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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转载/男爵X昭]《父亲——回家》 BY 丹枫(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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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还没摔到地上,我就被疼醒了,我的额头磕在了边上器械车的角上。几声急促的脚步,接着有人把我扶起来。我以为是恩斯特,想着又要听他老太婆似的唠叨,还恼他扔下病人不管,跑来干嘛。于是我赶紧嚷道:“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你快去干你的吧。”
“您真的不要紧吗?长官。”
我吓了一跳,定定神,看了半天才明白:扶着我的人不是恩斯特,是那个协助恩斯特工作的犹太医生,埃伦·诺维斯基。平素里我跟他很少接触,几乎没有说过话。他四十出头,中等身材,戴眼镜。要不是带了那副眼镜,你不会相信他是个医生;要不是那只独特的大鼻子,你不会想到他是个犹太人。
“你,你来干什么?”我愤愤道。一想起他们所有人对他的伤害,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其中也包括你,医生,你刚才不是已经把结束他生命的针剂准备好了吗?
“对不起,长官,我下面的工作已经都完成了。”诺维斯基缩回手,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长官,您身体不好,您是否可以让我来帮您?”
“什么?!”我大吼一声。要不是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我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没想到面对我的暴怒,诺维斯基非但没躲,反而上前再次扶住我,毫不怯懦地说道:“对不起,长官,我有十年的临床外科经验,我可以做好的。”
“我不是说这个。”被他扶着,我又气又急,却在想,也许他说的对。
“长官,我明白您为什么愤怒。我请求您,不仅是因为我可以做好,而且因为我敬重他。”
“敬重?”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长官,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也认为我们犹太人自私、下贱、肮脏,没有尊严,没有道德,没有存在的理由。但我知道,他不这样认为,他珍爱所有生命。为了帮助他人,他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他的悲悯、仁爱是这无边地狱中仅存的人性光辉;他的灿烂笑颜是这茫茫苦海中最后一副美丽的风景。可惜不是所有人都理解的,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珍惜的。不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念,我们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他。对他来说,有时候心灵的创伤远比身体的摧残更加致命。刚才,就像劳舍尔中尉说的那样,我也真的希望他就此解脱,脱离苦海,从此获得自由。但是,长官,既然您愿意用生命的代价来挽救他,那么我请求您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他做些事,算我替我的同胞赎罪,请求他的原谅。如果您不给我这个机会的话,当我再面对他的时侯,我将无地自容。”
诺维斯基说得情深意切,让我说不出个半“不”字。我已经不再生气了,但是诺维斯基的话中,似乎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轻轻推开犹太人,坐回椅子。“埃伦,”
诺维斯基瞪大了眼睛。现在是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说‘心灵的伤害’,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虽然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诺维斯基犹豫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做些准备。于公于私,他都不敢不回答我的问题。
“您是跟他一趟车来的,长官,您应该知道他在柏林火车站救过一个犹太男孩。”
我点点头。是这事,恩斯特跟我说过,不知道他的父亲怎样了。
“那次被罚之后,他的事在营里传得沸沸扬扬。那天,有几个犹太人在那里说笑,都是有关他的流言蜚语。阿夫兰·拉宾诺维茨,就是被他救的那个男孩,班瑞尔·拉宾诺维茨的父亲,正好经过,听见了犯人们的聊天,就上去跟他们争辩。阿夫兰不相信他是那种人,不能容忍别人用那种极其下流、肮脏的语言侮辱他心中的英雄。结果,阿夫兰被处罚十五天禁闭,没有食物,没有水,如果真是这样,阿夫兰必死无疑。
“不知怎么这事让他知道了。他得到申克的特许,每天可以把自己剩下的食物和水给阿夫兰。我们都为阿夫兰高兴,开始一天天地数日子。终于十五天到了,我因为担心阿夫兰的身体状况,就跟他一起去。打开禁闭室的门,他叫了一声,没有动静。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阿夫兰怎么了。最后是他先进了禁闭室,不久我就听到一声响动,有人摔倒了。我赶紧跟进去,看见阿夫兰躺在那儿,已经死了。”
“死了?”我再矜持也无法保持镇定。“怎么会死了?”
“这就是最悲惨的地方,阿夫兰是绝食死的,已经死了一天了。他送给阿夫兰的食物,有一半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有些竟然已经发霉了。”
“为什么?”
“因为阿夫兰很偏执,他不能容忍他的英雄做那种事,他更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他的英雄做那种事的理由,他宁可死也不愿意背负这样的罪名。”
“他知道吗?”我心里明白,问是多此一举。但是,我希望······我只能希望······
诺维斯基点点头,残忍地,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阿夫兰的想法还是他告诉我的。阿夫兰曾经质问他,他不仅忍下了,还让我帮忙开导阿夫兰。”
“天呢!他怎么受得了?!”
“他受不了!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当场晕倒了。我听到的响动就是他的。”
如果不是坐着,我也会摔倒的。我闭上眼睛,除了心痛,没有其他任何感觉。天啊!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他究竟承受了多少?
“长官!”诺维斯基在叫我。
我不敢抬眼看他,可不能在犯人面前失去控制。我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


63楼2014-03-30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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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终于结束了,两个多小时漫长、痛苦、艰难的手术终于结束了。我们把他送进病房,安顿好。已近中午了,恩斯特和诺维斯基还有些事要处理,我让他俩先去,午饭后再来替我。
    他们走后,我瘫坐在病床旁的木椅上,精疲力竭。
    我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没有因偏见而耽误了他的治疗。诺维斯基原是柏林施潘道医院的外科主治医师,不论从经验还是技术上讲,都远胜于我和恩斯特。而且,就算我有诺维斯基同样的经验与技术,我也坚持不下去。我的心会慌,眼会花,手会抖,脑子会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从来没有想到过,有谁会对别人下这样的狠手,又有谁能够承受这一切的伤害。我更不能忍受,受伤害的竟是他。
    他的伤遍布全身,几乎没有一处机体没有受到过侵犯。伤情更是触目惊心,一联想起造成如此伤害的凶器,就叫人不寒而栗,绳索、剃刀、棍棒、手、脚、指甲和牙齿······很明显,伤害他的人并不想立刻要他的命,他们要的是取乐,是满足,是泄愤,是掠夺和征服。起初,他的挣扎、反抗,加重了伤害的程度,后来,他累了,麻木了,放弃了。
    最严重的伤害在体内。虽然受伤的位置不高,而且每次的伤害都不算很严重,但是一天天,一次次,重复、累积、叠加,无休无止。伤口扩大了,加深了,红肿了,发炎了,化脓了,坏死了。细菌、毒素随血液流遍全身,感染、高烧、昏迷······
    他仍然昏迷不醒。
    幸亏他昏迷不醒,不然他熬不下来。不说手术的过程漫长难耐,引起的痛苦撕心裂肺,单就那些被疼痛唤醒的记忆,就足以一百次地淹没他,一千次地摧毁他,一万次地击垮他。
    我又一次记录下各项生命体征,情况没有多大改善。尿量仍然很少,平均每小时不到10ml,肾脏已开始出现问题。还好,尿液已不带红色。当时,可把我吓坏了:导尿管插不进去,最后不得不换成金属的,流出来的竟然都是血。
    我开始怀疑了,我是太武断了,还是太自私了,我这样执意救他,真的对他好吗?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我的一意孤行是不是真的违背了他的意愿和上帝的旨意?他是不是真的如恩斯特所说,已经放弃了?他累了,垮了,倒下了。上帝怜悯他,真的想带他走了,而我却······
    我握着他的手,轻轻地将那细长的手指在两掌之间摩挲着。我抚摸过指腹的硬茧,那是经常扣动扳机的结果;手腕上的绳印,那是遭受凌辱留下的痕迹;手臂内侧的纹身,“79475”,用沾水笔尖刺的,用墨水染的,粗糙、丑陋,那是这段苦难岁月的见证,它将永远地留在那儿,伴随他一生。
    我忽然有个疯狂的想法:如果我真的没能留住他,如果他终于魂归天堂,我不能让他带着这个号码走,我要去掉它,我要让他完璧无瑕。
    他还能完璧无瑕吗?他的那些伤还能复原吗?我不确定。就算活下来了,他是否能够恢复如初,不留下永久的伤残,都很难讲。何况,如果上帝没有给他时间,他又怎么可能再完璧无瑕呢?
    不!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什么荒唐可笑的念头。我正握着的手,有他的体温,这分明告诉我,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只是累了,想睡一会儿,不受打扰,安静地睡一会儿。
    你睡吧,安静地睡吧,我会一直守着你,陪着你,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打搅你,冒犯你。我是谁?你还记得吗?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回想一下,你只对我说过三句话。我们俩人还不能算真正认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等你醒了,我们该正式地互相介绍一下。


    64楼2014-03-30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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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说来惭愧,盖斯勒兄弟俩得到了他的帮助,但是,至少哥哥马丁,当时没有一点感激之情。马丁就是那种认为他应该多做善事,来使自己的灵魂获救的人。可是弟弟沃尔夫不一样,沃尔夫一直希望能够认识他,向他当面道谢。那天下着大雨,我跟他约好在厕所见面,沃尔夫一定要去见他,我只得带他去。没想到,这一去竟铸成大错,给所有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下大雨的那天,是我给他开药的第二天。当时他很紧张,因为怕我不给他药,还是因为申克的羞辱。他在发抖,是因为申克的羞辱。他是人,他没什么特别的,他独自承受了一切痛苦、屈辱、折磨。说他特别,只是你们在为自己开脱而已。我已经不想再跟任何人争辩了,我只是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
      “见面没出什么事吧?”我问道。
      “没有,见面很平静。沃尔夫很喜欢他,他们都很高兴能够认识对方。但是第二天,沃尔夫就死了。”
      沃尔夫死了,我并不感到惊讶,联想起前前后后,我只感到浑身发冷,不会是这样的,但愿不会。
      “第二天下大雪,申克让迪特里希把沃尔夫叫了去。沃尔夫是政治犯,党卫军一般不会像对待犹太人和T~XL一样随意处罚政治犯,所以起初我们并不担心。但是,沃尔夫去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回来,后来有人说听到了枪声,有人企图越狱,在铁丝网边被打死了。我们知道不好,赶紧跑出去。申克就在门口,叫我们去收尸。”
      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对于那些不便随意处罚的犯人,看守会想尽办法把犯人逼到铁丝网前。铁丝网前五米是禁区,犯人一旦进入,炮楼上的哨兵,营里的看守就可以开枪,将其击毙。
      “是我疏忽了,我当时只忙着叫人把沃尔夫的尸体抬回来,却没有注意马丁。当我发现马丁不见时,已经晚了。”
      “他不会······”我盯着教授,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我愤怒了,不仅仅是因为马丁,还有我自己。
      “马丁带着几个人,找到了他。我赶到的时侯,他们还在对他拳打脚踢。我喝退了他们,但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满脸是血,雪地里也都是血。当时雪下得很大,即便如此,地上还都是红的。”
      我盯着躺在病床上的他,仿佛看见他满脸的血,身下白床单变成了雪地,也都是血。
      是我的错,一切的根源皆因我而起。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我是唯一了解他,爱护他,珍惜他的人。但当时我竟然没有想一想,他的肺炎已经好了,不应该再咳嗽,可他为什么要装呢?只因为申克的一番话刺激了我,我就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我还以为申克不会在意。申克表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一清二楚。申克叫人跟踪他,盯他的梢,看他把药给谁。我想申克不在乎他帮助别人,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得了他的帮助也不会感激他,但是申克不能容忍他有朋友,申克对他的感情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申克疯了,申克毫不犹豫地杀了沃尔夫。很奇怪,当我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点不恨申克,我只恨我自己。
      “今天早晨他出了事,马丁终于肯听我解释了。他现在很后悔,长官。很巧,他是O型血,他自愿明天为他输血。请您允许,长官,他真的后悔了,他希望能够为他做些什么,这也是沃尔夫希望的。”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我能说什么?如果我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但要是同意,我又心有不甘。
      是的,你们请他帮助,私底下怎么想他,他不在乎。没有人想过,他为了帮助你们所付出的代价。现在他要死了,你们知道错了,后悔了?内疚了?还是仅仅觉得有些不安。为了自己内心的安宁,你们自愿为他献血。你们希望救活他,我不否认,这让人感动。但是你们想过没有,他之所以要离开,就是已经不堪忍受了。再回来?再面对?他怎么办?他怎么面对?
      我真的后悔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带着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身子和一颗千疮百孔 的心,他还能活下去吗?他还能站起来吗?他还能再微笑吗?


      66楼2014-03-30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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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他的体温好像降了一些,呼出的气也不是那么滚烫了。我伸手一摸,好吗,他的头发都湿透了,全身就像浸在水里一般。我赶紧取走放在他颈侧、腋窝和腹沟股的冰袋。
        正在这时,恩斯特又推门回来了。
        “你怎么••••••”话还没问完,看到恩斯特手上拿着的东西,我高兴了。“你真是好人,恩斯特,总是知道我要什么。来,先放下,快打盆热水来。”
        我吩咐着,却看见恩斯特莫名其妙地瞪着我,再看看他手上的东西。原来,他拿来的是件白衬衣,不是我想要的床单。
        “我不明白?”我茫然地摇着头,恩斯特倒先明白了。
        恩斯特把衬衣放在床沿上,无奈道:“这是给你的,你刚才出了好些汗,着了凉可就不好了。床单,我这就去拿。”
        恩斯特转身时好像叹了口气。我不确定,反正他去拿床单了。
        我只好自己去倒了盆热水,绞了块热毛巾,替他擦身。
        替他擦身可不容易,因为要小心地避开那些伤口,擦完以后再给伤口重新上药。动作必须极其轻柔。他的身体太弱,每次翻动他我都战战兢兢,他有一点变化,我就心惊肉跳。每过一会儿,我都要检查一下他的呼吸、心跳是否还正常。
        他已经很瘦了,比几天前看病时又瘦了一圈。原本强健的肌肉已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处处嶙峋的骨头:锁骨、肋骨,喉结也特别明显。也许是还年轻,这种过度的消瘦还没有反映在脸上,不然,我真的不敢再面对他。每次看见他消瘦又伤痕累累的身体,我都有种心酸到要哭的感觉。
        我掀开毯子,他胸前的黄色碘酒痕迹和红色针眼赫然在目,我不自主地摸了一下他的颈动脉,没事。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一惊,赶紧带上听诊器,听了一下,还好,心跳虽然弱而快,还算有规律。
        你真笨啊,难道你不知道他很冷吗?我骂自己。刚才还挺镇静的,现在又昏头了。虽然屋子里有暖气,但是这样光着,当然会很冷的,何况他刚出了一身汗。
        我重新绞了下毛巾,热热地盖在他胸前。这很舒服的,我知道。我替他擦了脖子、肩膀、前胸,腋下和双手。我很小心,碰到那些淤青,我就将毛巾轻轻地按上去,肯定不会疼,还暖暖的;碰到破皮的伤口,我会避开。大部分严重一点的伤处都已经上药包扎了,如果绷带不是湿透的话,就等明天再换吧。
        我想把他侧过身来,好擦后背。因为心脏太弱,输液的速度调得很慢,所以到现在,他右手上的输液还在继续。于是,我只能将他向右侧,而不方便向左侧。这样,想要擦到整个后背,侧身的幅度就要很大,但他现在的状况并不合适。我还从来没有做过护理工作,面对这样的情况,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样?要我来帮忙吗?”
        太好了,救星来了!
        “天,你想冻死他呀!”恩斯特冲到床边,先把毯子重新盖好。把拿来的床单抖开,在床的左边准备好。“还是我来教你吧,你这少爷,哪儿干过这活。”
        “医生当然不干这些,你就干过吗?你可别给我弄得乱七八糟。”我嘴上硬,心里却在说:就靠你了。
        “那是自然,我可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哪像你啊。我当医务兵的时候,什么没干过。现在看着,我的少爷,学着点。”恩斯特得意地冲我扬扬眉,做了个手势叫我配合他。
        我轻轻地托住他的肩膀和后腰,把他的左侧身子抬起一些,恩斯特把旧的床单尽量推向右边,然后铺上新床单,与旧的衔接上,再绞了热毛巾,替他擦拭后背。完了后,放下他,将毯子盖好,我们来到右边。这里要小心他手上的输液针,我们如法炮制,恩斯特抽去湿透了的旧床单,将新床单从他身子底下拉过来,铺好。擦完后背,我又替他擦了下身。恩斯特将枕套、毯子套都换了。遗憾的是,床单上散发的不是太阳的香味,而是淡淡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不管怎样,他现在应该感觉干爽、舒适。
        我测了下他的体温,38.9°C,我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
        “现在,你自己快去把衣服换了,不然,你真会着凉的。”恩斯特拿起床沿上的衬衫,塞给我。
        我倒好,像要证实他的话似的打了个寒战,于是只好乖乖地去换衣服。这期间,恩斯特一直守着他。
        “现在,你快去睡觉,不然,明天,不,是今天,天亮后可就有你受的。”我学着恩斯特的口气把他赶走了。
        恩斯特走了以后,我才看见他拿来的除了衬衫以外,还有一本小册子:《护理手册》。我笑了,恩斯特真是很了解我,于是我仔细地看起书来,一边轻轻地帮他按摩手臂。刚才我发觉,他的手臂很凉,应该是一直输液的缘故。我原先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其实根本不需要注意,这是常识。我真是个少爷,想想照顾人这种事从来没有干过,以前都是别人来照顾我。约瑟夫就很会照顾人,还有维尔马,还有维尔马的父母。不过不要紧,我可以学,我一定能做得很好的。当亲人生病的时候,孩子就会一下子长大。我也该长大了。


        71楼2014-03-31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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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我看了看手表,7:45。还早呢,管理档案的军士肯定还没有来,于是我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呷着咖啡。
          “还需要什么吗?长官。”餐厅的服务员毕恭毕敬地问道。
          “不了,谢谢!”
          “那好,您慢用。”
          我微微颔首,看了一眼满桌的杯盘,不好意思地笑笑。真不敢相信,肉肠、鸡蛋、面包、黄油、果酱、奶酪、酸奶、牛奶、咖啡、等等、等等,餐厅里有的东西,我几乎都吃了一遍,有的还来了两份。过去的一天一夜里,我只睡了不到二个小时。没想到在这样极度疲惫的情况下,我竟有如此好的胃口。一来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吃东西了,二来我现在的心情很好。虽然不能说是心花怒放,但也是到达豪集中营以来第一次有了心情舒畅的感觉。
          天亮时,他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在晨曦中睁开眼睛,不过他睡得很安稳,各项生命体征表明情况正在好转。我在恩斯特和诺维斯基来之前,严格按照《护理手册》,把早晨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为此,我颇有点沾沾自喜。
          我们三人一起讨论了病情,修改了医嘱。我们讨论了是否该添加流质。对于他的现在的情况,营养支持很重要,并且可以减少肠道内毒素的生成,有助于控制感染。不过现在就添加流质,也存在着一定的危险,肺误吸或是污染伤口。权衡之下,我决定采取谨慎的态度。
          我知道这么早,档案室是不会有人的,本想过了九点以后再去,可是“教授”和那个马丁很守信用,一早就在病房外等着了。我实在不想见到他们,于是只得匆匆离开,把他交给恩斯特和诺维斯基不会有问题。
          档案室在营管理处的一楼,楼上则是营指挥官亚历克·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和一些部门的办公室。
          我敲了门,没有应答,但我肯定屋里是有人的,于是我又敲了几下。
          “来了!别敲,就来了!”终于有声音了,语气很不耐烦。
          我有点不高兴,但我决定不计较这些,不能让这点不愉快影响了我的好心情,这一会儿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有诺维斯基在他不会有问题。
          门终于开了,一股咖啡的香味迎面扑来。开门的是一个有着圆滚滚身体和圆滚滚脑袋的中士,中士显然不喜欢这时候就有人来访,但是当他看清我时,红彤彤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是您,长官,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怎么?你认识我?我可不记得来过这里。”
          “您是没来过这儿,您也不会认识我们,但我们都认识您,长官。您知道,营里面除了指挥官之外,像您这样的长官就没几个,您一来,我想全营的人就都认识您了。”
          我知道,包括我跟恩斯特在内,全营只有六名中尉,所以,我也算营里的高级军官之一,普通士兵认识我也是正常的。我想笑一笑,多少对中士的殷勤有些反馈,但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最后只得作罢,冷冷地说了声:“是吗?”
          “那是,我知道您是冯·迈森巴赫博士,是来搞医学研究的,是科学家。”
          听着中士的絮叨,我跨进门,一边脱下皮手套和大盖帽,拿在手里。
          房间不大,一排文件柜贴着西墙,从窗户一直到通往里屋的小门边。东墙上靠着一张办公桌,隔着桌子放着两把木椅,桌上摆着钢笔、墨水之类,应该是中士用的。在办公桌和窗户之间,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个小电炉,插座已经拔掉了,电炉上的咖啡壶正冒着热气,炉子边上摆着搪瓷杯子和糖罐。
          原来如此,怪不得中士不希望这个时候有人来访,原来他在用电炉烧咖啡。在档案室里用电炉是严重违反规定的。看起来,档案室的工作很清闲,很少有人来打搅。
          中士看出我没打算久呆的样子,就直接问道:“长官,您到这里来,是想了解哪个犯人的情况吗?”
          “啊,是的,我想看一下编号为79475的犯人的登记表。”
          “79475,您是说那个中国人。您是只要看一下登记表,还是希望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
          “多了解一些情况?”
          “是这样,长官,79475犯人的档案两周前已经来了。”
          “是吗?那太好了,那就看一下档案吧。”
          “那您请进,长官,把大衣脱了吧,屋里热。”中士等我脱下大衣,连同帽子一起挂在衣钩上,把我让进里屋。
          里屋大得多,一进门,便是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桌子上空空的,除了一些灰,没别的东西。桌子后面便是一排排的文件柜。
          中士一边擦着桌椅,一边问我:“长官,您要不要来杯咖啡,我刚煮的。”
          我本想拒绝,但一想要是拒绝了,中士肯定会担心我要告发他,于是就答应了。“好吧,来一杯。”
          果然,中士的神情放松了许多,他还问我要不要放糖,我摇头谢过。倒好了咖啡,中士就进去拿档案。
          我站在办公桌前,点上一支烟,把烟盒跟打火机放在桌上。没想到他的档案已经来了,不知道我会看到些什么?我不禁有些激动。
          不一会儿,中士就抱着档案出来了。“没让您久等吧,长官。”
          “没有,你找的还挺快,看得出,你业务很熟悉。”
          “您过奖,长官。不满您说,这些犯人的档案很少有人看的。但是这个中国人的档案您是第二个看,所以我就比较熟悉,一下就找着了。”中士把卷宗放在桌上。
          “你说我是第二个看,那第一个是······”
          “维尔·申克少尉呀,不然还会是谁。说实在的,长官,申克少尉要看,我一点不奇怪,但是您?没想到您也认识他?啊,对,听说他在医院里,快死了,您当然认识他。”
          中士话里有话:“当然是那么回事,就是那么回事,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您现在认识了他,不也就那么回事吗?”
          我眯起眼睛,透过烟雾,瞄着中士。他的红脸庞在烟雾中越来越丑陋,叫我厌恶极了。
          “行了,这里没你事了,你出去吧。”我突然厉声命令道。
          中士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告退。
          “出去时,关上门,我不希望被打搅。”
          中士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没发出一点声响。


          72楼2014-03-31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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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我拿起档案,手竟有些颤抖。
            档案袋子里“噋咯”一声,好像有东西。
            我拉开线绳,原来是一只盒子,打开盒子,是那枚黑底银边,有1939年字样,连着红、白、黑三色条纹绶带的二级铁十字勋章。我的心狂跳起来。他果真得过铁十字勋章。这怎么可能?报纸上说:第一批铁十字勋章是9月底才颁发的。说实在的,对于梦里的这一细节我一直有所怀疑,原来是真的。只是这枚二级铁十字勋章没有送到他手里,也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注:德国的铁十字勋章不是常年颁发的,只有在大战时才有。一次大战时的铁十字勋章是1914年开始颁发,勋章上有1914的字样。二战时的铁十字勋章上有1939的字样,是1939年9月30日在波兰前线颁发了第一批。)
            文件中还有勋章颁发证书:
            以元首和国防军最高指挥官的名义,我授予
            展昭中尉
            山地兵第1师第54山地侦察营第2连
            二级铁十字勋章
            1939年9月30 日,波兰Lemberg前线
            路德维希.库比勒 Ludwig Kübler
            第一山地步兵师师长路德维希.库比勒中将
            (注:路德维希.库比勒中将( Ludwig Kübler )任第一山地步兵师师长的任期为:1938年4月9日第一山地步兵师组建至19430年10月25日 。)
            我现在知道他的名字了,“展昭”,只是我仍然念不准,根据注音可以念成“詹绍”,我不确定这样念对不对。
            然后是他的履历表:
            展昭,中国国籍,1918年农历四月初一生于中国浙江,未婚,
            1936年8月至1937年8月 ,德国国防军山地步兵旅第98团第2营第5连 ,上等兵,
            1937年9月至1938年8月, 德国波茨坦军官学校 ,学员,
            1938年9月至今,德国国防军第一山地步兵师第54山地侦察营第2连 ,少尉至中尉副连长。
            履历表中记录了他参加过德奥合并、德军进驻捷克苏台德地区的军事行动。还记录了他因为勇敢、机智、果断的行为,多次受到嘉奖。在一次演习事故中,他奋不顾身地救了整整一个班的士兵。他还是1938年波茨坦军官学校击剑冠军,马术冠军,年级总成绩第二名······
            我每看一项,就会看一眼履历表右上方的照片,心中就会想:这是你吗?是的,这就是你!跟我想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好。
            然后是三份《回国申请》,仔细一看,内容几乎一样,只是时间不同。
            原来,他是由中华民国政府于1936年派来德国学习军事作战理论与基本连排战术的,作为军官候补生于1936年8月进入德军山地步兵旅第98团第2营第5连服役,1937年9月入波茨坦军官学校接受基层指挥员训练,毕业后于1938年9月被分配到第一山地步兵师第54山地侦察营第2连。按照原计划,他应该在8月准备回国,其余跟他一起来德国学习的留学生都按时回国了,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接到回国通知。于是,他请求上级帮他询问有关方面,或是准他假,自己去柏林询问。
            三份《回国申请》的日期分别是8月15日,8月25日,9月10日。
            原来是这样,他是在闪击波兰的战役打响之前,甚至是在战斗中,写的这三份《回国申请》的。如果他是德国人,这种行为无疑会送他上军事法庭。而他是外国人,可以不予追究,但是这种行为会使他的上司非常愤怒,作为一名军官,他的行为直接影响着身边的士兵。我相信他不是为了逃避战斗,那枚还没有来得及发到他手里的铁十字勋章就证明了他的勇敢、顽强。那么,他是要回家。
            回家!
            我不太了解地球那边的情况。我知道日本的侵华战争已经打了好几年了。德中之间的合作关系也是因为日本而结束的。他到德国来学习军事,就是要学成后回国,打击侵略者,救国民于水火,这完全无可厚非。而他在这个非常时期,全然不顾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连交三份《回国申请》,说明他已经归心似箭了。他要回家!
            回家!
            我突然明白了,回家!这就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他心中不灭的信念。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还有未完成时事业,作为一名军人,他要回国,要参加战斗,他绝不可以就这样在这里不明不白地死去。
            《回国通知》,天哪,《回国通知》在这里,展昭没有收到,它被扣下了,现在成了他档案的一部分。
            我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看到了另一张纸,一封检举信。
            检举人是巴贝尔·冯·米伦霍夫小姐,她在信中检举展昭是T~XL,并且指证展昭参加了1938年7月24日星期日晚上,在柏林威廉大街的一间公寓中举行的一次小型T~XL聚会。从附加的材料看,秘密警察得到密报,冲击了那次聚会,当场抓了四人,而展昭却逃脱了。后来展昭为了炫耀,将这事告诉了巴贝尔·冯·米伦霍夫小姐。于是这位小姐出于正义和责任将展昭告发了。
            还有审讯记录:嫌疑犯默认。
            我不知道这位巴贝尔·冯·米伦霍夫小姐跟展昭是什么关系,但是我相信:不管是不是T~XL,以展昭的为人,他绝不可能去参加那种聚会,更不可能为了炫耀,将事情告诉这位小姐。可是他为什么默认呢?如果没有去,他只要有证人,有不在场证明就行,他为什么要默认呢?
            我把几份东西重新看了一遍,排了排时间,我明白了。
            检举信: 7月23日
            回国通知:8月3日,
            回国申请:8月15日,8月25日,9月10日,
            授勋:9月30日
            被捕:10月1日,柏林火车站。
            因为出现了那封检举信,《回国通知》被压下了。有可能因为展昭一贯的优异表现,又是大战在即,当时他的上司想保他,于是检举信也被压下了。但是后来展昭一连三封的《回国申请》,使他的上司怒不可遏,于是他被遣返回国,即遭逮捕。
            我把文件收拾好,放回档案袋里,再打开那只盒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合上,叫道:“中士!”
            “是!长官!”中士的红脸盘几乎立即出现在门口。
            “我想借用一下这枚勋章。”我冲中士扬了扬手里的盒子。
            “勋章?您是说勋章?”
            “怎么?不可以借用吗?”
            “不!不!当然可以借用,长官,您只要登记一下,签个字就行。我是说,我不知道他还得过勋章。他还真是······”
            “那好。”我打断中士的话,站起来,把档案袋留在桌上,走出里屋。
            中士赶在我之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拧开墨水瓶盖,把沾水钢笔、墨水瓶、登记簿摆放整齐,拉开椅子等着我。“您请,长官!”
            我坐下来,从胸袋里抽出自己的万宝龙钢笔,拧开笔帽,问中士:“写在哪儿?”
            中士有些局促,伸出的手指哆嗦着。“这儿,长官。”
            “嗯!”
            我在表格里填上“日期”,“犯人编号”,所借“档案内容”,当填到“原由”一览时,我停下来斟酌了一番,最后写上“医学实验”。我不知道该怎样为这个“医学实验”自圆其说,但我只能这么填,我只有这个权限。在集中营里,我的医学实验是压倒一切的,我可以据此提出任何要求,而营里必须加以配合。
            我签上自己的名字,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根本没看中士一眼。从中士的声音中,听得出他有些茫然。是的,这个“医学实验”怎么会成为借阅档案的理由呢?但是我的军衔又叫他不敢说半个“不”字。
            “行······这就行了,长官,还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那么,您走好,长官。”中士帮我穿上大衣,我把那只盒子放进衣兜。
            戴上军帽和手套,我走出档案室,顿感清新、舒畅。原来,档案室温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


            73楼2014-03-31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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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临走,恩斯特撂下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可别干傻事。”语气异常严厉。
              我只当没听见,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帘的布边带到了窗台上的花,花瓣颤动了许久,却没有落下。啊!是马丁他们送的那束花,已经在这儿放了三天了。窗帘开了合,合了又开,我时常瞥见,常以为是真花,因为它看上去正在枯萎、凋谢。其实是光线的缘故。那天以后,就再没有出过太阳,总是阴沉沉的,大白天屋子里也得开灯,虽不至于看不清东西,心情却变得很糟。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什么时候?哪里失误了,处理不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只是继续做着我该做的、我能做的事,却 不知道这些措施还能不能产生效果,或者说已经可以确定终归是毫无效果。与其说是努力、坚持,不如说是陪伴、等待。我仍然抱着希望,还有那份责任,同时强打精神,如果我都放弃了,还会有谁……我实在心有不甘,实在放不下,实在难以接受。
              自第一次癫痫发作之后,昭的病情就急转直下,随时都可能出现危险。从此,我、恩斯特还有埃伦,我们三个人就以昭的病房为家,累了轮流到隔壁的办公室小睡一会儿,还有就是必不得已的时候才会离开。
              现在是早晨8点,恩斯特和埃伦都必须去楼下的病房,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昭。
              我走到昭的床头,把椅子放在适合的位置上,坐上去试了一下。很好,这样当需要吸痰时,我一伸右手就行。昭现在吸痰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到十分钟就有一次,我必须事先准备好。
              我把输液管一端的针头扎进自己的左臂,鲜红、浓稠的动脉血立刻喷涌而出,充满了整条管子,我赶紧把输液管另一端的针头扎进昭输液调节阀的上端,马上,鲜血就顺着输液管,从我的手臂流进了他的身体。我调节好滴注速度,根据流量,算出需要的时间,今天我想我还可以输400ml。
              这就是恩斯特警告我别做的“傻事”。昨天,也是趁恩斯特和埃伦不在,我已经干过一次了。
              当时恩斯特一进门,看见我这样,就冲了过来,不容分说拔掉我手臂上的针头,将药棉按在针眼上,连手臂一起死死地抓着,狠狠地瞪着我,吼道:“你输了多少?”
              “差不多四百。”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简直是疯了,这样你会没命的。”
              “你快把我的手臂捏断了。”
              恩斯特没有松手,表情却缓和了下来。“你怎么这么固执,我跟你说过,那不一定,连埃伦都不能肯定。”
              “我……”我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好累,眼前的恩斯特开始摇晃。
              “马蒂!”
              “我想睡一会儿,你不会走吧。”
              “不走。你去睡吧,这儿有我呢。”
              这正是我需要的,睡眠。我已经超过50 小时没有合眼了,满眼血丝,黑眼圈,脸色苍白,恩斯特说就我现在这样子,就算昭醒过来也会被吓晕过去。我知道我需要休息,需要睡觉,但我却闭不上眼睛,安不下心,我不是没有试过,我就是做不到。
              现在好了,因为大脑缺氧,我终于感到昏昏欲睡,我终于可以睡觉了。
              输血,是我还能为昭做的仅有的几件事之一。
              我确实不能确定昭的连续高烧是否跟输血有关,但是至少第一天在输了我的血之后,昭的体温并没有明显变化,而第二、第三天,在输了马丁和他难友的血之后不久,昭的体温就迅速升高,竟然超过了40°C。我不能再冒这个险,更何况,自从昏迷到现在,已经将近五天了,昭水米未进,身体越来越虚弱,输血是他唯一的营养来源,一次输200ml血已远远不够,可是我又不能要求一个犯人一次为昭输400ml的血。所以,不管恩斯特跟埃伦如何反对,我还是一意孤行。其实恩斯特也明白,他们一离开,我就会再做“傻事”的,这对我也不完全是坏事,我至少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与平静。
              高烧,似乎是病情恶化的开始。
              但最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以为是意料中的病情反复,以为用物理方法就可以控制体温,于是我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用30%的酒精替昭擦拭身体,频繁更换冰袋。开始效果还不错,体温下降之后可以维持个把小时。但是渐渐的,体温回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晚上,物理降温几乎已经不起作用。
              “这样下去不行,还是用药吧。”恩斯特提醒我。
              用药,我不是没有想过。
              昭现在不能口服给药,安乃近注射液是我手头唯一可用的解热降温药物。使用安乃近注射液,体温下降的同时病人会大量出汗,甚至虚脱。昭现在的身体已极度虚弱,我担心他会经受不住。并且安乃近肌肉注射,可能引起局部组织红肿、坏死。多次使用,还可能加重贫血,使病情更加复杂。至于过敏反应,也许不会那么巧。所以我一直希望能不用最好,而我犹豫、谨慎的结果是高烧、感染导致的癫痫发作。
              癫痫,我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虽然事先已有准备,但当惊厥发生时,我还是手足无措,除了将事先准备好的压舌板塞入昭的上下牙齿之间,防止他咬破自己的舌头,按住他的身体,使他不至于摔下床去之外,我就不敢再做其他的。
              迅速用药物制止惊厥是最重要的,因为时间一长,脑组织就会坏死,以后再难恢复。一想到这个我就浑身发抖。我们准备好了用作用比较快的异戊巴比妥钠溶于葡萄糖溶液,缓慢静脉注射,其用量极难掌握,要以恰能控制惊厥为度,一旦过量,昭就会陷入危险的过度昏睡中,且抑制生命中枢。
              按照事先说好的,恩斯特以最快的速度叫来了埃伦。在这里,只有他曾经处理过类似的情况。


              75楼2014-03-31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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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我以最快的速度开车去了慕尼黑。
                在慕尼黑大学医学院所属的施瓦本医院外科病房的走廊上一路小跑,抓着一位有点年纪的护士长,询问汉斯·博伦纳教授或是他的中国助手—裘法祖医生在哪儿。(注:裘法祖,1914年12月6日-2008年6月14日,浙江杭州人,中国科学院院士、博士生导师、著名外科学家。1936年,裘法祖在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前期结业后,赴德国求学于慕尼黑大学医学院,1939年以一等最优秀成绩获德国医学博士学位。曾在慕尼黑大学附属医院、慕尼黑市立医院、都尔市立医院任医师,副主任医师,获德国“外科专科医师”证书。1945年受聘为都尔市医院外科主任。1946年10月回国。)
                身材娇小的护士长毕竟有些阅历,并不惊慌,而我们的周围已经出现了一些混乱。医生、护士以及病人都不明白,这位突然冲进来的党卫军军官干嘛抓着他们的护士长不放。
                护士长告诉我,汉斯·博伦纳教授不在医院,但她可以带我去见裘大夫。
                裘大夫个子不高,带着一副赛璐璐镜架的近视眼镜。镜片后面的黑色眼眸并没有因为近视而失去光彩,反而在显示智慧的同时,多了一份温柔,嘴唇挺厚,跟昭完全不一样,于是,大夫看起来即睿智、干练,又和蔼、忠厚。
                见到我,裘大夫表现得沉着、冷静,礼貌恰到好处。既没有因为我这身军服显出一丝惊讶,也没有因为我引起的混乱而不耐烦。
                而我,却是奇怪地立即有了好感,这是极为难得的。原因吗?也许因为他也是中国人;也许是现在能碰到一些真实的普通人简直成了一种享受。
                “您是劳舍尔中尉?没想到您来得这么快。教授在大学上课,还没有回来。”
                裘对我点点头,我却忘了敬礼,只是急着解释道:“对不起,裘大夫,我不是劳舍尔中尉,我是他的同事,马蒂亚斯·冯·迈森巴赫中尉。”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我把恩斯特的那封信递给了过去。
                裘看完信,还给我。“我不明白,中尉,如果劳舍尔中尉不来,那他的博士论文怎么办?您能代表他吗?”裘看了一眼我手中拿着的公文包。“或者,您可以把论文给我,我来帮您转交教授,等教授看过了,再通知你们。您看这样行吗?如果您信任我的话.”
                “我当然信任您,裘大夫,但是,”我犹豫了一下,从公文包里取出昭的病历,递过去。“我来的匆忙,并没有带论文。”我把恩斯特论文的事完全忘了。
                裘接过病历,没有马上看。“那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跟劳舍尔中尉急于请您帮的一个忙。这是我们一个病人的病例,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了,请您帮我们救他。”
                “我?”裘顿了顿,“我明白了,你们是想请教博伦纳教授。请问,病人现在在哪儿?”
                “达豪集中营。”
                “集中营?听说过。那么您跟劳舍尔中尉是······”裘稍稍有一点吃惊。
                不好!难道恩斯特没跟裘说我们是集中营的。我心里暗骂,要是这样,他该跟我说清楚才是。或许他是说了,我没有注意。事到如今,只能实话诉说了。
                “我跟劳舍尔中尉都是集中营的医生。”
                “那这位病人是······”
                “是犯人。”
                裘微微皱了下眉头。
                裘对集中营的反感是意料之中的,但他没有马上拒绝,而是低下头,翻看手中的病历。我想是有一点触动到了他:我们两个党卫军的军官正在为了挽救一个犯人的生命而努力。
                一会儿,裘抬起头,有些为难地说:“我原来是想你们把病人送到这里来,不然,据我对教授的了解,他是不会过问党卫军的事的,更不用说集中营了。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这也行不通,这位病人现在的状况是绝对不能移动了。”
                我相信裘没有骗我。党卫军有自己的医疗系统,有德国最好的医生,没有充分的理由,一个平民教授自然是不会参合进去的。
                但是,裘为什么看了病历还······嗷!我突然想起来,病历上只有编号,没有名字,我怎么把这个也忘了。
                “对比起,裘大夫。”我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想您是中国人,请您帮我看看。”我把纸展开,那上面有两个中文字,写得歪歪扭扭,是我依照展昭的简历依葫芦画瓢的。
                果然,这两个不像中文的中文字马上吸引了裘的目光。
                “这是这位病人的名字,但我们不知道怎么念,也不知道意思。”
                “这两个字念展昭,好名字。展,是姓,中文里有些姓没有字面意思,不过这个字可以解释为展示、呈现。昭是名字,是日月,是光明。所以合起来就是······”
                “展现光明,昭示希望。”在这一刻,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裘当然都看在眼里,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您说这是他的名字,那他是中国人。”裘晃了晃手中的病例,眼眼睛闪闪发光。
                “是的!”我使劲地点点头,急切地期待着事情的转机。
                裘想了想,说:“这样吧,中尉,还有半小时就要下课了,我带你到大学去等。就算不能把病人运过来,至少可以听听教授的意见,我想这样做是完全可以的。”


                77楼2014-03-31 2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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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相处
                  1、
                  多少个黎明,我期盼着,同它一起迎接朝阳;多少个黑夜,我祈祷,它如明灯照亮我的心房;多少声呼唤,那眼睑下的转动,显示生命的顽强;多少次亲吻,带着祝愿,拌着深情,拂过每一根睫毛,每一厘肌肤,拭去眼角的泪水;多少次凝视,我从未想到,当它真正注视我,闪亮的瞳孔里只有我的影子时,它带走了我的呼吸,我的生命和我的灵魂。
                  “谢谢你!”
                  昭说话很费劲,声音还有些含糊,似乎卡在喉咙口,不能自如地进出,但我听清楚了,我能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感觉上哪怕听不到声音,单从他的眼神和嘴形上我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昭!”
                  “我该叫你什么?长官,还是……”
                  “马蒂,叫我马蒂。”
                  “谢谢你!马蒂!”
                  昭的手动了动,我紧紧握住它。“该谢谢的是我,昭。”我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泪水溢出眼眶。我微笑着。
                  昭也微笑着。因为虚弱,笑容是浅浅的,有些腼腆。眼睛里氤氲的水汽遮盖了我的影子。
                  为了掩饰紧张与慌乱,我低头给昭检查身体,测体温、血压、脉搏,然后记录到病历上,一边,装作心不在焉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很好!我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
                  “是。”
                  “你说今天是平安夜?”
                  “是。”
                  “那么,我已经昏睡了……”
                  “20天。”
                  “20天?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别忘了,你是展昭。”我脱口而出,后又觉得很傻。这话,像是在哄小孩子。
                  没想到,昭紧接着回答:“是呀,我也忘了,你是马蒂亚斯•冯•迈森巴赫男爵。”
                  昭认识我!他知道我是谁!我惊喜地回头看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俩相视而笑。
                  “我还担心,你醒过来会害怕呢。”
                  “为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怕你对我会感到陌生。”
                  “不。你知道,我也不总是昏迷着的,也有醒来的时候。每次醒来,都能见到你,所以,我感觉挺熟悉。但那时,我很累,没办法搞清楚你是谁。不过刚才,我已经想起来了。”
                  “什么?”
                  “我们见过面,应该是三次。”
                  “三次?你都记得?”
                  “嗯!我记得,每次见面我都记得。第一次是在柏林火车站的月台上;第二次在劳舍尔中尉的办公室;第三次在雪地里。”
                  雪地里,我真想问他,那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他刚醒,还不是问的时候,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时间。不过回忆这些,他一定很痛苦,还是别再问了。为什么非要知道呢?
                  昭没有提那晚在火车上的见面,不知他是真不记得当时我也在场,还是有意漏掉了。那次他回头看过我一眼,照理该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没有回应他,我表现得像个懦夫,他怕我难堪,才不提的。我再次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也可能他真的是忘了,那次,迪特里希下手可不轻,恩斯特说他有点脑震荡。
                  “你都记得,我还以为……人家说,对于中国人,白人长得都一样,何况还都穿着一样的制服。”
                  “不一样,马蒂,你的眼神不一样。”


                  82楼2014-04-02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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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想过好多次,昭醒来以后会说什么?会是怎样的一个表情?怎样的情绪?茫然、紧张、痛苦、不知所措、沉默寡言?但是这些都没有。他的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的眼睛一直闪亮、清澈,他沉着、镇定、谈笑自如。他好像在宽慰一个局促的小孩,而那个小孩就是我。<?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昭侧脸看向床边的桌子。
                    “你要什么?昭。”
                    “我有点口渴。”
                    “好!你等会儿。”
                    茶缸里的水已经凉了,我倒去一些,又兑上点热的。
                    “来,我扶你。”我托着他的背,把他的上身抬起一点,在他的肩膀下垫上个枕头。“这样行吗?”
                    “行!”
                    昭毕竟昏迷了20天,才醒过来,身子非常软,没有一点力气。现在他靠在枕头上,胸部微微起伏,竟有些气喘。
                    我把茶缸端过去,他抬手接着。“谢谢!”
                    我并没有放手。昭的手拿着缸子,我的手看似不经意地托在茶缸底部,昭似乎没在意。
                    喝了两口,茶缸才离开嘴边,昭拿着缸子的手就颤抖了几下,随后掉了下去。幸亏还有我托着,不然,水杯就倒翻在床上了。
                    昭微微皱眉,我想他是很不满意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
                    我顺势拿过茶缸,自己喝起来,就像刚才的小插曲根本没有出现过。
                    “你说你有时会醒过来。”我一边喝水一边问。
                    “嗯!”
                    “什么感觉?”
                    “不是像现在这样清醒,很迷糊,是一些影像,影子,一点感觉,说不好。”
                    “还能记得些什么吗?”
                    “只记得时常有些人影围在我床边,一会儿是灰色的,一会儿是白色的。他们说话,我听不清楚。我想叫他们大声点,但他们不理我,总是唧唧咕咕的,我想他们是研究该把我怎么办。”
                    “是那些白色的?”
                    “不!是灰色的。白色身影我记得有时一个,有时几个。开始,我以为是天使,是来接我的。”
                    “你才是天使!”我心里想着,禁不住笑了笑。
                    昭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悠悠说道:“后来我知道他不是天使。”
                    “为什么?”
                    “因为他打我!”
                    昭这一句话害得我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去,全都喷了出来,有一多半洒到了眼前的被子和床单上。
                    昭却一点没有笑,只是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完全不明白我是怎么了。
                    好小子,真有你的。我心中笑骂,急忙抖掉被子上的水,问他:“你还记得是谁打你吗?”
                    “记得!他打我不是一次了。”
                    “想不想打还他?”
                    “想!可现在不行,现在我打不过他。”
                    “那好,等你病好了,身体养结实了,再报仇吧。”
                    “那是肯定的!到时候,你看着,他一准打不过我。”
                    我抬眼看,昭一脸无辜、认真的样子。哦!我的天!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实在太可爱了。


                    83楼2014-04-02 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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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打来热水,放在床头柜上。<?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看我在准备剃刀和肥皂水,昭摸了摸自己的脸,询问地看着我,“还好吧?”接着自己回道,“不过今天过节,该刮刮干净。”
                      不论是国防军还是党卫军,都非常注重军容风纪,只要条件允许,军人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昭肯定也习惯了。事实上,我每两天就帮他刮一次脸。
                      我刚想往他脸上打肥皂时,昭突然一歪头,叫道:“等等!”
                      “怎么?你不会是想自己来吧。”我觉得好痛快。要不是你刚才消遣我,我才不会揭你的短呢。
                      “不……不是……”昭的回答有些不利索,眼神黯淡下来。我立刻后悔了。
                      我真想跟他道歉,但这又从何说起呢?“昭……”
                      昭重新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清明。“我是说,这些可不是医生该干的活,难道这里就没有别人吗?”
                      昭摸着自己的下巴。我心里发毛,昭手指摸着的地方,就曾经被我割出血来。当然现在已经完全长好,看不出,也摸不出任何不妥了。
                      “原来是这样,你是指望着有位小姐来照顾你呀。”我笑着逗他。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看来昭真的有些急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急忙安慰他。“昭,你看,这里不是医院,是我的实验室,这里没有看护的。我也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就算是恩斯特,我也不放心。”
                      “那么一直都是你……”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不再需要我的确认,昭的眼神复杂起来。
                      自始至终,都是我在照顾他,守护着他,这意味着什么?昭是否明白?他是否接受?我心中忐忑,昭看起来也很不安。
                      “原来,我确实不会做这些,但是现在,我已经很熟练了,不信你就瞧着,一会儿,你要是觉得我有哪儿做的不好的,就去告状。”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告状?向谁告状?
                      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我愈加慌乱,把肥皂水弄进了昭的眼睛,于是,又是洗,又是擦,最后,昭的左眼被我搞得又红又肿。我连声说:“对不起!”昭却只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后来,我竟然真的在昭的脖子上割了一道血口。这下,我就更惊慌了,拿剃刀的手直哆嗦,直到昭握住它。
                      昭大概又发烧了,手心很烫,却给了我温暖。我的手不再哆嗦,也不冰冷了。
                      语言好像是多余的。我们只要对视一眼,就能明白对方要做什么。
                      我给昭刮完脸,又洗了头,帮他擦身后穿上衬衣,打上吊瓶。然后跟他一起吃了早餐:牛奶、鸡蛋和面包。


                      84楼2014-04-02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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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收拾起餐具,想着是否现在就把难友们给昭的圣诞礼物拿出来。忽然,床架发出吱嘎声。昭正摇晃着,试图掀开被子起来。<?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我急忙冲过去,扶住他。“你要干什么?昭,你现在可千万不能下床。”
                        只见昭面有难色。“我想……”
                        我明白了。“你快躺下,我拿便盆给你。”
                        昭还在挣扎,尽管是徒劳的。“不!不行!我想……”
                        “昭,相信我,你行的,你在昏迷的时候,天天都是这样的。”
                        “可我现在没有昏迷!”昭叫道,脸涨得通红,已经急出一头的汗。
                        我又想笑了,好歹憋住。
                        “昭,你先躺下,听话,你不能起来,你根本站不住,你连坐着都不行。”
                        这是事实,昭现在上身的重量全压在我手上,他明白离开了我的支撑,自己就会倒下,他无奈地放弃了。
                        我在他背后又加了个枕头,让他半靠着。被子下面,我一手托起他的臀部,一手把便盆塞进去。
                        昭一直紧闭着眼睛,眉头微皱,脸、脖子,只要是衬衣没有遮到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片绯红。
                        昭如此害羞,真不知道那些个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昭,放松些。你现在是病人,我是你的医生,没关系的。”
                        我拿了条绷带,把昭的眼睛蒙上。
                        昭没有反对,甚至没有动一下头。
                        “这样,你假装还晕着,就没什么了。”
                        昭点点头,嘴角勉强咧了咧。
                        这是我最担心的事,这真的叫人很难堪。现在我宁愿昭还昏迷着,那倒好办了,但是他醒了。
                        “昭,你别太用力,顺其自然就好。要是太用力,伤口再崩开,就麻烦了。你放心,有什么问题,我会帮你的。”
                        ……
                        “昭,你别急,还没完呢。你知道,伤口要保持清洁、干燥。每次都要彻底清洗,再重新上药,不然,伤口是不会好的。”
                        ……
                        “来,昭,我要把被子翻上去,会有点冷。”
                        ……
                        “我帮你把腿曲起来,打开,放松,对,就这样,能保持住吗?”
                        ……
                        “昭,我现在要开始了,你不要紧张。”
                        ……
                        “昭,你放松,尽量放松。对,我知道这很疼,但还是要放松,不然就会更疼的。”
                        ……
                        “再坚持一下,昭,就好了……好了。”
                        我也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这比以前难多了。
                        我把手术器械搁在一边,先放下昭的腿,盖上被子,不然他会着凉的。刚才昭的大腿和臀部不停地颤抖,我差点就停下来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疼,下次给昭打针吗啡,也许会好一点。现在,昭的全身,包括双腿和臀部都被汗水湿透了,刚才的活儿是白干了,还得再来一遍,擦身、换衣服、换床单。我是不在乎,就担心昭会累着,他毕竟刚刚醒来。
                        果然,昭累坏了,脸色惨白,蒙在眼睛上的绷带已经被汗水和泪水浸透了。
                        我解掉绷带时,他勉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谢谢你……”
                        我把手指竖在他嘴唇中央制止了他。“别说话,一切让我来,你好好休息吧。”
                        昭听话地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太虚弱了;还是仍然放不开,不能面对我;还是怕眼睛流露出心中的苦痛,昭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也不叫他。就算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后来,我把事儿都干完了,昭又像新生婴儿一般干净。他还真的睡着了。


                        85楼2014-04-02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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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太阳只出来了短短的一会儿,是在昭醒来的时候,然后整个儿的钻进了昭的病房。天空像是蹲伏了下来,阴沉压抑,黯淡的日光徘徊到下午四点,就不情愿的消失不见了,黑暗来临。<?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我也很不情愿地离开了那个温暖、明亮、热闹的小屋。
                          在昭睡觉的时候,恩斯特来了,在病房门口,被我堵了出去。
                          “你准备好……”话说到一半,眼睛就瞪了起来。“怎么了?”
                          “他醒了。”我压低声音,却没有压住喜悦。“昭醒了!”
                          “真的吗!”恩斯特一下抱住我。要不是我俩差不多高,他一准把我抱起来,原地转上三圈。“真是上天有眼啊!太好了!我去看看他。”
                          “等等,他现在睡着了。”
                          恩斯特看着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那好吧,我去告诉埃伦。”
                          埃伦知道了,教授知道了,马丁也知道了,好些人都知道了。于是,实验室里人来人往,但都被我挡在了病房外面。
                          马丁他们弄来了一小截松树,有半米高。在树枝上挂上闪亮的金属条和雪地里捡来的松果,竟是一棵真正的圣诞树。
                          埃伦抱来一堆蜡烛。不知道他是怎么搞来的,蜡烛也是属于战争储备物资。
                          教授拿来一小篮苹果和一些罐头。苹果不大,也不红,是不能被当成商品卖的,但对于这些犯人,可是稀罕物。罐头,好像是鱼,普通犯人肯定是吃不到的。
                          恩斯特则贡献出他珍藏的波尔多葡萄酒。并且,他还到我的宿舍,把所有东西都搜罗来:酒、烟、巧克力和椒盐饼干。
                          看到他手里的几盒烟,我微微皱眉,倒不是舍不得这些烟,而是昭还受不得烟味的刺激。
                          恩斯特笑眯眯地凑近我:“放心吧,不会有人在屋里抽烟的。他们也宝贝他。”
                          我立时沉下脸,可瞥见恩斯特一副嬉皮笑脸又纯洁无暇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这一觉,昭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已是下午了。因为虚弱,又是一身的汗。我帮他擦身、换衣服,他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
                          “怎么了?”我已经猜到了。
                          果然,昭犹豫了一下,还是有点难为情地小声说道:“我想尿尿。”
                          这次不错,昭已经坦然很多了,说明他正在努力接受我。不提别的,单单把我这个党卫军的军官当做是可以正常交往的朋友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拿来尿壶,用微笑安慰他。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脸上的笑容成了僵化的摆设,而昭的眉头越皱越紧,表情越来越痛苦,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早晨昭醒来以后,我帮他拔了导尿管,但他昏迷的时间太长,排尿功能一下子难以恢复。
                          昭摇了摇头。
                          “怎么?”
                          “不用了。”
                          “怎么不用?”
                          “我尿不出来。”
                          “再试试,别着急,放松,尽量放松。”
                          又过了一会儿,昭的额头渗出汗珠,双手紧紧抓住床单,痛苦得脸色都变了。
                          昭摇摇头。“算了。”
                          我在他小腹上轻轻按压,每按一次,昭的脸就抽动一次。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仅昭极其痛苦,还会有生命危险。于是我转身拿来一根导尿管。“别着急,我来帮你。”
                          昭看了看我手里的管子,又看看我,眼睛里渐渐堆聚起恐惧。
                          “别害怕,我会很轻的。”
                          昭微微摇头,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没说。
                          明白了,他不是怕疼,而是担心以后,我安慰他道:“放心,这只是帮你一下。我想我们太急了,这要慢慢恢复。”
                          我尽量小心,但疼痛还是免不了的,自始至终,昭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以为他会闭着眼睛,或是看向别处,没想到偶一抬头,发现他正盯着我看,我一慌,手一抖,昭疼得轻哼一声。
                          “对不起!”
                          我还没说什么呢,昭就已经向我道歉了。他是为发出呻吟道歉,还是为盯着我看道歉?或者都是,因为他认为他使我紧张了。
                          完事以后我把导尿管拔掉。“我们慢慢来,以后不要憋这么久,别担心,会好的。”
                          昭点点头,长长地出了口气,笑道。“嗯,我不担心,人还能被尿憋死?”


                          86楼2014-04-02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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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卸下了身体重负的昭开始欣喜地环视病房,眼光闪烁,就如孩子一般。<?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我想今天这里是整个营区最热闹的地方。知道你醒了,他们就把这些拿了来,说是打算在这里过节。”
                            “你不反对?”
                            “我?我能反对吗?”我笑着反问道。“况且,我不在,你一个人也太冷清了,大过节的。”
                            “不在?你去哪儿?”
                            “你没听到吗?我请了假的。”
                            “没听到。既然准了假,就得走,要不然……”昭是军人,知道其中的厉害。
                            感觉到失望的情绪,我安慰他道:“再说,我也好久没回家了,今天是平安夜,也想回去看看。”
                            “是啊!”
                            昭点点头,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明天?”昭的眼睛又闪亮起来。
                            “我家很近的,三小时就可以跑个来回。明天一早,我准回来。”
                            昭点点头,没有说话。
                            “昭。”
                            “嗯?”
                            “今天晚上,你别太累了,尽量休息,记住,别喝酒。”
                            昭又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你听见啦,千万别喝酒。你的胃可受不了。”
                            “知道啦,不会喝的。”
                            哼!这就嫌我烦了。“还有,恩斯特要值班,我叫埃伦晚上在这儿陪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跟他说。”
                            “不用了吧,我已经好多了,不用再麻烦了。”
                            “不行,昭,你刚醒来,还下不了地,不能大意的。你不用管这些,好好休息就是了。”
                            我把一切安排好,等埃伦来了之后,离开了病房。
                            当房门在背后关上的时候,失落、惆怅的情绪,没想到会这么强烈。病房里,在昭的那些朋友们中间,我是个外人。我能感觉到,我离开,昭会更加自在一些。这是为什么?绝不仅仅是因为我对昭的感情与众不同,还有……还有这些人,这屋子里的犯人,在从前,应该是邻居、同事、朋友,在街道上遇见会点头问好;在会议室里因为学术分歧,争得面红耳赤;在节假日相约出游、拜访、串门。但是现在,我跟他们是对立的,我握有他们的生死大权。或许因为昭,他们不再把我看成是魔鬼,但是我们依就不能冲破彼此心中那道隔离的墙。


                            87楼2014-04-02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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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连日的大雪,世界一片银色。汽车从山道上驶来,看不到那一溜砖红色的房顶。幸好,基姆湖没有结冰,蓝色的湖水在暮色中泛着磷光,标示出庄园的位置。<?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小石板铺成的车道外侧,煤气路灯射出昏暗的光线照亮我回家的路。
                              当年,庄园通上电时,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执意保留了这一排煤气路灯。因为把这些煤气路灯点上是一件颇为费力的事,所以,除非节假日,或是什么庆祝活动,这排路灯是轻易不会点亮的。今天,一定是母亲的特意安排,只为等我回家。
                              我把奔驰越野车直接开到主楼大门的台阶前,停在了车道上。
                              台阶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雪。车道也清扫过,虽然现在很少有车来。
                              管家保罗•<?xml:namespace prefix="st1"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赖宁格先生跟男仆韦德克已经站在台阶上了。</?xml:namespace>
                              维尔马出走后,赖宁格先生和太太老得很快。上次分手时赖宁格先生的头发还大都是褐色的,现在在门廊灯光的照射下,看上去几乎全白了。老管家带着白手套,身体站得笔直,眼睛有些浑浊,或是潮湿,被冻僵的下颚凝固着一丝期盼和踏实。说话时,嘴里呼出股股白汽。
                              “圣诞快乐,少爷!欢迎回家!”
                              “圣诞快乐!赖宁格先生。”我快步上了台阶。包嵌着铜饰的厚重木门上挂着松枝编成的圣诞花环。
                              老管家伸出手,“少爷,让韦德克把车开去车库吧。”
                              约瑟夫走后,韦德克就兼任庄园的车夫跟马夫。当年,部队征用了庄园所有的成年骏马,只留下两匹不到一岁的小马和一匹伤残马。
                              我把车钥匙甩给韦德克。“谢谢!韦德克,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少爷!”
                              韦德克接了钥匙,刚要转身,我叫住他。“韦德克,那些马儿都好吗?”
                              “您是说银剑和赤兔吗?他们很好,非常漂亮。您明天晨骑吗?我给您准备好。”
                              “啊!不了,不用麻烦,我明天一早就走的。”我顿了顿,“那烈日呢?”
                              “烈日?”韦德克有些迷惑,迟疑了一下,“少爷,烈日今年年初去世了。”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儿,才记起烈日是在父亲中风之后去世的。
                              烈日是赤兔的父亲。当年,父亲骑着它得过欧洲马术锦标赛障碍赛的冠军。几年前,它在一次比赛中摔断了腿,从此退出竞技,繁育后代,它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因为瘸腿,它逃过一劫,没有被部队征用,但是在父亲中风的那一天,韦德克遛马时,烈日莫名其妙地突然向前栽倒,从此再没有站起来,不久就去世了。
                              “你去吧,韦德克。”赖宁格先生摆摆手,叫男仆下去。“少爷,老爷和夫人在等您。”
                              “啊!”我回过神,跟着老管家进了门厅,脱下大衣,连同军帽,手套,围巾一起交给他,问道:“还有时间吗?”
                              “是的,老爷现在对时间不是太苛求了。夫人已经吩咐了,等您回来后,再开饭。”
                              “好的,给我十分钟就行。”
                              我沿着大理石弧形楼梯跑上楼,冲进自己的卧室。衣架上挂着一套黑色礼服。父亲痛恨纳粹,痛恨党卫军,我参加党卫军的事一直都瞒着他,所以,我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换掉这身黑色的军服。我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换上母亲准备的礼服。当我稳步走进餐厅时,迎接我的,跟平时一样,是母亲礼节性的拥抱和亲吻。
                              “圣诞快乐,我的儿子!”
                              “圣诞快乐,母亲!圣诞快乐,父亲!”
                              母亲的音色绵纯、悦耳,语气平稳、柔和,始终如一,其中很少有泄露真实情绪的时候。
                              我在父亲的额头亲了一下。他没有一点反应。中风使父亲不能再说话,但眼睛是可以动的。他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就是从来不看我,甚至环顾四周时,都不会在我的脸上稍做停留。与其见到我,他宁愿忘记还有我这个儿子。
                              我把父亲的轮椅推到餐桌的上首,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环顾四周,忽然觉得很生疏、很奇怪,恍如隔世。


                              88楼2014-04-02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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