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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转载/男爵X昭]《父亲——回家》 BY 丹枫(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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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婚礼(1)
以为自己会崩溃,以为不可能接受,但其实人的忍耐性是很强的,强到自己都会吃惊,强到别人另眼相看。
约瑟夫来接我们回庄园,他总是考虑周到。我常年在外,对家乡的山林并不熟悉,索菲死了以后,我再没有来过这个猎人小屋,约瑟夫不放心,只要他在,就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这是一个怎样的情形?面对背叛自己的爱人,和抢了自己爱人的情敌,他怎么可能如此沉着?他怎么会有如此的勇气和胸怀?我一直以为他懦弱、被动,却原来是我不了解,太不了解了。
家里一切都好。约瑟夫帮我向营里请了一星期的病假。车祸是事实,营指挥官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很通融,要我安心休养,回营时把手续补上就行了。母亲、赖宁格先生和太太,还有玉,从早晨起就开始为晚上的生日聚会做准备。到时候会有生日蛋糕,美味佳肴,亲人的祝福和礼物,还有昭亲手做的长寿面……我突然感到心很痛,慢慢抽紧。从什么时候起,生日已不再是我期待的,而这个生日,对我重要的人都在,很可能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我应该快乐,应该期待,无限向往。但我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感到心痛?为什么想逃避?我好累,想到不久的将来,我几乎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坚持下去,做完我该做的事情。
回到庄园,一切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我、约瑟夫和昭,三人一起去了趟镇上回来,没有热烈的迎接,没有欢呼,没有嘘寒问暖,有的是放心的微笑,适宜的礼貌和适当的关心。这让我感觉舒适。平心而论,绝大多数的时候,母亲是最善解人意的,最周到体贴的。
约瑟夫心里藏不了话,何况对我完全信任。去马厩看望银剑和赤兔的时候,他想起来,昨天,安德斯•舒尔茨突然来了庄园,就是那个负责昭案件的秘密警察,带着他高大、强壮的妻子。母亲谎称我带昭去慕尼黑复诊了,约瑟夫担心舒尔茨会追究,幸好他没有。舒尔茨似乎对母亲的话毫不怀疑,至少表现得如此。舒尔茨只是让母亲转达,希望我尽快去一趟他在慕尼黑的办公室,商讨一下昭案件的进程。
“他就这样空手而归了?”我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昭一手一个,喂银剑和赤兔吃胡萝卜。
“不,我觉得他并不是来找你们的。”
我抬眼望去,约瑟夫的眼睛是灰色的,满是忧虑。
“舒尔茨要求来马厩参观,他说他妻子婚前是马场的专业驯马师。”
“他们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没有,只是对银剑和赤兔大加赞赏,他妻子看起来确实很专业。”
赤兔已经把胡萝卜吃完了,正在舔昭的手,昭忘记再拿一支,他走神了。
生日晚宴的高潮是吹蜡烛。在我许愿的时候,大家一起唱歌为我祝福,往年这个仪式我已经麻木了,而今天,我差一点落下泪来。许愿的内容不能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然而至少有两个人心里明白我会许什么愿,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个愿注定是不会实现的。很对不起母亲和赖宁格太太,她们做的生日蛋糕我只吃了一点,因为之前的长寿面吃太多了,已经撑了。不过她们一点不生气,紧接着便兴冲冲地拿出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母亲送给我一对袖扣,上面镶着两颗几乎一模一样的祖母绿。
赖宁格太太和先生的礼物,难道是说好了的,昭几乎兴奋地跳起来,他们夫妇送我一顶红色的毡帽,插上那几尾山鸡的羽毛,非常相配,漂亮极了。
“你真漂亮,马蒂。”
“太帅了,少爷。”
“太漂亮了,我太喜欢了。”
“您喜欢就好,少爷,我们真是高兴。”
“约瑟夫,你的礼物呢?”莉莉开心地吃着蛋糕,吵吵道,“你说你给少爷准备了礼物的,你已经五年没送少爷礼物了。”
“这个……我……”约瑟夫有些犹豫,手已经塞进了衣兜,他确实准备了。
“是什么?约瑟夫,给我吧。”我故作轻松地伸出手。我们总得过这一关,以后我们还得相处,像家人一样的相处。
“是啊,约瑟夫,快拿出来,拿出来吧。”
约瑟夫终于红着脸,递给我一只小小的布包。
我打开包着的绸布,天哪,一只非常非常精美的珐琅彩烟盒。
“约瑟夫,这太贵重了!”我不能相信。这样的烟盒,约瑟夫绝对买不起,他是怎么得到的呢?
“约瑟夫,你怎么得到的?你花了多少钱?”母亲也十分惊讶,语气上带了点怀疑,叫人难以接受。
“我……这个……”
我赶紧安慰他。“我喜欢,约瑟夫,我太喜欢了,告诉我……”我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由通红慢慢变白。
“在法国,将军驻扎在一个贵族家里。那天,我在起居室看见这只烟盒,非常喜欢,就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正好这时侯,少夫人进来了。我赶紧放回烟盒,打算离开。没想到少夫人叫住我,跟我说话。你以前教过我一点法语,马蒂,我稍微能听懂一些。少夫人问我是否很喜欢。我说是。她又问我是想自己留着,还是送人。我说想送人。她问是谁。我说是我家少爷,他快过生日了。她问:你是打算在他生日的时候回去?我说:不知道,那要等批准。我已经五年没见到他了。她说:那就拿去吧。我说:我买不起,我没有那么多钱。她说:不要钱,这里的东西都不是卖的。反正这烟盒的主人已经用不上了,留着也是浪费,拿去吧……”
约瑟夫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就听不见了,伴随着胆怯和犹豫,他的话里带着淡淡的哀伤,为这烟盒原来的主人,为那位年轻美丽的夫人,为他惘然失去的爱情。
“谢谢!我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我会好好珍藏,一辈子。”
面对我毫无生气的信誓旦旦,约瑟夫的嘴角露出惨淡的一笑。“它确实很漂亮,我知道你会喜欢。”
“昭,你的礼物呢?你那时候整天刻,说是等到马蒂生日的时候好送给他。”
“哦,母亲,昭……”
“我刻坏了,夫人,我已经扔了。您知道那是为了锻炼,根本拿不出手的。”
我与昭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心领神会。那只烟斗绝对不能拿出来,永远都不能让约瑟夫看见。
“先生,夫人,昭不方便,但他跟我说了。”刚才跑出去的玉拿了一只小小的锦盒进来。“这是我跟昭送你的,希望你喜欢,先生。”
“什么?”昭已经送过我了,他不会再……我望向他,他也迷惑地微微摇头。
我打开锦盒。一小块长条的玉石,手指那么长,四四方方,见棱见角,说是玉石,我却不能肯定,因为它有一半是血红色的,浓稠、鲜艳,真的就像滴上去的血一样。
“好漂亮的鸡血石!”昭从我手里抢过玉石,仔细端详。“玉,你偏心啊,这么漂亮的鸡血石,你都不告诉我。”
“你这人真没良心,先生对你这么好,一块鸡血石你都不舍得。”
“不是啊,这东西给他简直是浪费。”
“浪费?什么浪费?”我不明白。
“是这样,先生,这鸡血石是上好的印章。”
“印章?我知道,可是,这都光溜溜的?”
“是啊,还没刻呢。先生,以后把你的名字刻上去,就是你的印章呀。”
“我的名字?刻这儿?我名字太长了。”
“所以,我说浪费嘛。”昭得意地笑道。
玉一把把昭手里的鸡血石抢了过来,塞给我。“别理他,他是眼红。这是好东西,你先留着。”
“是啊,留着吧,就一块没用的石头。”昭撇撇嘴,一派不以为然的样子。
后来,昭把这块鸡血石要了去,在上面刻上几个篆书的汉字:麦幽阳印。“麦”字,取我的姓氏,迈森巴赫的第一个音。昭说中国有这个姓。“幽阳”,是昭给我起的字。昭说中国古人都有名和字,马蒂亚斯是我的名,而“幽阳”是我的字。我搞不懂,昭自己为什么没有字呢?反正我把这个“幽阳”理解为我的中文名字就好了。其大致意思是指初升的太阳,而这时的太阳因为太弱了,还在与黑暗的较量之中,当然光明最终是会战胜黑暗的。我觉得很贴切。知我者,昭也。“幽阳”,是只有我和昭两个人知道的名字,只有我们俩个。


294楼2015-03-29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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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婚礼(14)
      我胸口挨了重重的一下,一拳还是一掌?终于上来一口气,有了点意识。我仍然看不清,听不见,但我知道有人在身边。
      应该不止一个,好几个人围着我。
      我想笑,懊恼,沮丧,如此辛苦掩饰痛苦的努力竟然全数泡汤。不过或许不明显,我没有哭哭啼啼,没有借酒消愁,没有精神崩溃……那这个算什么?毫无征兆的心脏病突发,终归有诱因吧。太累了,压力太大,还是受了过于强烈的刺激?安德斯舒尔茨会怎么想?他一定知道了,可能就在我身边,在人群里。
      我躺在走廊的地毯上,被一群人围着。他们惊慌失措,面对着一个死人。
      我没有死,被父亲赶了回来,或是被谁救了。谁?谁救了我?
      那人很专业,解开我的领结和衬衣,给我急救,注射,做心脏按摩、人工呼吸……我总是这么命好,总能遇上贵人。
      我累了,很累,很累。在被抬起来之前,我又一次完全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很亮,亮到看不清任何东西,除了美丽的天使。她们的身体融入雪白的背景,要不是金灿灿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我是看不到她们的。
      我有些混乱,脑袋很疼。父亲说阻止我下地狱,但我怎么来到了天堂?难道是上帝改了主意?
      不!我急了。你说还不到时候!是你要我坚持的!我哪也不去!我不离开!我一下子弹起身体,眼前一黑,又摔了回去。
      我的灵魂,就像个精灵,始终在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他们抢救我的时候——裘也在抢救我的人中间——精灵会在傍边看,着急、上火、直跺脚。我告诉它不用着急,有裘在,大可放心。可它不听,飘来飘去,弄得我头晕。它在我耳边说话,许愿:你听话,我带你出去玩,带你去你最想去的地方。它也吓唬我:你敢不乖,我就再不理你了。
      我乖,我很乖,很听话,我也很放心。
      灵魂及时回到我的身体里,也算是说话算数,带我去最想去的地方:猎人小屋,有三道彩虹的瀑布,我和昭一起等待日出的那座山峰——少女峰,还有昭长大的江南水乡,粉墙黛瓦的小院,昭生活过的上海石库门、外滩、跑马场……由精灵带着一点不累,几乎是瞬间就飞跃了大洋群山。我拒绝停下休息,下一个,再下一个地方,再下一个……
      只是那些地方都没有昭的影子,我不免有点遗憾,我再不能与你离群独处,再也不能同你做爱,一起抓鱼、骑马,畅游、扬帆。我不会再要求那些,我只想看看你。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满足了。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在这儿……”
      我听见了,听见你叫我,可你在哪儿呢?你的家虽然没有凯撒庄园大,但屋子也很多,我都一间间找了,灶间、厢房、佛堂、客厅、书斋……我都去过了,都找过了,除了一间,门上有大红喜字,我不敢进,屋里的雕花大床上落着红色的帐幔,你是在里面吗?我不敢进,再不敢了。
      “马蒂,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你让我怎么办?这叫我怎么放心?我该把你怎么办呢?”
      下雨了?哦,是瓦上滴下的露水。江南总是湿润多雨的。
      露水滴在我的眼睛上,我想把它擦了,却抬不起手。有人握着它,暖暖的,柔柔的,相比之下,我手冰凉。我好喜欢,好舒服,就让他这样握着吧。
      如兰的气息呼在脸上,有人帮我擦去眼睛上的水滴,那种感觉,不是纱布,不是棉球,不是手背的皮肤,不是掌心,是柔软的唇,是双唇间外柔内刚、滚烫滑腻的舌。那唇舌在我脸上游走,吻去、舔去滴上的、眼里溢出的水滴。
      是嗅觉闻到的气味最先帮我搞清楚当前的情形。酒精、樟脑、消毒药水是医院特有的味道,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上午的阳光很明亮,香喷喷地、暖洋洋地照得我提不起一点精神;清凉、香甜、馥郁、若有似无,混杂着留兰香的味道,那是昭特有的,最令我安心,沁人心脾的气息。
      我使劲睁开眼睛。他就在我面前,影像由模糊变得清晰。有时我被迫闭上眼睛,因为他正吻在上面。有时我只能瞅见他的黑发,更加浓郁的留兰香,他把脸埋入我脖颈的深处。
      “我的宝贝……”我叫了一声,却根本没听到任何声音,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我使劲干咳,想把棉花咳出来,想对他说话,却不料胸口一阵剧痛,痛得我一身冷汗、皱起眉心。
      “别……”昭被我吓坏了,惊慌地瞪着眼睛,双手颤抖着捧住我的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叫你。”
      “我在这里……我在。”他的双唇覆了上来。
      我又惊又喜。我是多么渴望,可惜现在有点力不从心。不管怎样,我都要回应他,哪怕再死上一回儿。
      但是我想错了,昭并不想跟我接吻,他只是吻了我的双唇,轻轻柔柔的,用舌尖滋润我干枯皲裂的嘴唇,然后像小狗一样舔去我脸上的泪水,他的和我的。
      我看着他笑,我知道笑容很虚弱,但只要能看见他,我就不能不笑。
      他也笑了,一眨眼,又流下泪来。
      我的右手上打着点滴,左手上缠着绷带,应该是那只别针弄的。有绷带正好,我也想帮他擦一回眼泪,他今天流了好多眼泪。我用力抬起左手,举到一半时,昭握住了它。他把我的手贴在面颊上,用我手掌上的绷带擦去他自己脸上的泪水。绷带湿透了,泪水还在流个不停。
      “别哭了,宝贝,我不是活着吗?”
      “裘说你差点死了。”
      “裘?”
      “我很担心你,上午你就不对劲,你知道我多害怕。我告诉裘,让他跟着你,直到你回庄园。没想到……你真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觉得好幸福,一切的痛苦、折磨都变得微不足道。我的宝贝!我的爱人!我想要好好摸摸你的脸,可隔着绷带……
      昭在床前跪下,头搁在床沿上,将我打着点滴的右手放在他的面颊上。
      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光滑、细腻。“谢谢你!”
      “以后怎么办?”
      “嗯?”
      “上一次有约瑟夫,这一次有裘,你的病越来越重,下一次怎么办?”
      “不会的,最严重的已经过去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为我做的实在太多了,能做的你做了,不能做的你也做了。早知道爱你会给你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我宁愿不……”
      我的手就在他的面颊上,此刻赶紧捂住他的嘴,我摇摇头。“不要这样想。这不是你的风格,你做事从来不后悔的,宝贝。在这件事情上我也不后悔,不后悔爱上你,不后悔做了这一切。这是最最美好的爱情,是最最美好的错误。人生中最美好的往往都是错误。”
      “什么……”
      “这是我父亲说的。”我带着虔诚、释然,甚至是自豪的情绪。“他跟我说,我还有责任,对你,对约瑟夫,对母亲,对所有人的责任,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马蒂!”昭转了下头,把脸埋进被单里。
      他穿着硬领衬衫,打着领带,这样趴在床上会很难受。我想叫他起来,但见他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等等吧。我抚摸着他黑亮的短发,耳后柔软的皮肤,他后脖颈的发迹,我以为那会像胡子那样硬,其实一点不。
      他就像一个趴在父亲病床上的孩子,需要恸哭、需要宣泄、需要在亲人的病痛中吸取力量,迅速成长,趋于平静,收敛眼泪,隐藏忧伤。当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时,他的笑容如沐春风,尽管眼睛是红红的。
      “裘说,你这次一定要好好休养,等身体好了再出院。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我刚想阻止,昭一摆手,继续道:“可这不合适。我在度蜜月。所以,我下午会和玉一起回庄园,然后,明天再来,我和玉一起,反正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我想跟他说没必要,过一两天我就能出院了,但看到他的表情,还是决定不违了他的意。让韦德克每天接送他们,不会累着,何况母亲知道了也一定会来。
      玉,我这才想起来。“昭,怎么就你一个人,玉呢?”
      “玉和她叔叔在医生那里,裘陪着呢。”
      裘是外科大夫,不能做我的主治医师。
      “怎么?玉的叔叔还没有回柏林?”
      “他想等你醒了,确定你没事再走。”
      “哦,你去把他们叫来吧,别耽误了火车。”
      昭恋恋不舍。我们都明白这是玉帮我们争取的独处时间。但我们不能太自私了,在这件事里,假如一定要论谁受的伤害最大,那就是玉。
      昭转身出门,我叫住他,叫他来到床前,帮他整了整领带,刚才趴在床上的时候,有点弄歪了。


    307楼2015-03-29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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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婚礼(16)
      我让护士去把裘叫来。
      一进门,裘看见我已经穿戴整齐,惊讶地问道:“怎么,你?”
      “我今天出院。”
      “我知道。我是说,昭要十点以后才会到。”
      “不,我想先走。”
      “他知道吗?”裘不明白,是我没有说清楚。
      我把收拾好的旅行袋放到窗前的桌上。“不,他不知道。我有点事要办,必须先走,等他来了,你把行李交给他,告诉他不必等我,办完事我就回营里去。”
      “你不回庄园了?今天是周末。”
      明天是休息日,我并不需要上班,可是……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结婚了。”
      听了这话,裘也有些黯然。
      他们的蜜月全在我的病房里度过,我时时感到愧疚、不安。尽管玉总是那样温柔、亲切,但她笑容背后的忧伤,我越来越难以正视。昭每天都来,那样准时,陪着我寸步不离,他渴望见到我,渴望在一起,与我的渴望同样强烈,然而我们几乎不说话,不谈论任何事情,他的新婚、他的蜜月、他案件的进展、他回国的安排,还有我的工作、所谓的科学试验,还有战争进程、时事新闻……我们什么都不谈,因为我们不想谈,不能谈,任何话题都会引发我们心中无限的悲伤和痛苦。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多流无益,在这个时刻,我们知道该给对方留下些什么。昭会明白我这次不是逃避。
      “还有,”我拿出一只信封,抽出里面的戏票。“这是三张戏票,今天晚上的,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瓦格纳的《纽伦堡的名歌手》,”我仔细看了一下,把戏票塞回信封,递给裘。“八点钟开演,你们提前半小时到,穿正装。”
      “这是……让我……”
      我又没把事情说清楚,今天怎么了?
      “哦,对不起,我没有问过你是否喜欢听歌剧……昭喜欢,我一直想带他去听,可是……尽管现在太多的瓦格纳,不过就音乐本身还是很好的……而且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是当年《纽伦堡的名歌手》首演的地方,机会难得……你知道我花了很大劲才搞到票的。”
      (注: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位于慕尼黑,首建于1818年。然而,一场大火使它不得不重建,重建的歌剧院于1823年落成。1864年,瓦格纳受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邀请来到慕尼黑,他的一些作品在这里演出, 由华罗指挥的《崔斯坦与伊索德》和《纽伦堡的名歌手》就是在这里首演的,后来又陆续上演了《莱茵的黄金》和《女武神》,是尤尔纳指挥演出的。自此慕尼黑就成了瓦格纳乐剧表演的中心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这座剧院被破坏,战后重建, 1963年重新启用。
      威廉·理查德·瓦格纳(Wilhelm Richard Wagner,1813年5月22日-1883年2月13日),德国作曲家。他是德国歌剧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前面承接莫扎特、贝多芬的歌剧传统,后面开启了后浪漫主义歌剧作曲潮流,理查德·施特劳斯紧随其后。同时,因为他在政治、宗教方面思想的复杂性,成为欧洲音乐史上最具争议的人物。
      因为他的反犹思想,备受希特勒的推崇,二战时期,德国大量上演瓦格纳的歌剧,因此在这里,马蒂会有这样一说。)
      “那你自己……”裘担忧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他们结婚了。”
      原先,我一直想等昭的案件完结,有了合法的护照和签证再带他去,不过这次机会真的很难得,加上他们新婚,蜜月又被我搞成了这样,于是我想了很多办法才弄到这三张票。当时我只想到给他们一个惊喜,不管裘是否喜欢听歌剧,我想他一定愿意去经历一次,不管怎么说,在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听瓦格纳的歌剧,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我回到庄园,正好跟昭错开,用拖车把银剑送到安德斯•舒尔茨在慕尼黑郊外的寄养马场,这是事先约好的,他和太太达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们的兴奋自不必说,达莎的眼里闪着泪花,安德斯•舒尔茨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一脸温柔。也许把银剑送给他们并不算太糟,至少达莎是真的爱马、懂马,而安德斯•舒尔茨非常爱他的太太。
      离开寄养马场,我心里空落落的,不回庄园,也不想回营里,不知不觉便到了玛丽那儿。


      309楼2015-03-29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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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托付(11)
        时间过得飞快,感觉上才聊了几句,小个子中士就出现在门口。昭与克里斯汀依依惜别,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深深地注视和会心地微笑。我突然想起还有句重要的话没说。“克里斯汀,我问过了,你的案子是可以有转机的,只要你……”我噎住了。安德斯•舒尔茨告诉我,只要克里斯汀能认错并且同意合作,就可以马上获得自由,甚至回到军队。然而认错?合作?我不是来做说客的,我也不会尝试说服克里斯汀,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会尽力帮他。
        “只要你有信心,克里斯汀,不放弃就有希望。”昭接了过去。
        “是的,是的,只要你有信心。”我赶忙附和。
        “我有信心。”克里斯汀边走向门口,边回头。“你保重,昭,代我向新娘问好,代我亲亲你的孩子 ……”
        消瘦的灰色身影消失了,充满活力的年轻声音还在空中回荡。
        与来的时候不同,昭没有把手搁我腿上,也没有盯着我看,但沉默依旧,甚至愈加浓重,我无力打破这沉默。许多话题,或不合时宜,或心有不甘,或难以提及。
        我专心开车,时常偷眼瞧瞧。副驾驶位上,昭出神地望着车外飞逝而过的田野树林,却似乎无法聚焦,什么也没看见,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渐渐远去的集中营里,停留在克里斯汀身上。
        “他记错了。”昭忽然开口道。
        我没听清楚,追问他说什么?
        昭喃喃自语。“克里斯汀记错了……不会呀,他不应该记错的。他生日那次,我没有拉小提琴,那时我刚来,还不熟。”
        “这很重要吗?”我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轻锁双眉,若有所思。“不知道,只是有点奇怪。记得吗?当时克里斯汀突然转变了话题。”
        “你是说,他突然提到你会拉小提琴?”
        “是的。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只有短短的半小时,要说的话有很多,哪句都比这个重要。可事实上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好像一直在聊天。”
        “这不奇怪。克里斯汀跟你我一样清楚,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被监视中,所以他避开重要的内容,宁愿聊天。”
        “但不该是音乐啊。克里斯汀不会乐器,除了欣赏几乎一窍不通。聊击剑才对。克里斯汀剑术很好,第一个学期我根本没法与他对招,假期里我专门参加了个击剑俱乐部,到第二个学期才赢他,后来是互有胜负。”
        “但他偏偏首先聊音乐。”
        “而且很急,突然转变话题,那不是闲聊,是有话急于告诉我们。”
        “告诉我们什么?地点?你第一次拉小提琴是什么时候?”
        “圣诞晚会,那是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演奏。”
        “圣诞晚会是在学校里吧?”
        “是,学校礼堂。”
        “不会是这个地点。之前呢?你在哪里练习?”
        “宿舍、教室、礼堂后面的树林,总之都是在学校里。”
        “那都不对。”
        “或许音乐只是幌子,掩盖关键——庆祝生日的地点——月落酒吧!”昭边想边说,目光豁然开朗。
        “假如他要告诉你的是地点——月落酒吧,为什么非要提音乐?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因为这样才显得合情理。克里斯汀的生日是在9月,星期天,大家去月落酒吧庆祝,我也跟着去,但我那时刚到学校不久,谁都不熟,整晚没说一句话。假如他单说生日,又没什么内容,不是太唐突了吗?”
        “那倒是,那很容易引起怀疑。”我赞同地点头。“我知道月落酒吧,等你走后,我会去的,只要……”
        “为什么不是今天?”昭向我转过身,兴奋地打断我。“我们今晚不是没事吗?今晚就去!”
        “不!那不行!”我断然拒绝。
        “为什么?你说过要帮助克里斯汀的。”昭不相信地叫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异常烦躁,忍不住吼道:“我说过的就一定会帮他。”我吃了一惊,被自己的语气吓着。不,昭,我不想对你凶的,我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你就要走了,再惹出什么麻烦。
        我想向他解释,怕他误会。就在我分神之际,一辆大卡车迎面驶来,我赶紧避让,猛地右打方向,急踩刹车,汽车在路边嘎然停住,发出尖锐的声音,留下十几米长的刹车印记。由于惯性,我的前胸撞上方向盘,肋间一阵闷痛。
        昭怎样,有没有伤着?我心中惦记,却无力开口询问。
        “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定定神,回头对昭笑笑。“没事,我很好,你呢?”
        昭扶着我的肩膀,担心地盯着我。“你脸色很差,真的没事?”
        “我很好,真的没事,你呢?伤着没有?”
        “没,我没事,就是被你吓着了。”
        昭对我故作嗔怪地皱皱眉。我被他逗乐了。“对不起!”
        昭下了车,绕到车后。我也跟着下来,一起查看。还好,车没问题。
        “歇会儿吧,抽支烟。”昭帮我点着烟。我正需要放松一下,压力太大,我都有点喘不上气了。
        我们在车保险杠上坐了一会儿,昭抽着烟,静静地说道:“马蒂,我们不确定克里斯汀的真正意图,这些都只是猜测。在今天之前,克里斯汀即便认识你,也不可能信任你,他不可能跟朋友说起你,就算说起你,也很难认出来,娜塔莉的父母更是对你一无所知。我就不同了,不仅娜塔莉的父母认识我,也有可能克里斯汀跟他的朋友说起过我,在这里,中国人很少,是极好认的。不管怎么说,假如月落酒吧是关键,假如克里斯汀希望我们去,那么,马蒂,我想只有我们一起去才有用。”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昭不解释,我也明白,但就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再惹出任何麻烦。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马蒂,帮助犹太人是要冒生命危险的。”
        “那是我愿意的。但是你终于获得了自由……”
        “自由?这就够了吗?”
        “昭……”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深沉、悠远、闪亮。
        “这样的自由还不够,马蒂,我们今天的奋斗、努力、牺牲,是为了有朝一日获得真正的自由,没有恐惧的自由。”
        “没有恐惧的自由。”
        “是的,”昭扔掉烟头,一把抓住我的手,激动得声音微微发抖。“没有恐惧,不戴枷锁,不受禁锢,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
        没有恐惧的自由,那正是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是的,我重来没有被捕过,但我却始终生活在牢笼之中。


        321楼2015-03-29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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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翼儿(10)下
          安东想留下,他实在担心我,但是不行,我好歹说服了他,只叫他出去时留着门,这样舒伦堡来的时候我就不需要费力站起来了。安东说他会给我送午餐和晚餐。但愿舒伦堡早点来,不要叫他们碰上,我也早点解脱,这样坐着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想他会不高兴,至少是皱着眉头。没有及时给他开门,在他耐心地摁了半天门铃之后才懒散、厌倦地应道:“门开着。”这一定让他觉得丢脸、窝火,特别是在下属面前。我以为他会开门见山,质问我玉的下落,或者把“帝奇”带来与我当面对质。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本想早点来的,但是……”
          我看向他。你说什么?道歉?真的吗?算了吧!别再装腔作势了!我拿起桌上的烟斗,往里面填烟丝,动作很慢很慢,因为我快不了,但表面上看却是十足的傲慢、冷淡、厌烦、鄙视。
          他倒好,一贯的我行我素,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顺手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开始自斟自饮。“昨晚上空袭时你没去医院?”
          这就开始了。但我怎么回答?说我没想到罗伯特·柯奇医院也会遭到轰炸?等要去时已经戒严,道路受阻?还是干脆说睡得太死,没听见?
          我必须集中精神,提放他的陷阱,及时应对,但我力不从心。长时间的忍耐让我精疲力竭,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具体位置了,整个胸膛好像都受着烈火地无情灼烤,肌肉僵硬,呼吸困难,听力似有似无,视觉忽远忽近,思绪混乱不清,唯有沉默不语。
          茶几上放着宁眠泰尔的药瓶,那是昨晚上安东给我吃药后顺手放着的。这会儿他注意到,拿起来端详,自己得出了答案。“幸好你没去。”
          我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却没再继续,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不一会儿,那半瓶的威士忌就见底了。
          我有点惊讶。这可不太像他。现在是上午,他不是个随便喝酒的人。他的样子很疲惫,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伤,他脸色发灰,双眼深陷,窝进沙发里,背佝偻得比我还厉害,人愈加显得瘦削脆弱。
          舒伦堡掏出他的骆驼烟自己点上,看见我拿着烟斗,便燃着火伸过手来。我和他之间隔着茶几,我必须探过身子才够得着打火机,但这样的动作在我却是十分困难,于是我决定放弃。
          我划着火柴,自己点烟,把尴尬扔给他。
          他的手僵在那儿,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烫得握不住,才嘡的一声关上打火机,再啪的一声把打火机扔到桌上。
          他生气了。我暗自得意,等着他发火,等着他咆哮。哈!他确实很有涵养,很会演戏,但是今天,在亲自过来兴师问罪,却被我一再傲慢、无礼地对待之后,该不会,也没必要再伪装了吧?
          “对不起……”
          是我听错了?
          “我知道收音机里会说,我知道……你一定很心急,我不让你去是因为……因为……我不希望你看到。我想亲自告诉你。相信我,我想早点来的。”
          他想说什么?他想干什么?我糊涂了。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固执,我没想到会这样。相信我,假如我知道,我早就让你带她走了。她有错,但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撒谎!骗子!你就不觉的恶心吗!这种悲痛、懊悔的眼神不属于你!别忘了,你是盖世太保!中央保安局四处E科科长,党卫队二级突击大队长,你是瓦尔特·舒伦堡!
          我狠狠地瞪着他,一言不发。
          “我们没找到尸体,理论上属于失踪人员,但是应该不会有奇迹了,她死于昨晚的空袭。”
          “死了?谁?谁死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跟我的预料完全不同。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甄玉小姐,傅太太,她死了。昨晚上空袭时一颗燃烧弹炸了外科大楼,大楼完全烧毁了,很多人失踪……烧焦的人体缩得很小,根本无法辨认……我找了很久……真的。”
          “你就那么肯定?那……”
          “你是说‘帝奇’?昨晚上是他值班,我们在地下室找到了他的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伤痛还是激动,我拿着烟斗的手开始发抖。
          “一氧化碳中毒,窒息而死。外科大楼倒塌时封住了地下室的入口,那里所有人都死了,总有两百多。”
          我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想是轰炸时‘帝奇’抛下甄玉小姐自己逃命。甄玉小姐行动不便,没有人帮助的话走不了。不会有奇迹了,马蒂。假如‘帝奇’把甄玉救到地下室,她也会死,但会有尸体……对不起,马蒂……马蒂,你怎么了?”
          危险瞬间消失,支持我的力量也随即消失,还有……应该感谢命运,还是上帝?我真是蠢,天真、幼稚、迂腐、可笑。这是战争!你死我活!在我决意要救出玉的时候,就注定了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还虚情假意,惺惺作态,梦想着扮演圣徒,在残酷、罪恶的现实中独善其身。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痛苦,或者是彻彻底底的绝望?今天上帝站在我这边,那明天呢?‘帝奇’或许罪有应得,那么其他人呢?
          “死了多少?全部?”
          “死亡和失踪加起来两千多,受伤的还不止。”
          “谁都逃不了。”我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坚持不住了,再没有力气强撑下去。
          “你怎么了?是不是心脏?”
          心脏?是,我的胸口好痛,都没法呼吸了。但是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是盖世太保,看过我的档案,研究过我。
          “要不,我扶你躺床上去?”
          笨蛋!要真是心脏病发作,根本不能动。不过,我倒是真的要快点躺床上去,我快晕倒了。
          舒伦堡扶我躺到床上,帮我脱去靴子,盖上被子,又忙着倒水。真是滑稽!我想笑,却引来他更加担忧的目光。
          “要不要去医院?你看上去很不好。”
          我真想叫他出去。既然不是来审问我的,那还呆着干嘛?
          “你有药吗?”
          疼痛没有缓解,可能是坐的时间太长了。我想叫他把桌上的宁眠泰尔拿来,开口却说:“在上衣口袋里。”那里是硝酸甘油。如果我不吃药,没准他真会把我弄去医院呢。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舒伦堡替我擦汗,喂我喝水。
          我闭着眼睛不理他。
          “你睡一会吧,我陪你。”
          见鬼!你在这儿我怎么睡得着。可如今我也只有装睡了。别说,还真是累啊,慢慢的意识便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恍惚间,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马蒂,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是不是原谅我,我要对你说我是真的很后悔。”
          他在一个人叨叨什么呢?我把眼睛开开一条缝。舒伦堡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烟斗。昭送给我的烟斗!我差点冲上去把烟斗抢过来。还好他只是把玩,没有抽。
          “你知道我太太也怀孕了,昨晚上的空袭我们也遇上了。我家住在选帝候大街末端,正好在一个防空高射炮阵地的附近,我们在五楼。我回家很晚了,才迷迷糊糊一会儿,就听到我太太喊‘瓦尔特!瓦尔特!空袭!我们必须穿衣服,把儿子抱到地下室去!’那声音好像很远,很不真实,可能是我太想睡了。我回答说:‘这只是第一次警报,如果是真的空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躲避呢!’后来我们整个的房子都摇晃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落下的炸弹还是发射高射炮。我走到窗子那里——我还没有决定做什么——忽然间,看见许多探照灯发出的交叉光带中,一架巨大的轰炸机,太近了,我看到机翼上英国飞机的圆圈标志。我说:‘我们最好下去!’我刚刚离开窗口,就听到一颗炸弹落下来嘘嘘的声音。我叫太太卧倒,但是她正忙着去照顾小孩,我儿子睡在隔壁的婴儿室里。当她正走到门口,一声猛烈地爆炸!她跌倒在地上,我被摔到空中撞在对面的墙上。我听见玻璃窗叮当的破碎声和楼房倒塌的撞击声,随即完全寂静下来。不一会儿,我听见我太太沙哑的声音:‘你还好吗?’我不知道,我好像仍然昏迷。她离开我,踩在那些破碎的玻璃和砖石上,匆匆地跑到孩子的房间去。我跟着她跑,既羞愧又害怕。这样危急的时候,她们往往比我们更坚强。她用力扭开那扇炸弯了的门,在那零乱而沾满灰尘的小被子下面,儿子正面向着他的妈妈露出笑脸。门窗和所有的家具,没有一样不是残破不堪的,就在床上面,有一个锯齿形的炸弹碎片正穿在墙上燃烧着。我和太太跪在床边,惊愕地互相怔视着。
          “我们俩都很紧张以致没有听到下面的喊声——‘五楼的朋友!你们都呆住了吗?把你们的灯关起来,你没听到这批飞机还在周围没有走吗?’我们很快将灯熄灭,跑到地下室去。后来我到外边去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两百码半径以内,一连串丢下来5个炸弹,其中一颗刚好丢在我们住宅的甬道上,将甬道左边所有的东西都炸毁了!所幸在那边没有防空洞,否则我们的命运可就注定了!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太太和我开始打扫碎片和垃圾,我煮了点咖啡,然后和她坐在一起,直到我早晨出门。”
          他抬起头,目光与我对视。我看错了吗?他眼睛里的东西……
          “在昨晚之前,我没有想到过炸弹会直接落到我的妻子身上,我的孩子身上。她们是幸运的,至少昨晚是幸运的,但甄玉和她的孩子……我在想至少让我找到她……可是找不到。面对那一堆堆烧焦的尸体,我仿佛看见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对不起,马蒂,我这人做事从来不后悔,我有我的原则,但今天我后悔了,真的很后悔。”


          338楼2015-03-29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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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翼儿(13)、
              我帮玉把曲起的双腿放下,扶她起身。现在玉的下肢水肿厉害,腹部沉重,不论是翻身还是上下床都十分吃力。
              “孩子大不大?”
              又是这个问题,我笑了,都问过好几遍了。她说也问过沃纳同样的问题。她的关注点还真是特别。
              玉从来不问“怎么样?”“情况好吗?”“胎儿好吗?”这类问题。不是她不关心,而是她太关心了,太紧张了,她害怕听到不好的情况,也害怕把这种担心的压力转加给我。
              “她们说孩子会越生越大。昭出生的时候是八斤半,就是4.25公斤,而我是4公斤,所以我想这孩子会不会也很大,会不会到4.5公斤,那样的话,会不会……”
              假如真是那样,即便其他都好,生产也将非常困难、危险。
              “孩子越生越大,是指同一个孕妇。况且这些只是民间说法,没有科学依据,也不是统计学结果,完全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我希望他大一点,大点好养活。”玉笑起来,调皮地闪动着大眼睛,似乎除了满满的幸福之外便无其他。
              4.25公斤,真不小,真是个大胖小子。我也会心一笑,也是幸福满满。
              “情况不错,胎位基本转过来了。”
              “那太好了。你知道我可是每天都认真做的。”
              “真是辛苦你了。”我帮玉把几根落在眉上的黑发藏进头巾里。
              上次检查时,发现胎位不正。在整个的妊娠过程中,胎儿会经常转动,早期不要紧,但是到了妊娠后期出现臀位就叫人担心了。我让玉做“胸膝卧位”,每天两次,每次15-20分钟。做这个动作时孕妇跪在床上,大腿与小腿成直角,胸部尽量与床面相贴,头偏向一侧。这个动作可以使胎臀退出盆腔,借助胎儿重心的改变,增加转为胎头先露的机会,然而孕妇做起来却是十分辛苦。想想胎儿顶着胃部,胸腔受压,呼吸不畅,时间一长,就跟受刑一般。
              “不辛苦。只要到时候,他能顺顺利利地出来,怎样都不辛苦。”
              到底还是担心的。这孩子是如此特殊,不由我们不担心。但愿一切顺利,但愿他平安出世。有时候,我真是感到压力太大,都快撑不住了。
              玉轻哼一声。我连忙扔了手上的东西去扶她。
              “没事,没事。”
              我扶玉坐到椅子上。玉的脸色有点发白。
              “他踢我了。我们说他坏话。他生气了。”玉充满怜爱地轻轻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他很生气,拳打脚踢。”
              我握住玉的手。“他很强壮。”
              “马蒂,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名字?!我吓了一跳。起名字?我?从来没想过,从来不敢想。“我想……孩子不需要德国名字。”
              “不,我是说中文名。”
              中文?要我起?不是开玩笑吧?
              玉可不是开玩笑。“你说昭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
              “昭没说过,我们还来不及说……你比我更了解他,马蒂,你说……”
              “自由。”
              “自由……”
              “昭说过,‘我们今天的奋斗、努力、牺牲,是为了有朝一日获得真正的自由,没有恐惧的自由。’‘没有恐惧,不戴枷锁,不受禁锢,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
              “自由……自由的心,插上自由的翅膀,在天地间自由飞翔……自由的翅膀……”
              “那就叫‘翅膀’?”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玉却咯咯地笑起来,见我茫然,不好意思再笑,但还是有点忍不住。“我知道了……叫‘翼’。”
              “翼?”
              “‘傅翼’,翼是翅膀的意思。”
              “‘傅翼’,好,这名字好。这名字是男孩的还是女孩的?”
              “男孩。”
              “那女孩呢?”也可能生女孩不是?
              “我有预感,是男孩。”玉的肚子很大,乳房鼓胀,身形却显瘦削,面容更是憔悴、苍白,相形之下,眼睛又大又黑,闪闪放光。
              “预感?你怎么会有预感?”我相信玉说的。但是怎么会?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不知道……打从怀孕以后,我从来没想过女孩……”玉疲倦地靠在我身上。
              那是因为你太想念昭了。
              我陪着玉在修道院深处的回廊上散步时遇到匆匆跑来的丽莎。“你们在这儿呢。”
              “什么事?”
              “约斯维西先生来了……”丽莎跑得急,有点喘不上气。
              “谁?”
              玉不认识约斯维西先生,我向她解释:“约斯维西先生是镇上的警察所所长。去年夏天,庄园收葡萄时他来的,不过当时好像没穿制服,你大概没注意。”
              玉确实没注意,看神情就是没想起来。
              “他来干什么?” 我问丽莎。
              “不知道。”
              “他一个人?”
              “还有艾迪,两个人。”
              艾迪去年跟约斯维西先生一起来的。艾迪很害羞,总是躲着人,不穿制服的话基本会被无视,那天晚上他没有请玉跳舞,没有勇气,玉自然也不会注意他。
              “那我去看看。”
              “别……”丽莎拉住我。“他们穿着制服,可能……”
              “那我就更要去了。他们上岛时会看见我的船,不照面反而不好。”我拍拍丽莎,让她放心,“我去去就来,你陪玉回房间吧。”
              我沿着回廊走向院长办公室。忽然,我被什么东西吸引,停下来,后退两步,透过回廊的廊柱和花园的树篱,看到有两个人站在远处的角落里说话,一个是修道院的老花匠,另一个就是约斯维西先生的养子,镇警察胖子艾迪。
              艾迪原本不胖,十岁前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小些,骨瘦如柴。艾迪的父亲是个酒鬼,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喝酒,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有时连艾迪一起打。艾迪总是担惊受怕,总是吃不饱。
              后来有一天,他爸爸喝醉酒回家,把他妈妈打死了,当时艾迪在家,也被打得半死。邻居报警,约斯维西先生赶来救下艾迪。
              妈妈死了,爸爸进了监狱,小艾迪成了孤儿。约斯维西先生在上次战争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跟太太商量后便收养了艾迪。艾迪不哭不闹,老实听话,对过去的苦难绝口不谈,唯一的缺点就是贪吃。想到艾迪身世可怜,约斯维西夫妇就尽着他,每天给他做好吃的。慢慢的,艾迪的身上有肉了,小脸红润了,个儿也长高了,不到一年就成了个小胖子。
              约斯维西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太太死后,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三年前,艾迪高中毕业,约斯维西先生请父亲做推荐,向上级申请让艾迪当警察,给他做个帮手。至那以后,约斯维西先生就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那么今天来会是什么事?穿制服说明今天的拜访是公事。
              “好久不见了,约斯维西先生,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男爵先生,身体还行。” 约斯维西先生毕恭毕敬地站着,帽子攥在手上。
              “我刚才看见艾迪了,他跟你一起来的?”
              “是啊,男爵先生,您知道,现在我一般不管事了,艾迪做得很好,对我也好,这还要感谢您父亲当年的推荐……”
              约斯维西先生诚惶诚恐。我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别在意。
              “只是今天事情有点特殊,我想我应该亲自来,在码头上看见您的帆船……打扰了,男爵先生,实在抱歉。” 约斯维西先生诚实、可靠,在镇上做了四十年警察,基本没出过错,人缘好,口碑也好。
              “没关系。什么事,你说吧。”
              “上面派下的任务,检查户口,登记、上报所有外来者信息。”
              “哦?”
              “您知道现在非常时期,对外人查得很严。”
              “这里没有外人。”凯瑟琳院长插话道。对于被世俗无礼打搅的神职人员,院长的愤怒合情合理。
              “是紧急通知,好像关系到什么重要的事……” 约斯维西先生赶紧解释,他有些为难,看着我,向我求援,还加上一句:“秘密警察没有多说,只是叫我们来查。”
              被发现了!我还一厢情愿的打算把玉一直留在这儿呢。我有些懊悔,但是并不慌张,也不害怕,最困难的时期都过来了,再危险的事情也做过,我只是要想一想目前的形势,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秘密警察没有亲自来,表明他们还不确定,我还有时间。
              “她在这儿!”艾迪的声音有点大,有点急,毫不掩饰的兴奋。“玉小姐在这儿。”
              “你肯定?”约斯维西先生问道。
              “肯定。老园丁告诉我,他认识玉小姐,玉小姐在这里结婚时他见过。男爵,请把玉小姐叫来吧,我有几个问题……”
              我不自觉地沉下脸,皱起眉头。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刚才离得远没看清楚,现在我转向艾迪,才注意到:他不胖了!原本一身软软的赘肉没有了,肥厚的双下巴也不见了踪影。如今的艾迪,身穿警察制服,威武、健壮、神气活现、不可一世。哦,艾迪可没有不可一世,只是我不太习惯罢了。从前的艾迪怯懦、自闭、没出息。约斯维西先生的努力没有白费,艾迪终于长大了。
              我自然不会叫玉来。“约斯维西先生!”我沉着脸冷冷道。
              “不!不需要!请原谅,男爵先生,玉小姐不是外人,我们都认识,去年夏天我们见过。”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记起来了。”我放缓口气,又恢复了笑容。这应该就是约斯维西先生今天亲自来的原因。
              “只是,男爵先生,如果您能把玉小姐的信息让我们带回去,我们将非常感激。”
              该不该给他们玉的身份信息?是真实信息?还是假护照的信息?艾迪虽然胆小,做事却一向认真,而且他现在还胆小吗?我在他眼中,他身上,他挺胸昂扬的动作里看到自信、坚定、狂热。不完成任务,他今天绝不会走。给他信息,至少我还有时间。不能给真实信息,甄玉已经死了,即便谎言终究会被戳穿,也要坚持到最后。并且现在拿得出的是假护照。至于名字,他们只知道“玉小姐”,德国人,谁记得住中文。
              “那请你们等一下,我去把玉的护照拿来。”


            341楼2015-03-29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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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翼儿(16)
                夕阳的余晖把大地染成火红色,火红的太阳挂在湖泊、山峦组成的天际线之上,那么大,叫人产生错觉,以为距离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而在它的对面,东方苍穹上,半透明的月亮已悄然升起。
                我站在阳台上抽烟。多么美丽的景致,多么美丽的黄昏,宁静致远,气象万千。这是世上两种最美的时刻之一,万物伊始和结束的时刻,诞生和死亡,日出和日落。
                “马蒂。”
                我回头,是母亲。
                “安妮做了很好的牛肉。你去吃点吧。”
                “我等一会去吃。”
                “你得吃点东西。你今天还什么都没吃呢。”
                “我吃不下。”
                我以为母亲会离开,但她走到我身边。“给我一支。”
                我一愣,印象中母亲不抽烟。我送上烟,并替她点着。我忽然记起曾见过母亲一张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母亲身穿缀满珠串流苏的低腰直身长裙,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的象牙烟嘴,那支象牙烟嘴至今还放在母亲梳妆台的抽屉里。
                微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晚霞给她覆上绚丽的色彩,烟雾缓和了脸上坚毅的神情,母亲是那么的迷人、生动、安详。我怔怔地看着。
                “你做了充分的准备,不是吗?一切都会顺利的。头生胎总是困难一些,我生你的时候也好长时间。”
                我听赖宁格太太说过,母亲生我的时候也十分困难,将近二十个小时。
                “它提前了,我还没准备好。”这是真的。我准备了手术包,观摩过接生和破腹产手术,但没有亲手做过。假如一切顺利便没有问题,可是万一……我只有书本知识,这不够!用在玉身上不够!不!不能有万一,就算能做,有设备,我也不可能在家里做破腹产。太危险,后果太可怕。
                “你压力太大了,孩子。要相信自己,相信上帝。”母亲拍拍我的手。我的手一直在颤抖。“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安排他们生儿育女,不会是为了惩罚。”
                上帝安排他们生儿育女,是给予我们希望。带着这个信念,我和玉一起坚持。
                一分钟、半分钟,阵痛持续不断,连绵不绝,这样坚持了数小时,玉几度失去知觉。我心痛不已,束手无策,想用吗啡减缓玉的痛苦,却又不敢。我不知道吗啡对孩子和生产过程会有什么影响,我这方面的知识太贫乏了,我的准备太不充分了。我不停的一次次检查玉的状况,孩子的状况。要不是胎心永远那么强劲有力,我早就不顾一切把玉送去医院了。
                玉肯定是小子,那就当它是小子吧。现在你这小子闹也闹够了,把你母亲也折腾惨了,行行好,心疼心疼她,快点出来吧。
                大概是谁跟莉莉谈过,韦德克没事,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预防,现在是非常时期,小丫头的怒气早就消了,自告奋勇帮我打下手。
                正好,母亲和赖宁格夫妇都上了年纪,不适合熬夜。于是我留下莉莉,让他们都去休息,但我知道他们谁也不会真的去睡觉。
                果然当分娩开始时,赖宁格太太已经把热水烧好,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让赖宁格太太拿块毛巾让玉咬着。赖宁格太太抓着玉的手帮她一起用力。
                我叫玉不要急,先放松,等我的命令,再一起用力。这之前,我按照书上说的将玉的会阴侧向剪开,这样做可以防止胎儿娩出时会阴撕裂,但结果还是撕裂了,惨不忍睹,因为胎儿实在太大了。
                当我看到最先娩出的胎头时,几乎惊叫出声:“天哪!”居然这么大,完全超出预计,怪不得玉生不下来。
                我没有使用麻药,玉也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这点疼痛跟她现正在经受的折磨相比根本微不足道。倒是我身边的莉莉被那一片血肉模糊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忽然后悔让她呆着。她还是个姑娘,在见过如此惨烈的生产之后,她还愿意经受这样的痛苦折磨吗?
                玉用尽最后的力气娩出胎头,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睡吧!好姑娘!休息吧!接下来的事我来做。
                胎儿顺利娩出,真的好大,连赖宁格太太都惊得合不上嘴。
                我处理了脐带,突然发觉没听到哭声。我一手抓着婴儿的两只小脚,把他倒拎起来,一手拍打他的小屁股,还是没有声音。怎么会?半小时前他的胎心还是强而有力的,这一会儿,他就窒息了?难道……你这该死的小混蛋,你长得如此强壮,如此巨大,为了来到这个世上,你折磨你母亲,生生劈开她的身体,怎么?最后你居然没有坚持住!你怎么能没有声音?你怎么能窒息?我发起火来,拼命拍打他的小屁股。死亡,恐惧,一幕幕可怕的过往在我脑中闪过,忽然,我抱起孩子,对上他的小嘴……我曾用这个方法救过昭,上帝帮我,让我再救一次他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4.6公斤的大胖小子,还不足月,早产三周,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抱着他,激动不已。“安妮,比马蒂出生时几乎大了一半。”
                “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亏得玉,真是难为她了……玉怎么样?”
                “她还好,就是太虚弱了。”
                “那是自然,不可思议,真是个奇迹。”
                “太太,她的脸怎么皱巴巴,像个小老头。”莉莉早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兴奋地围着母亲和婴儿转来转去。
                “傻丫头,刚出生的婴儿都是这样,慢慢就长开了。”
                “他头发好黑呀,还蛮硬的。”
                这大概是婴儿身上最具中国人特质的地方了。其余,鼻梁高高的,睫毛长长的,眼睛没睁,睁开肯定是黑黑的,浑身皮肤通红通红。
                我把婴儿交给母亲她们,自己守在玉的身边。玉一直昏睡,期间醒过一次,我告诉她孩子平安。她似乎想笑,但没力气笑,然后便一直昏睡。这次醒来就是惦记着孩子,现在她放心了,没了牵挂便一睡不醒。
                我时不时地试试她体温,测测她脉搏,我的心从没真正放下过。
                没想到玉的担心成了事实,孩子差点没有坚持住,上帝保佑,他活了,但是玉……玉的身体受到严重损伤,恢复将非常缓慢。我仔细检查了胎盘,似乎是完整的,但又不敢确定,我没有经验。万一腹腔内留有胎盘组织,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会引起感染,后果将不堪设想。


              344楼2015-03-29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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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翼儿(19)上、
                  “玉说,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真美。”
                  “马蒂,你能帮我个忙吗?你能告诉我那些树叶的颜色吗?还有这些房子、花草的颜色。”
                  “房子的顶是褐色的,回廊刷成淡淡的橘色。”
                  “淡淡的橘色,很舒服的颜色,很温暖,倒是挺少见的,因为是疗养院吗?”
                  “应该是吧……那些银杏树……”
                  “我知道,深秋,银杏树的叶子一片金黄,想想这有多美,还结了许多白果。”
                  “真的,很多果实。”
                  “白果可是好东西,你应该常吃,每天吃几颗。”
                  “不是说白果有毒吗?”
                  “是药三分毒,你做医生的这还不知道?常吃白果对你心脏绝对有好处,不能多,每天就几颗。”
                  “好。”
                  “记住了,自己想着吃。”
                  “好的。”
                  昭忽然神色黯淡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那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你不会自己想着吃的,除非有人准备,叮嘱你。”
                  我想说根本不需要,一个人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我不敢说,怕说了他生气,再不来了。
                  一眨眼,昭忘了白果的事,跑到一棵繁茂的苹果树下,三两下爬上树干,伸手摘了两只又大又红的苹果,轻盈地跳下来,回到我面前。“你闻闻。”
                  “很香。”
                  “所以啊,水果不用看,闻闻就知道了,只有熟透的才会又香又红又甜。”
                  苹果松脆,香甜,我慢慢咀嚼着,注意到一片火红的花朵。
                  昭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那花……是火红的?”
                  “是火红的。”
                  “好奇怪,火红、妖艳,又有点凄凉。”
                  “所以,它的学名是石蒜,但人们都叫它彼岸花。”
                  我沉浸在跟昭的约会中,没注意有人走近,于是,当舒伦堡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看起来不错,比上次好多了。”
                  我没理他,不需要掩饰愤怒、厌恶与恐惧,因为那都不重要,无所谓了。我对眼前这个人抱有过幻想,但事实证明我又一次错了。
                  安德斯?舒尔茨的子弹打中我的肺,留在离心脏不到两公分的深处。手术很成功,但因为抢救延误、失血过多,术后我出现了一系列严重的并发症,肺部感染、胸膜炎、心律不齐,最后是呼吸衰竭、心脏衰竭。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舒伦堡破例从柏林请来伯恩斯坦教授为我治疗。
                  伯恩斯坦教授是著名的心脏病专家,也是胡贝图斯?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的好朋友,当然也认识我,按理说这些舒伦堡都该知道,他不能也不该请教授来,但他请了。
                  “起初我倒挺感激他的,”伯恩斯坦教授愤愤道。“我以为他请我来是为了救你,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得到口供,还那么急,根本不管你的死活。知道吗?是他亲口命令对你使用保维淀(Pervitin)注射液的。”
                  保维淀(Pervitin)注射液是一种强效致幻剂,在盖世太保审讯犯人时时有应用,能让犯人产生幻觉,丧失意志,对审讯者的提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可不行,你当时刚苏醒不久,身体极其虚弱。‘他会死的!’我冲他大吼。可你猜怎么着?那家伙居然轻飘飘地来一句:‘不是有您吗?’”说到这儿,老教授义愤填膺,灰白胡须气得乱颤。
                  伯恩斯坦教授生性豪爽,乐天率真,有充分理由为自己精湛的医术而自豪,实在忍不住在我这个同行病人面前炫耀一番。事情真是如此,假设没有伯恩斯坦教授的保驾护航,舒伦堡在我身上使用保维淀(Pervitin)注射液只会得到一具尸体而不是他想要的口供。真那样就好了。
                  教授大概没考虑过他这样随便说话的后果,这些是不该告诉目前状况下的病人也不能随意对外泄露的事情。我受到刺激,尽管不会再次危及生命,但意志愈加消沉。我终于认识到自己是犯有叛国罪的国家的敌人,即使恢复健康也再难获得自由,不仅于此,我还害了家人,庄园没了,玉死了,还把一切都说了,连累了母亲、凯瑟琳院长、安东、维尔马和她的丈夫,甚至她的公婆,他们都会因我而获罪,被投入监狱,关进集中营。那孩子怎么办?玉的孩子?我有没有说过别的,克里斯汀、娜塔莉、月落酒吧?盖世太保会不会顺藤摸瓜,抓住娜塔莉的父母?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丧失了战胜伤病的意志和活下去的勇气。很快,伯恩斯坦教授被送回柏林,我则被送到了这里。
                  我恢复得很慢,浑浑噩噩间,白日渐短,树叶变成了金黄。时间对我已无意义,身处何地亦是如此。我不跟人说话,不关心周围,如行尸走肉,消沉萎靡。这是一家党卫军的疗养院,我不知道它的地理位置。病人都是党卫军,医生护士也是,我也是党卫军,但我是犯人。医生护士对我的态度显然区别于其他病人,冷漠、戒备、保持距离,从不多说一个字。没有人来看过我,除了舒伦堡,也不多,只有那么两三次。每次时间都很短,我们并不交谈,我对他是不理不睬,他呢,医生会告诉他关于我的一切,见我只是顺便打个招呼。
                  我以为这次也是,在沉默中呆上一会儿,他觉得无聊便会走的,然而……
                  他将轮椅推到一张长椅前,放下公文包,脱了风衣、帽子,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他的脸有点红,看来是走热了。“ 我给你带了好消息。”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过去。他把烟叼在嘴角,刚想点着打火机,发觉我正看他,便翘起嘴角微微一笑,然后意识到我看的不是他,而是他嘴角的香烟。他愣了愣,有些歉意,又有些郁闷地拿下香烟,和打火机一起放回口袋。
                  我收回目光,依旧沉默不语。
                  “对不起,你的肺还没好,再忍忍吧。”
                  他的涵养一向很好,我从没见他真正发过脾气,这样的人其实很可怕。
                  “你自由了,你可以回家了。”


                347楼2015-03-29 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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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现在算是跟上作者的进度了。
                  这文已经写了好多年。江湖庙堂里早就无法更新,但作者一直没有放弃,可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执念。
                  作者想说的已经远远超出了DM,超出了BL,超出了爱情。
                  感兴趣的亲们到她的博客去看吧。http://blog.sina.com.cn/u/1646356257


                  349楼2015-03-29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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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大结局)
                      “爸爸”这个称呼在我长大之后,便再也叫不出口了。但我又多么希望,多么希望,能够像小时候那样叫你一声:“爸爸”,多么希望被你搂在怀里,仰望你那晶莹闪烁的蓝眼睛。
                      那天晚上,先生病情突然恶化,送到医院后很快陷入昏迷。
                      他的故事还没有完呢!
                      他想讲的故事已经完了。对他来说,没有昭的生活没有意义。二十多年来,他生活在对昭的思念中;生活在那段痛苦幸福的回忆里。
                      约瑟夫始终陪着先生,寸步不离。
                      “约瑟夫,今晚我替你,你回去睡一觉吧,这样下去你会垮的。”
                      约瑟夫没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迈森巴赫家的人一个比一个固执,真是没办法。
                      “海因茨。”
                      “嗯?”
                      “那棵树上的苹果该熟了,你明天早晨摘两个带来。”
                      先生已无法进食,仅靠输液、仪器维持生命。我愣了会儿,随即反应过来。“好的。放心。”
                      那棵苹果树很容易认,上面挂有牌子。“弗雷德里希?冯?迈森巴赫,1897年7月30日——1918年5月8日”。牌子明显是后做的,原来那块肯定已经腐朽了。历经70年,两次战争,仍然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叫人不得不叹服其顽强的生命力。
                      约瑟夫接过苹果,拿在手上颠了颠,放在鼻子下闻闻,满意地点点头。
                      先生闭着眼睛,眉心微蹙,脸色蜡黄,脸上带着氧气面罩,身上连着监护仪,不知道是否醒着。
                      “马蒂,马蒂。”约瑟夫轻唤两声,没有反应。
                      约瑟夫轻轻取下氧气面罩,把一个苹果放在先生的鼻下。“马蒂,今年的苹果又大又红,你闻闻 ,很香很香。”
                      渐渐的,先生的眉头舒展开来,神色变得安详,微阖的眼角流下两滴泪水。
                      那天夜里,我没有离开。
                      约瑟夫一直握着先生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这几十年还没有看够似的。他时不时帮先生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抚摸亲吻先生枯瘦的手指。
                      清晨,我在恍惚中被病床上的异动惊醒。
                      先生睁开眼睛,手不停颤动,喉咙里发出微弱而含糊的声音。
                      约瑟夫倾身上前,拿开先生脸上的氧气面罩,把耳朵贴上去。
                      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看见约瑟夫频频点头,眼睛泛红,脸上却露出笑容。
                      约瑟夫用小刀把我带来的苹果一切为二,拿汤勺刮出半勺果泥,送进先生微张的嘴里。
                      先生居然吃了,慢慢地咽下去。
                      先生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眼睛直直望向半空,面色沉静而满足……
                      先生吞咽得越来越慢,约瑟夫也停了下来……然后,一切都静止了,凝固了,监护仪出现一根直线,报警。
                      医生们跑步冲进病房。
                      在这之前,约瑟夫合上先生的眼睛,并亲吻他的额头。
                      不需要任何提醒、搀扶,约瑟夫自己走出门去,而医生们正在尽最后的努力。
                      我跟出去,看见约瑟夫背靠在走廊的窗边,低着头,佝偻起身子,他怎么会一下子矮了这么多。我走过去,搂住他肩膀,让他靠在我胸前。我们默默地站着,约瑟夫是那样平静,就像死了一样。
                      “他见到了。” 突然,他说,“马蒂跟我说,他见到昭了。他说昭跟从前一样,穿着军服,沐着朝霞,英俊威武,帽檐上别着雪绒花。”
                      是那个梦吗?先生说做过两次的梦?
                      “马蒂说他等了26年,终于等到了,他太高兴了,终于如愿以偿。”
                      葬礼过后,按说有许多事,但一来我长期不在家,根本帮不上忙;二来担心约瑟夫太过悲伤,闲下来反而不好,于是,我便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结果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一样了,由普通变得独特,由平凡变成神奇。他们曾经一起在书房弹琴合奏;在葡萄园里骑马追逐;在湖水中游泳嬉戏;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我甚至跑去山上,那间猎人小屋居然还在,但是破败不堪,废弃已久——他们曾在这里度过三天蜜月。
                      这天,庄园里来了重要客人,是先生的律师,来宣读、执行先生的遗嘱。
                      遗嘱很简单,先生的所有遗产都归他唯一的法定继承人,也就是我继承,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我在一份份文件上签字,压根没有搞清楚,除了凯撒庄园以外,我还拥有哪些股份、债券、不动产、信托基金。
                      律师走后,约瑟夫收拾起文件,问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看了他好久,才道:“你说,傅昭和玉,就是我的亲身父母,他们还活着吗?”
                      “活着。”约瑟夫的回答太干脆。他是绝不会骗我的,那就是说……我兴奋地跳起来。“你怎么能断定?难道你有证据?”
                      “没有。”
                      “不,你有的。对!那张明信片!我怎么忘了,那张明信片!”
                      “你是说这个?”约瑟夫从口袋里掏出明信片递给我。他早有准备。
                      我接过明信片,激动地手直发抖。明信片已经发黄,很旧,有明显的折痕,边沿磨损很厉害,有些字迹都看不清了。
                      “这是马蒂的精神寄托,他始终带在身边,在监狱里也带着。”
                      “这是昭寄来的。”
                      “不是,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昭寄的,但谁也没说。马蒂也知道,但他没办法,只能麻痹自己。”
                      “怎么会……”我仔细翻看着明信片。
                      “第一,如果是昭写的,他就不会写得这么简单。他知道马蒂有多想他,多痛苦。第二,昭不知道你叫翼儿,你的名字是昭走后,马蒂和玉一起起的。第三,你看这字迹,是工整的印刷体,昭没必要这样写。如果是惯常的书写体,昭的字迹马蒂是认得的。”
                      “那这个……”
                      “应该是玉寄的。”
                      “我母亲?”
                      “对。在盖世太保的档案里,甄玉小姐死于柏林轰炸。假如玉署上自己的名字会给马蒂带来麻烦。马蒂一直受到监视,他始终不是他们可以完全信赖的自己人,国外来信就查得更严了。玉清楚这些,但她又必须给我们报个平安,于是,她用昭的口气写,同时,她给了马蒂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昭对我说过,肯定也对玉说过,他最担心的就是马蒂,一个人,孤独、绝望,失去活下去的勇气。玉真的是很爱昭。”
                      “是啊,她太爱他了,太了解他了。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还舍得搭上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海因茨!”反应一向有些迟钝的约瑟夫忽然异常敏感,立刻大声呵斥,“你知道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没有一个母亲舍得丢下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
                      约瑟夫到底是我的亲人,一个微笑就缓解了他的怒气。
                      “这之后就再没联系吗?”
                      “后来,马蒂按照这上面的地址去信,”约瑟夫指了指明信片,“也给昭和玉留下的家里地址去信,玉的叔叔回国时,马蒂也让他们带信,但是都没有回音。没有办法,马蒂明明知道这明信片不是昭写的,但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心中唯一的寄托。”
                      “那么我呢?”我有时真恨自己,都那么大了,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却还不受控制地时常表现出幼稚。
                      “那都怪我。其实我是离不开马蒂的。不回来,我能去哪儿?但我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马蒂几次来要我回家我都没答应。这让他以为我不愿意见到他。所以在我回来以后,他就很少回家了。”
                      又钩起约瑟夫的伤感,我更加自责。
                      “既然再没联系,你怎么肯定他们都还活着?”
                      “那是到战争结束以后,马蒂被捕,接受审判。本来,作为全程参加那些实验的党卫军上校,即便认罪态度良好,主动坦白、揭发罪行,无期还是免不了的。没想到在最后关口出现转机,检察官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讲述了当时马蒂救护昭和玉的全部经过,落款就是傅昭和太太甄玉。再加上克里斯汀?施拉科夫中尉和娜塔莉父母的证词。马蒂一直想办法保护着娜塔莉,但不幸的是娜塔莉还是在战争结束前死于集中营的死亡转移。娜塔莉的父母则活了下来。克里斯汀?施拉科夫中尉在44年的下半年从集中营应招入伍,他也活了下来。他们的证词和其他接受过马蒂帮助的犹太人的证词,使马蒂的刑期由无期变成了十五年。”
                      “你们看到那份证词了?是我父亲写的?”这时我那一丝孩子气的怨恨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胸中满满的憧憬。
                      “看到了,是昭写的。”
                      “这么说,他们活着?”
                      “当然活着!”
                      “可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理智告诉我,这很可能又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中国的抗战有多惨烈,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在日本,有关侵华战争的文献记录很少,但还是有一些的,我也接触过不少。
                      “那样的战争他们都熬过来了,这和平的二十年……”
                      “对,说得对,他们活着,一定活着。”我不由被感染。从那灰白的头发,没有视力的眼睛,我看到他们的爱恨情仇,在岁月的长河中沉淀下浓浓的亲情与深深的眷顾。“我要去找他们。我决定,先回一趟日本,把那里的事情结束了,然后就去找他们,去中国找他们。”
                      全文完


                    355楼2015-08-31 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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