方人数众多而对方形单影只,就算是一对一单挑,自己兄弟里最弱的看上去也比他强壮。
            这中原人真是有趣得很。
            他踩住马镫绕了小半圈,仔细看去,那人手上戴着奇怪的指套,发辫上的装饰也十分独特,衣饰虽然算不得华贵,那张脸却生得……啧,还带着偃甲,越看越不像平凡人家。
            他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刀,口气比他的官话腔调还要硬:
            交出来,让你走,否则,死!
            ……既然走不了,也只好速战速决。
            谢衣叹了口气点点头,而后横手一挥衣袖。
            嘿。西域的匪寇。
            你看过胡杨和苜蓿,吃过烤肉和葡萄,饮过奶茶和烧酒。
            你在自己信奉的天神眼底横行无忌,劫掠过商旅,偷盗过宫殿,钱财珠宝是你平生最爱。
            可你真的知道偃甲是何物吗。
            上古时代三皇之一的神农大神亲手开创,流传千年的偃甲之术,平凡的能为常人驱策,用以便利行动稼穑灌溉;精妙的可入宫廷乐宴,歌舞奏乐引人惊叹;高深的通天彻地,扭转寒暑洞察天机;强横的,则可临阵对敌,以一当百横扫千军。
            只可惜偃术太过艰难,无法普及,世人也往往难得一见。
            大概是胡达听到了他的召唤,马贼头领的愿望立刻就被实现了。
            于是他十分幸运地见识到了这辈子最壮观的偃甲,在场的其余马贼们也无一幸免……
            啊不,是无一疏漏——
            随着那只挥开的手,对面忽然站立起一排高大黑影,齐刷刷如同列阵待命的兵卒。
            木甲为足,赤铜为臂,面部被盔甲挡住,阴影中隐隐透出冰冷的金属色泽,星星点点晃成一片。
            日影西斜。
            闪烁着青绿色光芒的传送法阵在茫茫沙海中一明一灭。
            那群马贼所在之处已经被沙丘遮挡,远得看不见了。
            既然被偃甲困住,应该无法再来找麻烦。谢衣放慢速度略喘了口气,虽然这番折腾没有耽搁多久,却也消耗了不少灵力,而他仍然没能放下警惕。
            展目远眺,地平线上依旧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应该不远了……千里辗转躲藏之后平安抵达目的地,这顺利反而令人难以置信。
            而心里的滋味更不知该如何形容,似乎有些失落,却又像是安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值得那个人亲自前来。
            逆师悖命,离城出逃,二十二年流浪在外,自己所作所为必定令他震怒……他想那人也许会厌恶他,不想再看到他,将他们的过往弃若敝屣。
            他觉得那样也好。
            自己终归无法回头,就算是再相见,一切重来,也只会让那人再一次失望。
            看轻了,忘记了,就不会被多余的情绪所扰。
            留他自己一人在下界,把那些琐碎收藏于心,一个人思念,一个人重温。
            风停了。
            漫天流云骤然止歇。
            方圆十里都不曾出现过的灵力感应忽然暴涨,谢衣刹住脚步朝高空望去,那里正现出一座巨大的法阵漩涡,浓雾弥漫,幽蓝姹紫交错旋转,间有细小明亮的电光闪现。
            他死死盯着漩涡中央。
            一瞬间仿佛整个人被闪电击中一般,全身的神经都绷紧起来。
            也许立刻逃遁才是正确的选择。
            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有脱身的可能。然而眼前所见就像一面巨大的磁极将他紧紧拉住,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人静止着,血液却在奔流,在每一根毛细血管里叫嚣着想念。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不必看也不必猜想,那个从漩涡中出现的人的模样,午夜梦回他早已经见过无数次。
            然而这一次,不是梦境。
            有相遇就会有分别。有分别才会有重逢。
            如果看见了就算是相遇,看不见就算是别离,那么一个眨眼是否就算一次别离再相遇?
            曾经有十一年的时间,从第一眼开始,睁眼闭眼不断看见。朝朝暮暮重复着,熟得不必面对面也能在脑海里描摹出对方的轮廓。
            后来,更多的时间里,这种描摹又成了回忆里不断发生又发生的事情。
            睫毛落下再开启,已是二十二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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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楼2014-04-04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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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捐毒插刀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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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寂
              大漠的风沙在那一刻暂得平息,只在视野尽头扬起薄薄烟尘。
              沙丘的黄褐渐渐溶进天际的深灰,一起一伏绵延不绝。
              隔着一层靴底,脚下的温度已不似日间滚烫,一切仿佛都随着暮色降临归于沉寂。
              沈夜眯起眼睛,距离虽远,并不妨碍他用目光将眼前人细细勾勒。
              从额到眉,从眼到鼻,从唇到下颌。衣上沾了细沙,然而丝毫不见狼狈,身量似乎没多大变化,却不像以前那么单薄。
              若说是玉,他比从前更温润。
              若说是酒,他比从前更甘醇。
              他在万丈红尘里走了一圈,什么腐朽庸俗的尘埃都没有沾染上,岁月穿梭只余下一身清香。
              然而那双眼睛却不肯跟自己对视,他一语不发地站着,身上散发出一种从前没有的威压感,有所承担,也有所疏离。
              “当真今时不同往日,纵是如此相逢……亦非易事。”
              沈夜朝他走过去,墨色衣裾在黄沙上曳出长长的痕迹。
              他不是为了谈心而来的。
              当年师徒间因心魔问题争执不下,他曾经为要不要下手杀他犹豫了很久。
              那曾是和他心意相通的人,自己做下的抉择的确有违天理,他不求也不屑任何人谅解,惟独觉得这个人应该懂得。
              可他却走了另一条路,千难万险也要站在和自己相对的立场上不肯妥协。
              回头想想,那场师徒对决也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
              如果说当年是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师徒反目,那么这一次他愿意听他的理由。有何分辨,是否后悔,即便只有一丝回头的意思他也给他机会。
              只要一丝就够,他要他回到他身边。
              再也不会放他走。
              两人之间大约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终于听到谢衣开口。
              语声和记忆里一般清朗,却带着冷淡的味道,仿佛是在拒绝他靠近。
              “……一别经年,大祭司别来无恙。”
              呵。他冷笑。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顺着他的话重复回去:
              “是啊,一别经年……连一声师尊也不肯叫了,本座可是认错了人?”
              谢衣闭上了双眼。
              昔日在流月城,只要在沈夜身边,他总是师尊长师尊短啰嗦个没完,两人并肩同行,笑语晏晏,一低眉一抬眼都是融融暖意。
              如今却再也叫不出口。
              既不回头,他如何还能坦言心迹再叙旧情,那只会陷师尊于两难境地,既不能杀,又不能留。
              他想他的确是个不肖弟子,昔日无数次闯了麻烦要师尊收拾,如今就算决意一死,却还要师尊承受。
              ……只好彻底断了情分。
              他避开沈夜的视线不去看他,却也知道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沉浑低回的语声传过来,如此真实,好像隔了很远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和记忆里毫无二致。
              往常他身后总会有人跟随,这一次却空无一人。
              骨髓深处忽然泛出酸涩来,隐隐的疼,他暗自屏息将之压了下去。
              天要黑了。
              谢衣躬身行礼,姿势很从容,只是俊秀的脸在逐渐浮起的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
              他像是不屑跟他多说似的,冷冷地问,大祭司此来究竟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
              沈夜说,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道,时隔多年,你是否有过……哪怕一丝愧悔。
              依旧是那样的声音,带着些微不易觉察的寂寥,一字一字敲在耳膜上。
              谢衣在衣袖中将手握紧。
              你我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何必重提。
              的确是天黑了。
              如果不是光线太暗,怎么可能看不透眼前人的心绪。
              如果不是风声太紧,怎么可能听见一句绝情至此的话。
              沈夜抬手看了看自己掌心,心想,原来下界好过流月城如此之多,多到你早将旧事忘得干净。
              既然不肯回头,也再没有问下去的必要。
              却又怎能就此了结。
              他敛眉挥袖,双手盘结召出法阵,金黄色的光从脚下环绕漫溢出来,将四周重新照亮。
              胡杨林外的岔道上,马贼头领一面大口喘息一面回头,那些见鬼的铁玩意儿并没有追上来。
              他松了一口气,头上被砸过的地方隐约有些疼,伸手一摸,全是沾了沙土的血渍。
              首领首领。一个兄弟叫嚷着从后面赶上来。
              喊什么,有话就说!
              首领,那边,那个方向,快、快看!
              黛青色的夜幕,苍茫无边的沙海。
              漠漠长风从天穹扫过,推着流云朝地平线下涌去,而更高更远的夜空中,正显出一轮皓月。
              马贼头领觉得自己是眼睛花了,遥远的夜空下闪烁着一团交织的光辉,璀璨夺目,旋转的图案和色泽交错变幻,最明亮的时刻,似乎还能听见金属相交的鸣响。
              首领,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搞不好就是那个人——
              一把刀背啪地一声重重落下来,将后半句话拍了回去。
              白痴!你是不想活了?这个方向不能走了,兄弟们,掉头!
              缰绳勒紧,马头掉转,凌乱踢踏的马蹄声绕过胡杨林,朝另一边远去了。
              夜风掠过耳畔,远处忽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仿佛整个天地都在震颤。马贼头领忍不住又转头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
              一道赤红色光柱直冲云霄。
              将他惊魂未定的狼狈的脸照得一览无遗。
              二十二年前的那场对决,谢衣并没动用偃术。
              是因为师徒情分不愿用术法以外的技能,还是认定即便用了也无法改变局面,谁也不得而知。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那只一人半高的偃甲蝎在他身边摇动着硕大的爪钳,蝎尾竖起像一面昂然的旗帜。沈夜的链剑化出巨大幻影瞬间刺到,这只蝎子就迎面挡上来,双螯一并将之挡在外面。
              而谢衣自己也没有丝毫停顿,手挥横刀就是一串浮光。
              隔着透明的灵力罩壁能看见那张脸上的神情——
              专注的。平静的。心无杂念。
              不像是生死对决,也不像是预谋逃遁,没有杀意却用尽了全力,好像全心全意就只想打这一场,是输是赢都与他无关。
              他将灵力凝聚在指上,沿着刀锋抹过去,而后倒转刀尖用力戳下。
              偃甲蝎轰然炸裂,瞬时赤红满目,热浪劈面而来。
              谢衣。你究竟在想什么。
              沈夜想,这数十年来,能让自己用出全力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次。
              砺罂虽然时不时会来一次袭击,不过只是试探,盟约尚在,底细未明,双方都不会动真格。
              沧溟沉睡已久,城主血脉虽然灵力高深,终究抵不过病魔侵袭。
              除此之外,流月城中值得他认真对待的,还会有谁。
              这唯一的徒弟将他的招式道法都承袭了,延续了,演绎得风华绝代。
              甚至那份冷绝到底的心性……如此拼尽全力,他是真的将过往一切都弃之不顾。
              沈夜一面后跃一面挥开瞬华之胄挡住眼前的热浪,胄上的咒文光轮急速旋转,亮得刺眼。而不等偃兽爆裂的冲击褪去,就有一道泛青的白光袭来,如柳岸风起,带着漫天雪片般的残影。
              ……谢衣,你当真是……不错!
              他将链剑一收,数截剑刃锵锵作响,强悍灵力灌注在上面,在暴涨的金黄色光芒中直刺出去。


              35楼2014-04-04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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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没有预想中那一声碰撞激鸣。
                雪白的刀光一触就散了,好像不过是一层清浅的幻觉,毫无力道。
                穿过去,迟滞钝涩,剑锋刺透血肉的声音。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四周的光芒渐渐黯淡,壁障失效,法阵旋转着隐没于虚空。
                血沿着剑身淌过来,温热的。
                刀落在沙地上。没有声响。
                发丝擦过脸颊,一晃。
                很近。非常近。血腥味弥散开来,能听见短促的无法连续的呼吸。
                戴着偃甲指套的手抬起来,抓住剑身,留在外面的那一截不过一寸。
                是心脏的位置。
                链剑消失的同时血就漫出来,将雪白衣衫染成一片瑰艳斑斓。
                整个人失了支撑要倒下去,又被一只手一把揽住。
                大漠里的月色似乎比中原更加明亮。
                只是轮廓却是模糊的。
                而身边的人也一样……虽然离他那么近,近在眼前,却怎样也看不清楚。
                这一场对决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结局注定,过程又有什么要紧,然而谢衣还是用了全力。
                不是为了获胜,也不是为了逃走,更不是为了伤害他毕生最爱的这个人。
                只是想要这场重逢再长一点罢了。
                说什么都是虚妄。
                人生既已到此为止,这数十年的生命里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执着,也只有自己知晓。虽然经历了那么久的分别,却也还有这一次相遇……命运并不算薄待自己。
                眼前的影子重重叠叠,像矩木上面繁密的枝叶。
                他恍惚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偷跑进寂静之间,攀爬矩木被发现的事。
                那时候四周就是这样层层密布的树影,他为了逃避责罚故意从树上跌下来,没有摔伤,反而被沈夜抱着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甚至还蹭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回想起来总觉好笑的吻。
                他想笑,然后发现似乎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很冷。也很累。呼吸艰难。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变暗,像要堕入沉沉的梦境。
                ……对不起,师尊……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凝聚了最后的力气,朝他勉强能够辨认出来的那个方向伸出手去。
                黑暗笼罩下来,像一整个宽广的盛大无边的夜。
                他看不见。看不见自己,大概也看不见其它的一切。
                沈夜伸出手去,将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握在掌心。
                那人的血还在从伤口处渗出来,潮湿的,温热的,将他身上挨着他的地方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而他的身体却在他怀里越来越冷,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眼下这情形如果立刻带回流月城救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再撑几日。几日而已。
                他不动。
                胸腔里有怒火翻涌着,熊熊烈烈,烧得他几乎没了理智。
                谢衣。
                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让你中途撤去攻击?
                谁允许你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以这样的方式丢掉自己性命?
                ……我还活着,你怎敢先我而死。
                胸腔里忽然一紧,疼痛来袭,一瞬间视野全暗,身体里那只潜伏的野兽又发作了。
                然而他依旧不肯放开那只手,反而越握越紧。
                掌心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是指骨碎裂的声音,而他一无所觉。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那场大雨里,冰冷彻骨一直寒到心底。
                他拥有的,想要珍惜和留住的,就在眼前被剥夺和毁灭,心底深处的噩梦又回来了,并且丛生出带刺的荆棘,漆黑的,缠绕的,沉重的,在有限的空间里疯长,直到把最后一缕光线也遮蔽。
                他知道那是恨。
                这世间最强烈的,令人变得冷酷又坚韧的感情。
                他看着那张仿若睡去的脸,想,谢衣,倘若你是要我恨你,那就如你所愿。
                皓月黄沙。万籁俱寂。
                这世间绚烂光华之后常常是一片冷寂。你知道。
                然而花灯已经从身边的河上漂过。烟火已经升起将瞳孔照亮。有轻轻的脚步踏过神殿的甬道,你看见那个孩子澄澈的眼神,他规规矩矩撩起衣袍跪在你面前,他喊你师尊。
                你后悔吗。
                那朵烟火会不会后悔被点燃。那盏灯会不会后悔被放进河水。
                那个孩子……他不后悔。
                只是无法让你知晓。
                紧攥着的手终于渐渐松了力气,沈夜将那只手拉过来,轻轻贴在自己唇上。
                [君去徒淹留,重泉旷音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


                36楼2014-04-04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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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千万年前,衔烛之龙令光阴开始流转。
                  于是诸如过去,未来,从前,以后,长久,短暂之类的词汇全都有了意义。
                  千万年后,诸神消隐,留下莽莽生灵独自沉浮挣扎于尘世之中,连神的传说也渐渐被遗忘。
                  大漠风沙迭起,一重重掩埋了所有痕迹。
                  那里曾经伫立过谁的身影。谁肩负着全城万民,谁牵系着人间苍生,这个世界全无知晓。
                  只有心魂中的那一点微渺的执着,始终在长夜里徘徊不灭。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清明第五日。
                  流月城。
                  ……火。
                  跳跃的,翻涌着的火焰。
                  像置身于一片烧焦的荒野,周身都是滚烫的气流,有黑雾从四周弥漫过来,又被火焰点燃。
                  雾气浓重得令人窒息,而那火还在不断焚烧,不得释放,不得逃脱,一直烧向天穹尽头。
                  外面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雾终于停止了涌入,火焰也弱了下来。
                  神智在茫茫黑暗中载沉载浮,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而眼前看不到的地方,十分遥远,似乎有什么声响传来。
                  时有时无的脚步,衣服摩擦的窸窣,低而模糊的人声。
                  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一阵困倦袭来,将这短暂的清醒淹没。
                  沈夜从上方注视那张沉睡的脸,距离不到三尺。
                  右侧睫毛下有两点暗红痕迹,晚霞般的颜色,将那张本来清秀的脸衬出一分妖冶的味道来。
                  瞳在他身后,他问,这是第二次熏染之后留下的?
                  瞳说是。他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然而事实远非如此轻描淡写。
                  四天前瞳在大祭司殿密室里见到沈夜,他一向不为外物所动,这一次也不免心惊。
                  沈夜对制造肉傀儡之事一向不感兴趣,甚至称得上厌恶,然而那天他却要他把那个人做成傀儡。
                  左胸洞穿,四肢冰冷,半凝固的血黏在伤口上,一道强悍的镇灵法术锁住周身……没有呼吸。
                  ——谢衣。
                  “不论你用何种手段——把他给我拉回来!”
                  瞳想起他说话时的样子,脸色发白,眉头紧锁,似乎已经疲倦到极点,语调却十分强硬。
                  沈夜自制力之强算得上他生平仅见,他从未见过他失控过……如果这一次不算的话。
                  那时已是子夜,殿外漆黑,整座城一片肃杀的静寂。
                  瞳俯下身去将地毯上的身体放平,撕下血污破损的外袍,取下右手指套的时候对那只手又多看了一眼。他上下扫视了一遍,答他:
                  躯体已经拘不住魂魄了,他这样子,拉回来也只得半条命,算不得活人。
                  沈夜说,半条命又如何。
                  瞳说那也无用,靠他身体里那点魔气,留在流月城也经受不住浊气侵蚀,活不了多久。
                  沈夜沉默,过了很久才又听见他开口:
                  ——那便送他再去熏染一次。
                  城中因熏染魔气致死和导致魔化的事故还在发生,再熏染一次就算能侥幸不死,也极可能会魔化成怪物,那时一样得杀,不过是多受一遍苦楚。
                  瞳用眼罩外的那只眼睛直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他很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人已身死,为何不肯将他放归尘土。
                  为何不惜冒着魔化的风险,毁去记忆做成傀儡也要他活。
                  若只是因为当初那场叛逃,这惩罚未免太过。
                  然而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淡淡说了一句:
                  “你可知一旦做了便再无退路,他日若是后悔……”
                  沈夜吸了口气。
                  “‘往日种种如川而逝’……呵,他既已忘却旧事,本座又何来后悔之说。”
                  太初历一千六百年。清明第六日。
                  静水湖。
                  微风徐徐,竹影婆娑,水波拍打着偃甲小岛的边缘,一起一伏。
                  窗子里有微弱的封印的光,似乎已经封设了不短的时间,正随着法力渐弱而黯淡下去。
                  越来越暗,终至熄灭。
                  茶桌旁枕臂而眠的人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皱着眉睁开了眼睛。
                  单片偃甲镜就在手边,他却不记得自己将之放在此处。
                  起身去开窗,想自己究竟是何时不小心睡着了的,竟然也茫然没个头绪。
                  ……真是久睡伤身。
                  他叹了口气想。
                  书桌上还散放着几本偃甲图谱,似乎也是没在意的什么时候从偃甲房拿出来的。他将之一一拾起,其中一本还摊开着,他望着图旁那几行字迹有些出神,而后默然将之合上,和其他几本叠在一起。
                  推开屋门,暖暖的阳光就倾泻进来,天空湛蓝,视野里霍然拉开一片鲜活明媚。
                  一切好像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却又似乎已经完全不同。
                  流月城。
                  浓重的黑暗终于变得有些薄了,焚烧过后开始透出令人舒适的清凉。
                  那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脑海中全无印象,仿佛承载着一切的记忆都已随着火焰熄灭而逝去,心念中模糊残留的,是自己被重重黑雾吞噬前的那一刻,竭力想要记得的一个幻影。
                  一个人。一座城。
                  世间轮回,来来去去不过生死二字。
                  那一年开满曼珠沙华的忘川河畔,并没有一个名叫谢衣的魂魄经过。
                  再一次的魔气熏染也没有将他魔化,虽然过程十分凶险,最后却平安无事,只在右眼下留下两颗状如泪滴的暗红色痕迹。
                  瞳想起熏染前一日沈夜也曾到七杀祭司殿来,离去之前站在门口,背对着他说了一句:
                  “瞳,熏染的时候有劳你亲自过去一趟……替我看着他。”
                  再将沉睡中的人检查了一遍,所种的蛊已经生效,替换残损部位的偃甲也基本无碍,只等他醒来。
                  他想,如你这般运气究竟该说幸或不幸?
                  他关了暗室走出去,光线随着那扇门的闭合黯淡下来。
                  五感渐次清晰。
                  魂魄重新全权掌控了躯体,暗红魔纹上的睫毛微微一颤。苏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_____________________


                  37楼2014-04-04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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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太初历一千六百零四年。小满后。
                    神农寿诞祭典当日。
                    天气似乎很好,阳光照得肌肤生暖,透过眼皮都是一片薄红。
                    沧溟从空茫中聚集起神思。
                    她仍然没有睁眼,仿佛只是张开眼帘都会损耗许多气力一样。然而只要她醒来,城主血脉中天生的纯净灵力就会起作用,整个寂静之间的一草一木都在她的感知范围内。
                    砺罂不在。
                    也或许它是潜伏在矩木深处窥伺着什么地方,总之这一刻沧溟没有感觉到那个东西。
                    能感觉到的是身边若有若无的花香,清甜的,来自下界的芬芳气息,令人心神爽朗。
                    她听见环绕寂静之间的青石廊道上有脚步声传来,和着衣裾曳过地面的沙沙声,她知道是谁。
                    那人慢慢走近,将一边的花束撤去,又将一束新的插在她身旁。动作很轻,大约是怕惊扰了她休息,而那花的香味也和前一束不同,一缕一缕淡雅细腻钻进鼻腔中来。
                    她想问他一句,最近好吗。想了想却没有说话。
                    就算问了,他永远也都是那一个答案,有什么不好也不会让她知晓。
                    她听着他退后几步,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转身离去,脚步声是沉稳的,想必精神也还好。
                    她用感知跟着他走了一段,在更远的地方,廊道尽头忽然察觉到什么。
                    一丝隐蔽的灵力。
                    她诧异凝神,如果不是那灵力带有她熟悉的烈山部的独特气息,也许她根本感觉不到。
                    而这气息似乎也是她见过的……
                    直到沈夜出了寂静之间,那感应也跟着不见了。流月城主恬静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是那个孩子么?他回来了。
                    楼宇重叠,掩映着其中的石板小径。
                    初七隐着身形跟在沈夜附近,浓密树荫中只能看见枝叶偶尔晃动,好像被什么带起了风。
                    距离刚刚好,远到不会有人察觉到他,也近到他可以对沈夜周围的任何状况立即做出反应。
                    他在他身边跟了四年,这个距离已经成了惯例,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不会远离,自然也不敢靠近。
                    主人是这座神裔之城的统领者,却更像一个守护者,他知道那个不知何时存在于矩木之中的魔物时时威胁着这座城池,他们却不得不受制于它,为了借助魔气熏染来让城民在下界存活。
                    他亲眼看着他如何为此殚精竭虑,在心魔面前一手将整座城护在身后。
                    而在下属和族人面前的他却是威严而冷漠的,令人敬畏又惧怕,却也不自觉地依靠。
                    只有面对沈曦的时候会表露出温柔,虽然那温柔十分短暂,像被一阵春风融化了的水面,风过了重新凝结,仍旧是那个生杀予夺毫不留情的大祭司。
                    ……或者还有一种时候。
                    初七不确定自己所见是否有误,毕竟主人从未跟他说过什么。
                    然而每每沈夜望着他不语的时候,他会错觉那眼神里藏着些并非冷漠的东西,微皱的眉,闪烁变幻的神情,让他隔着面具都会觉得不安。
                    心是空的,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想了解的欲望,然而这眼神却让他觉得难受,从身体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泛起疼痛来。沈夜告诉过他,多余的好奇会徒令利刃变钝,他于是就缄口不问。
                    他想,只要做一把属于他的利刃就好。
                    通廊,阶梯,主神殿,浮台,大祭司殿。
                    刚刚回到殿内,就有一名负责神农寿诞祭典的祭司前来通禀,说乐器礼器及坐席均已备妥,族民及各阶祭司也已到场,只等大祭司大人从城主处返回。
                    沈夜点头说即刻就去,待那人退下,殿中空无一人,他才低低说了一句:
                    “祭典你不必跟过去了,留在殿中待命吧。”
                    耳边立刻就听到回应,简短的一句,是,主人。
                    许多年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次寿诞祭典,也是他们两人,在万民瞩目之中演绎了一场华美的祭祀之舞。
                    后来第二年的神农寿诞,恰遇生灭厅闹事掀起风波,祭典也就没用心准备;第三年,谢衣忙于破除伏羲结界,当日差点忘了出席;第四年,结界破开,他开始着手在下界寻找清气浓郁之地。
                    再后来就是心魔入侵了。
                    祭祀之舞不了了之,那场初次的共舞也成了最后一次。
                    祝祷仪式之后族民成群起舞,连火把的噼啪声都和从前无甚分别。
                    这样的氛围里,稍不留意就会走了神,而后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当年祭台上翩飞的衣袂,法杖上灵石的清辉,和两人执手走向神农座像时身后高昂的埙声。
                    他只得端了身边的酒,一盏一盏喝下去,水一样柔和的液体,入喉却如火一般,将漂浮着的心绪都冲进腹中。
                    沈曦倒是开心的——因为无法记得,所以总是新鲜,蹦蹦跳跳想要进舞场去,被华月一把拉住。
                    小姑娘就抱着布偶跑来找他,说哥哥你能不能陪小曦跳舞?
                    他笑,说小曦一个人跳最好看,还会跳些什么,给哥哥看看好不好。
                    ……苍山色,寒水波。清商曲,相和歌。
                    沈曦一面唱一面转了两个圈,挽着裙摆的样子天真无邪。
                    曲子是前一天华月教的,她已经教了许多次,而沈夜也看了许多次。
                    她立在一旁看沈夜,知道他其实无心观赏。
                    这几年他越来越让人看不透,尽管他从前也是行事果决毫不手软,却还会留下些余地,即便是当年谢衣叛逃之后的那段时间也仍旧如此。
                    然而如今他却似乎没了耐心,话也不肯多说,被处罚者但有不满都只换来一个字:杀。
                    那眼神并不如何凌厉,却黯淡疏冷,好像结了一层冰。
                    有手下过来禀报些琐碎事,沈夜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去处理。
                    她离开筵席,刚走没多远就听见舞场外的人群里飘来半句话:
                    “……那是自然,听说破军祭司曾经是……”
                    她全身一个激灵,回身朝沈夜看去,光影交错中那个侧影似乎还专注在沈曦的舞蹈上。她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压低了声音斥责那个发话者:
                    破军之事非你们所能妄议,好自为之。
                    生而为人,再强大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就像无论酒力多好,不停喝下去也终会有喝醉的时候。
                    沈夜在通往寝殿的廊柱下站住,脑中挥之不去的眩晕感还在。祭典将近结束时他送小曦去睡,后来华月又陪他喝到中夜,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等到发觉时身边的酒坛却已全部空了。
                    是有些大意。
                    然而胸中深埋已久的压抑不得纾解,或许也只想有片刻放纵。
                    他屏退了侍从,独自往回走,夜幕里那条路上处处都是回忆的痕迹。
                    ……又岂止是这一条路。
                    这四年里被他强行压制和忽视的情绪好像不甘就此消退,在他心里蠢蠢欲动,像被堤坝阻拦的洪水,起伏着,冲撞着,寻找一个突破口。
                    他一手扶在廊柱上,缓了缓,仍是觉得一片昏乱,而心潮起伏更不得一刻平息。
                    白日里尚且晴朗得没有一丝浮云的天空此时却阴了下来,无星无月,暗色沉沉。
                    青绿色法阵的光芒在眼前一闪。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伸出双臂扶住他。
                    那个也许是他此刻最不想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主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9楼2014-04-04 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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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太初历一千六百零四年。芒种第十二日。
                      负责守卫主神殿偏厅入口的小祭司觉得今天身体不适。
                      除了身体不适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了——她今天接二连三地眼花,而且还出现幻觉。
                      先是神殿外一棵树的枝桠不太自然地摇了摇,她刚要去查看,忽然一阵凉风拂过,扑面而来的凉意将她额前的发丝吹开,她下意识眯起眼睛,那风便停了,无迹可寻。
                      台阶下一个人影也没有。
                      只是风而已,多虑了。她想。
                      而后朝殿门而来的人她认识,墨绿外袍,金穗流苏,标志一般的单眼眼罩,更不用提那头银发和胸前插着的蛊笛。她连忙恭谨行礼:七杀祭司大人。
                      瞳并未回话,径直走了进去。
                      这情形倒也稀松平常。
                      然而下一位来者顿时让她瞠目结舌——
                      依旧是墨绿外袍上挂着金穗流苏,依旧是银发蛊笛,甚至眼罩外那只眼睛里的冷漠无视都毫无区别。
                      她一时怔住,直到对方从她眼前三尺不到的地方走过去,她才恍然清醒地低下头:
                      “七……七杀……祭司大人!”
                      唔,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夜远远看着那个从地毯尽头走进来的人——确切地说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模一样,总算知道此前来通禀的侍女为何一脸惊惶。他摇了摇头,问瞳:
                      “……幻蛊?”
                      “不,这一种是分身蛊,所造分身比幻蛊更真实一些,只是持续时间有些短。”
                      两位七杀大人一起开口,动作一致,口型一般无二,看起来十分诡异。然而无论是哪一个表情都很淡定,好似这一路造成的惊吓都与他无关一样。
                      沈夜在两个人影间瞥了一眼,视线便停在前面那个身上:
                      “制蛊之事我无意干涉,但此类试验以后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做……你此来何事?”
                      瞳在沈夜座前站住,身后的分身忽然变得稀薄起来,像冻硬的雪开始融化,整个人迅速地变成了半透明状态。
                      他按惯例抚胸行了一礼:
                      “导致魔化人突然爆发的原因我已找到,日后稍加注意不要接触几类物质便可。只是这些人已经神智全无,如何恢复仍无进展。”
                      沈夜说,魔气熏染本非万全之策,倘若实在无法,不必勉强。
                      说完想起什么,又问,上次被打伤的人可有受到魔化影响?
                      瞳说没有,不过那个魔化人损坏了通往居民区的防御机关,一时难以修复。
                      沈夜皱眉,说此事我已知晓,不过以你之能竟也会觉得棘手,倒是令人吃惊。
                      瞳依旧面无表情:偃术本非我所长。
                      事实上,流月城里能让七杀大人束手无策的偃甲并不多,复杂如破界偃甲和偃甲炉,也有图纸可循,这次不过是机关设置得较早没有图谱——又刚好是那个人所做的罢了。
                      七杀祭司大人匆匆出殿而去,进去时是两个,出来便只剩下一个。
                      沿途的守卫都在忐忑中翘首等待后面那一位出现……可惜天不从人愿。
                      大祭司殿里安静无人,待瞳的身影在门外消失,沈夜便说了一句,出来吧,情形如何?
                      身后的方形石柱边显出一身黑衣的修长身影,初七单膝点地回禀:
                      中层居民区和魔化人关押之处均已查过,并无异状。
                      沈夜点点头,说如此便只剩下通道的防御机关了,可妨碍通行?
                      初七说,略有阻碍。想了想又接了一句:
                      那处机关拆了重装即可。
                      话虽没错,却实在轻描淡写。
                      这机关能拆掉的人不多,拆了还能再装上的……瞳若做不到,那余下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沈夜想恐怕整个流月城再没第二个人敢将此事说得如此随意。可他却是不自知的,这四年来藏在暗处作一道影子,极少接触偃甲,自然也不知道别人的偃术跟他自己有什么差别。
                      已经要他完完全全抛却了过往。
                      他曾经对偃术怀着满心热爱,现在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曾经那双时时含着笑意的眼睛而今却被一张冷硬厚重的面具遮住,像一道屏障,把什么都掩盖起来。
                      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流月城大祭司向来只令别人敬畏惧怕,何曾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半分畏惧。
                      偏偏放不下他。
                      初七仍在原地等待指示,沈夜于是说,去替本座把那道机关修复,速去速回。
                      ……是,主人。
                      也罢,自己做的东西便自己收拾吧。
                      中层通道处有几道曲曲折折的台阶,顶层连着一间敞阔花庭。
                      一缕细瀑沿着旋转的水道倾泻下来,水声潺潺,听在耳中却有些嘈杂。
                      防御机关虽然结构精密,里里外外检查一次也就记住了。然而此处是通行要道,来往的人虽不多仍旧有些麻烦。
                      初七坐在花庭对面的石梁上,一只手臂横在膝头,望着花庭深处一动不动。
                      等了半个时辰,确信时机合适才纵身跃下,双足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他并不想等到日暮之后再动手。
                      虽然那时候更隐蔽也无人打扰,但沈夜交代了要他速去速回,倘若等到天黑再回去复命,难免要让主人久等。
                      拆去外壳卸掉灵力驱动装置,将错位的导灵栓一根一根重新复位。
                      手边没有太合适的工具,细微之处不得不多花些工夫,然而也并不艰难。
                      这东西他并没有接触过,记忆里从来没有。可下手时却是驾轻就熟的,好像只需看上一眼,那其中的数十处衔接,材质用度,一槽一孔,大小齿轮的形状咬合,就都会自动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像一条走惯了的路,不需思考,凭着直觉便能抵达目的地。
                      ……再有片刻就可以回去了。
                      他一面想一面召出横刀,聚了灵力在刀锋上一抹,插入机关凹槽当作启动装置。
                      整座机关的灵力流重新亮起,齿轮也相继转动起来。
                      然而他设在通道外面的结界却忽然传来波动,隐约有脚步声靠近。
                      他立时停了手。
                      正待隐去身形,又想起启动了一半的机关……这东西留在此处体量不小,要用幻术遮去也不稳妥。
                      幻术?……等等。
                      回大祭司殿复命时天还未黑,矩木之外,天际正晕散开一片玫瑰色的流霞。
                      守卫入口的仍是早前那个小祭司,初七从她旁边掠过去,无声无息,一道扑面的凉风。
                      ——中层通道的偃甲机关修复了?什么时候的事?
                      ——适才奉命去那附近办事,刚好路过,那机关上有灵力亮着,瞳大人在里面调试。
                      ——七杀大人?怎么会,七杀大人早先回殿里去,一直没见他再过来。
                      ——你不知道么,今早瞳大人去见大祭司的时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瞳大人!
                      ——……有这回事?
                      ——主神殿有守卫看到了,你若不信,一问便知。
                      ——这……七杀大人擅长蛊术,有此做法……也不足为奇。
                      ——想必是如此……难怪从大祭司处回来只剩下了一个,竟是分身,大人蛊术当真高深莫测。
                      ——嘘,此事与我等无关,言多必失,还是莫要再议……
                      有风吹过。
                      七杀祭司殿前静寂如常,巡逻的守卫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主神殿内,侍女在拱形门外悄然静立,大祭司殿的帷幔微微拂动,迅即又落回原处。
                      平静之下,睁眼所见处有多少看不见的事情悄悄发生。
                      是谁来了。谁又走了。谁留在谁的身边。
                      只有风知道。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1楼2014-04-04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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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谢衣十一岁那年秋天,沈夜交代瞳教他一些基础的偃术。
                        一连在七杀祭司殿呆了五天才回来。沈夜问他,觉得偃甲如何?
                        小小少年牵着他的衣角,眼睛晶亮像撒进了一把星屑:师尊,原来偃术能造出那么多奇妙的东西,而且,而且——
                        他三步两步转到他身前,仰起头,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瞳大人说只要偃甲造得合适,不会法术的人也能使用,所有人都可以!
                        沈夜微笑:此法可遂了你心愿?以后少惹些麻烦,就再让你去学。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心魔来袭那一年,谢衣所绘的偃甲炉还只修建了小半,直到隔年冬天,通达全城的供暖通道才全部启用。
                        自那时起,哪怕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街巷的地面上也不会结冰,厚厚严霜看不见了,族民冻伤之事也少有发生。
                        侵袭了烈山部上千年的恶寒终于收敛起魔爪,仅留下几道朔风在桥头屋檐呼啸。
                        偃甲炉是偃术。
                        割裂伏羲结界是偃术。
                        传信的偃甲鸟是偃术。
                        法阵光芒中随着刀尖戳下而轰然迸裂的偃甲蝎……也是偃术。
                        时隔三十余年,沈夜仍然记得当年问起偃甲之事时,眼前那张小小的,被兴奋染红的脸。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再次问出这句话来。
                        初七回来得很快。快得有些出人意料,却似乎也本该如此。
                        大祭司殿内室的地毯上,他在距离石壁三步远的地方显出身形,一面行礼一面回禀说,遵主人吩咐,已将防御机关处理完毕。
                        那声音是清朗而均匀的,语调不高不低,像轻轻敲打的瓷器,听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一如这几年来他在做着的一切。
                        沈夜记得四年前,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自己将几乎气息全无的他交给瞳;后来还是在这里,他低首在自己面前跪下,喊了第一声“主人”。
                        有关过往的记忆都抹去了,法术和偃术虽然保留了下来,能用到的却并不多。
                        平日所用最多的是瞬移和传送,其次是刀术,攻击法术和暗杀术。
                        他叫初七起身,问他:
                        “今日之前你一直没有接触过偃甲机关,觉得偃甲如何?”
                        似乎是有些特别的感觉。
                        究竟是什么,初七想不起来,只有接触偃甲时那种流畅自如似乎还在手上。
                        主人不问也许他也不会留意,此时去想却也无话回答。
                        但是……那并不重要。
                        之所以会去拆装机关,只是因为奉了主人的命令,而主人所想则是为了这座城。
                        初七想起此前在大祭司寝殿度过的那一夜,那个晚上他一直醒着,听着床上人的呼吸,手上传来的力道一直很紧,几乎将他的手攥出淤青。
                        他看得出他在睡梦中思绪起伏,不敢动,只能等他略略松了力气之后,反转自己的手握回去。
                        后来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一呼。一吸。缓慢而绵长。
                        夜色也在这声音里渐渐变得柔软,堆积在身畔,有安宁从心底慢慢浮起。
                        在成为他的属下之前,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他全无知晓。
                        而主人又是因为什么而选中了他,因为什么将他留在身边,更无从得知。
                        所能了解的不过是这一千多个昼夜的陪伴。
                        他跟随他,听从他,注视着他目不转睛,他觉得自己只是在遵从命令,却未曾想过那是否出自本心。
                        单纯,直接,毫无杂念。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重要。
                        往常也是如此,初七虽然从不违背他,却不会有问必答。
                        自然有些问题沈夜并不是真的在问他,既然知道他听不懂,又如何要求回应?
                        也或许恰恰因为他不懂,才能在他面前说出口来,至于那些问题究竟是问他还是自问,答案又是什么,只怕连他自己也并不想知道。
                        然而今天他却想要一个答案,初七的答案。
                        他朝他走近,看着那张以金属扣锁住的木制面具,和那下面露出的一小段下颌弧线。
                        有面具的沉重粗拙反衬,那线条有些不合身份地柔和。
                        哪怕是这一身黑色的杀手装束,手腕上的金属尖刺,眼眸被遮挡,也没能将他完全掩盖。
                        “初七。”他叫他。
                        “是,主人。”应得毫无波动。
                        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继而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他的眼神。
                        注视良久,沈夜伸出手去,将手掌按在他的面具上。
                        眼前忽然一轻,光涌过来,初七有些不适应地闭了眼睛,又重新睁开。
                        除去执手而眠的那一夜,沈夜几乎从未离他如此之近,近得他睁开双眼就能望进他眼底。他不敢逾矩直视,立刻垂下目光,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撩开一侧的发丝,将他的脸轻轻抬起。
                        主人……?
                        他疑惑,然而下颌被制住,只得将视线迎上去。
                        那双眼之中是一片如暗夜海面般的深邃。
                        面具下的人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右眼下的魔纹殷红在目,五官却依然俊秀逼人。
                        光线浅浅照在眉目之间,他瞬了瞬目,睫毛扬起来,眼底是一片如雪色初融的寒烟。
                        沈夜用手指在那双浅淡的唇上轻轻摩挲,初七没动,然而脸颊上还是多了几分血色。
                        真是很久不曾见过了……他这样的反应。
                        他想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是他命他隐去身形,戴上面具。是他给他改换名姓,叫他初七。他要他留在黑暗之中,褪尽光华,浸染血腥,从此以后他再不是常人,而是他藏纳的霜刃。
                        他知道这是件残酷的事。
                        不说初七自己会不会知道真相,便是被华月知道他如此做法,只怕也不会原谅他。
                        但他仍是做了。
                        他将手伸过他颈后,轻轻拉近,动作很慢好像在观察光线在他脸上的变化。
                        距离一分一分地缩减,直到他看见对面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今时今日,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当初外来因素的诸多制约,没有了伦理纲常的限制与束缚。
                        勾了过往断了情分,改了名姓与称呼,只留下斩不断的羁绊。
                        他侧了侧头,朝他微张的双唇吻上去。
                        和之前的缓慢逼近完全相反,这个吻来得凶猛又激烈。
                        好像来不及试探,撬开唇齿,深入进去就是一场强而有力的掠夺。
                        仿佛已经等了太久。
                        虽然一个已不复记得,而另一个不会再提起。然而时光可以作证,从当年谢衣离开流月城起,这一吻已隔了一次生离又一次死别的距离。
                        那么遥远,恍若隔世。
                        闭上双眼之前,初七觉得知觉都是变幻着的,几乎无法呼吸,身后的手臂圈禁住他不准他逃脱。
                        ……然而他也并不想逃脱。
                        最初突如其来的侵略令他失措,惶惑不安不知道要如何应对。然而等到吻得越来越深,唇舌交缠将神识搅得一片昏乱,心中却忽然安稳下来。
                        似乎在记忆的空白之中,远不可及的某处,曾经有过这样的接触。
                        既陌生,又熟悉。
                        他下意识地将手朝沈夜身后回抱过去。
                        我已经忘记了你,我也忘了我自己,忘了我要做的事,要说的话,忘了我热爱过的一切。
                        如果这死而复生的躯体还能够告诉我什么,大约也只有一件事。
                        我曾经,如此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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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楼2014-04-04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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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太初历一千六百一十九年。寒露。
                          魔化人事件之后十余年,一次小规模动乱忽然自中层住民区冒头。
                          尽管魔气熏染已多次试验并加以控制,魔化的情况仍然无法完全避免。
                          虽然每一次都处理及时,族民大多也对此事一无所知,然而与魔气接触仍旧是件令人畏惧的事。这一年深秋,忽然又有抵制熏染对抗心魔的言论传出,加之某些沉寂已久的派系趁机推波助澜,闹出了不小的乱子。
                          然而便如沈夜继任大祭司之后的每一次一样,动乱很快被镇压了下去,所有谣言一夕之间消失无踪。
                          代价是十余个相关者的性命。
                          华月站在大祭司殿中,望着沈夜背影,他既没有恼怒也没有不耐,可她还是将两道纤眉越皱越紧。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质问,剩下那两人仅是知情并未参与其中,为何也要处死?
                          沈夜转回身说,砺罂匿于暗处所窥之事甚多,你又不是不知,这次动乱借对抗心魔起事,它必然有所觉察,今日留下一人,它怎能轻易罢休?倘若它在熏染之时暗中作梗,所祸及者又岂止一人?
                          华月定定想了一阵,说,那我们岂不是只能一直受制于它,连想个克制的法子都难。
                          沈夜不语,停了停才说,照眼下情形,尚需近百年时间才能让族民迁徙,为我烈山部存续之计着想,不可轻举妄动。
                          华月默然望着他,知道他如今光是与心魔周旋和平稳城中局势已经耗去大半精力,向下界投放矩木枝虽不需亲为也要时时留心,确是容不得差错。
                          她终于将视线转开,低声问,那尊上此前为此事动怒,是否也和他们提及……那人叛逃有关?
                          话题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尽管是在询问,华月心里其实已有一个隐约的答案。几十年来她为了调查人界情况曾经数次前往下界,早年听闻了一些消息,后来却连传闻也少了,那人好像已经彻底淡出了他们的视线。
                          然而影响仍在。
                          她渐渐意识到,于公于私,那个名字都仍旧是他的禁忌……无论再过多少年。
                          气氛瞬间冷凝下来,她拉起裙摆跪下去行礼,她说,属下失言。
                          太初历一千六百二十二年。清明。
                          江南某小镇的酒馆里,说书人手执摺扇正讲得津津有味。
                          说到兴处将扇子放下,才拿了醒木一敲,底下便有人喊起来:
                          喂,蒋先生,你讲得也未免太过玄乎,猫儿狗儿也就罢了,这一条河怎能凭空变出来?
                          说书人捋了捋胡须说道,这位看官莫要着急,据传那条河并非寻常河道,乃是一座偃甲,诸位可知道这偃甲河道有何神奇之处?寻常河川只在地上,那偃甲河道却能够直通天河,天河水取之无穷,不出一月,河洛大旱就此消解——
                          门轴吱呀呀一响,又有人进来。
                          蒋先生,今日又在讲大偃师谢衣?天天都讲,就没有别的可说?
                          这,别的自然也有,客官若不想听换一个就是……不如说说北疆偏远之地的奇异天象?
                          天象?怎么个奇异法?
                          待我慢慢说来,传说十多年前一位僧人北上云游,路过某间破落寺庙,眼见天色将晚,便在其中借宿,待到夜半时分偶一抬头,忽然看见天穹之中双月凌空——
                          蒋先生,天象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想听谢衣,可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吗?
                          先生才说了几句,小丫头插什么嘴,那谢衣已经二三十年没有消息了。
                          这位仁兄你才是呢,方才先生明明在讲偃甲,才说了一半。
                          ……呃,二位有话好说,谢衣的确早已匿迹,不过有关他的真容嘛,有传闻说……
                          琐碎人声从酒馆开着的门飘出去,飘过门楣上横着的树梢,直到街巷尽处还能隐约听见。
                          巷口的桐花刚谢,淡粉浅白厚厚积了一地。
                          一只山雀跌跌撞撞从空中斜飞下来,扑落了几根羽毛,被一双带着偃甲指套的手一把接住。
                          这只鸟不知在何处受了伤,一边的翎羽刮断只剩下半截,失了平衡飞不上天空。此刻被人捉在手里还有些惊魂未定。
                          接它的人将它举起来,一面查看翅膀和尾翼一面笑着说了句什么,也不管它懂不懂人言:
                          “……不碍事,只是翎毛折损而已,帮你续成原样便是。”
                          那人脸上覆着面具,衣白如雪,就这样捧着它踏过落花,朝巷子深处走去。
                          日渐西斜。
                          酒馆里传闻讲毕,听书的人也散了,只留下几个酒客在桌边小酌。
                          蒋先生将桌上物件一一收起,忽然听见窗外扑棱棱轻响,一只山雀落在门前树梢上。
                          他探头去看,那只鸟却又一振双翼,朝着门外的湛蓝晴空飞得远了。
                          太初历一千六百二十四年。立冬。
                          矩木深处是密不透光的黑暗。
                          黑暗二字,其实只是对人界的生灵而言,对一个无形无质,不以五感来感知外界的心魔来说,光明与黑暗并没有太大区别。
                          自从私入人界,砺罂便用封印将连通魔域与人界的往来之镜封了起来。
                          一方面是掩藏退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被魔域追踪。
                          身为魔族,如此行事明显违矩,然而人界七情丰沛得多,所获魔力更不可与在魔域之时同日而语。
                          何况还能有流月城这样的栖身之地。
                          一片漆黑之中,砺罂绕着魔核飞了两个圈子,又停下来。
                          红色光芒之中看不见它的形状,只有两点若隐若现的暗光。
                          唯一不满的大约也只是烈山部人的配合程度了。
                          这几十年来,人间的矩木枝投放次数实在少,单单数量少也就罢了,枝叶也十分弱小,一人七情便要许多天才能吸食干净。
                          沈夜说,倘若吸食过量必然会惊动人界修仙门派,非但矩木枝难保,再想投放也非易事。
                          这理由听起来没错,然而砺罂还是免不得焦躁。
                          闯入人界如此大好机会,又有矩木这等媒介,不能饱餐简直是浪费,更重要的是,它并不想一直呆在这流月城中。
                          只要魔力够强,直接去往下界挑起战火,到时几百几千人的憎恶与恐惧都可一口吞噬。
                          ……只要魔力够强。
                          要不是对沈夜和这些神农后人尚有忌惮,它又何必玩什么结盟的把戏。
                          不过也不须着急,这许多年吸食人间七情,虽然缓慢,但魔力一直在增长。迟早有一日它会将矩木连同这座城都控制在自己手里,迟早有一日……
                          ——整个人界都是我盘中之物。
                          阴森森的笑声从黑雾中回荡开来。
                          矩木深处的魔核仍在搏动,魔光暗透,赤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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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楼2014-04-04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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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太初历一千六百二十四年。小寒第九日。
                            那天的雪从清早就开始下起来。
                            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大雪,在流月城其实并不罕见,而这一年冬天也似乎比往常下得更多。
                            有偃甲炉存在,城中气候已温和了不少,只在树梢屋顶和开阔的庭院里堆积成一片白。
                            从沉思之间到寂静之间的那段路更是一粒雪屑也没有。
                            这里是靠近矩木核心最近的地方,除了有人打扫之外,受矩木中神血之力的影响,这段路面乃至整个寂静之间都落雪即融,常年保持着干燥洁净。
                            砺罂就在那条路的中间地段忽然出现。
                            恰是正午时分,大雪暂歇,天空微微露出些放晴的征兆。
                            派去下界采摘花束的人回来复命,手上捧着一束重瓣白梅。
                            不过寥寥数枝,却开得自在优雅,细腻如瓷的花瓣中央吐出嫩黄色花蕊,颇有些冰清玉洁的味道。
                            想来沧溟也会喜欢吧。
                            沈夜沿着廊道一路往上走,四下无人,雪天里更是安静的没有一丝响声。
                            这条路究竟何时能走到终点,没有人能说得确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要心魔还在,族人尚未迁徙,就还要继续走下去。
                            成算自然是有,耐心也不差,只是万事皆有变数,没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
                            才踏进寂静之间的入口,胸腔中就忽然一紧。
                            像是身体发出的惯例预警,疼痛立时蔓延开来,电光雷火霎那烧进每一条经络。
                            又来了。这症状已经十多年没出现过,加上他刻意无视,几乎忘了这只野兽的存在。
                            虽说发作时间很短,然而这一次刚好在寂静之间前面,恰是砺罂惯常出没之地,如果说还会有什么变数的话——
                            没有声息。
                            浓重的黑色雾气从矩木枝干中弥漫而出,暗紫魔光凝聚其中,不等轮廓成形已从一侧疾射过来。
                            他霎时拧紧了双眉。
                            一声灵力相撞的砰然闷响。
                            青石廊道微微震颤,疾风四散,吹开了路外的枝叶。
                            砺罂已经欺近,飘忽魔影离他不过数尺,近得几乎能看清那个黑暗人形中错综的纹路。
                            却也仅此而已,再不能接近一寸。
                            金黄色符文在瞬华之胄上闪烁,光华流转,迎着那团黑雾铺开一片耀眼的光。
                            将挡在他身前的人飘飞的发丝照亮。
                            砺罂显然没有料到会有其他人中途出来阻挡,它盯着光盾后那张戴了面具的脸,重新凝聚魔力压下去,本已稀薄的黑气瞬时又浓重起来。
                            然而对面的人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加强了力道,手中光华越来越亮,几乎像在宣战。
                            两下僵持着没占到半点便宜,砺罂收身飞上高空,晃晃荡荡带着七分惊讶三分讥讽开口:
                            “呵呵呵呵呵呵……想不到大祭司身边还有这样的手下,真是好身手。”
                            沈夜看上去好整以暇:“谬赞了,怎么及得上你偷袭的身手。”
                            砺罂好像被偷袭二字戳中了痛处,兜了大半个圈子,却终究还是未敢靠近:
                            “大祭司大人何出此言,你我同舟共济,今日不过是切磋罢了……倒是大祭司如此多谋,不知暗中还藏了多少手段?”
                            沈夜嗤笑了一声,像是懒得看它,目光停在手中的花束上:
                            “……你说他么,半个人罢了,若是有心暗藏,又怎会轮到他出手,本座几时要人相助?”
                            这一场冲击过去,那束白梅竟还完好无损,花心隐约透出暗香来。
                            而花外不远处,视野一角,初七在他身边安静立着,像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刀。
                            那天晌午过后雪又下了一阵,没有风声挟裹,一片一片下得宁静轻柔。
                            等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弱了,云层中透出些许缝隙,隔了硕大的矩木枝条送进几缕薄薄的光。
                            初七立在大祭司殿后的中庭里,仰首望着天空,没戴面具也没开法术罩壁。一片雪花肆无忌惮地朝他脸上落下来,擦着眉峰斜飘过去。
                            那时候……并不是沈夜的命令。
                            事实上也来不及命令。
                            从寂静之间返回,穿过重重廊道回到大祭司殿,初七仍不确定自己所为是否违背了主人意图。
                            跟在他身边越久,越了解他眼中所见,脑中所想。
                            这种了解到得今日,几乎不需沈夜详细说明要他做什么,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有时眼前有其他人在,就连这样的指示也不用,只要在说话的时候稍加暗示,他立刻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沈夜也曾经许多次告诫过他,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现身。
                            他跟着他折返殿内,并没有听到斥责。
                            沈夜只是淡淡问了他一句,为什么出手?
                            他说,属下职责所在。
                            “职责?呵,本座可曾告诉过你可以不听命擅自行事?”
                            “……没有,主人。”
                            气氛安静下来,沈夜不语,他也不说话。
                            沉默了片刻,他听见他说,去吧,以后看望沧溟时不必再跟去了。
                            若是往常他大概会即刻开了法阵隐去,可是这一次,沈夜最后那句话莫名地让他不安起来,他带着些微疑惑与忐忑问,主人?
                            沈夜微微摇头,说,砺罂已经见过你,倘有下次不会再瞒得过它……不过这一次它碰了壁,短时间内也不会再自找麻烦。
                            初七仍旧不动,心里似乎有点乱,口中的话却不假思索:
                            ——望主人准许属下继续跟随。
                            也许问他为何出手本就是个多余的问题。
                            沈夜知道,初七并没做错,那一瞬如果不是他立刻作出反应挡住了砺罂的攻击,后果不知会怎样。
                            然而他竟不知道他会做这样的事。
                            那条路他年年月月都在走,沧溟身边的花日复一日地更换,砺罂也三五不时就会冒出来跟他玩一把“切磋”的游戏。那些时候初七都只隐在暗中看着,一来没有命令,二来的确也轮不到他现身。
                            自己什么也没告诉过他。
                            神血效力衰退和病症复发,这件事整个烈山部只有他一人知晓。
                            而初七是怎样察觉到,并且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迅速作了判断,不等下令就自己动手……他不知道。
                            问也是白问。
                            沈夜自嘲地想。
                            “职责所在”——还真是听话,将他当作一个影子来培养,要他严守身份界限不可逾越,他就真的泾渭分明不掺杂一点别的感情进去。
                            但那不是自己所要的么。
                            距离这样近,近到寸步不离,近到日夜相对,近到吻过他抱过他解过他的衣衫同他整夜相拥而眠。
                            ……却始终不曾说过什么。
                            他收起手中的书简,走进典籍室,将之放到堆叠卷轴的石架上。
                            初七不在殿中——他没有理会他的请求,虽然那时候他的神情明明是不愿的,却还是遵从了命令。
                            殿外并无风声。壁上铜灯燃着,照着他眉间浅浅的褶皱,又在眼瞳之中闪烁不定。
                            _____________________


                            44楼2014-04-04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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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
                              穿过甬道走到大殿后门,中庭里立着那个人的身影,皑皑白雪将一身杀手装束衬得十分醒目。
                              沈夜曾经准许他在从他所居的暗室到自己寝殿之间的地方,无人能见的这片范围里摘掉面具。
                              但也不过是这一小段罢了。
                              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初七。
                              语声很轻,非常轻,不过是双唇一碰的重量,短促气流从齿间涌出,刹那就没了踪影。
                              而远处的人已在眼前三尺之地重新现身,姿势恭谨,触手可及。
                              沈夜说,去把近日修习的招式练来看看。
                              初七便右手抚胸行礼:是,主人。
                              从来如此,不需任何理由。
                              无论这命令是大是小,是难是易,是温和是残酷,是莫名其妙还是合情合理……他都会奉行无误。
                              他在庭院中央召出长刀,摆开起手式,灵力骤开将腰间的束带也扬起来,衣襟飘飞像鸟的羽翼。
                              即便是在雪地里也没受多少影响。
                              腾挪辗转,劈削斩刺。他跃向空中,回旋,身后发辫飞扬,从眼前横掠过去。
                              灵力幻化出的残影层层叠叠,这一脉术法整座城里只有一人使用。
                              沈夜伫立在庭前看着,病症发作后残留的痛感已经消退下去。
                              回想此前在殿中的情形,初七少有对自己的命令不肯接受的时候,这一次几乎算得特例,然而再多问一句他却又不说。
                              倘若放在几十年前,谁能想到他也有这一天。
                              前尘往事不可追,可他仍会没来由地想,如果解开翅膀上的捆缚,如果让他看见外面的天空,他也许就会像从前那样离他而去,毕竟在他的认知之中只有主人与下属这一层关系而已。
                              ……还有其它么?
                              凝眸望去,初七已将一套刀法演至末尾,整个人高高地飘在空中,带着劈斩时的余威,将落未落。
                              ——华星次明灭,天公相决绝。
                              他纵身从下方迎了上去。
                              倘是对敌时被人如此攻击,初七多半会以攻为守转刀反刺,这一次却差点乱了阵脚。
                              他不知道沈夜忽然出手是什么用意,不敢避开更不能回击,只得借力朝侧方一跃,斜着身子翻转一圈以作缓冲。
                              然而缓也只能缓得一时,终究还是会落下来。
                              堪堪来得及将刀收起,腰间已被一条手臂揽住,整个人顺着对方的力道失了平衡,两人翻滚了几圈一起跌在雪地里。
                              地上的雪大约积了五六寸深。
                              一番折腾去势甚猛,雪面压得一片狼藉,双手在混乱之中相互拉扯着,辨不清究竟是谁在抓着谁。
                              等到一切终于静止下来,已是个胸腹相贴四目相对的姿势,衣袂束带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庭中花枝上的碎雪被震落下来,簌簌落成几缕飞烟。
                              初七仰面躺着,失声喊了一句“主人”,撑开手肘想要起身却被按了回去。
                              “别动……”
                              鼻尖几乎相触。
                              呼吸化成浅浅的雾气。
                              身下的雪膨松着,稍一用力就会碾压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身体刚刚从剧烈活动中停下来,气息有些重,连带着胸腔有节奏地起伏,能十分明显地感知到对方的重量。
                              既然是主人告诫,那便不动。
                              尽管这姿势让他觉得有些难堪,然而并没有什么不适,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除了沈夜吐出那两个字时的语气。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还是因为身畔的雪吸收了外面的喧嚣?
                              那短短的一句说得低沉又轻柔,仿若呵哄一般,听得他几乎失神。
                              大约是刚才溅起的碎雪落在了唇角,顷刻便融化了,留下小小的一丝冰凉。眼前的人忽然俯下头,舌尖舐过,那里就变作一点温暖的潮湿。
                              缀着珠饰的发束扫在脸上,有一点痒,他无暇顾及。
                              在这四下无人的冷冽静寂中,知觉忽然变得十分清晰,隔着衣物透过来的温暖从胸膛直到小腹。
                              带着热度的触感流连在颈侧,勾动着欲望,带走了心神,呼吸还未平稳已变成了另一种急促。
                              一只手覆盖上来,视野瞬间全暗。
                              雪是冷的。身下的人却是暖的。
                              从前若是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他的手脚总是有些凉,如今却反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熏染魔气的缘故——魔气此物,虽然能够引人错乱发狂,然而如果能够压制,就能从中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他的身体本是从濒死中重生的,体质虽然算不得好,御寒却不在话下。
                              ……很热。连呼吸都是。
                              沈夜遮住他的眼睛,低头去吻他颈上领口外露出的小片肌肤,又在耳际与唇边来回徘徊。
                              身下的人口唇微张轻轻喘息,似乎被撩拨得有些难耐。他却停下来,凑近他的耳畔喊他名字。
                              “……初七。”
                              手心下睫毛轻轻扫过,似乎是听见他的声音而睁开了眼睛,本能般地回了一句,是,主人。
                              他继续,仍是在殿里问过的那个问题,语调却轻柔得宛若呢喃:
                              “……今日为何要擅自行事?”
                              “因为……心魔对主人不利……”
                              “砺罂时常都会如此动作,本座也告诉过你不需干涉,为何单这一次要出手?”
                              “……因为……那时……主人无法抵御……”
                              “你……知道?”
                              答得断断续续。
                              眼睛被遮住,整个人被笼罩着,压迫着,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耳际,那声音既像诱惑又像是催眠。
                              要聚集神识有点困难,好在只要回答问题就好。
                              初七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事,从沈夜停下脚步时他就察觉到不对,他所在的方向能看见他的侧面,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伫立不动似乎在暗自用力,他能感觉到他是在忍耐。
                              这情形大约十多年前他看见过一次,那时是在和某个祭司谈话的中途,沈夜忽然停下来背过身去。
                              短短片刻那个祭司大约不会察觉到异样。
                              然而初七一直记得。
                              他在沈夜的手掌下默默点了点头。
                              而后那只手就移开了,光透下来,沈夜就在他面前直视着他,目光中像是有许多复杂的东西,却又像在探寻,想要透过他的双眼一直看进心魂。
                              凝视了片刻,对面的人唇角忽然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如此说来,你是想回护本座?”
                              如果换作他人一定会觉得这是一句冷嘲。
                              烈山部大祭司。被无数人仰望和倚仗的最强者。
                              需要谁来回护?谁又能够回护?
                              然而之于初七却是一句最自然不过的话,好像天生就该如此,凭谁问起都可以坦然对答。
                              他并不闪避,也不犹豫,回视着他脱口而出。
                              “……是的,主人。”
                              那双眼睛啊。
                              沈夜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手指从他眼下的魔纹抚过去。
                              唇角的笑意深了些,却还没打算就这样了结:
                              “……这是你所谓的‘职责所在’?本座可有告诉过你你的职责是什么?”
                              自然是说过的。说过许多次。
                              他要他成为他的利剑,纳之于袖,为他克敌制胜,而初七也的的确确按照他的话去做了,做得一丝不苟,做得无可挑剔。
                              然而今日初七的回答却十足让他意外。
                              初七说,属下愿成为主人的利剑与护盾,供主人驱策,护主人周全。
                              利剑与……护盾。
                              他从来没有同他讲过的词,也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且说得毫无迟疑,这可算得上是另一种方式的不听话么?然而心底却是暖的,有一团火苗在燃烧着,噼啪作响,哪怕雪地冰天也不觉得冷。
                              他的利剑。他的护盾。他的人。
                              天光黯淡。殿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事务,小曦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睡不着。
                              就算什么事情都没有,这露天的中庭积雪满地,真要做些什么也要换个地点。
                              可是在那之前——
                              初七觉得四周瞬间一暗,自己被彻底压进雪里,温暖的气息笼罩下来,双唇相接,将他尚未平稳的呼吸尽数淹没。
                              一个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吻。
                              空气停了流动,血液却燃烧着。
                              他不自禁地回应他,舌尖缠绕,浅浅深深,手指插入彼此发间,直到再也喘不过气才分开。
                              腰间又被揽住,他下意识将手环在对方身后,下一刻整个人已被拉着朝旁边翻滚过去,碎雪被衣衫带起又纷纷滑落。
                              一直翻了四五圈才停下,两人一面喘息一面对视,缱绻如潮,在彼此眼底一起一伏。
                              ……真在这里将他弄个乱七八糟不知会怎样。
                              沈夜看着眼前人情动失神的模样,心下暗想。
                              躁动慢慢平息,四周的凉意弥漫过来。他终于放他起身,吩咐他戴上面具回殿里待命。
                              初七应了一声是。
                              沈夜转身,走了没多远又想起一事,就又说,以后城主那里,若要跟去便去吧,还有……既然砺罂已经知晓,也不必在它那里掩藏气息,全部放开便是。
                              说完便踏进殿门。
                              雪未霁,天未晴,云层里却有光漏下来。
                              束着长辫的杀手在殿外台阶上停了停,将手中的面具覆上双眼。
                              那一刻沈夜没有回头,更没有其他人在场,没人能看见面具遮挡之前,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情。
                              而他自己更全无自知,就好像不知道此前那些听来生硬朴拙的回答,在某些方面来说,是怎样的蜜语甜言。
                              他只是为主人的应允而觉得喜悦。
                              眼底稍纵即逝的光彩,仿佛多年以前那个春风含笑的少年。
                              锐意虽在,温柔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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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楼2014-04-04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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