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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转载/男爵X昭]《父亲——回家》 BY 丹枫(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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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知道是希望,还是绝望;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怨恨。我曾经爱为慈父,敬为恩师,拜为偶像的胡贝图斯•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在我孤立无援、厄运当头、痛苦迷茫的时候,再次施以援手,救我脱离苦海,指明人生方向。
“你受苦了,马蒂。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爱你就像自己的孩子。你的事,我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不要说!除了我,对谁都不要承认任何事,不要意气用事。交给我吧,你该信任我。”
“我爱你,了解你,信任你。我知道你对他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我不会问这种感情的性质,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你,我会救他。”
“不要固执了,想想你父亲,你母亲,你家族的荣誉,你自己的前途,当然还有他。”
“你不希望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吧?你们一同经过了冷冻试验,你们创造了奇迹。你不会希望因为自己的鲁莽和执迷不悟,就让他送命吧。”
“我可以救他。为了你,我可以动用一切关系来救他,就像当年我帮助你拯救你父亲和庄园那样。但你必须想好了,你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你有神圣的使命,你不应该为这些软弱、无能的所谓仁慈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动摇自己的信念。”
“你的决定是正确的,马蒂,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一直信赖你,你是不会当我失望的。”
“好了,没事了,你自由了,我的孩子。听说你父亲病危,先回家看看吧。”
幸亏教授及时出手干预,我才没有愚蠢地认罪,一切都还可以挽回。教授确实动用了所有关系,据说释放我的批件直接来自帝国空军元帅赫尔曼•戈林。我在被监禁两周之后,无罪释放。
我打电话给恩斯特,他证实了教授说的话。开头几天,昭被审问过两次,仅此而已。后来,恩斯特从营部的文书那里打听到,昭的案件有了新进展,他可能很快会获得自由。
我签了字,拿上自己的东西,跟着宪兵,走出总部大楼,上了越野车。沿途,不论是遇上长官,还是向我敬礼的兵士,我都视而不见。汽车发动,头晕得更厉害,我闭上眼睛,幸好有清凉的微风吹过,不然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梦,一个漫长的,亦真亦幻的,时醒时睡的梦终于结束了,我回到了现实的世界,我温馨、美丽、熟悉又陌生的家。
“对不起,昭,我对你食言了,我跟教授签订了为期10年的工作协议,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教授的人体试验课题小组了。我不后悔,只要能够救你,叫我做什么都行。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亲自参与了。这只是权宜之计,先救出你要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嗨,赤兔,我给你找好了主人,他是个好骑手……可惜他不会来了,不然你会喜欢他的。”
“赖宁格太太,不用再准备衬衣了,不需要了。”
“哦,笔?那支万宝龙金笔?我忘记在哪儿了,也许签字的时候忘了拿。不,不是,签字不是用我自己的笔……算了,反正已经坏了。”
“这是兰花吗?现在是开花的季节。哦,不是,这是铃兰,不是昭喜欢的建兰,建兰只生长在他的家乡。”
“不下雨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日出一定很美,我答应过昭去看日出的,我还去吗?”
“不!不去了,他不在,我一个人……算了。”
父亲没有拖多久,我始终守在他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安排好葬礼,教授竟然也来参加了。这真是莫大的荣幸。临走,教授还关照我,不用急着回营,我可以在家多陪陪母亲。
几天前,恩斯特打来电话,说昭真的接到案件重审的通知,可能近日就会离开。
我犹豫再三,是现在就回营,也算跟昭告别,还是干脆等他走了以后……


153楼2014-04-09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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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搂着昭的脖子,把面颊贴上他的面颊,在他耳边低声细语。“昭,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好吗?”
    “什么?”
    “你在来这里之前有过性经验吗?我是说跟他人之间的。”我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泄露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问完全是为了帮助昭摆脱那些可怕的梦魇还是也想得到那个深藏于心底的,悄悄折磨着我的问题的答案?
    “没有。”
    我释然了?我相信了?接下去的问题,不要说他回答,我问得都有些困难,但是我必须问。 “那么,你真正的第一次接触是在这里?”
    昭没有马上回答。
    我的背绷了起来,环在昭肩上的手臂紧张得发酸,我不能让他觉查出我肌肉的变化, 我不希望给他增加更大的压力。四下里寂静无声,我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一会儿,昭点了下头,同时闭上眼睛。
    “嗨,睁开眼睛好吗?”我真恨自己的不依不饶,但是没办法,必须这样。“宝贝,我要你睁开眼睛,我要你看着我。”
    我捧起昭的头,让他面对着我。他睁开了,虽然眼神还有点躲闪,但到底是睁开了。我注视着他,捕捉到他的目光,我要用我的眼神,我身体的温度,我手臂的力量,我声音里的柔情向他源源不断地传递爱、信任和支持。
    “那时候,你的身体有反应吗?”
    “有。”这次昭没有让我等很久。他开始发抖。
    我把他抱得更紧了,张开手掌护住他的后背,好像这样就能给他的心脏输送些能量似的。
    “苏醒以后呢?你有没有身体起反应的时候?”这个问题,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我给他治疗的时候,还有我平时有意无意地观察,也可以叫偷窥吧,我是看见过的。我明知故问是想让他自己明白一个事实——他的身体没有问题。
    但是——但是,如果他的身体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可能出在……我在问昭这些问题的时候,自己也在思考问题的症结所在,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答案……我一惊,冒出一身冷汗……昭可能根本不爱我!他把友情和爱情混淆了!他对我的是感激而不是爱!
    不错,我一次次地救了他的命,他要报答我,可是他一无所有。我告诉他我是同性恋,我告诉他我的孤独和痛苦,我告诉他第一次见到他我就爱上了他。昭要报答我,只有给我他唯一拥有的,我最最渴望的爱情了。昭纯真而善良,他把感激当成了爱情,但是他的身体不会撒谎,其实他根本没有接受我作为他的爱人。
    如果这就是问题的症结,那……那……我怎么办?我眼前发黑,浑身发冷。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我固执地对自己说,肯定不是这样的,昭说他的心有感觉,他感觉到了爱情,那种日思夜想的依恋,那种无怨无悔的信赖,那是爱情!是爱情!天哪!行行好,马蒂,收起你那套严谨的科学态度,这就是爱情!我在心里对着自己大喊。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接受别的解释,我也不应该去深究什么别的解释,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昭爱我!他只能爱我!
    “有的。”烛光昏暗,气温有点低,昭没有发现我竭力掩饰的慌乱与恐惧,他已经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有几次我做噩梦,梦见申克,梦见……我不明白,马蒂,为什么那个时候,噩梦醒来,我会……我反而会……”
    是的,是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欣喜若狂。我明白了。我对自己说。我就知道昭是爱我的,问题在这里。
    “马蒂,我是不是很无耻?我恨他,我恨那些罪恶,我想忘记,却忘不掉……那时候,申克总是拿这来羞辱我,说我其实很下贱,很无耻,说我虚伪假清高。马蒂,我是不是真的很无耻?”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的,这完全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我已经无暇分心体会自己的感受了,终于发现了昭真正的问题,我的胸膛被爱的激情和深深的自责充满着。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跟昭谈过心?我知道他不会忘,没有人能够忘记。我为什么就不敢主动问问他呢?是怕引起他的痛苦,还是因为我的私心?作为一个真正的医生,在这一点上,我是失职的。我把昭紧紧地搂在怀里。“宝贝,这就是原因。在申克那里,你有反应,可那是痛苦的记忆,那些噩梦一直纠缠着你,你从没有摆脱它们。你很坚强,但坚强不等于能够轻易忘记。不幸的是你最初的性体验就伴随着罪恶、伤害,它使你在潜意识中,不自觉地把这些自然的本能反应与罪恶联系在了一起,却远离了对你来说最神圣,最美好的爱情。”
    “是这样?”
    “是的。”我一边说,一边亲吻着他的额头。
    “真的是?”
    “真的是。”
    “那怎么……”
    “没关系,宝贝,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放开他,撑起上身,从上往下地注视着他:“好!现在听我说,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是你必须试着去做。我要你始终睁着眼睛看着我;脑子里不要想别的,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至少是暂时忘掉。腾出脑子,只想现在,只想我们,只想我。现在在你身边的是你最心爱的人,你最信赖的人,把一切交给我。你只需要感觉,用身体感觉,用心感觉。放松,思想放松,身体也放松,完全放松。不要压抑,不要克制,不要紧张。打开心扉,感受爱,感受欢愉,感受快乐……”


    156楼2014-04-09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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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你有烟吗?”
      “有,在外衣口袋里。”说着,我想翻身起来。
      昭按住我。“我来吧。”
      黑暗中,不知道上衣在哪儿。昭先去开了灯。灯光刺眼,我闭上眼睛,等着昭回来。
      “找到吗?”我问道。
      “找到了。”昭回答,接着问道:“这是什么?”
      我抬头看,昭站在床尾,手里拿着我的军装外衣,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
      我倒吸一口凉气。天哪,我怎么忘了衣兜里还有这张纸。我立即窜起来,叫道:“没什么,把它给我。”
      我想拿回那张纸。昭却做了个坚定地拒绝手势,眼睛仍然盯在纸上。
      我不敢去抢。
      纸发出“窸窣”声,那是拿着纸的手在发抖,我的心也开始发抖。
      “别看了,这跟你没关系。”我带着恐惧哀求道,却不敢上前一步。
      “为什么?你说过要申请调离的。”昭拿着那张纸,手不住地颤抖,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体会到了被怀疑的滋味。“是的,我交了申请了,去柏林的时候,我已经交了。”我辩解道。此时此刻,我没有想到其他,我只是想对昭表白:我没有骗你,我没有欺骗我们的感情。
      “那这是……”昭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张纸下面的日期。
      等他抬起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昭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始终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混沌、黯淡,他摇着头,颤抖着嘴唇,喃喃地絮叨着:“这不值得!不值得!”
      眼看昭就要倒下了,我冲过去抱住他。“怎么了?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不值得的!真的不值得!”
      昭的眼神涣散,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情绪失控了?而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的,他是那么坚强,他几乎是屹立不倒的。难道是因为我答应留在人体试验的课题小组,并且跟教授签了这张10年的“卖身契”。
      一定是的。我签了这张协议,无异于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昭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
      我把昭抱回床上,他浑身冰凉,瑟瑟发抖。
      我紧紧地搂着他,贴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宝贝,相信我,我不会再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我对你发过誓的,我绝不会违背誓言,绝不会欺骗你。”
      “不值得……不值得的……”
      “宝贝,为了你,任何事都值得……都值得……”
      昭睡着了,在我的怀里,身体渐渐暖和,不再发抖了。
      我也迷糊起来,头往下沉,搂着心爱的人儿,进入梦乡,真美啊!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怀里的人动了。
      “怎么了?”
      “我想去卫生间。”昭说着,已经翻身起来。
      “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昭很急,我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冲出门去。
      看他这样,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于是开灯看了一下手表,凌晨3:15。我起来穿上裤子和衬衣,跟了过去。
      夜很静,特别是这个时候,都睡着了。有时候,我真是觉得很恍惚,好像生活在几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昭的世界,最温暖,最迷人,也最脆弱,最遥远。
      白色的,是瓷砖、脸盆;黑色的,是滑落在地上的军服;玉色的,是他赤裸的身体;红色的,是血。
      脸盆里很多血,鲜艳、触目,正慢慢从下水流走。地上也有,还有昭苍白的嘴角和他的手上。
      “你……怎么了?”
      昭并没有完全倒下,他趴在脸盆边,头无力地搭在手上。
      我给他披上军服,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刚才,就有点胃疼,还有点恶心,没想到……” 昭一皱眉,身体一阵痉挛,向脸盆里吐出一大口鲜血。
      昭身体摇晃,撑在脸盆边的手臂直打颤。
      我扶住他,让他靠着我。我把毛巾沾上水,将他嘴角和手上的血迹擦干净。“之前有过吗?哪怕是少量的。”
      “没有。”每开一次口,昭的嘴角就会流下一缕殷红。
      “胃疼呢?”
      “有时有,不过不是太厉害。”
      “你呀,就没有厉害的。”我心疼地想,继续问他。“大便呢?有黑色的柏油状吗?”
      昭点点头,“这两天都是。”
      “吃什么药了吗?恩斯特怎么没告诉我。”
      “我没跟他说。我以为不要紧的。”
      “你……嗨!”我真想说他,又不忍心。这已经不是心疼了,而是心碎。根据症状,一定是胃部大出血,病情十万火急,如果抢救不及时,很可能就……•
      我心中着急,面上却要保持镇定。我让昭用水漱漱口,把嘴里的血水吐干净。“现在好点了?”
      “嗯。”
      “来,先回床上躺下。”
      走了两步,昭双腿打晃,我不得不把他抱起来。
      昭勾着我的脖子,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声音很微弱。“你力气越来越大了。”
      “是啊,我已经抱出经验来了。”我也努力对他微笑。
      昭躺下。我拿来搪瓷盆,然后跑去办公室,给楼下值班的看护打电话,让他去叫醒恩斯特,准备好车。
      等我回来,搪瓷盆里又有好多血,昭又吐了几口。
      昭阖目躺着,气息微弱,脸色就像一张白纸,连双唇都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的内侧和嘴角沾着鲜血,艳红色的,更加衬出别处的苍白。我一边握着昭的手腕,寻找脉搏,一边轻声唤他:“宝贝,醒醒,听得见吗?”
      昭微微睁开眼睛,双唇一动,嘴角便流下一缕殷红。“你想干什么?”
      声音非常轻,我必须靠近他才能听清楚。幸亏现在是凌晨,万籁俱静。
      “宝贝,振作一点。你的情况很危急,在这里我无能为力,我送你去慕尼黑。”
      昭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突然又聚集起来,他反过来抓住我的手,使劲摇头。“不,不值得。”
      “住口!”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大吼道。我不顾一切地把昭拉起来,帮他穿上衣服,嘴里像是发泄一般地嚷着:“不许你再这样说。什么值得不值得,只要是为了你,就是值得的。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就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没有你,你让我怎么办?”
      我嘴上嚷着,手上的动作也很重。昭似乎被我弄愣了,怔怔地看着我,很听话地配合我穿好衣服。终于,我平静下来,帮昭系好鞋带,伸手扶他。“我们走吧,恩斯特等着呢。”
      昭点点头,仍然微笑着,站起来,随即倒了下去。


      160楼2014-04-09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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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下午,昭的体温上升,到了傍晚,已经是39.2°C了。胃肠减压吸出的胃液和腹腔引流液都还正常,出血基本没有了,伤口也没有感染的迹象,听诊时,肺部罗音增强,感染应该来自肺部,是昨天晚上着凉了。裘一有空就过来查看,及时修改医嘱,增加了消炎、退烧的药。
        因为高烧,昭的精神变得很差,整个下午都昏昏沉沉的,但是伤口的疼痛又让他无法真正入睡,时不时地咳嗽更使痛苦加剧。我不得不始终让他半躺着,这样,呼吸可以顺畅些,休息却打了折扣。
        每次昭一咳嗽,我就赶紧帮他按住伤口,满心不忍地低声嘱咐:“屏住!昭,试着把痰咳出来,千万不要咽下去。要是痰进到胃里,伤口会感染的。”
        昭微微点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放心吧。”他还没来得及微笑,咳嗽就如洪水猛兽般袭来,气管的痉挛使他喘不上气,把原本苍白的面容憋得通红,眼里也憋出了泪水,额头上青筋凸显。我不顾他伤口的疼痛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我胸前,帮他拍打后背。良久,昭才缓过气来,呼吸渐渐平稳。我小心地扶他躺下。昭紧咬着嘴唇,紧闭着眼睛,紧蹙着双眉,我能想象,这起身、躺下的瞬间,即便有我帮助,他也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如非情急,我是决下不了手的。他的双手紧抓着床垫,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暗红色的静脉血竟然被逼得回流出来,进了输液皮条里。我帮他把身上的管子整理好,掀开被子一角,果然不出所料,上腹部的绷带映出了红色。伤口又出血了。
        我找来护士帮昭换药,那又是一番折磨。
        等一切忙完,昭已经精疲力竭,眼皮都睁不开了。我帮他擦去额头、脖颈的汗水,把毛巾伸进被子里,尽量把身体擦干,不然再着凉,就更麻烦了。
        昭睡过去了,只是一会儿,也就半个小时,咳嗽再次袭来……
        这样折腾几次,昭完全垮了,陷入半昏迷中,咳嗽却不依不饶,一次比一次猛烈。但是再剧烈的咳嗽也不能使他完全清醒过来。
        我知道,不能再勉强把他扶起来,那根本没有用,还使他更加痛苦。我帮他侧过身子,尽力护住他的伤口,拍打他的后背,按摩他的前胸,希望他能够好受一点。
        昭蜷缩起身子,头无力地垂在枕边,无意识地张大嘴,使劲呼吸,空气却只吸进去一半就被气管的痉挛阻断。身体随着一声声咳嗽在床上不自主地跳动。那种声音,来自胸腔深处,浑浊而低沉,好像要把胸膛里的浊物都咳出来,吐干净。但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昭的每一次努力都是强弩之末,就像他不能把空气吸进肺里一样,他也没有办法把气管里的痰液咳出来。
        “不行!这样不行!”在这一番折磨过去之后,我终于又一次下了决心。“必须用吗啡!”我对裘说道,其实是在跟自己说,因为这是个困难的决定。
        吗啡有止痛,镇咳,稳定情绪,收缩肌肉,止血的作用,但同时也有抑制呼吸,容易上瘾的危险反应。抑制呼吸倒不怕,我会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只要用量控制好,不会有危险,而且昭现在对吗啡已经比较耐受了。是啊,耐受,这才是最危险的。但是现在我已经管不了那些了,我必须先解决主要矛盾,必须让昭休息,这样的折磨,他扛不住的。
        用了吗啡之后,咳嗽少了很多,偶尔一次,也不是那么剧烈了,痰液可以人工吸出,昭可以好好休息,恢复体力。
        整整三天三夜,我守在昭的床边,一刻不离,眼皮都不敢眨一下。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害怕,都担心。因为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一个个难关都闯过来了,眼看着昭就可以获得自由,我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出现闪失,我要坚持下去。“我会信守诺言的,昭,我会送你回国的。我的主啊,请你保佑我,保佑昭。”我在心中反复默念着,默念着。


        166楼2014-04-09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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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约瑟夫,求你了,让我骑吧!”约瑟夫牵着卸去鞍具的‘烈日’走在前面,我后面跟着,不时央求道。
          “不行,少爷,老爷吩咐过,不让你骑‘烈日’的。”约瑟夫把‘烈日’牵到基姆湖边。
          这一片湖岸,就像海滩一样平缓,湖面,也像大海一样宽广。碧绿的湖水轻轻拍打着岸上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夕阳下的‘烈日’就像一团燃烧的火。
          “那我帮你一起洗总可以吧?”
          我走近那团火,伸出手,还有一段距离,就能感到那股热浪,从那个高大健壮,毛色油亮,通体淌汗的完美躯体里散发出来的无尽能量和勃勃生机。
          我抓住缰绳,拉扯它脖颈上的鬃毛。‘烈日’喷着响鼻,低下它高贵的头,热气直冲我的脸。我抚摸它,亲吻它,骑上它……
          我躺在浅浅的湖水里,并不感觉疼,只是有点冷。那片火红,是夕阳还是‘烈日’?那道阴影,是乌云还是山峦?温柔的抚摸,是‘烈日’的唇舌还是……
          “哪儿还疼吗?我的孩子。”是父亲!是父亲的大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骑‘烈日’,你还太小,等几年吧。”那片阴影,是父亲高大的身躯,他正抱着我,查看我的伤势。
          我抓住那只温暖的大手,不让它离开自己的面颊。“哦,父亲,你知道我多么渴望你的抚摸!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骑上过‘烈日’!”
          父亲用手指抚去我脸上的泪水。“嗨!别哭了,醒醒吧。”
          我猛然睁开眼睛,我还捧着那只手,手指上残留着我咸咸的泪水。那是昭的手。我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我愣了一秒钟才回过神来。“没,没什么,只是一个梦。”
          “梦见什么?”
          “没什么,小时候的事,不做梦的话都已经忘了。”我把昭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刚醒。一醒过来就听见你在哭。”
          “听见?”我有点吃惊,自己真的哭出声来了?再看昭,原来他又在哄我。
          “其实我醒了一会儿了。开始看见你睡着了,不想叫你。后来你哭了,我怕你哭出声来,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还是叫醒你吧。”昭的笑容有点狡黠,还有怜爱与深情。
          我把昭的上身垫高,他已经睡得太久了,需要舒缓一下身体。
          “我睡了很久吗?”
          “嗯,三天三夜。”我站在他边上,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烧已经退了,虽然还有点热,但不会超过38°C。
          “怪不得。”
          “什么?”
          “你看,兰花谢了一朵。”昭一直看着窗台上的那盆兰花。
          “是吗?我都没有注意到。它的花期很短吗?”
          “不,是屋里太热了。兰花生长在山林野地间,悬崖峭壁上,它是自由的,骄傲的,在那种自然、险恶的环境下,它会吸收阳光雨露,茁壮成长,但如果人为的给它安逸、温暖的条件,它反而容易夭折,不易种植。”
          “原来是这样,那我把它拿到阳台上去。”
          我放好兰花,顺便打来热水。昭终于醒了,几天的高烧,昏睡,他一定身子很难受,擦干净,人清爽了,精神也会好很多。
          我竖起屏风,开始给昭擦身。
          “现在,这些活儿都是你干嘛?”昭看着我问道。
          “是啊,我不放心。”我一边替他擦洗,一边偷偷地乐。谁叫你刚才消遣我,我也会的。
          “不放心什么?”昭果然上当,他真是单纯。“难道你还以为……”
          “哦,那倒不是。我怕你再有反应,被小姐们笑话。”我憋着笑,假装严肃道。
          “什么?”昭惊慌地瞪大眼睛。“你是说真的?”
          “当然真的。”我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没什么,很正常啊。”
          昭不出声了,我偷眼瞧他,差点笑出声来。他的脸已经红得像成熟的樱桃,连脖子都是通红的,那又羞又恼的神情,他当真了!
          发觉我看他,昭赶紧闭上眼睛。他现在没有办法动,也没有地方躲,只有闭上眼睛,但还是会感觉到我灼热的目光,他真是好可爱。
          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戏谑的心思,无限疼爱地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当真了?我逗你呢。”
          昭睁开眼睛,看着我,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生气了?”我问道,哀求道。
          昭摇摇头,仍然怔怔地看着我,末了说道:“你几天没睡觉了?”
          原来昭关心的是这个。我心中升起一股暖流,连忙闭上嘴。现在要开口的话,我想我会哭的。我帮昭侧过身子,擦拭后背。
          “我以为在医院里,你不会这么辛苦,没想到……我真的成了你的累赘了。”
          “你又胡说些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看你的眼睛,就像个兔子。”
          “不好吗?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天使吗?”
          擦好了后背,我让昭平躺,擦拭下身。这几天下来,昭又瘦了很多。躺着,胯骨非常突出。我感到一阵阵心酸。面对这样一个身体,我忽然担忧起来,他还能再恢复吗?
          昭可能是被我弄疼了,狠狠地说道:“天使?你现在不像天使,倒像是鬼!”
          “魔鬼?”我开心地说。
          “是累死鬼!”
          “不是!我是饿死鬼!”我更开心了。
          “什么饿死鬼?”昭真的没听明白。
          我又来了兴致。“你不知道,我有多饥渴吗?我都快饿死了。”
          “你!你就不能正经点!”这下昭真的有点生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别瞪眼!你的眼睛已经够大了。”我笑着把毛巾盖到昭的脸上,拿开时,他竟然还瞪着我。“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你为什么不穿靴子?”
          靴子?我下意识地低头看看,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因为一直坐着,双腿都肿了,我不得不穿了裘的拖鞋。我没穿军服,直接在衬衣外面套了件白大褂。没想到这样,昭还能注意到我脚上的鞋子。
          我一直在跟他开玩笑,他却是如此认真。我绞毛巾时,定了定神。这是一种折磨还是享受?我转过身来,继续带着玩笑的口吻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也是医生,医生习惯在病区里穿拖鞋的,不信你看看别的医生,看看裘。”
          “瞎扯!”
          “瞎扯?哎,我说,你是睡醒了,来精神了,还是怎的,老跟我较劲。”
          我擦好了,给昭盖好被子。突然,他一下抓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拉近自己。“我不希望醒过来看见你这样,你知道我会心痛的。你不会愿意我什么都挺过来了,却因为你心痛而死吧。”
          “你不会,我不会让你死的。”
          昭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退去,阳光在他额头跳跃,面颊上细细的汗毛在阳光下发着微光,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像一枚刚采摘的苹果。而那嘴唇,苍白,干枯,裂痕中映出血丝。我凑上去,用舌尖轻柔地滋润那带血的双唇……


          167楼2014-04-09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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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嗯哼!”
            我们吓了一跳,赶紧放开对方。
            我直起身,拉开屏风,是赫尔塔护士长。当初,我为昭的事,第一次来找裘帮忙的时候,就是她带我找到裘的,所以,我跟护士长也算是老朋友了。这几天来,护士长给予我很大帮助。
            护士长身材娇小,鼻子也细而小巧,嘴唇很薄,使嘴巴显得更小,眼睛也不大,眼窝很深,目光敏锐,似乎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听说已年过四旬,但脸上看不见一丝皱纹,只有双眼下的眼袋,和那沉着、坚定的神态泄露了实际的年龄。
            “有事吗,护士长?”我问道,尴尬地笑笑,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我自觉脸上发烧,偷眼看昭,他倒是笑得很真诚,很无暇。
            “没什么,中尉,我是想问问,您需要帮忙吗?”
            “啊,不,已经好了。谢谢您,护士长。”
            “别客气,中尉,有什么事尽管说。”
            “好的。”
            赫尔塔护士长又走到床边,拍拍昭,满脸笑容地说道:“你醒了就好了。等裘大夫一下手术,我就告诉他,他也一直惦记着你。”
            “谢谢您,护士长。”
            “不用谢我,我没做什么,要谢就谢中尉吧。”说着,护士长意味不明地瞄了我一眼,随即又低头和蔼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其他还好,就是有点饿。”
            坏小子!昭居然也不失时机地瞄我!
            还好,护士长不知道这其中的意思。“那是肯定的,你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吃东西了。再忍忍,中尉照顾你非常细心,你该听他的,这事急不得。”
            昭点头答应。
            护士长微笑着走了。
            我回头,对昭怒目而视。“你真的很饿吗?”
            “当然,你五天不吃东西试试。”
            看着他无辜的眼神,也许真是我多心了。我有点不自在地说道:“那你排气了没有?”
            “排气?”可能因为是德语,昭没听懂。
            “就是放屁!”
            “哦。”昭尴尬地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这也是吗啡的不良反应之一,减慢肠胃蠕动。“大概你躺得太久了,得先起来活动活动,等排了气,就可以喝点清水。第一天没事,第二天就可以拔胃管,喝少量流质。第三天半量流质,第四天全量流质……”
            “你就跟我说一直流质好了。”昭不耐烦地打断我,别过脸去。
            “第五天食用少渣低糖半流质。”
            “那一周后就可以吃饭了?”昭又见到希望似地回过头来,热切地看我。
            我不忍心,但还是得说:“半流质要维持两周。”
            昭一翻白眼,倒回枕头,不再说话了。
            昭从来不使性子,即便有点不快,过一会儿也就好了,他总是很体谅旁人的心情。有时候,我觉得就昭这个年纪,本该再任性一点的。
            这不,昭闷闷不乐地发了一会儿呆,就在床上不安分起来。想用那只自由的手撑起身子。谁知这一动,又疼的呲牙裂嘴。
            “你干嘛?”我忙按住他。
            “你不是说要活动吗?”
            “那也不能硬来呀。”
            “那怎么……”
            “你刚醒,还在发烧,今天就给我好好躺着。”
            “还躺?我躺得腰都疼了。”
            “那我把床支起来,你靠一会儿,总之今天不能下床。”
            “那……”昭皱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听话,你身体虚弱,又感染了肺炎,伤口愈合得不好,恢复慢,要耐心些。”
            昭点点头,乖乖地躺下。其实他现在身上还插着管子,根本不能下地。
            我虽然没有让昭下床,却也没让他闲着。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帮他翻个身,这样,既可以增加胃肠蠕动,又能缓解因为睡久了产生的关节酸痛。
            晚上,我帮昭拔了腹腔引流管和导尿管。虽然静脉输液和胃管还在,但至少身体可以自由活动,除了小心伤口以外,就没有其他障碍了。
            这一夜,如果不算那几次起夜,昭算是睡得很安稳了。因为输液量很大,拔了导尿管,排尿就是个大任务。当然,我都让他在床上解决。我也睡得很香,虽然要经常起来,虽然仍是坐在椅子上,但是心里总归是踏实了。双腿搁上床沿,感觉好了很多,不再那么沉重,不想胃又不舒服了,就像一直折着,非常需要舒展一下。我突然很想睡到床上,把身体放平了,拉直了。要是能像在营里那样,跟昭睡一块儿就太好了。
            早上,昭天不亮就醒了。我正睡得香甜的时候,被他捅醒。我懒的睁眼睛,伸手摸到尿壶,就往被子里塞,谁知被他一把推开。我这才清醒过来,原来昭不是要这个,他是有话要对我说。我赶紧凑过去。不管他要跟我说什么,我都不想因此吵醒了旁边的病友。
            “我要喝水。”
            我盯着昭看了半天,一大清早的你叫醒我就是要喝水?你还不能喝水呢。突然,我恍然大悟。“嗨!你直说‘放屁’不就行了,害得我晕晕乎乎地想半天。再说,就这事,你不能等天亮吗?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我嘟哝着又坐回椅子。没想到昭拽着我不放,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我要喝水!”
            我终于清醒了。昭是心里着急,盼望着快些好起来,于是排气使他很兴奋,并且,昭五天没有饮水,又高烧昏迷了这么久,加上那根又粗又硬的胃管,嗓子里一定早已是火烧火燎,干渴难忍了。他是多么盼望能喝口水啊。想到这些,我真是又悔又痛,赶紧起来,从暖瓶中倒出些开水,用汤勺搅拌,吹凉。
            昭想拿过水杯自己喝, 被我制止了。
            我用汤勺喂他,有意不看他渴求的目光。“这是第一次,只能喝30ml,没有问题的话,过两小时再喝。”
            昭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急于喝水,听了我的话,喝水的速度明显减慢。看得出,他从渴望变成了失望,最终什么也没说。30ml水,只是6汤勺,喝完最后一勺,他用舌尖舔着干涩的嘴唇,冲我温柔一笑,便安静地躺下,两眼望着窗外,看夜色一点点褪去,看带着希望的白昼再次来临。


            168楼2014-04-09 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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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你肯定吗?”
              “是的。”昭使劲点头。
              “那好,你搂住我的脖子,我不拉你,你自己用力,疼了就停下来。”
              “嗯!”
              我低下头,让昭的一只手勾住脖子。他的另一只手臂上还打着吊针。我扶住他的后背,并不使劲,只是慢慢直起上身,从而带着昭一块起来。起床得靠他自己,外力只会弄疼他,帮倒忙。
              终于,昭完全坐直了。我把他的双腿移到床边,帮他穿好衣服,鞋子,扶他站起来。
              这是昭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之后第一次下地。虽然才开始每两小时进50ml清流质,也就是兑水的牛奶,昭还没有便意,只是想小解,但他坚持要起来。这样也好,他必须尽快下床活动,不然,严重的肠粘连会让他痛苦一辈子的。
              我花很大的力气扶他,撑住他,我感觉他身子摇晃,头重脚轻。我从铁架上拿下输液瓶,特意把动作放得很慢,这样昭就有时间喘口气,积攒一点力量。
              “行吗?”我轻声问他。
              “行!”他坚定地回答。
              果然,昭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腰杆笔直,几乎不用我搀扶。等到出了病房,昭甚至松开我,扶着走廊边的栏杆,自己向前走。我则拿着输液瓶跟在边上。我的手还放在他背后,却不碰到他,渐渐的,我的手也放下了。
              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知道昭终于坚持下来,脱离危险,在床上躺了一周之后,今天是第一次下地;也许压根不认识,只是看着这个如此瘦弱、苍白的年轻人,步伐却如此坚定,身型如此挺拔,被好奇心驱使,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当人们在那张漂亮的,清瘦的脸上遇见那淡淡的,温暖的微笑时,人们也回以微笑,鼓励,祝福的微笑。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昭恢复得真是惊人。我知道这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他的意志,而非体力。并非好胜逞强,也不是为了面子,他只是习惯于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大家,他只是习惯于坚强,乐观。
              在卫生间门口,我们迎面碰上了赫尔塔护士长。
              “早上好!护士长。”我问候道。昭也说了“早上好!”,只是声音太小,被掩盖了。
              护士长却好像听见了似的,对昭和善地笑道:“今天就下地了?看上去恢复得蛮快嘛。”然后转向我,“哦,中尉,我正要去找你呢。”
              “有事吗?”
              “是的,有点事。”
              护士长没说:等会儿见。可能事情真的挺重要,而且护士长的事情多,特别是早上。我还没有开口,就听昭说道:“你们聊,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就行。”
              “不,这可不行,你才好一点,可不能大意。”护士长立刻制止道,“我是马上要去院部,但还是可以等一会儿的。”
              “那好,护士长,你等我一下。”既然护士长这样说,我也就不客气了。
              昭却过意不去,我伴着他走进卫生间时,他低声说道:“这样不好吧,护士长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卫生间的墙上有用来挂输液瓶的钩子。“你把瓶子挂上就行,我可以自己来。”
              我把瓶子挂上。“你肯定能行?”我有些不确定,但是让一位女士这样等着也不好。
              “没事,你去吧。”
              “那好,你当心点,我一会儿就来。”
              护士长见我这么快就出来了,忙说道:“怎么?你不陪着吗?”
              “没事的。”我满不在乎道,心里却很不踏实。
              “还是当心点。你的朋友身体很差,如果这次能够完全康复,真是要感谢上帝了。”说着,护士长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
              “您说什么事?”
              “哦,是这样,中尉。我本不该为这事打扰你的,但是裘大夫挺为难,所以……”护士长顿了一下,“是关于你朋友的住院问题。”
              “你是说医药费?一切费用都由我在德意志银行的账户支付,账号我已经给你了吧?”
              “是的,那没问题。问题是他没有身份证明。当时办住院手续的时侯,用的是集中营的‘犯人临时出门证’,加上你的担保,但这只能证明他是集中营的犯人,并不能证明集中营允许他在我们医院就医。你知道院方很担心这点,有些人很怕得罪党卫军。为这事,院长已经跟博伦纳教授说过几次了。教授说他不会把任何病人赶出医院,因此裘大夫很为难。”
              “实在对不起,护士长,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我真是……”我愧疚地直摇头。“这事本该早点解决的,要不是这几天……”
              “我们知道,这不能怪你,所以裘大夫怎么也不肯跟你说,但是院办催得紧。我想你是不是让你那位同事帮帮忙,搞个集中营允许保外就医的证明。你的朋友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我们都不希望他再出什么事。”
              护士长真诚地看着我。那一声声“你的朋友”听得我心里暖暖的,她们清楚昭不是我的犯人,但我必须尽快把手续办全,这样也省得她们为难。
              “谢谢你,护士长,我争取这两天就把这事办好。”
              “那就好……”
              “哐当!”
              护士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卫生间里的响声打断了。
              我一个激灵,冲了进去。
              昭晕倒在地。手臂上的输液针头被拽掉了,血从针眼里流出来,滴滴答答地洒了一地。看见地上的血和昭苍白的面容,我一下子头皮发麻,心都缩紧了。
              “快!快把他抱起来!”还是护士长的叫声惊醒了我。
              我小心地抱起昭。
              护士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从中倒出酒精棉球,按在昭还在流血的手臂上。“走吧,我们先送他回去。”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四周。
              “这儿你不用管了,我会叫人收拾的。”护士长催促道。
              我抱着昭,护士长按着他的手臂,走到一半时,昭醒了。
              一醒过来,昭就挣扎着想下来。
              “别动!你刚才晕倒了,这太危险了,以后可不敢大意。”护士长的语气有点严厉,好像是命令昭,其实是说给我和她自己的。看到刚才的情景,她一定也很紧张,作为护士长,她还会自责。
              我担心这样被我横抱着,昭的伤口可能会很疼。我也知道有很多惊异的目光正注视着我们。即便在医院,这样的情景也是不多见的。但我没有办法,只能咬牙坚持。我没有说话,因为心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怕一开口便会流露的真情使昭更感到不安。要知道旁边还有护士长,四周还有那一双双眼睛。
              我们把昭抱回病床,还好除了手臂上静脉的内出血,其他倒没什么。护士长去拿静脉输液针和药剂,准备给昭重新打上点滴。
              我查看他腹部的绷带,重新包扎好。
              见我一直不言语,昭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干嘛不说话?”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的。”
              昭握住我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我没事。”
              “总之我不会再听你的了。”我赌气地说道,却不舍得把手抽回来。


              169楼2014-04-09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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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代价
                1、
                我不再听他的,却在第二天,不得不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医院。我必须回营里一趟,还好时间应该不长,下午就可以赶回来。
                事先,恩斯特告诉我营里对我送昭出去看病一事没有什么反应,估计是案件重审的结果对昭有利,指挥官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也就网开一面了。于是我回营后直接去了上尉的办公室。
                “你怎么回来了?7……那个……中国人的病情不要紧吧?”
                显然,上尉还不习惯叫昭的名字,或许压根就不知道名字,但是态度甚是热情,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看起来这次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真的是很帮忙。
                “谢谢您,长官,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听恩斯特说当时很危险。”
                “是的,病情来得很凶,如果晚一两个小时,可能就没救了。所以,我……对不起,长官,我想我太莽撞了。”
                “不,你做得对。”上尉拍拍我的肩膀,和蔼道,“虽然不符合规定,但当时情况紧急,你也是不得已。”
                “谢谢您,长官。”
                “不过,马蒂,不是我说你,你有时也真是鲁莽,不计后果。你知道,上次的事,我真担心中国人会说出什么对你不利的话, 真要是那样,你小子可就惨了。还好,事情就是那么凑巧,让我不得不相信我主在保佑你们。”
                前面的话与态度已经够让我惊讶了,没想到上尉还会这么说。上尉是基督徒,那没错,但是他还不至于仁慈到会为一个犯人而感谢上帝。他对基督教义的理解跟我肯定是不一样的。我没有把这些表达出来,只是疑惑地看着他,问道:“长官,您说的凑巧是什么意思。还有……他说了什么?”我不免有些激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些我一直担心的东西,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昭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着急,马蒂。”上尉不紧不慢地打开办公桌上的雪茄盒子,推到我面前。我根本没心思抽什么雪茄,但还是拿起一支,我需要稳定一下情绪。
                我掏出打火机给上尉点烟,手控制不住地直哆嗦。
                我们的脸离得很近,上尉使劲地吸着雪茄,同时盯着我,而我的眼睛只能盯着上尉叼着的雪茄和随着他一口口吸气而闪动的火苗。我感觉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雪茄点着。上尉点了下头,示意可以了。我终于舒了口气,灭了打火机。打火机的外壳已经烫得几乎握不上手了。
                上尉用力吸了一口,满意地看一眼手上的雪茄,发觉我垂手站着,就拿起我搁在桌边的雪茄塞给我。我只得接着,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
                这次用的时间更长,几乎就没有点着的可能。因为我在吸气的间隙,会不自主地停下来,倾听上尉说话。到最后,我发觉手里拿着没有点着的雪茄,打火机则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火已经灭了。
                “第一次叫中国人来问话时,我知道他伤得很重,但是我必须那样做。我可没有逼他,只是把利害关系向他说明白。马蒂,你知道当时我很害怕他会说出什么对你不利的证词。你们的行为,就算是申克他们太过分,你们的行为也让人产生诸多猜疑。”上尉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雪茄,冲我摇了摇。“那已经不是什么猜疑了,所有目击者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要知道他本身就是背负着这样的罪名的。如果,这个同性恋罪名不变的话,他的结局就不用多说了。像卡尔,那个柏林的演员,我问完口供后就把他处决了。他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干这种事,好好的营地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不办了他还了得,我看以后谁还敢。”
                卡尔死了?!我既感到惊讶,又有点意料之中。问题是昭知道吗?不用问,昭一定知道,因为他没再提起过卡尔。不,他提起过,他让我这次回来,帮他拿两样东西。一是那支万宝龙金笔,那支金笔已经坏了,慕尼黑有修的,昭希望我把那支笔修好了送给他。这是他第一次问我要东西,我激动得什么似的。这另一样东西就是那张画——大海上的一叶孤帆。昭当时说,他知道那张画是谁给他的了,是卡尔。
                昭一定知道卡尔已经死了,他不说,我也不敢问。我们心里都各自埋藏了太多的东西,不是有意隐满,只是不希望给对方带来痛苦。我真的好难决定,我该做到哪一步。我知道我们深爱着对方,但是光有爱就够吗?我们该怎样做才是对对方好呢?
                “你也会受牵连,马蒂,上帝作证,我当时只想着能够帮你。幸好中国人不能讲话,我让他回去好好想一想,把事情的经过写出来,当然还有他与你的关系。那时我很担心,作为一个同性恋犯人,他的证词能有多少效力?”上尉拿雪茄的手在空中一挥,做了一个表示庆祝和幸运的动作。“我说事情就是这样凑巧,就是这几天的拖延,他的案件突然有了新进展,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摇摇头,心提到了嗓子眼,打火机可能就是这时候掉了。
                “他案件的主要证据,是38年参加了一次同性恋聚会。”
                “是的。”
                “现在有人证明他那天晚上根本没有去。”
                一听这话,我惊愕地张大嘴,自己还不知道。
                “是一个国防军中尉,我来找找。”上尉把雪茄搁在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边翻看边说:“哦,在这儿,是克里斯汀•施拉科夫中尉。”
                “什么?长官,是波茨坦军官学校的克里斯汀•施拉科夫中尉?”
                “是的。哦,对了,他提到过你,你应该认识他,看这上面,这是他的证词。”上尉把那两页证词的副本递给我。
                管理集中营对上尉来说是一项神圣的职责,他纯朴的蓝眼睛里,你看不到邪恶与残暴,但只要是工作需要,他杀人也从不会含糊,就像对卡尔,没有一丁点的怜悯。进办公室前,我就已经打定了注意,只要是能够达到目的,我不在乎向他低头,不在乎做任何事,我更要仔细揣摩他的心思,当然,上尉一般都实话实说,不会恶意耍弄人。我接过文件,克制住自己急迫的心情,看了上尉一眼,得到首肯后才低下头。


                172楼2014-04-10 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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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因为他不是同性恋,所以他不知道同性恋是多么严重的罪行。因为他不清楚我国的法律,他也就无从分辨。他只是恪守誓言,这一点非常像我们德国人,令人尊敬。”
                  我看着上尉,听着他为昭辩解,我几乎被他感动,几乎要崇拜他了。他是一个多么可敬又可悲的人。对于他的犯人,他从来不会费神去关心他们的生死、疾苦,他只是尽力把集中营管理得井然有序,成为其他集中营参观、学习的样板。而一旦知道某个犯人是被冤枉的,原有的罪名不成立,那个犯人就是个普通人了,也就是个“好人”了,上尉就会本能地为这个“好人”辩解,哪怕他不知道这个“好人”叫什么,甚至连编号都没有搞清楚。这种感情,不知是淳朴还是虚伪?不知是热情还是冷漠?不知道是该鄙视,还是该赞赏?
                  “马蒂,你知道我们的政府是世界上最好的政府,最讲道理,最为老百姓着想。政府不会追究一个品行善良而高尚的人的无心之过,加之柏林的关照,你放心,关于中国人帮助过犹太人一事,政府决定不予追究。”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欢欣鼓舞地脱口而出:“‘柏林的关照’,您是说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吗?”
                  “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当然不是,是亚历山大•冯•法尔肯豪森将军。(注:1935年——1938年间任蒋介石的德国军事顾问)”上尉奇怪地看着我。
                  “亚历山大•冯•法尔肯豪森将军?”我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
                  “听说曾经担任过中华民国的军事顾问,是他跟上面打招呼,希望尽快查清中国人的事情。”
                  不对呀,上尉的说法跟我期待的完全不一样。我为什么这么紧张?不是已经不追究了吗?我还怕什么?“您肯定吗?长官,难道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没有帮昭想办法?”
                  “你说什么呀?”上尉微微摇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可以肯定中国人的这次获救跟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没有一点关系。我还肯定,你可以全身而退,也要归功于中国人的证词。”
                  什么证词?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想不明白,教授跟我说,他尽了一切努力,动用了所有关系,来保全昭的性命,洗脱昭的罪行。“不值得!不值得的!”昭难道是说我不值得?我做出的牺牲根本不值得,因为我被骗了,教授根本没有帮他,甚至没有尽全力帮我?我像被雷电击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
                  “看,这就是中国人的证词。”
                  那张纸塞到我手里。是昭写的字,再熟悉不过,一看就是用那支万宝龙金笔写的。但是……但是……这是昭写的吗?他不会这样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些有力而流畅的圆体字在我眼前模糊起来,跳跃起来,蓝黑色的墨迹变成了红色,渐渐地聚成一片,那一片殷红,殷红的鲜血,正在从下水流走的鲜血,带走了他的体温,他的生命……不!真的是不值得!我在心中呐喊。我不值得你为我做如此大的牺牲!昭!
                  “你别说,马蒂,那个中国人真是聪明。他一直不说话,当然,他不能说话,我都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一直很担心,直到他把这份证词交给我,我简直兴奋地想要去拥抱他。他不仅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而且写得非常真实可信,不可能有人产生怀疑。你看,他的证词跟卡尔的口供完全合拍。卡尔不想认真接受改造,想要依旧过着舒适安逸的生活,为了达到目的,卡尔向军官、看守们献媚。但是卡尔老了,没有人对他感兴趣,于是他想到了中国人,因为中国人年轻,漂亮,具有异国风情,中国人的那种高贵是卡尔没有的,因为中国人不是同性恋。卡尔把中国人骗到俱乐部,灌醉之后藏在那儿,又把申克他们叫去,等他们都喝得醉熏熏了,给他们表演助兴节目……非常好!非常好!”上尉兴奋地叫道,搓着手。“你知道,这样一来,你,中国人,申克都摆脱了干系,罪魁是卡尔。一切顺理成章,非常合理。”上尉在我面前摊开双手,好像要拥抱我。还好没有,他两手重新握起,相互揉搓。“你看,马蒂,这份证词把你的罪名洗得一干二净。你只是去救他,情急之下,你不明缘由,受卡尔的挑唆,误伤了申克。中国人还宣誓作证,你跟他之间的关系是最纯洁的友谊,是医生对病人的责任,是病人对医生的感激。因为你们的彼此信任,你们创造了奇迹,所以,你们把对方看作是最可信赖的朋友……多么伟大,多么感人,我都要感动地哭了。”
                  好一阵沉默,我才发觉上尉的激情演讲已经结束了。
                  我还是坐在那里愣愣地不动,愣愣地问道:“那所有的罪过就由卡尔一人承担了?”
                  “是的,这不是最理想的结果吗?”
                  “那申克呢?”
                  “马蒂亚斯,马蒂亚斯,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怎么还不如中国人?”
                  “难道申克就没事了吗?”
                  “你和中国人也都没事了。”
                  “我是问申克。”我固执地追问,现在,我完全是在依本能说话。因为我已经无法思考,无法揣摩,无法辨别,因为我的心在流血,带走我的体温,带走我的生命……
                  “当然不!”上尉的语气恢复了那种程式化的官腔。“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的。你既然要在这里长期工作,我就向上级申请,把申克调离。调令已经下来了,他过几天就会去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这下,你尽可以放心,他不会再来烦你了。我这里也终于可以安静了。”说完,上尉悄悄地长出一口气。


                  174楼2014-04-10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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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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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平静地回答。
                    蒂尔在开门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躺在地上的犯人,他是否觉得有些奇怪?
                    我不奇怪,我是揪心,是紧张。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控制到了什么程度,我不在乎蒂尔是否会因为我的行为产生疑虑,我只是担心……
                    我蹲在昭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测了一下脉搏。还好,昭只是晕过去,他太虚弱了。
                    “来,蒂尔,帮我一把。”我们合力把昭翻过来,抱到床上躺好。
                    “他这是怎么了?要紧吗?”
                    我咬着嘴唇,给昭注射了一针肾上腺素。还是裘想得周到,他把所需的都准备了。
                    见我没有回答,蒂尔有点紧张,谨慎地解释道:“我刚接班,长官,不知道前面的事。按理说,他们不会对他怎样的。”
                    我按着脉搏,盯着昭,等待着。
                    “看!他醒了!”蒂尔兴奋地小声惊呼道。
                    眼睛在适应了屋里刺眼的光线之后,便蒙上了一层温柔,嘴角带着一丝歉疚的微笑,昭说道:“我记得他们搀我进来的,我大概是昏过去了。”
                    “是的,你太虚弱了。”我点头道。
                    昭醒了,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同时,那种疼痛,始终伴随着,一刻都不曾离开的疼痛感更加强烈了。昭这话,不仅对我,也是对蒂尔说。他们把他从医院的病床上强行拉到这里,使他病弱的身体再受摧残,他依旧一点不恼、不恨,他首先想到的是:希望我不要因此愤怒,蒂尔——这个他完全不认识的警察不要因此不安。
                    蒂尔并不理解昭话中的含义,追问一句。“他们没有亏待你吧?”
                    昭微微摇头,笑容是如此的真诚。
                    我查看伤口。伤口又裂开了,在往外渗血,幸亏还没有拆线,不然就麻烦了。
                    我重新包扎了伤口,缠好绷带。总是这样反复,身体状况又如此之差,伤口是很难好的。完了之后,我对蒂尔说:“蒂尔,你看见了,他病得很重,刚做过大手术。我相信,他们没有对他怎样。但是像这样的折腾,他是经受不起的。”
                    “那怎么办?今天晚上,他不会出什么事吧?”蒂尔挑起眉毛,看看我,又看看昭。
                    蒂尔一定自觉很倒霉。值班时,不论犯人有什么事,都是很麻烦的,更不要说出人命了。
                    我明白,蒂尔没有权利放走昭,所以不再往那上面努力,只是说:“蒂尔,你放心,他虽然虚弱,但有我在,还不至于,你看,我把必须的药品都带来了。”
                    “那就好!”蒂尔点点头,松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抬眼问道:“等等,长官,你不是要呆在这里吧?”
                    “他这次出来看病是我负责的,因为疏忽,我把外出就医的证明拉营里了,假如他出了事,我可是没法交差。所以,还请你帮帮忙,蒂尔。”
                    “哦,不是,长官,我是说,如果你要呆着,我就必须把你锁在里面,这不是太委屈了吗?”
                    委屈?有什么委屈的,我心想,都因为我的疏忽,昭才会受这样的苦,只有陪着他,我才可以安心。
                    我苦笑一下,在蒂尔看来可能是无奈,其实是自责。“没什么,蒂尔,工作就是工作,谢谢你了。”
                    “好吧!长官,既然你坚持。我想你在这儿,对我们大家都好……只是……我必须把门锁了。”
                    “没问题!这已经很麻烦你了。”
                    “那好!”蒂尔走出监室,拉上铁栅栏门,在上锁之前又问了一句:“长官,你还有什么需要的?”
                    我知道这只是客气,不管怎样,昭是犯人。我指了指随身带来的药箱,说道:“暂时不需要,我有准备的。晚上,万一,我会叫你的。”
                    “哐啷!”……“哐啷!”……“哐啷!”
                    直到听见最后一道铁栅栏门关上,我才转身回到昭身边。
                    昭看着我,十分笃定的眼神,就像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带了些牛奶来,你应该有六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吧?”现在,昭应该每两小时进一次流质。即便每天吃上七、八次,他的营养与液体摄入还是远远不够。刚才晕倒跟这个有很大关系。
                    我托起昭的头,让他枕着我的大腿,把奶瓶凑到他嘴边。
                    昭抬手拿住奶瓶。
                    昭实在是饿极了,渴极了。咕咚咕咚没两下,就喝了一半。
                    我才嚷了两声:“慢点!慢点!”一看不对,赶紧抓住奶瓶,叫道:“好了!别喝了!不能再喝了!”
                    我使劲把奶瓶往外拽,昭则拼命握住。我们俩就这样来了个小小的“奶瓶争夺战”。昭到底体力不支,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我举起奶瓶一看,已经喝了好多,足有四五百毫升。“你疯啦,你不知道现在一次只能喝150ML吗?”
                    被我抢了奶瓶,昭正生气呢,听我训他,扭过头来,愤愤地瞪着我:“你不是说我六个小时没吃了吗?就不能多喝点?”
                    看着昭委屈、埋怨的眼神,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是心疼。你呀,真是个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可以忍着,却为喝一点牛奶跟我怄气。
                    “我的爷,你现在是胃受伤,不能给胃增加负担,懂吗?现在你的胃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吻合口还没有长好,绝对不可以撑的。我知道你很饿,很渴,过两小时再吃,好吗?”我用纱布擦去刚才争抢时溅在昭下巴上的牛奶,手指顺势在那精美的唇峰上划过,滑到嘴角轻轻往上一提,果然嘴角停留在那个高度。然后,不仅是嘴角,还有眼角,都露出那温柔而纯净的笑容。
                    “不要急,一切都会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177楼2014-04-10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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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远远地,就看见恩斯特在大门口站着。我没有减速,直冲到他跟前,“嘎”的一声刹住车。
                      “怎么样?”为了盖过发动机,我大声叫道。
                      “不在营里。”恩斯特摆着手,示意我关了发动机。
                      我心中焦急,但还是听恩斯特的话,熄了火,跳下车。
                      “谁?谁不在?”
                      “都不在。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去纽伦堡了,中午就走了。昭根本就没出现过。”
                      “申克呢?”
                      “他被调去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今天走。”(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Buchenwald Concentration Camp,在德国图林根州魏玛西北7公里的布痕瓦尔德村,是德国最大和最早的集中营之一,建立于1937年7月。在1945年4月美军到达前,德国将该集中营撤空。在此期间,共囚禁约25万人,其中56000人遇害,大约有11000名犹太人。)
                      “什么?!”我突然记起上尉曾经说过:“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的。你既然要在这里长期工作,我就向上级申请,把申克调离。调令已经下来了,他过几天就会去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这下,你尽可以放心,他不会再来烦你了。我这里也终于可以安静了。”这么说,肯定是申克,就是申克把昭劫走了。
                      “有一批犯人今天要转运去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申克负责。他们已经去了火车站。”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
                      我转身要上车,恩斯特却拉住我,“等等。”
                      “怎么?”
                      “我们得先研究一下。”恩斯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看,这是我从营部文书那里弄来的犯人转运计划。”
                      这个太重要了。我立刻拿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嗨!你没事吧?”
                      恩斯特使劲摇晃我的肩膀,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我不应该回来的,我应该直接去火车站。下午4:10 ,运送犯人的列车从达豪火车站出发,到慕尼黑挂上两节运送新兵去纽伦堡的车厢,5:50 列车从慕尼黑出发•••••“天哪,那时我在那儿,如果那时我去慕尼黑火车站,就可以拦下他们。我怎么……”我张着嘴,痛心疾首,我犯了一连串的错误,耽误了时间,机会一个个从身边溜走。
                      “好了,好了,好了,现在不要想这些,这个你是不可能事先知道的。”恩斯特一边安慰我,一边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摸索。
                      我知道他在摸什么。我说不出话,透不过气,几乎站立不住。
                      “在这儿。幸亏你还带着。”恩斯特把硝酸甘油塞进我嘴里,然后扶我靠坐在保险杠上。“你休息一下。车上有地图吗?”
                      我想告诉恩斯特地图在哪儿,我明白他的意图,但是最后我只能做到点点头。其实根本不需要说,车是营里的,每辆车都有地图,都放在指定地方,恩斯特一下就拿到了,在引擎盖上把地图展开,这时候,我也缓过来了。
                      “我想,申克不会把昭带回达豪的。”恩斯特的左手还扶着我,右手压在地图上,不让它被风吹走。“我以为是这样。等上尉走后,申克先去了慕尼黑。他现在身上有伤,很容易找个借口先去那儿。在警察局,他冒充是你,劫持了昭。把昭带去火车站,带上停在那里的两节运送新兵的车厢藏好。那个时候,车厢还是空的,新兵还没有来。只要藏得严实,没人会知道这事。后来新兵上了车,运送犯人的列车从这里出发到慕尼黑,挂上那两节新兵车厢。这样,申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昭带走了。”
                      恩斯特分析得不错,我点点头,同时问道:“你认为,申克这次劫持昭的目的是……”
                      “那还用问,杀了昭,嫁祸你。”
                      “那他会不会根本不把昭带上火车,直接就……”
                      “有这可能,但我想他不会。你想,要嫁祸你,必须是找不到昭,连尸体都找不到。只有昭从此消失,你这个担保人才会受连累。而在火车离开慕尼黑之前都是白天,大城市,人来人往,他怎么下手?”
                      “人多又怎样?他是党卫军,谁敢管他?”我竭力跟恩斯特唱反调,我是多么希望恩斯特给我一个强有力的理由,让我相信,申克还没有对昭下手,可惜没有。
                      “就算申克下手,他也一定不能被人看见,特别是集中营的人,而且他也不能把尸体留在慕尼黑,等着被人发现,他必须把尸体带走,扔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已经没有多少指望了。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追上火车,在申克把昭扔掉之前追上他们。”
                      如果昭已经不在了,追上火车还那么重要吗?我摇摇头,身体不自主地向后退,似乎是要躲开什么。
                      恩斯特抓住我的前襟,一把把我拉回来。“听我说,根据这份计划,火车从慕尼黑出发后会经过兰茨胡特和雷根斯堡,但是这两站都不会停,直到过了雷根斯堡火车站一公里的地方有个加水站,火车会停在那里加水。只有这个时候,申克才有机会把昭处理掉。而且那时,天已经全黑了,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火车停站加水之前拦下它。”
                      “不是说火车不会停吗?”
                      “火车是不停,但是你忘了 ,这两站都是大站,为了保证火车安全通过,火车经过时,车站都会戒严,由宪兵把守,我们可以要求宪兵把火车拦下来。我算过了,兰茨胡特我们是赶不上了,我们可以从公路直奔雷根斯堡,在雷根斯堡火车站拦下他们。”
                      我听着恩斯特说,机械地点着头。我都听清楚了:火车一路不停,直到加水。我们直接赶到雷根斯堡火车站,在火车停站加水之前拦下它。但是我没有办法分析,这样做有多少成功的把握,火车站的党卫军能听我们的吗?即便成功了,还能找到昭吗?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
                      我跟着恩斯特上车。现在是由他来驾驶。天已经开始黑了。到雷根斯堡的直线距离是160公里,但愿能够赶上,但愿我还能见到昭。


                      180楼2014-04-10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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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月亮把光辉静静地投到树林顶上,我没注意,我只看见公路上摇曳着的车灯灯光。山林中有夜莺在歌唱,我没听见,我的耳旁,只有越野车引擎的轰响。我们追赶着一列长长的军需货运列车。敞篷货运车皮上摆放着飞机的机翼,月亮、灯光和银白闪亮的多瑙河,机翼上的黑十字标记清晰可辨。很显然,这些东西是给德国空军使用的,此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一场大战的临近。德国,乃至整个欧州,将在几天后陷入一场空前规模、旷日持久的大灾难。而可笑的是,这场灾难的开始,跟去年的波兰一样,是德军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那种始料未及、令人眩晕的胜利,使整个德国再一次对他们英明的元首感激涕零。我们终于在一个小村镇的道口超过了这列火车。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右手抓着车门上方的把手,一连数小时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随时都会打开车门,跳下去。我在脑子里一遍遍思考, 一会儿可能碰上什么情况?遇上怎样的人?如何才能说服那些车站上警戒的党卫军?如果一切顺利,我就能够找到昭吗? 难道申克就这样坐以待毙?他会不会垂死挣扎?或者他已经做了,我仿佛看见他挂在嘴角上的一丝狞笑。
                        恩斯特说得对,申克对昭已经没有了一点点的怜惜之情,他现在只有仇恨,只想报复。卡尔用自己的生命和名誉保全了昭和我,申克被击败了,败得很惨。这段时间以来,申克就像一头斗败了的野兽,躲在阴暗角落里,自己舔食着伤口。但是他没有放弃,他一直窥视着,等待着,终于,我的疏忽大意、得意忘形给了他机会。
                        悔恨、懊恼,已经被紧张、恐惧所代替。随着思想翻滚,情绪变化,我不得不深呼吸,更加用力地握住车门上方的把手,不时感激地看一眼恩斯特。
                        我从来没有想到,恩斯特会如此沉着、镇定、专注。原来,他多肉的腮帮,略微有点偏短的翘鼻子,总是带着点戏谑、狡黠的棕色眼睛,不仅能让人快乐,暂时忘却烦恼,也会表现得如此坚强、果断,给人力量与支持。
                        光点在恩斯特的面颊、鼻尖、眼睛和大盖帽沿上跳跃,他的肩膀绷得很直,双手握着方向盘。整个行程,他基本没有减速,也没有刹车。开始公路上还有些车辆,我们便呼啸着从它们身边飞过。可以想见那些司机惊吓过后,在心中狠狠地咒骂一声:“奔丧呢,混蛋!”后来,天色渐晚,公路上车辆渐少,汽车却没有开得更快。我明白,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我不禁再次感激地看看他。
                        雷根斯堡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城,自罗马时代便是多瑙河边的重镇要衢。多瑙河上德国最古老的石桥;建于13世纪的哥特式大教堂;蜿蜒曲折的石板路;白墙红顶的各式民房。这一幅古老而美妙的风景画,此刻被夜色所掩盖,只看得出模模糊糊的轮廓,就算不是,我也无暇欣赏。
                        我拔出勃朗宁手枪,退出弹夹看了看,重新装上,又打开保险,检查一番。
                        恩斯特侧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最好用不上。”
                        “嗯哼!”我点头表示赞成。
                        “不过我也带了。”恩斯特嘻嘻一笑。
                        我把枪插回枪套,突然说了句:“待会儿,你最好不要插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都到这个时候了,说这个根本就没意义。
                        恩斯特没有回答,只是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似乎在说:你认为这可能吗?
                        我们冲进车站。因为我们的军衔,和我们厉声呵斥,要求见他们的指挥官,车站警戒的党卫军不敢怠慢,把我们带到月台上。
                        我们料想得不错,根据车站担任警戒的党卫军人数,我们估计指挥官的军衔不会比我们更高了。果然,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尉,苍白而消瘦的脸上,肌肉纤细发亮。见到我们,他原本就笔直的身体更加挺直,只是眼睛躲在帽檐的阴影中,看不出神色。
                        见到我们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少尉没有丝毫惊慌或者厌烦,至少他掩饰得很好,没有流露出一点。
                        “这个,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长官,但是,请原谅,如果你们没有任何书面的命令,我是不能拦下火车的。”少尉语气平和,却似乎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但这是紧急情况,少尉,我们有确凿的根据。如果不是我们的指挥官现正在纽伦堡,我们会拿来营部的命令。”
                        “我相信你们的推测有根据,但终究还是推测。是的,如果情况属实,如果火车上果真有维尔•申克少尉犯罪的证据,我可以下令拦下火车。但是你们肯定吗?如果没有呢?更何况这列客运军车过后15分钟,就会有另一列军车通过。不!我想我不能冒这个险。”
                        “另一列军车?”我立刻想到了那列装着飞机机翼的货运列车。
                        “这个不是问题,少尉,这个车站有五条铁轨,可以把客运列车引到岔道上。不过,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这样,”我突然拔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周围的人,包括恩斯特在内都为之一惊。在他们做出反应之前,我就已经把手枪塞到少尉的手里。“如果找到证据,一切都没有问题。但要是万一没有证据,你就把我送上军事法庭。你是在我的逼迫威胁下,不得不遵命行事。这在你没有什么过错。当你意识到我是无理取闹时,就把我逮捕了。你看这样可以吗?”我快速地说着,急切地盯着少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列车随时都可能到达。如果没有在这之前就扳好道闸,把列车引向岔道,那么一切就都晚了。
                        “还有我的。”是恩斯特,他也递上了自己的手枪。
                        少尉把两支枪在手上颠了颠,交给身边的士兵。然后啪地一个立正,说道:“遵命!长官!”


                        182楼2014-04-10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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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要拦下火车,就不是仅仅保证它顺利通过那么简单了。随着少尉一连串指令的下达,车站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士兵们重新站位,处于戒备状态;一个下士由铁路职工带着,去扳道闸;车站站长则打开铁路信号灯,提示司机:“进站停车”。
                          月台上,少尉依旧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握成拳头。我跟恩斯特则来回踱着,交会时相互对望一眼。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糟,灰暗、僵硬,士兵们、铁路职工、少尉、恩斯特和我。天棚下,锌皮灯罩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线照到人脸上,忽明忽暗,脚下的影子也在不停晃动,就好像人在东倒西歪似的。
                          夜已经深了,五月的这个时辰,气温还是很低,晚风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知什么时候,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我把手指伸进衣领,沿脖子转一圈,松一松领子,同时擦掉脖颈上的汗水。
                          远处出现灯光,列车进站了。虽然信号灯提前发出了停车警示,但大家还是紧张得四肢发僵。少尉依然纹丝不动,身子绷得更紧了。为防万一,站长沿铁轨引上前去,手上举着信号灯画圈。火车司机一旦看见,就会立即停车的。列车减慢了速度,我心中祈祷,但愿它能及时刹住,不然它就很可能撞上岔道远端停在轨道上的几节车厢。
                          终于,火车头发出巨大的叹息声,同时喷出滚滚白烟,紧接着是一连串“叽叽嘎嘎”的呻吟,列车停住了。
                          少尉向我点了下头,我便跟着他跳下月台,跨过两道铁轨,向列车走去。
                          士兵已经把整列火车团团围住。火车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大概想问个究竟,一看见这架势,立马又缩了回去。直到车站站长上前拍打车门,司机才再次伸出头来。
                          车头后面是六节运送货物或是牲口的密闭货运车厢,车厢门都用铁链子锁着。现在那里面该是被转运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犯人。而后就是餐车和两节客车。
                          “怎么回事?怎么停车了?这是哪儿?”一扇扇窗子拉起来,一颗颗脑袋伸出来,一个个声音询问着,不过没有命令,士兵是不敢随便跳下车的。
                          浓浓白烟还未散尽,看不清从车门下来的是谁。但是那个声音,生硬的,带着一种震颤,就像金属摩擦发出的声音,已经在夜空中响起。“为什么停车?怎么回事?谁的命令?”
                          “是我!党卫队三级突击队中队长埃里克•绍伊瑟。”少尉的声音不大,但是很稳重,自信。
                          “你?为什么要我们停车?你最好能给我解释清楚!”皮靴重重地踩在路基的石子上,申克气哼哼地几步穿过烟雾,冲到少尉面前,突然看见恩斯特和我,一下站住了。
                          瞬间的惊慌之后,申克故作镇定地讪笑道:“原来是二位长官,是营里有新的命令吗?不过,就我的理解,即便有命令,也不会劳您二老的大架吧?”
                          上次,申克被我打断了鼻梁,打掉了两颗门牙。现在我一看见那张扭曲变形、丑陋恶心的嘴脸,怒火就噌噌地往上窜,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我刚想上前,只听绍伊瑟少尉抢先开口道:“是这样,维尔•申克少尉,这两位长官指控你犯有严重罪行,要求我协助调查。”
                          “什么?罪行?我犯有严重罪行?我怎么不知道?”申克呵呵地笑着,真的好像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绍伊瑟少尉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音调也没有变化,继续道:“是的,他们说你犯有盗窃文件、冒充军官、劫持人质、蓄意谋杀、阴谋诬陷等罪行。”
                          “劫持?谋杀?诬陷?真是好严重的指控!”申克大笑两声,继而跨上一步,提高嗓门斥责道:“真是无稽之谈!怎么?你就相信他们?你就不怕不按计划完成任务,被送上军事法庭?”
                          申克原本是想逼视少尉的,只可惜他不够高,吊在胸前的左臂,还有曾经折断的肋骨,都使他不可能挺起胸膛,于是,他只有嚎叫了。只是这嚎叫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想,是我们先前对绍伊瑟少尉的解释起了作用。少尉亲眼看到的跟我们描绘的申克一模一样,不论是外表,还是做派,品行,少尉已经对我们的话深信不移了。
                          “对不起,维尔•申克少尉,如果他们的指控属实,我有义务协助他们搜查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在哪儿?”申克语气强硬,但是他明显有点慌了,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尉不是那么好吓唬的。
                          我有些着急,同时又很兴奋。申克的反应说明昭一定在车上,不过要快,我担心昭坚持不了多久了。于是我第一次开口道:“我相信证据就在这趟列车上。申克少尉,我现在以上级军官的身份,命令你配合搜查。”
                          “如果我不配合呢?”
                          “那我就以你拒不执行命令的罪名逮捕你。”
                          “如果你找不到证据呢?”
                          “这你不用担心,绍伊瑟少尉会送我上军事法庭。”
                          “好!那可是你说的!” 申克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双眼睛,可能是因为灯光的关系,竟然是红色的,就像荒野中狼的眼睛。而他的牙齿,要不是缺了两颗的话,肯定会咬得更响。
                          少顷,申克转向绍伊瑟少尉。“少尉,你可要秉公办事。”
                          “这个你放心。如果你配合,结果又没找到证据,我一定把他们送交军事法庭。”
                          “好!好!”申克狠狠地点了点头。


                          183楼2014-04-10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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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申克试图引我们从犯人车厢开始,而我却直奔客车车厢。
                            我跟恩斯特分别从一节客车车厢两头往中间搜。
                            这些是运往纽伦堡的党卫军新兵,都很年轻、稚嫩,当我检查一张张凳子底下,一个个行李架时,他们都主动起身、让开,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或是反应不够快似的。如果在平时,我会在心中感叹一下这些金发碧眼的孩子,他们将激情、热血用错了地方,当青春不再时,他们会后悔吗?他们会怨恨吗?但是今天,我无暇顾忌这些,我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找到昭。昭,你在哪里?
                            我跟恩斯特很快就在中间撞上了。没有!
                            “怎么样?我说没有吧!少尉,现在看你的了!”
                            “等等,还有这一节呢。”不等申克说话,我跟恩斯特就已经跨上餐车和另一节客车。
                            我从客车的一头查到另一头,没有!我不死心,返回来再查一次,还是没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申克已经做了?我脊背发凉,满头是汗,车厢里明晃晃的灯光直刺眼睛。
                            就在我感到头晕目眩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说:“嗨!你说少尉也真是,把那些马儿拖在车尾不就行了,非要放到前面去。”
                            “那不是放在后面,离我们近,闻着臭吗?”
                            “什么臭不臭的,那是马,又不是猪。就他事多。到了纽伦堡,还得把那节车厢放下。本来只要脱钩就行,现在可好,又得来回折腾。”
                            “折腾什么?到纽伦堡火车站,本来就是要换车头的,那节运马车厢就在第一节,放下它很方便的。”
                            马?运马车厢?我突然想起来,赶紧拿出恩斯特搞来的转运犯人计划。是啊,计划上只有五节犯人车厢加一节餐车和一节客车,而我刚才明明看见有六节运送犯人的密闭货运车厢。其实那第一节不是运犯人的,而是运马的。我再看那两个说话的,再看其他人,天哪,虽然并不真正认识,没有说过话或是打过交道什么的,但我能肯定他们都是集中营的看守?我怎么这么糊涂,一味地盯着可以藏人的地方,身边这一个个大活人我居然没有看见。这就是说:在慕尼黑挂上去的是 一节运送新兵的客车和一节运马的货车。
                            我兴奋地心都快跳出来了。我跳下车,沿着铁轨向车头奔跑,遇上恩斯特,大叫道:“是运马车厢!肯定在那里!”
                            士兵打开铁链,把车门向两边拉开。我等不及他们架好跳板,就双手按上齐胸高的车厢地板,忽然左手感觉到一个光溜溜的细长东西。
                            “拿灯来。”我叫道。
                            接过手电筒一照,果然在车厢地板与车门滑槽的缝隙中,躺着那支万宝龙金笔。
                            “昭在这里!他来过!一定还在!”我惊呼道。狂喜、紧张、恐惧,我的声音都变了,浑身发抖,手指哆嗦,费了好大劲才抠出那支钢笔。
                            黑色的笔杆上反光不均匀,似乎有污迹,摸上去有点粘,难道是……
                            我把钢笔紧紧地攥了一下,放进衣袋,一咬牙,跳进车厢。
                            车厢里没有灯,外面的光线又太微弱,我打着手电,环顾四周,几乎立刻发现了目标:在车厢里的十几匹军马中,竟然有一匹是躺在地上的。
                            这是很不寻常的,马在车厢中,火车行进、停车、开门,马儿应该处于高度戒备中才是,怎么可能躺下呢?
                            我拍打开挡在眼前的马匹,直奔那匹马躺着的角落。
                            我把那匹马拉起来,让它走开,在它躺过的地方仔细搜寻。地板下面就是路基,应该藏不了人,两面墙中,一面是薄薄的车厢体,也不可能,最后只有那块将车厢一分为二的墙板了。
                            这堵墙的另一面,我转过去看了一下,是一个放杂物的隔间。里面堆满了卸下的马鞍,饲料袋,水桶和行李,堆得满满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又回到原来的墙角,在那面墙板上细细查看,墙板并不是完全密闭的,有一点点缝隙,但那后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将手电光照进去,还是看不出什么。我敲击墙板,然后把耳朵贴上去,凝神屏气,我真的听见了,是呼吸声,是喉咙里的呻吟……
                            恩斯特跟我一块儿,把隔间里的东西全部搬走,最后露出一个箱式长凳,而且还上了锁。我撬开锁,翻起凳面……昭!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一见到眼前的情景,胃部还是猛地抽搐了几下。昭被侧身塞在箱子里,双手反绑在身后,双脚也绑着,因为箱子过于狭小,他整个人蜷曲着,双膝抵在胸前,头却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向上抬起,他应该是为了能把头抬起来,使劲压缩身体的其余部分所占有的空间,而他的嘴,则被塞得满满的,为了不让他有可能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还用布条紧紧地扎住。
                            昭是面向板壁的,所以我刚才能听见他的呼吸和极其轻微的呻吟。
                            我颤抖着手,解开扎在他嘴上的布条,把嘴里的东西拉出来。我希望能看见他的反应,但是没有。
                            箱子实在太小了,想要不弄疼他很难。我咬着牙,跟恩斯特一起,把他抱了出来。
                            一声低沉的呻吟,剧烈的疼痛终于唤醒了昭的意识。
                            “昭!”
                            昭的嘴巴张开了,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嘴角努力向上钩起。
                            “昭,你还好吗?”
                            “好……”昭的声音很轻,很含糊,“你可来了?”
                            “是你让马儿躺下的?”
                            昭勉强动了动头。
                            “你可真是神了,怎么做到的?”一旁的恩斯特半是钦佩,半是玩笑地说。其实我也很好奇,但是不急。我知道昭有很高超的驯马技术,现在昭自由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184楼2014-04-10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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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昭抬眼看了看他,很疲惫地笑道:“谢谢你……长官。”
                              “可别再叫我长官,跟他一样叫名字。”
                              我们解开昭被绑着的手脚,却听见昭惨叫一声:“啊!”
                              “怎么了?”我慌了神,不敢碰他,不知道哪里弄疼了他。
                              昭咬紧牙关,喘着气,把双手从身后转到前面,我才发现他那只右手血糊糊的。
                              “这是怎么了?”我一碰那只右手,昭又是一声惨叫。虽然叫声很轻,却是牵动着我的胃部再次抽搐起来。
                              “没什么……我想是手指骨折了……”昭一边喘气,一边说。
                              我想起那支万宝龙金笔,笔杆上粘糊糊的,该是血,我已经基本知道了昭都经历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柔声说道:“不要紧,我带着药箱呢,一会儿,我给你包扎。”
                              昭以那种蜷曲的姿势,至少在这个狭小的箱子里呆了五个小时。现在他的双腿麻痹,痉挛,完全站不起来,加上伤口疼痛,手指骨折,虚弱、贫血,他又处于半昏迷状态。
                              跳板已经架好,恩斯特在前面打着手电。
                              昭的左手勾着我的脖子,右手靠着腹部,我抱着他小心翼翼地下车,走向月台。
                              就在我们跨上第一道铁轨时,那趟晚15分钟的军用货运列车呼啸着驶来。我赶紧后退一步,侧转身,护住昭。
                              列车呼啦啦在我身后飞驰。似乎有人推了我一下,我站立不稳,向前打了个趔趄,差点连同昭一起摔倒。我只得顺势把昭放到地上,自己几乎是本能地伏在他上面,好像那趟飞驰而过的列车,不仅会带起整整狂风,对昭,还会有更大的伤害。
                              列车安全通过了。我站起来,才发现脚边倒着一个人。
                              “恩尼!”我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事,就短短的几秒钟?我赶紧抱起他,解开他的军服,里面的白衬衣已经被鲜血染红,而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恩斯特一把抓住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竟是欣慰和满足,还有点失望。“我终于有一次……帮到你了。”
                              “恩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强忍着悲伤,想挣脱他的手。我要救他!不管他受多重的伤,我都要救他!可不知为什么,我挣脱 不了。“恩尼!”
                              “如果有时间……帮我去看看她。”
                              我使劲点头,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哼!你瞧我多傻……你怎么会有时间……或是耐心去看她呢?你讨厌女人。”
                              “恩尼。”
                              “恩尼。”这一声不是我叫的,是昭,他从昏迷中醒来,此刻强撑着爬到我身边。
                              “谢谢你!昭!”恩斯特的笑容还是有点滑稽,他总是严肃不起来,深沉不起来。“马蒂。”
                              “恩尼?”
                              “不要耽搁,快带昭回去吧。”这是恩斯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把恩斯特抱在怀里,把他的头贴在胸口。我瞪着干涩的眼睛,望着眼前的黑暗,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不敢看昭,我没有忘记他。恩斯特死了,昭更需要我。但是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的脑子空空的,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简直就没有时间来感觉悲伤。
                              直到绍伊瑟少尉来到我面前。“对不起!长官!请把这里交给我处理吧。”
                              “哦!”我茫然地放开恩斯特,站起来。“要我做什么?”
                              “我想暂时不需要,长官。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刚才,维尔•申克少尉趁货运军车通过,一时混乱之际,拔枪射杀你。是恩斯特•劳舍尔中尉及时发现,但当时中尉没有武器,无法还击,所以他只能……” 绍伊瑟少尉停了停,嘴巴无声地动了动,“请放心,长官,我会处理一切,如实向上级报告的。”
                              “申克呢?”
                              “他被当场击毙。”
                              我点点头。申克终于死了,我却一点不开心,因为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我把昭抱回越野车里,清洗了他右手上的伤口,把折断的中指夹上夹板,固定住。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昭总是强忍着伤痛,不让呻吟出口。我也没有一句安慰,因为我说不出来。我们心中都怀有巨大的悲痛,我们咬紧牙,严守那个感情的闸门,生怕一开口,汹涌的潮水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绍伊瑟少尉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谢绝了。我连夜把昭送回慕尼黑。
                              汽车驶过一块标牌。我忽然想起来,便倒回车。就是这儿,我沿着标牌所指的岔道开上山去。
                              汽车在山道上颠簸,昏睡的昭被惊醒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向窗外看。
                              “一会儿就到慕尼黑了,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好的。”
                              “你还好吗?”
                              “没问题。”后视镜里,昭冲我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不仅是身体,还有心,他都好累、好苦。
                              终于到了,我熄了火。
                              我到车厢后座,帮着昭下了汽车。 “昭,我想送你件礼物。”
                              “为什么?”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昭茫然地摇摇头。
                              “怎么?你不知道吗?今天是1940年5月7日。”我试探地问。
                              昭靠在车门上,看着我,仍是摇头。
                              也是,他几乎与世隔绝,怎么可能知道呢?“今天是中国农历的四月初一,是你22周岁的生日。”
                              “真的?”
                              “真的!”黎明时分,天气很冷,我脱下外套,给昭穿上。军服是羊毛的,很暖和。
                              “你怎么会知道?”
                              “我问裘的。”
                              “你真是有心。”
                              如果在平时,我会说:我的整个的生命,只是为了你。但是今天,我却说不出来。我和昭一起肩并肩地坐在越野车的引擎盖上,那里还挺暖和。我们背靠着挡风玻璃,我搂着昭的肩膀,他依偎在我怀里。
                              “不想问是什么?”
                              “你已经给我了。”
                              “已经给你?”
                              “自由!”
                              “不!还有!”
                              “是日出!……谢谢你!马蒂!”
                              上部完


                              185楼2014-04-10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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