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帷满庭，繁灯高挂，留侯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汉王赐婚，才子佳人，这一段姻缘在都城广为人知，前来祝贺的人不计胜数。而留侯张良也
大摆宴席，规定不论身份地位，凡来府上必以礼相待。
墨蓝夜空中，一轮圆月洒下莹莹清辉，静静地俯瞰着尘世喧嚣。
我以为你还记着我罢，我以为你非我不娶，我以为你此生只爱我一人。最终一切，都是我以为。
泪落无声。
黑色斗篷下的脸不再倾城模样，疤痕狰狞，泪水过处，如针扎般刺痛，却比不上心口的疼。
师姐，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你说的话：
爱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纵使我甘之如饴，也抵不过你百般利用，狠狠抛弃。
张良，今日你大婚之夜，便是我杀你报仇，血祭阴阳之时！
尖利的指甲嵌入掌中，鲜血淋漓。
周围躁动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抬眼望去，洒满花瓣的红毯上，他与她缓步而来，真真是一对璧人。
褪去一身青衫，他身着华服，如云墨发倾泻而下，披在两肩，嘴角微润笑意如初，只是不再对着我。
照顾到身着厚重婚服的女子，他走得轻缓，偏头看着盖着红纱的她，眼里蓄满温柔。
这微笑，竟是这般刺眼！
陌锦啊陌锦，事到如今，你终于看清他了吗？
可为什么，心中还有残念，还在期盼着他的解释，说他是有苦衷的，说他还是爱我的？

【二】
陌锦，好好活下去。
血红的手从我脸上垂落下去，妖艳女子绽放出最后一个微笑，轻轻地说了这句话。
无情的火焰舔舐着女子的容颜，一点一点消失。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
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火吞噬，泪水不断滑落。
张良，此生我与你恩断义绝，若我不死，必杀你血祭师姐！
聚起最后的内力，与师姐留给的功力融合，我使出万叶飞花流，冲破熊熊火焰的包围，跌跌
撞撞走到院子里。
一身紫衣残破不堪，脸上被火灼伤的地方一阵阵地抽痛，泪水浸渍，已至麻木。
抬眼望去，夜空被小圣贤庄燃起的火焰映照得如同白昼，原本光鲜亮丽的阁楼在火焰中摇摇
欲坠。
海风助长火势，火焰像要挣脱枷锁的凤凰，那般耀眼、美丽，又零乱、颓废，如同那死去的
爱情。
已经很累了，再也踏不出一步，最后的阴阳术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软倒在地上，紫发凌乱，鲜血顺着手臂滴落，炙热的火焰却温暖不了冰冷的身体。
我不想要死去啊，我还不能就这样死去啊！
师姐，师姐……
眼前出现了那一袭红衣，她笑着看我，温柔唤我名字。
我伸手触她，她却忽而消失，又出现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
师姐，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泪水从我眼眶中汹涌而出。
我半跪在地上向她爬去，不停地追逐她，忘记了那只是我的幻觉，鲜血在我身后一路蔓延……
不知不觉离开了小圣贤庄，眼前是被大火染得通红的海水，咸湿的海风使我渐渐清醒过来，
回头望见小圣贤庄在大火中焚烧殆尽。
抬起双手，掌心鲜血淋漓，而膝间一片血红，浸透纱裙。
疼，好疼，谁来救救我，谁能救救我？
失血过多，使我阵阵眩晕，眼前发黑。艰难地撑起残损的身体，来到海崖边。
海水映照着火光，流光溢彩，见证着小圣贤庄繁华的褪去。
海风肆虐，无情地夺去我身体残存的温度。
我知道，若不赶快疗伤，我就会这样死去，无人知晓。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呢？
　　　

起身准备离开海崖，眼前却突然发黑，一阵眩晕，失足跌落悬崖。
风呼啸着从我身旁而过，耳边除了风声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又仿佛听见那么多的声音：
“在下儒家张良，敢问姑娘芳名？”
“姑娘是……不能开口说话吗？那…可否与吾以书信交流？”
“陌锦，待我功成名就之时，便是我娶你为妻之日。”
“陌锦，你可愿待我，待我许你地久天长？”
“陌锦，……”
……
原来啊，那么多，那么多，都是在骗我啊，都是在利用我啊。
“陌锦，好好活下去。”
师姐的声音响起。
眼前出现她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我伸手去碰，眼角泪雨纷飞。
师姐，我怕是不能为你报仇了。可是，我来陪你了，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噗咚！”坠入海中，大口大口冰凉咸腻的海水灌入胸腔。
挣扎着睁开眼，所见一片碧蓝掺着淡紫，像极那人的眸子，永远都蓄满温柔，就像这一片
海，让我溺亡其中……
为何，为何，我此刻心中所想竟还是那个人？！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
于是，就这样沉睡吧，梦里繁花三千，你眉目依旧。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呢？
　　　

【三】
再度转醒时，竟分不清是何时辰，眼前只有一片苍凉的白，全是白色，白的让人心慌。
我蜷缩起身体，抱成一团，头埋在膝间，紧闭双眸，将自己堕入黑暗中。
睁开眼，苍凉之白，看不见你的模样；
闭上眼，静谧之黑，找不到你的方向。
世界只剩了两种寡淡的颜色，那些繁华哀伤终成过往。
无尽的悲伤如海潮般涌来，眼角咸湿，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我低声抽泣着。
我渐渐停止哭泣，衣袖擦干泪水，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逐渐淡去。
我打量着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竹楼里，窗外青竹环绕，微风送香，竹影重重。
“离开！离开这里！”一向清冷的声音带着掩不了的愤怒。
我竖耳去听，是白凤，是他救了我！
他是让谁离开？
我从床上起身，摸索着下床。还未沾地，膝间一片刺痛，跌倒在地。门外的人似乎没有觉
察到动静。
我慢慢起身走到门前，准备开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那一刻，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曾经我最爱的人，最爱听他在耳边轻语，现在听来如此刺耳，扎痛我的耳膜。
“子房自会离开。但，白凤公子你窝藏阴阳家嫌犯一事，汉王必会追究。”
那个人的声音依旧淡凉如水，带着淡淡的疏离。
“哼，我会在意此事？我定会护她周全。”白凤的声音清冷而坚定。
“你走吧。看在以往情面上，我不想动手。”
从门缝里看见白凤转身面对我的方向，闭着星眸，未看那人一眼，淡漠开口∶
“别再来打扰她。如果可以，消失在她生命中最好。”
我双手捂住嘴巴，让自己不发出声音，紧紧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这也是子房所希望的。汉王已赐婚我与照姬公主，这是喜帖。”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帖子，微欠身递向白凤。
白凤转身面对他，双手抱臂，没有去接的意思。
他轻笑，将帖子收回袖中，开口说道∶“两位去也好，不去也罢，子房已经说到。
望日后，不再纠缠。”
他看着我的方向，一双凤眸仿佛透过门窗对上我的眼睛。
那最后的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有什么，在那一瞬间，碎裂了。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呢？
　　　

跌坐在地上，我双手紧扣着门栓，指甲断裂割破血肉也不觉疼痛，眼角干涩，没有一滴泪水，
心中却是万分苦涩。
心口一阵阵地抽痛，喉头有腥甜的气息。
我捂住嘴，想拼命压住那份翻腾而上的力量，却最终抵不过。
“呜哇！”鲜血大口大口地吐出，迅速浸染了紫衣。我伸手捂住，指间感觉到血液的黏腻，
所见一片鲜红。
“哐！”有人推门而入，我抬眼去看，逆着光，他发丝随风起落，衣袂飘舞，高大身影宛若
天神。
我伸出沾满血迹的手，开口喊道∶“良……”
纵使你伤我至如此，我还是爱你的啊。
眼前的他身体一僵，蹲下身不顾我身上的血污将我抱起，伸出一只手替我撩开额前碎发，在
他怀中我才看清他的模样。
是白凤。
他用蓄满愤怒又带着心疼的目光看我。
我突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只得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突然一暗，他倾身而来，冰凉薄唇覆上我苍白干枯的唇，温热柔软的舌细细舔舐着我唇
上的血迹。
我睁大眼睛看他，他闭着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弧形的阴影，微微颤动，吻得迷
醉。
我与他呼吸相闻。
侧眼瞥见站在白凤身后的他。
微风吹过竹林，竹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也撩起他额前碎发，切乱我和他之间的视线。
他的瞳，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看见他嘴角一丝淡笑。
呵，你断不思量，我岂思量你。将我从前侍君心，付与他人可！

存货不多了，接下来估计就会一直坑……不要在意。

抬手圈上白凤修长的脖颈，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感觉到他的动作一顿，松开我的唇，蓝瞳染了一层情欲，目光迷离地看我。
褪去冲动，他低声说了句：“抱歉。”随即移开目光，如白玉的肌肤似有淡粉之色。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俊秀的容颜，心中苦涩。
对不起，白凤。该说抱歉的是我。我在利用你，去得到一个我不愿接受的事实。
突然间，就很累了。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入白凤怀中，嗅到他身上白衣干净的充满阳光的味道，感觉自己就像
是炙热秋日下被晒得卷了边的枯叶，随风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倦意袭来。
白凤抱着我从他身旁走过，想睁开眼睛看他，却沉沉睡去，没有看见他掩在袖中的右手，
紧握成拳，骨节发白。
【谁许我佛桑花期，不离亦不弃；】
【谁许我长乐安宁，无忧亦无惧；】
【谁许我莫失莫忘，天长亦地久。】
都是假的。
假的温柔，假的承诺，假的恋人。
仿佛堕入无方幻境中，朵朵白莲盛放于幽暗水面，无边亦无际。
我缓步于子午莲上，紫衣轻扬，眉目低回，瞳光流转，迷离浅笑。
所谓步步生莲，妖娆绝美，便是如此了。
你就像是镜中幻象，纤指轻点，“啪”，轻微细响，蛛网般的花纹绽放在你嘴角，
迅速扩大，“哗啦啦……”碎裂的镜片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再也拼凑不回当初模样。
便终于，回得了过去，回不了当初。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呢？
　　　

“你、该、去、死。”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感觉嘴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掌中阴阳术凝聚的力度一点点减少。
擦去嘴角血迹，我身形微矮，叶鞭挥出，直向他而去。
“叮、叮、叮”叶鞭被站在他身前的侍卫们挡下，断成几节，失魂般落至地上，迅速枯萎。
“大家拦住她！这个妖女的法术并不可怕。誓死保护公主和留侯大人！”
不知是谁喊了声，侍卫们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散乱发丝间看见他们缩小包围圈，将我团
团围住。
以为这样就能将我制服？我心中暗笑，掌中悄声现出几枚绿叶。
我阖上眼睛，只凭听觉捕捉到他们的心跳声、呼吸声，如同我曾静心聆听过的花朵开放，
小草拔擢，嫩芽抽发的声音。
细微、渺小，而清晰可辨。
控制植物是我的异能，司掌人命是我的本职。
生命呢，有时候就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只需要一点点的伤害，便碎裂了。
我睁开眼睛，瞳中淡淡紫光流转，衬着狰狞的面容更显鬼魅。
环顾一周，所见眼神皆为惊恐。
我忽就笑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未待他们上前，手中绿叶飞出，带着足以贯透血肉的力度向他们的心脏射去！
“噗！”、“噗！”、“噗！”接连几声血肉撕裂后血液喷溅的声音。温热的液体溅到我脸
上，鼻间嗅到属于血液的气味。
是有多久，没尝过杀人的味道了呢？
随着几具尸体倒地，我再次看清那个男人。
“你在逃避什么呢？留侯大人？”我看着将那女子交付给下人后缓缓站起的他，开口问道，
语气戏谑。
　　 雪一旦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谁又能留住去年的雪呢？
　　　

“你们，都退下吧。”
他开口，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周围的侍卫们犹豫了片刻，终是退下了。
我好整以睱地看着身着华服的他，想着他又会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子房欠姑娘的，姑娘大可向子房讨回。只是，希望姑娘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他曲起手臂，向我行了一个欠礼，语气近乎温柔缠绵。
“姑娘”？“滥杀无辜”？
“哈哈哈……”我克制不住地大笑，泪水从眼角滑落，伸展手臂，旋转着身体，玄色长裙随
风猎猎而起，翻飞飘转如花。
眉眼相错间，看见他眼眸含笑，温柔似水，恍惚间，又回到了与他初见时的场景。
那一日，许是命中的劫，我遇见了那个人。
在佛桑花开遍的山坡，繁花落尽之时，对上那一双浅紫夹杂着些许银亮的眸子，仿佛冬夜
里细小的雪尘从长空无休止落下，直到天地归于沉寂。
漫天的星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