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走起

　（1）
　　一厢袅袅椒香，烟雾缭绕。这一夜，人不安。
　　指尖在弦上拂过，终究没有抚下去。别的不论，惊起那位好友，肯定会让他担心上个四五天，那他可就良心不安了。
　　无梦，或者说是无眠，于是他总彻夜彻夜地坐着，也不点灯。没有人知道他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不眠之夜。
　　但是这一个夜晚不一样。无梦无眠的空白，不再是由书籍、时事或占卜来填充。他只是在想着一句话，一句话便想了一夜。
　　“你的眼神背负了太多，你不想说破我亦不勉强。但是你要记得，在你背后永远有我一页书作为后盾。”
　　一句话，勾起了曾经的唇齿留香。只是那唇齿留香，分明不是自己的，却又是自己的。
　　还有记忆，是谁的记忆？
　　记忆中的那一张脸永远是威严不可侵犯的，纵使在情迷缠绵的时候，他对自己犹是有着威慑力。那时候的他们永远诸事缠身 ，怎样的话语，都只能放入心中珍藏，没有机会细细品味。哪像今夜，一句话反覆了千万遍，将那一点温柔心思尽数化开，丝丝缠绕。
　　

这是插楼了吗

　　再想起那一张容颜，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惧怕了。无梦生干脆拿起笔墨，一笔一划，勾勒那熟悉的容颜。画罢了，又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他提着笔 一时想不出来。
　　拂袖，一滴墨溅到了画上，一页书的额头立刻多了一颗痣。无梦生笑得顽皮，拿着笔一通乱画，描粗了眉毛，涂花了脸，像个小孩子一样对着自己的杰作得意地笑。
　　笑容少见的纯澈。

　　这一夜，同样有人彻夜未眠。
　　“在你背后永远有我一页书作为后盾。”
　　将佛乡之事交给无梦生处理的时候，他未曾有过半分犹豫。因为他已分身乏术，而他相信他能把事情处理好。只是那陌生的眼中浮现熟悉的神色、那陌生的身躯一如既往地担负了许多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心疼。
　　纵使他没有承认身份，纵使眼前这个人不像素还真。
　　或者说，他才是真正的素还真，无梦生才是素还真真正的模样。卸去了累累的人情负担，无梦生一身轻盈灵动，随意而为。这是他想过了千万遍、却从未见到过的素还真，为苍生，不为人。潜意识中他希望素还真是这样的，至少这样的素还真不会那么苦。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任何代价留住无梦生的悠然，哪怕是天天抓人来给他戏弄。
　　可是，无梦生能悠然多久，无梦生能存在多久，他在心底清楚。天踦爵失踪了，应是消失了，而在那之前，他的每分每秒都是在为这个天下奔波。若不是时间有限，又何必这么玩命？
　　谁知道，无梦生又会在什么时候，偷偷消失？
　　天踦爵不说，无梦生不说，没有人知道在素还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还存在。
　　连生死都不知。

　　无梦生……一页书想着那张与天踦爵相同的脸。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着那么多种的性格，连称呼也不一样。天踦爵声声前辈更甚昔时，无梦生却唤他，大师。
　　不过一个简单的称呼，却让一页书开始心乱。连身份都不予否认，为何唤他大师？
　　莫非是肆意随性的素还真，不认识一页书，不该认识一页书？
　　他心乱，进入佛乡前，他伤了素还真太多，虽然后来恢复了，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直到他进入佛乡，两个人都没有机会能够好好在一起一次。
　　所以他在佛乡修行的时候，最大的挂念便是素还真，险些还导致走火入魔。后来佛乡罹难他重出，得到的却是素还真已死的消息。
　　就这么失去了下落，直到天踦爵出现。他的亲热，让一页书放下了心头的阻碍。
　　但现在无梦生却又将它们重新拾起。
　　为何？
　　明明就是那最熟悉的人，即使容颜变了、作风改了，他也是那个一直在他心头的人。
　　却为何不一样？
　　一页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两个字辗转反侧一夜。

（2）
这一夜狂风呼啸，庭院内篁竹不住作响。一页书忽然想起，那个人向来是少眠的，这样的夜晚，他必定睡不着。
走至门变边，他又想起这里是非马梦衢，不是琉璃仙境也不是云渡山。住在他对面的那一个人，是无梦生。
手停在半空，他不知道该不该过去。那一声“大师”依旧在心头，纠缠不休。
但它终究落了下风，另一个声音挤了进来。
“一切交吾即可。”
他戏弄他人，唯独对他一如从前，为他揽下一切事情。他由何必在乎一个称呼呢？
不过，庸人自扰。
东厢房的灯是熄着的，但这并不代表无梦生已经入睡。以前素还真也是这样，睡不着的时候，就一个人坐着黑暗之中，不打扰任何一人。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每个夜晚，他都得半夜起来看看素还真睡了没。若是没有，还要哄他上床，即使不睡觉也要躺着。
一页书本想推门直入，但转念想他现在是无梦生，原本要推门的手把改成了敲。
“你睡了吗？”
果然在他的意料之中，无梦生并未入眠，屋子里响起了什么被打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无梦生不怎么自然的声音：“请进。”

房里一片漆黑，一页书习惯性先点上灯，便看见无梦生坐在桌后，笑盈盈地看着他。
“嗯？”
“大师，深夜找吾何事？”
听到那个称呼，一页书不由皱眉。他走近无梦生，看见他袖子上的一片墨迹。联系刚才的声音，想来是墨砚被打翻了。只是桌上并无纸，连笔也不见得，无梦生为什么要把它们藏起来？
“你怎么还没睡下？”疑问归疑问，一页书还是先进行每次必需的对话。
“想睡，但是睡不着，大师不也一样？”
无梦生玩弄起自己的头发，这般动作落入一页书眼中，分明就是那个最熟悉的人的模样。
“不要叫吾大师。”一页书走近无梦生，将他拉起来，“走吧，到床上去，夜里凉。”
无梦生顺着他的动作站起来，熟练似已经发生了千万次。他笑道：“不叫大师，那改叫什么？前辈好么？前辈，一页书前辈。”

近在咫尺的人故意将声音放得迷离，一页书不禁有些头疼，怎么会是这么个恶劣的性格？但是心底，却是有了一点小小的欣喜。
忽的一眼瞥见一件东西，无梦生犹在那边，边笑边说：“前辈，嗯前辈你怎么了？”
一页书将地上的纸捡起来，虽然被墨迹覆去了大半，但是还是能看得出是自己的画像，只是上面的乌龟兔子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的，一页书并没有生气。他叹了一声，道：“大半夜的不睡觉画这个。上床去，真要画，吾给你画就是。”
“好，前辈不许反悔。”无梦生竟也应了声好扑，惹得一页书脑穴一抽。他拉着无梦生往床塌的方向走去，握住的那只手是那样冰凉，根本不是活人该有。一页书想了想，将房间里的香炉全部搬着床边。无梦生斜躺在床上，看着一页书搬了一排线路在床边，道：“前辈，吾怎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祠堂？”
“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一页书替他拢紧被角，又问，“还冷吗？”
“冷。”无梦生点点头，“前辈能不能替吾暖被窝呢？”

躺在床上的人顾盼自有风情，虽是陌生的容颜，但同样惹人怜惜。一页书觉得拒绝他的任何要求都于心不忍，于是便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无梦生的也是冰凉的，那种凉意通过皮肤传到了一页书心底，凉得发痛。他再一次仔仔细细为他掖紧被角，椒香袅袅中，眼前光景恍惚退回了多年前他们在一起的一段时间。那时候的每一个夜晚，都会发生这样的事。
“还真……”一页书不由唤道。
“前辈，吾是无梦生。”
“嗯。”
气氛陷入了沉默之中，一页书看着无梦生的容颜，看着他永远带着笑的嘴角。无梦生也看着他，却只是笑，除了笑不让他看出别的。两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但，或是不敢说，或是不能说，或是不应说。
沉默间，一页书感到有什么东西扫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很难受。然后他看见无梦生攥着头发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你在干什么？”一页书抓住了他的手。
“前辈，你不是说任吾画么？”无梦生笑得无辜。
“……”
脸上忽然一湿，竟是无梦生吻了他。一页书看着无梦生，等着他的解释。
“前辈，吾等你的腰好等很久了。”

（3）
醒来的时候一页书很苦恼，昨晚无梦生逗弄了他许久，最后却抱着他睡着了。一页书还清醒着，却担心会弄醒无梦生，一个晚上不敢动弹。
无梦生睡的时候很安静，一个晚上都未曾变换姿势，一页书知道这是因为他睡得不安稳。看着那张容颜，一页书只感到心疼。看着看着，一页书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无梦生已不在身边。一页书正想出去找他，便见无梦生推门而入。
“前辈醒了？”无梦生将手中的粥放到桌子上，然后在坐到一页书身边。这是昨夜温存犹在，无梦生能坦然，一页书却有点不自在。于是气氛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中，直到无梦生觉得不能再这么坐下去。
“前辈，你今天就要走了吗？”
“是，吾与超轶主约定三日后在犹梦玄湖见面，去尽烽火关键的责任。”醒来后一页书脑子犹一片混乱，若不是无梦生提起，他真的可能会忘了。
“可惜吾只能为前辈周旋至此，还是要让前辈劳累犯险……”
“够了，你为吾做的已经足够多了。”一页书打断了他的话，“素还真，吾不喜欢有人将吾的一切事情都揽过去，尤其是那个人是你。你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做件事？”
一页书看着他，无梦生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前辈，吾是无梦生。”

一页书又气又无奈，最后都化作了怜惜。素还真，到底怎么样你才能轻松一些？
“前辈，此去凶险望前辈一切小心，一定要回来。吾已为前辈备好一切，前辈只要不放弃、记得回来。”
无梦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情一如寻常。直到许久以后，一页书才明白这一句话的重量，那时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叫无梦生的人了。
“好。”这个时候的一页书，只是将这句话当作普通的担忧。这是无梦生想要的结果，付出，从来不需人知。
一页书离开的时候，无梦生没有去送行。屈世途以为他忘记了或者耽搁了，便进了厢房寻他。但是他在厢房里却只看见无梦生坐在桌子后，什么也没有干，更不像在思考，他只是一直望着一个方向，门的方向。
“无梦生，你不去送一页书吗？”
“前辈要走了呀……”无梦生喃喃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无梦生……”屈世途疑惑地看着他，“要不，我替你把门打开？”
“前辈已经走了，屈先生，不用麻烦你了。”无梦生浅浅地笑着，但不知为何，屈世途却从他脸上读出了忧伤。
像是，将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只是在一页书离开之后，无梦生也打算离开非马梦衢。
但有人拦住了他。
同样的容颜，拦住他的那只手与他无差。天踦爵道：“时间还没到，你不能离开。”
“小九，你又强行出现。”无梦生不满地看着眼前人，“再这样下去，你会连意识都溃散的。”
“溃散就溃散好了，都是一个人，多个意识少个意识也无妨。”天踦爵满不在乎，“时间还没到，你若离开非马梦衢，怕是会有损气数，不利于以行事。”
“为了前辈，公开向黑狱宣战都可以，还怕有损自身吗？我们又什么时候在乎过自身了？”无梦生道，“你快回去吧，不用担心吾，吾自有把握。”
“即使出事也无妨，吾消失了，你洗洗手，他还在，不是吗？”
一步踏出非马梦衢，便引电闪雷鸣，一路惊天动地。这一步迈出，便是沾上了千般红尘，再想抽身已是不能。
不过，他又何曾畏惧过尘事太多？
“非吾小天下，才高而已；非吾纵古今，时赋而已；非吾睨九州，宏观而已；三非焉罪？无梦至胜。”
远在犹梦玄湖的一页书，看着天际的电闪雷鸣，心中莫名地一抽。
“怎么了？”超轶主见他突然停步，问道。
“没事，走吧。”
云渡山荒景一片，昨日在此谈笑依稀，今朝已成空。无梦生不由感慨，但总有人喜欢来打扰他。红衣的赤慧慈航出现后，无梦生的局已经设好。他看着赤慧慈航将云渡山搜了一遍，不由感觉水嫣柔那一句伪佛说得真是贴切。佛乡变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无梦生看着赤慧慈航，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车慧慈航只是说了一句话，然后无梦生开始笑。若是有人能听到他的笑声，怕是会从发梢凉到脚底。 “找一页书，杀一页书。” 或许他一直在忍让，但人总有那么一些不可触碰的底线。比如他可以为了素续缘斩杀来使，他可以为了叶小钗而使用狠手段，对一页书，也同样。纵使是浩大如佛乡，一样下手不会犹豫。只是一页书曾在佛乡修行，不知道佛乡对一页书的掌握到底到了怎么种地步，他应该做些什么防范。无梦生摇着扇子，看着赤慧慈航离开。套子已经下了，不知这回入网的会是谁。

（4）
他依旧记得上一次来佛乡的情景，那个时候佛乡紫竹修茂，宁静而清圣，他与僧者宴宴笑谈。转眼间佛乡染血，千佛倾颓。
僧人残尸随地弃散，腐臭混淆着血腥，入耳尽是亡魂的哀怨。声声南无，诉说着不堪。本应是宁静的修行地，为何沾染红尘，又为何会沦为修罗场？他们只是想修行、只是想修行而已。
无梦生听着那声声哀怨，仿佛看见了那一双双带着哀怨的眼。纵使佛乡有错，纵使颠覆是无常，但他们只是卑微又无辜的苍生啊！
一滴泪无声划过脸颊，一声叹叹出多少彻心的痛。这样的场景其实并不少见但不是见多了，就能习以为常的。他忽然没了深入佛乡的兴趣，也不管什么阴谋诡谲，转身离开。
回非马梦衢的路上，无梦生听见了一阵打杀声。本来他不想了解，但是天踦爵对他说，求看看吧。
相信自己总是没错的。无梦生到达那个地方时，争斗已经结束，现场只剩下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这个人还是个熟人——刚被他忽悠完的妖皇。
“小九，我们来投票决定救不救他吧？”无梦生笑道。
“吾说要救他。哎呀这可怎么办，素还真又没办法参加？”天踦爵也笑。
“所以，吾也说要救他。 ”无梦生将妖皇抱起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